词汇扩散理论视野下的黎语音变

2022-09-16 11:29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音变单音声母

王 彩

(1.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2.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词汇扩散理论是关于音变的理论,是王士元先生于20世纪60年代后期提出的、用于研究语音演变规律的历史比较语言学方面的重要理论成果。词汇扩散理论核心思想中关于语音演变的观点与青年语法学派的语音理论有着根本的区别。王士元关于音变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语言中的词汇变化是渐变的,而语音演变是突变的。”[1]具体而言,词汇扩散是语音发生变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它主要揭示音变过程的动态演变状态,往往以一组词或一批词为语言波,将语音演变的约定性信息不断向前扩散传递,其结果是导致了语音形式的在变和异变。

运用词汇扩散理论可以很好地解释黎语的某些语音演变现象(1)文中语料除极个别为引用外,绝大部分来自作者的实地调查。主要发音合作人,老派的有:哈方言抱由小片保定话陈明武,千家小片抱串话符策高、内昌话卢忠,保显小片番目话李英志、保串话高桂花,大安小片大炮话卢德雷、只纳话李文珍、昂外话杨会新,东方中沙小片新园话吴关文,九所小片老陈田话张珠弟、三亚吉阳小片落笔话李关兴,陵水英州小片古楼话林尤能;杞方言通什小片番香话黄志华、毛阳小片空联话王福荣,保亭保城小片千付话王亚洪,琼中乘坡小片堑对话王应文、什运小片什运话王大秀;美孚方言东方东河小片中方话符进平、西方话符世强,江边小片布温话符那恩,昌江乌烈小片峨港话叶春周;润方言元门小片老元门话符明昌、牙叉小片牙利话符亚扬;赛方言加茂小片南冲话黄圣贤、英州小片田仔话黄权。另外,东方系属未明语言那斗话,发音人为吴天杰。黎语新派发音人多为随机调查,人数较多,此处不作列述。。就黎语而言,词汇扩散是客观存在的,最典型的词汇扩散方式是复辅音声母pl-和l-单音化的扩散。从调查材料看,黎语辅音声母pl-和l-在词汇扩散演变中均存在着未变、在变和已变三种阶段性语音状态。黎语不同阶段的语音形态和地理分布有很大的关系。从理论上讲,黎语复辅音声母单音化虽然缺乏明显的中间值,但这种演化方式完全符合词汇扩散的基本规律。以下,我们从词汇扩散的模式上来审视黎语的音变现象。

一、 黎语音变的词汇扩散模式

黎语词汇扩散作为一种动态演变过程,在演化模式和相应的结果上存在一定的差异。总结起来,黎语的词汇扩散模式分为四种,即声母裂化、顺向扩散、增音演化、省音演化。

(一)声母裂化

声母裂化指的是复辅音声母通过词汇扩散方式实现了向单辅音声母演变的模式。李方桂[2]称这种裂化现象为简化。黎语中最具代表性的声母裂化模式是复辅音声母pl-分裂为p-和l-,l-分裂为-。根据调查,黎语复辅音单音化模式主要表现为直接分裂式,这种演变方式在地理上的特征十分明显,与方言类属有着一定的联系。下面我们分别论述pl-和l-直接分裂的情况。

1.pl-直接分裂

以下,我们以“泥巴”一词为例,具体比较黎语复辅音声母pl-裂化演变的地理分布和方言类别,见表1。

表1 黎语复辅音声母pl-裂化演变的地理分布和方言类别表

起变音来自黎语各方言老派,而在变音和已变音大多数来自新派,后两者基本上是词汇扩散的结果。上表显示,处于内陆黎语中心地区的哈、杞、美孚、润四大方言,复辅音声母pl-都无一例外地向清辅音声母p-演变,而处于山区外围次中心区及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的哈方言、赛方言则一律变为舌尖中边音l-。表1中,杞方言的番香话(2)本文中提及的黎语某某话,如无特别说明,均指某方言点。、什运话,润方言的牙叉话、老元门话,美孚方言的布温话,哈方言的保定话、内昌话都向我们完整呈现了黎语方言复辅音声母pl-未变、在变和已变的几种词汇扩散状态。

陈保亚[9]382曾经在王士元设计的通过共时变异的词扩散公式上进行了解读 。为了便于论述,我们将这一解读公式引述如下:

通过共时变异的词扩散

未变 变化中 已变w1w1 w2 w2 ~w2 w3 w3 ~ w3 w4 w4 w5 w5

以上公式中,w代表一个具体的词,w则表示已经完成变化的词。w1表示已经完成变化的词,w2~w2和w3~w3都分别表示正在变化中的变异词的形式,w4、w5是尚未发生变化的词。

根据上述词扩散演变公式,黎语复辅音pl-直接分裂的过程可以概括为:在内陆黎语中心区和山区外围黎语次中心区,除了极个别话(如润方言老元门话)复辅音pl-尚未发生词汇扩散之外,大部分的黎语方言点均处于pl-/p-并存的在变阶段,其中杞方言毛阳小片的空联话、美孚方言东河小片的中方话等少部分地区复辅音pl-单音化的词汇扩散已经完成,形成了单辅音声母p-的已变词。而在琼南赛方言分布区以及哈方言分布的沿海黎汉交融区,黎语复辅音pl-直接分裂的词汇扩散事件则已经彻底完成,其结果是一致形成了单辅音声母l-的已变词,与上述情况正好构成平行分布关系。

综观全岛黎语复辅音声母的演变,pl-直接分裂的起变点应该在沿海黎汉交融区,如今这个词汇扩散波正在波及内陆山地中心区和山区外围次中心区。调查发现,在琼南由西往东的沿海黎汉交融区和接近山区外围次中心区,西起东方市板桥中沙地区,东经乐东县、三亚市,直到陵水县的广大哈方言流行区,甚至内进到保亭县赛方言加茂小片地区,黎语系列复辅音声母pl-传统词,其复辅音读音都已不复存在,与之对应的是单辅音声母l-的已变词。而通行于内陆山地中心区的杞、润、美孚等诸黎语方言,在共时语境下仍然存在pl-/p-并存的语用现象。由复辅音pl-单音化生成的单辅音l-客观上构成了一条贯穿于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的绵长同言线。此外,根据我们初步调查,广泛分布于琼东南、琼东北、琼北沿海汉族居住地区以“龙”字冠首的部分地名,与黎语ploŋ11(房子)一词声母的单音化已变音loŋ11存在联系,有可能是黎语复辅音pl-最早单音化为单辅音声母l-的一个例证。例如乐东县九所镇“龙浩”,三亚市藤桥镇“龙楼”,陵水县英州镇“龙门”,万宁市龙滚镇“龙滚”,语义分别为“木棉树房”“络竹房”“酸梅树房”“路边房”,均由命名地特征事物得名,与“龙”的字面义完全无关,而与黎族以标志物取名的语用习惯相关。这些蕴含在地名中的早期音变信息或许可以作为我们研究黎语复辅音早期音变的证据。如果这个分析结论成立,那么pl-单音化为l-的同言线甚至要从琼南沿海地区一直延伸到琼东南、琼东北、琼北沿海汉族聚居地带,而这些地带在清代以前随着闽系移民陆续迁入海南岛就形成了早期黎汉交融区。基于此,我们认为琼东南、琼东北和琼北最初的黎汉语接触可能率先促进了复辅音pl-的直接分裂。

与侗台语复辅音pl﹥pr﹥pj﹥p-演变序列[3]不同的是,黎语复辅音声母pl-在演变过程中各个方言均缺乏通过流音介音化的首次扩散而变成腭化复辅音pj-的中间环节,当然也缺乏在pj-基础上再次进行二度音变最终裂化为p-的音变现象。相关的演变我们仅在保城话中看到过1例:plŋ﹥pjŋ(房子)[4]。在对其他黎语方言点进行的调查中,我们再也没有发现pl﹥pj的腭化演变形式,更没有察觉到pj﹥j的腭化演变形式,我们普遍看到的是pl-直接裂变为p-或l-的情况。这是不是在说明:pl﹥pj的腭化演变在某些黎语方言点中刚一发生就因音变条件不足而自然中断,pl-因此改向走上直接裂变的路径?

近期对哈方言大安小片方言点进行的调查中,我们发现一个双唇浊塞音和边音复合而成的复辅音声母l-。在这个复辅音分布的大安、只纳、大炮、昂外、木棉、子贡、万车等方言点中,均不存在复辅音pl-,而通过进一步比较,l-与pl-存在着整齐的对应关系。共时比较结果还显示,l-不见于哈方言其他次方言,也不见于黎语杞、润、美孚、赛等诸方言,甚至在李方桂关于台语西南支、中支、北支诸方言的论述中也未见踪影。为此,我们推断l-应该是晚起的复辅音,有可能是pl-前位清塞音浊化的结果,这个结论尚待进一步论证。由于l-是一个双浊辅音连缀的复辅音结构,在地域分布上具有特异性,因而成为大安小片黎语的区别性特征。目前,复辅音l-也发生了直接裂化的音变。为了分析方便,我们随机抽取大安地区几个方言点的部分例词如表2所示。

表2 大安黎语复辅音l-分裂演变情况表

演变情况起变音在变音已变音词义地理分布方言点ɓlaːu53ɓlaːu53/ɓaːu53ɓaːu53瞎山区外围次中心区哈方言(大安)ɓlaɯ24ɓlaɯ24/ɓaɯ24ɓaɯ24近山区外围次中心区哈方言(只纳)ɓlai53ɓlai53/ɓai53ɓai53交换山区外围次中心区哈方言(大炮)ɓlɛːk45ɓlɛːk4/ɓɛːk45ɓɛːk45泥巴山区外围次中心区哈方言(昂外)

值得一提的是,黎语pl-裂变所缺少的pj-演变环节在与黎语有着亲缘关系的那斗话中却出现了。那斗话是处于海南东方市境内多语言接触环境中系属未明的一种语言,这种语言里就存在着pj﹥p-/j-这个演变序列。为了与黎语复辅音pl-的演变相互参照,我们选取那斗话几个代表性例词如表3所示。

表3 那斗话复辅音声母pl-腭化演变情况表

从词汇扩散的角度看,表3中的pj-是在变的过渡性声母,而p-和j-则是二次音变之后产生的单辅音已变声母。从演变过程来看,那斗话共时层面的这些例词应该是在变音与已变音叠置的现象。如果那斗话与黎语有着共同母语,那么pj-的起变音应该就是复辅音pl-。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么表3的演变链就可以补充如下:*plaːu44﹥pjau42(瞎),*ploŋ25﹥pjaŋ25(房子),*pluːk45﹥pjuːk45→pu21(白蚁),*plːk45﹥pju21(嫩),*plei11﹥pja11﹥ja11(游泳)。这样,那斗话的正变和已变关系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符镇南认为“那斗话是黎语受汉语强烈影响的一个特殊方言”[5];符昌忠则否定那斗话是黎语方言,他指出那斗话是“汉藏语系侗台语族黎语支一个独立的语言”[6]。两位学者的观点略有分歧,但都肯定那斗话与黎语有亲缘关系。我们认为那斗话是以黎语为基础的接触型混合语言。在此,我们不妨把那斗话以上词例看成是带有复辅音pl-的原始那斗话与多方言接触发生语言类型演变后促成pl-腭化分裂的一个特例。

那斗话的词例似乎在暗示我们:在不同类型的语言接触语境中,pl-演变的路径可能是不相同的。黎语复辅音pl-要实现完全性的腭化分裂演变路径,必须具备类似那斗话那样的多语言接触条件。

(二)顺向扩散

顺向扩散模式是指语音顺向演变的词汇扩散模式。在此,我们以黎语动词“吃”在方言点和地理上的语音差异来说明这个问题。黎语多个方言中关于“吃”的读音各不相同,这些差异性的读音有la44、lau45、lou45、l44、le53、l53、khan44、tei53。刘援朝曾把黎语“吃”的读音与印度尼西亚语进行比较,进而提出黎语“吃”的语音有三种不同的来源,“tei3出自印尼语的meludah(吐);la2、lau2、lou2、l8出自印尼语的menelan(吞);khan1出自印尼语的makan(吃)”[7]。不管刘援朝的说法是否合理,黎语杞方言的khan44和赛方言的tei53应该有其他来源,这两个读音与哈方言、润方言、美孚方言以及部分杞方言“吃”的读音完全不同,不存在对应关系。我们认为,黎语哈方言、润方言、美孚方言以及部分杞方言呈现的“吃”异读音应该与词汇扩散有联系。从人类发音生理特点、类人猿行为和各民族语言事实和文字记载所反映的语音史来看,低元音应该是最古老的语音形式,在此,我们暂且以哈方言的la44为原始黎语“吃”的读音。对于原始读音la44而言,l44(lo33)、lau45、lou45、le53、l53等其他读音应当就是la44顺向扩散的结果。

通常认为,单元音有高化和裂化的演变趋势,la44的顺向扩散走的就是高化和裂化的路径。举例如下:

la44(保定)﹥l44(保显)/ l44(大安)/ lo33(元门)/ lo33(牙叉)

以下,我们将哈方言保显小片的番目、保串两个方言点与哈方言抱由小片保定话、千家小片正洪话、东方中沙小片新园话进行比较,以观察前两者元音高化扩散的情况,见表4。

表4 黎语哈方言保显话元音与其他小片对照表

表4可见,主干元音在保定话、正洪话、新园话为a的,到了番目话和保串话中就变为(o)或e,这种扩散方向与“吃”的语音对应关系一致,这就是说,la44﹥l44是在一种元音高化的音变条件下实现的。我们还注意到,在上述la44的顺向扩散演变关系式中,润方言老元门话、牙叉话“吃”的读音与保显小片方言点的读音基本相同,相对于保定话而言,它们也是元音高化扩散演变的结果。根据调查,白沙老元门地区有些黎族社群是从保显、大安等乐东黎族地区搬过去的。这就是说,有些词汇扩散可能是由移民因素造成的。

la44的另一条顺向扩散的演变路径出现在元音裂化即复音化的演变关系中,例如:

la44(保定)﹥lau45(通什)/ lau45(东河)﹥lou45(抱串)/ lou45(安游)﹥le53(红山)

在上述演变关系中,通什、东河两个小片的读音是在词汇扩散过程中通过元音a裂化为au构成的。而千家小片抱串话和三亚吉阳小片安游话的读音lou45则是在裂化读音lau45的基础上,通过主元音高化后再次扩散演变而形成的。

(三)增音式扩散

黎语某些方言点的部分语音在扩散过程中,出现了增音式的过渡音现象,主要表现为在由长元音和韵尾组成的音节中,元音和韵尾中间产生过渡音i、、a。从演变的角度看,这些情况也属于词汇扩散范畴。在过渡音a增生的新生音节中,词汇扩散的地点主要分布在乐东县千家小片正洪等哈方言点,东方市江边小片等美孚方言点,以及琼中县什运小片杞方言点。相对于赛方言加茂小片的语音系统而言,以上这些黎语地区少量的增音式演变状态应该是晚起的现象。下面我们以赛方言加茂小片a类过渡音增音式演变(如表5)词例为参照来说明这个问题。

表5 赛方言加茂小片a类过渡音增音式演变对照表

我们看到的加茂小片方言点读音,实际上是长元音伴随韵尾的音节通过增音式扩散的结果,如果将加茂小片方言点已变音和其他方言点未变音加以比较,并参照正洪、什运等方言点正在增生起变的语音形式,我们可以构拟加茂小片部分音节扩散过程的中间值。例如:

泥: plɛːk45﹥plɛːak45﹥lɛːak45﹥lːak45﹥la45﹥la54

芭蕉:hwɛːp45﹥vɛːt45﹥vɛːat45﹥vat45﹥va54﹥va54

屎: haːi11﹥haːi11﹥hai22

很明显,加茂小片扩散演变的音变条件是长元音伴随韵尾的音节,其演变的主要手段是在长元音及其韵尾之间增加过渡元音,参与演变的音节在增加过渡音之后均出现低元音高化为的过程。如果从a类过渡音增音式演变事件的词汇扩散阶段来看,保定等小片方言大部分长元音伴随韵尾的音节属于未变阶段,正洪、什运等小片新生过渡音a的音节为正变阶段,而加茂小片中已完成演变的音节则属于已变阶段。由此可见,加茂小片是a类过渡音增音式演变事件起变较早的方言地区。由于加茂小片a类音增音式演变的结果具有鲜明的区别性特征,它甚至可以成为我们进行黎语方言分区的韵母条件[8]。

(四)省音式扩散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黎语不同方言中,分别存在着唇化声母和腭化声母伴随性特征音素的消失和韵腹或韵尾脱落的省音式扩散模式。根据音素脱落位置的差异,我们将黎语的省音式扩散模式概括为声母省音式和韵母省音式两类。

1.声母省音式扩散

所谓声母省音式扩散,指的是在词汇扩散过程中,有些带有唇化或腭化伴随性特征的辅音声母丢失了伴随性语音特征进而变成一般辅音的音变现象。如保定话的唇化声母ŋw-丢失圆唇特征后变成了纯粹的单辅音ŋ-,腭化声母hj-丢失了腭化特征而变成了单辅音h-。在黎语诸方言中,除了保定、通什、保城三个方言点仍然保留着部分唇化、腭化声母外,其余方言点这两类声母均已全部演化,在词汇扩散作用的推动下完全走向了已变状态。从演变方式与结果看,黎语全域性推进的复辅音单音化演变模式也属于声母省音式扩散模式。由于这方面的用例前面已经列举较多,在此不再赘述。

2.韵母省音式演变

韵腹脱落式演变和韵尾脱落式演变均属于韵母省音式演变方式。这种演变方式是导致黎语存在大范围语音差异的重要原因。韵母省音式扩散在润方言元门小片老元门话以及杞方言毛阳小片方言点中都非常普遍。下面我们来比较黎语老元门话和其他小片方言点韵母省音式演变现象,见表6。

表6 老元门话韵母省音式演变音节与其他方言点对照表

可见哈方言保定话、杞方言通什话带鼻音韵尾-n、-ŋ的音节,在润方言老元门话中都变成了单元音韵母音节,后者是由脱落了过渡音和韵尾音素后扩散演变形成的。调查发现,韵尾脱落式演变方式在黎语的五指山通什小片、毛阳小片和东方东河小片方言点中也是存在的,只是没有老元门话那么普遍而已。

二、 黎语音变的条件

由于声母裂化这种词汇扩散模式在黎语音变类型中具有普遍性特点,因此,我们就着重围绕着声母裂化现象来分析其音变条件。

陈保亚在分析英语/uː/的词汇扩散条件时,专门就/uː/后以-t结尾的音节的前辅音进行广泛的比较分析,从而得出“在-t条件下,/uː/扩散的快速以前面辅音为条件”[9]387的结论。

黎语声母裂化主要围绕着复辅音声母pl-的扩散变异来进行,因此,我们不可能采用与陈保亚相同的前辅音比较方法来进行比较分析。从表1不难看出,在所有参与演变的词语中,-m、-n、-ŋ、-k各类韵尾的词语都无一例外地发生了一致性的语音突变。这就是说,黎语复辅音声母pl-裂化演变与音节的韵尾基本上没有关系。既然如此,那么黎语复辅音声母pl-单音化的音变条件是什么呢?结合前文分析及有关调查材料,我们认为黎语复辅音声母pl-单音化与黎语分布的地理环境、发音人的年龄差异、文化水平和生活经历等因素有关。

(一)音系影响

上文已经指出,五指山腹地中心区的黎语复辅音pl-扩散的结果是变成单个清塞音p-,而在沿海黎汉交融区的黎语,其复辅音pl-扩散的结果是变成了舌尖边音l-,系属未定的那斗话复辅音pl-扩散的结果则分别变成了p-和j-,这是地理分布上的差异导致的三种不同的音变结果。其本质原因是什么?陈保亚认为“扩散是以语音为条件的,跟语义没有关系”[9]387。如果我们联系黎语周围其他语言音系条件来进行思考,或能找到黎语pl-出现不同裂变倾向的缘由。

众所周知,海南民族分布格局是黎在中心汉在外,这种民族分布格局导致了五指山腹地黎语中心区的音系格局与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的音系格局有所不同。众所周知,分布于五指山腹地黎语中心区的白沙、保亭、五指山、琼中四个市县的城关地区均夹杂着四个海南闽语方言岛,学界称之为海南闽语四镇片,四镇片海南闽语基本上是解放以后才传入的,无双唇清塞音声母p-是四镇片海南闽语的基本特征。由于四镇片海南闽语使用人口和以海南闽语为第二语言的黎族双语人口比例偏低,海南闽语交际区域狭窄,黎汉语接触频度和交融程度均不强,加上海南闽语在四片区与黎语的接触影响时间较短等因素,五指山腹地黎语中心区基本上还是受黎语双唇清塞音声母p-覆盖的强条件区。而琼南沿海地区中古以来都是汉族聚居区或黎汉交融区,海南闽语自宋代形成以来一直是这里的强势语言,帮并母先喉塞化造成p-音位空缺的语音事实,使得琼南沿海地区长期处于无p-音位格局之中。

因为客观上存在这种音系格局的差别,当黎语复辅音声母pl-进行扩散演变时,地处p-强条件区的中心区黎语就采用自然演变的方式,保留强辅音p-而舍弃了弱辅音l-。与之相反,地处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无p-音位语境中的黎语,其复辅音声母pl-单音化时则舍弃了前面的p-而保留了后面的辅音l-。两种演变都是留强去弱,在音理上都是可以解释得通的。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黎语pl-裂化时为什么不同走内陆黎语中心区留p-舍l-的路径而改走舍p-留l-的道路?我们认为,这种演变方向应该是由语言接触的强度决定的。在琼南沿海地区,海南闽语使用人口总量大,以海南闽语为第二语言的黎族双语人口比例高,海南闽语交际区域广阔,黎汉语接触频度和交融程度较强,经过长达近千年的黎汉语接触,海南闽语对黎语的影响无疑是深刻和深入的,其中海南闽语无p-音位的音系格局对于pl-裂化起到了关键性的引领作用。当然,其内部演变机制尚待进一步探讨。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运用音系格局影响观点也可以很好地解释那斗话复辅音pl-单音化的情况。与琼南沿海黎语pl-单音化演变方向有所不同,那斗话复辅音pl-先腭化为pj-再演变成p-和j-。从周边语言音系格局来看,那斗话的周边是海南闽语新龙方言、感城方言和板桥方言聚集区,该地区是海南闽语中唯一存在双唇清塞音声母p-的地区,它的音系条件与五指山腹地黎语中心区正好相同,基于此,那斗话复辅音pl-也裂变为pj-/p-。至于pj-单音化为j-的情况有些特殊,其演变原因有待于再探讨。

综合而言,上述这些扩散式演变一方面与语言系统内部的音系条件有联系,另一方面又与外部的音系条件相关,正如王士元所指出的,“许多种音变只出现于语言系统内部,但是有许多种音变是因外来系统干扰而产生的,在接触所引发的演变中,内在的演变可能由外部的影响而产生”[9]385。的确如此,黎汉双语接触所依托的语言外部音系条件对黎语复辅音pl-的扩散式演变有着重要的影响。

(二)年龄差异

在前文论述部分,有关于复辅音pl-扩散式演变所做的专题调查,其中有不少是与年龄条件有关的语料,的确,在正在发生演变的方言点中,不同年龄的人群语音发生演变的程度是有所差异的,这说明了年龄条件与复辅音pl-的单音化的密切关系。为了揭示年龄因素对复辅音pl-音变的影响,我们引入王士元[9]386提供的扩散式音变的基本范式表,见表7。

表7 王士元扩散式音变基本范式表

在上述范式表中,A和B分别是词汇在不同音段的发音。下面我们以“近”在部分黎语方言点的读音为例,把与该读音相关的年龄条件信息代入上述范式表,于是得到以下关系,见表8。

表8 黎语部分方言点“近”读音在不同年龄人群中的扩散式演变表

表8信息告诉我们,在五指山腹地或内陆山地黎语中心地区,大部分方言点60岁以上的人群复辅音声母pl-的扩散式演变基本上还没有开始, 而在40~50岁年龄段的人群中,复辅音pl-的扩散式演变正在发生,40岁以下的人群复辅音pl-的扩散式演变基本上已经完成。个别方言点的情况有些例外,如老元门地区各个年龄人群的复辅音声母pl-未发生演变,而毛阳地区各年龄段人群复辅音声母pl-的演变则已经结束。在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的黎语中,复辅音pl-的演变也已经完成,根据发音人年龄推断,已变音出现的时间可能都在百年以上。

(三)文化水平和经历不同

在针对不同年龄人群展开的黎语复辅音声母pl-的扩散式演变调查中,我们发现,语言使用者文化水平的高低和生活经历差异与复辅音声母pl-的演变速度存在一定的关系。其基本规律是,文化水平高的人群复辅音声母pl-演变的速度快,文化水平低的人群演变速度慢。有外出生活经历的人群复辅音声母pl-演变的速度快,经常居家的人群复辅音声母pl-演变的速度慢。这些情况的存在,进一步说明了语言接触影响对于复辅音声母pl-演变的发生与完成有着必然的联系。

结 语

综上所述,黎语的词汇扩散模式是普遍存在的,主要有声母裂化、顺向扩散、增音演化、省音演化这四种模式。在黎语音变过程中,既存在自然演变又存在接触演变。上文所述黎语动词“吃”的方音所呈现的共时差异应该是多年来黎语自然演变的结果;而复辅音声母pl-趋于单音化的演变则是自然演变与接触演变兼而有之。在五指山腹地黎语中心区,由于以海南闽语为代表的汉语方言语用者数量远低黎族人口,各种汉语均以方言岛形式存在,汉语对黎语的接触影响相当有限,黎语的音变以自然演变为主流;而在琼南沿海黎汉交融区,黎语受海南闽语的接触影响持久而深入,长期的黎汉语接触甚至可以改变黎语某些音素演变的走向,接触引发的演变在这里非常明显,很值得学界关注。当然,黎语许多演变方式的发生都离不开词汇扩散这一内在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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