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往事

2022-09-15 05:11江子辰
福建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一川

江子辰

十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在《南水文学》杂志当编辑。试用期即将结束时,撞了好运,编的一篇小说,获得杂志年度一等奖。

正自我陶醉,对桌同事姚姐说:“哎,杨总找你,快去。”我一惊。

“那个‘悬河’找到了吗?”

“还……还在找。已经打了很多电话了。”

“去一趟,工作怎么这么被动?”杨总的脸泛着金属光,眼镜像铁墙上的窗。那目光,诡异莫测。

我有点心虚:“我马上去,马上就去!”从办公室出来,我直奔车站,搭上去沐桂乡的班车。

沐桂乡在茫荡山深处,车程约三个小时。那山路像女人的裙带,随风飘着,也不知道多少弯。汽车就像航船,穿过阔叶林,穿过针叶林,穿过绿竹林,溅起的浪花,绿油油的,让人满心凉爽。

一座廊桥从车窗外闪过,路边一块大青石,上刻“天湖”二字。远远地,我看到一片水域,明镜似的,静卧万绿丛中。这天湖,我在小说里见过。

班车停在一棵老榕树下,这榕树的树冠,比半个篮球场还大。

小兵背靠树身,一脸坏笑。他是我的大学同窗,睡在上铺的兄弟,现在乡政府混饭吃。

夏季的茫荡山,是清凉之乡,走在路上,风摇树叶的声音满天满地,一阵来,一阵去,人被吹得有点飘。

“‘悬河’是什么东西?电话里没听清楚。”

“什么什么东西,是一个作者的笔名。这家伙写的《口若悬河》,获杂志年度一等奖,编辑是我。可是来稿无原名,无地址,无电话,‘三无’产品,稿酬也不知往哪儿寄。可是颁奖活动得请他参加。”我啃了一口鲜藕,“投稿信封是沐桂乡供销社的,邮戳也是这里的。给供销社打过几次电话,都说没有姓‘悬’的。真逗。”

“什么小说呀?”

在小兵办公室,我把大信封递给他。琢磨半天,他摇头:“谁的字呢?”抽出小说稿翻了翻:“写什么呀?挺长的。”

“写一个口吃的农村青年,如何战胜心理障碍,不仅能流畅说话,还在省里演说比赛中得奖。”

“写得很好?”

“能得奖当然不错。你不知道吧?口吃的人,心理负担极重,甚至有人要自杀。”

“啊,这么严重?”小兵有点惊讶。

“你看看这一段,非常有意思。”

……

清晨,东方鱼肚白初露,洪亮踏着露水穿过田埂,来到坡上果林。这时,早起的鸟儿已叽喳声一片。他拿出书本,对着晨曦大声朗读:“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他发现,一个人面对田野朗读时,整个身心是透明的,一点也不磕巴。这里天上有晨曦、红云,地上有果树、吃草的水牛……没有冷嘲热讽,因为没有人。就连鸟鸣蛙鼓的打搅,都是善意的。他感觉很好!

洪亮每天清晨踏露而来,放声朗读,读古文,读伟人演讲词,读啊读啊,真是口若悬河啊!他觉得胸中的郁积一扫而净。这时,生活是多么简单而且快乐!他沉迷于这样的时刻。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说话,就是要面对人的呀,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有必要说话吗?怎么做,才能在很多很多人面前,也能这样口若悬河呢?忧郁像云雾,又弥漫心头。他突然想起西村的陈松、村尾的洪平安,他们也有口吃,和他们在一起时,心态是放松的,对话也不怎么口吃。他想,如果把各村口吃的人找到一起,一起练习演说,那又会怎样呢?他兴奋起来,肯定不错,在这样的人群里,谁还嘲笑谁呢?他马上去找陈松他们。

几天后,通往果林的田埂上,在晨光中多了几个人影。当这些被同样痛苦折磨的人,把目光集中到洪亮身上时,他知道,自己的表率作用,非常重要!他必须让他们看到希望,否则,一切成空。他欣喜地发现,自己不太紧张,这是好兆头,他有意识地把语速放得很慢:“我们、先一起、把鲁迅先生的、《秋夜》、全文读一遍,然后、每个人读一段,我先读,陈松,洪平安,按顺序接下去。好,‘在我家的后园’,开始!”

“在我家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开头还算顺利,洪亮松了口气。

这些被人们嘲讽的人,在这里得到了尊重。一段时间后,诵读声变得丰富了,像歌吟,有时独唱,有时合唱。独唱先是磕磕绊绊,像水底滚动的小石子;然后逐渐流畅,如秋叶漂在水面。合唱开始是混浊的,慢慢就清亮起来,压过了清晨的鸟叫。在田边吃草的水牛发现,唱完歌从这里走出来的人,脸色比走进去时鲜亮。洪亮很激动,有时思绪乱飞:要是这个小世界就是大世界,那该多好!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口吃,那么……他觉得,心里板结的地方,开始慢慢柔软。

又过一段时间,果林中的晨读有了十几个人,都是年轻人。奇怪,只有一个是女的。女人总是伶牙俐齿的多,男人多口拙。

洪亮有空就翻箱倒柜,寻找适合朗读的文章,再找陈松他们用复写纸复写多份。有一天,他惊喜地发现了鲁迅先生的演讲稿《无声的中国》,他觉得自己朗读这篇演讲稿时,情绪激动得厉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小坡上的果林中,总是飞起《无声的中国》的句子。过路的人们,以为这里隐藏着一所学校。

“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

洪亮发现,有几个读友是含着眼泪朗读的,那个唯一的女读友,泪水已经挂在腮边。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

读完后,果林里静静的。女读友抱着果树,低声哭泣。

果树上青涩的柑橘,在朗读声中渐渐变黄。慢慢地,有放牛娃在旁边听,拾粪大爷在旁边听。洪亮告诫大家,别看他们,就当是多了几棵果树。人多势众吧,在轮流朗读时,也没有人打磕巴了。

在一个赶圩的日子,洪亮和他的读友们移师廊桥上,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一点点围过来,读友们用目光互相壮胆,放声朗读:“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有人鼓掌,都是些熟悉的乡亲,这些口吃的人读书忽然变得这么流畅,大家都很惊讶。洪亮在掌声中流下了眼泪,他知道,他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摘自悬河小说《口若悬河》

我说:“这种集体矫正口吃的方法,如果真的有效,普及意义就大了。你知道吗?编小说时我查了资料,现在全中国口吃的人,有一百多万!”

“啊,这么多?”小兵说,“邮戳是乡里的,肯定找得到人。走吧,先吃饭。”

路上,遇到乡宣传委员老季。老季一看大信封,就说:“肯定是杨主任的字!不过,没听说他会写小说呀?”

午休后,我们来到乡人大杨主任办公室。

“是我寄的。”杨主任说,“怎么样?能发表吗?”

小兵说:“何止发表,得奖了,一等奖!杨主任,想不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一手,恭喜恭喜。”

杨主任表情淡然,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我写的,是洪一川写的。”

“啊,那个会说鸟语的老洪?不可能呀,他不是……”

“好了好了,”杨主任打断小兵的话,“我们去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

洪一川家住天湖村。他人生的第一个打击,就在天湖边。这个打击,影响了他一生。那年,他12 岁。

天湖是水库,生产队在湖里养鱼。那天星期天,毛毛雨像荻花一样,毛茸茸地飘。平时水面撒欢的男孩,今天不见了。洪一川刚学会仰泳,冒雨在水里扑腾。本以为下雨天水冷,入水后,发现湖水暖暖的,躺在水里很舒服。仰浮水面,细雨毛刷般拂在脸上,酥酥痒痒的。一川眯着眼,朦胧的青山,摇摇晃晃,感觉像躺在摇篮里……

泡够了水,上岸,他坐在廊桥里,等雨停。

这一带山区,遍布廊桥。廊桥有屋顶,可遮风挡雨。过往行人、游客,在此歇脚、避雨。天黑错过村落的,可以夜宿。

趴在桥栏上,一川看着山头,飞奔的云团,像一群绵羊,天上也有牧场吗?

正看得入迷,几个渔工叔叔走进亭子,隔壁家老郑说:“一川,还不回家吃饭?”

一川随口回答:“吃过了。”

“这孩子,刚才还在水里闹腾,什么时候吃的饭?”渔工们四散坐下,准备吃饭。

渔工就是队里的农民,上工都带午饭。那时日子紧巴,饭盒里多是半干不干的饭,压些糟菜卤笋。有时,几个红薯,也算一餐。饭盒套在布包里,挂在廊柱上。

渔工们各自解开布包,开始吃饭。老郑却找不到布包。大人们的目光,聚到一川身上。有人问:“一川,看见郑叔叔的布包了吗?”

一川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们。

“郑叔叔带来的饭没有了。”

“没有就找找呗。”

“找不到了,在你肚子里了吧?”

一川一下明白过来,脸蛋涨得通红:“什么?你说是我偷吃的!你、你……”

大人们哈哈大笑,很开心:“没有偷吃,你、你、你紧张什么?”

一川心脏跳得飞快,胸口纠结着,嘴巴张大,说不出话来。

老郑忙说:“哎呀,别说孩子了,就几根红薯,吃了就吃了。”他对一川说,“饭盒在哪里?还给叔叔吧。”

一川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哇地哭出声来:“我、我、我……没、没有……”

大人们笑得前俯后仰。一川在笑声中跑回家,哭声拖在身后,长长的。

他待在屋里,不想吃饭。父亲出工中午带饭,母亲忙着喂猪喂鸡。弟弟妹妹叫了几声哥哥,没听到回答,就自顾自吃饭了。妈妈忙完,饭桌上已空无一人,她匆匆吃完,匆匆洗碗,又忙活去了。

一川孤零零的,感觉被抛弃了。整个下午,他发狠地写毛笔字。手老是抖,平时挺听话的笔画,今天不听话了。他不管不顾,将心里的愤懑,通过笔管,宣泄到纸上。不知写了多少张,心中的纠结,慢慢化解进笔墨,纸上的字,渐渐清秀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咒骂声,针一样刺进他的耳鼓:“没有人管的孩子……饭盒也要偷……”是老郑老婆桂婶。

“进去,进去,你号什么……”老郑的声音。

“一川,你出来!”父亲的声音。一川蘸饱墨汁的毛笔悬在半空,一滴饱满的墨水,炸在棉纸上,慢慢洇开,化成一朵黑色的花。

“怎么回事?你说说!”父亲声音不大。

一川向父亲解释:“今天,我在,在,在……天湖里游,游……游……”一川使着劲,却说不出“泳”字来。

妈妈在一旁说:“这孩子,平时讲话倒豆子似的,今天怎么结巴了?”

一川抖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屈辱在全身涨开,涨满了,从眼里流出来。

父亲看他一眼,说:“算了、算了,写作业去吧。叫你妈买个饭盒赔他。”

一川吼道:“我,我……没有!”转身跑回屋里,抓起毛笔咬在嘴里,不让呜咽的声音流出来。

第二天傍晚放学回家,看见母亲从老郑家出来。母亲安慰他说:“买个饭盒赔他们了,没事了,啊!”

一川一听,双眼冒火:“他丢了饭盒,干吗要我们家赔?”

“一川,妈妈相信不是你拿的,可是……”

这时,父亲收工回来,说:“别不懂事了,老郑女人嘴碎,到处乱讲,有你什么好?”

父母本分,只想息事宁人,就像衣服被人泼上污渍,无法清洗,就用刷子刷,虽然刷不干净,痕迹总会模糊些。

一向文静的一川,此时怒火中烧,烧上头顶:“你们赔了,不是等于认了是我、我、我偷的?”他惊慌地发现,自己恼怒紧张时,会口吃,这个发现使他浑身着火。他冲进老郑家,一把抄起那个新饭盒,转身就走。

老郑女人破口大骂:“臭小子,敢跑到我家偷东西,饭盒还给我!”这女人,一骂人就收不住,嘴像排污管。门前晒谷坪围了很多人,其中有一川的同学。

一川感觉天塌了,巨大的羞辱,让他面色铁青。他抓起一根柴火,冲向那个女人,被父母拉住。他们很惊讶,温顺听话的儿子,今天怎么了?被拉住手臂动弹不得,一川想破口大骂,却卡壳了。整个人像冰雕,僵住了。

他第一次发现,大人的世界,如此不讲理!他们为什么会认为,一个好学生、班干部会偷饭盒?他们没有任何证据!

女人还在骂,一川被骂声淹没了,感觉窒息。这时,路过的大队长一声断喝,那女人才慌忙住嘴。此时的一川,已是融化的冰雕,一摊水似的,坐在地上。

上学读书,对于洪一川来说,一点都不难。翻开课本,就像打开窗,有清风吹来,然后是风景和有趣的迷宫。稍动一点脑筋,他就能走出迷宫,看到风景。他不用在家做作业,课余时间,就足够了。

一川爱看书。当时破“四旧”,没有书读,《毛主席诗词》他背得滚瓜烂熟。写作文时,他这里一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那里一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作文就很生动,语文老师陈心雪很喜欢他。从入学到现在,他一直当班长。

陈老师经常借书给他,让他在家里看。当时很稀罕的《安徒生童话集》《格林童话选》等,让他的内心不时扬起想象的翅膀。

一川多才多艺,写演讲稿、对口词,写三句半,还上台演讲、表演。他自制了一管笛子,笛声一响起,就会招来掌声。他最爱吹《扬鞭催马运粮忙》,那欢快喜悦的旋律,让他的童年很透明。

一川的自尊心,一直高挂天上,如今被莫名的冷枪击中,坠落地下摔出血来,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到学校,一川觉得同学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上语文课时,陈老师叫他朗读鲁迅先生的《秋夜》。“在我家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枣、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枣、枣树。”全班哄笑起来。

陈老师大声说:“一川,你干什么?”

一川的脸柿子一样,心口纠结。他继续读:“这、这、这上面的夜、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高……”又是哄堂大笑。

一川很无助,感觉心脏被无形之手捏住,呼吸困难,气息被一个秤锤拖下去,拖下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课文挤出口腔:“我生平没有见过、见过这样奇怪而高、高、高的天空!”

陈老师很生气。放学时,把一川叫到办公室。

一川一路狂奔,风吹头发如乱草。一口气跑到天湖边,他抱住一棵大柳树,似乎不抱住就会一直跑到天边。他抱住树,喘气。天湖之水很平静,深不可测。

安静的生活,突然出现泥沼,一川身陷其中,不知如何自拔。本来陈老师能帮他,可是他无法诉说缘由。面对茫茫湖水,一川感觉,天地越来越逼仄。

待气息平定,他拿出笛子,轻轻吹起来。《远飞的大雁》是藏族歌曲,旋律悠扬,但一川吹出了忧伤,像哭泣。

晚上躺在床上,一川睡不着,两天来发生的事,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口吃了。他告诫自己,从明天开始,讲话一定要慢,要冷静。但是第二天做早操前,他又遭受一击。

作为班长,一川正准备召集队伍,忽然,人群里有人怪声怪气地叫:“饭盒、饭盒,我是枣、枣、枣树,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马上有人回应:“我是饭盒,我是饭盒,我不知道在哪里?你是枣、枣树吗?你是枣、枣……哈哈!”许多同学笑起来,笑声就像火一样,一下子把全操场都烧着了。

一川瞠目结舌,心口纠结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此恶作剧,对一川的打击,是致命的!他飞身跑出了操场。

平时同学们都很友好,现在看来,这只是表面现象,表面的后面,隐藏着什么?他不知道。他茫然四顾,内心黯然。

陈老师发现洪一川变了一个人。那天做早操,他没有召集队伍,不知去了哪里。下午全校的演讲会,他要代表班级参加,人却不见了。幸好留下演讲稿,陈老师让副班长上台,解了燃眉之急。

六年级下半学期,学校的各种场合,再也听不到洪一川朗读的声音了。他的成绩依然很好,他高傲地自卑着,小学生涯,就这么惨淡地结束了。

忧郁的眼睛,成了洪一川的标识。看到他的人,总是先看到眼睛。口吃,是不解的郁结。

他在乡里茫荡中学读初中,寄宿生。

口吃使他不自信,他的自信是有裂缝的葫芦,不时渗出怯懦。平时与人交谈,结巴可以掩饰。对公众场合的发言,他充满恐惧,像躲避杀手一样。他总是担心突然被要求朗读课文,开会突然被点名发言……担心时,呼吸随即急促。如此心理障碍,他无法消解,又无人诉说。怎么办?

一川学习更刻苦了。成绩好是他的定海神针,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逐渐漫延的自卑。他潜身书海,做完功课就读课外书,能借到的书,他都不放过。

第一次作文批改后,有三篇作文贴上班级墙报,有一川的一篇。成老师与其他老师交谈时说,我班上的洪一川同学,文笔真是不错。洪一川每一篇作文,都被贴在墙报上,同学们很佩服他。不少女生,暗中喜欢这位忧郁的少年。班长杨明剑,副班长潘凤,成了他的好朋友。

当时学校评定成绩,分“优”“良”“及格”“不及格”四档。杨明剑父亲是公社领导,数学全班第一,所以有点傲气。但他佩服洪一川。一川数学成绩大多是“良”,但其他科目,基本都是“优”。明剑数学“优”,其他大多是“良”。总成绩比不上一川。

潘凤是长女,四个妹妹,没有儿子的父亲,对女儿们的学习不关心,只要他不高兴,她随时就会被休学。潘凤每天悬着心,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星期六上午一放学,就急急赶回家,下午,带着两个大妹妹上山砍柴,把小院里的柴垛堆得高高的。她费心地做乖女儿,让父亲说不出“不要上学了”这句话。她的作文,经常贴在墙报上,成绩不是“优”,就是“良”,是个女秀才。

有同学开玩笑说,你们三人行,都是我师啊!

一天,成老师把他们叫到办公室:“学校要组织文学社,我们班推荐你们三位。今晚七点,你们准时到校办公楼会议室开会。”

明剑和潘凤一听,兴奋得眼睛发亮。一川却高兴不起来。

晚上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坐满了人,个个神情兴奋。

校总辅导员姜老师给同学们上了文学课,接着,几位学长学姐上台朗诵自己的文学作品,并交流创作体会。一进入这个环节,洪一川马上心跳加快,面部肌肉僵硬。

会后,他们领到一份《茫荡中学文学社社员登记表》。姜老师交代尽快填好,三天内上交。

傍晚放学后,洪一川又来到校园后面的池塘边,坐在草地上,两眼盯着一池绿水。水面一片霞影,他心里阴云密布。顺手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着,嚼得满嘴泛绿。

“一川,你在这里啊。”明剑和潘凤走过来,“登记表写好了吗?我们一起交上去吧。”

一川说:“还没填。”声音无力。

明剑对一川说:“你怎么回事?很多同学想加入但没有被推荐,你却想放弃?”他看看四周,靠近一川耳边说:“入了文学社,如果在报纸上发表作品,毕业后就有可能到公社文化站工作,你想一辈子跟农田打交道?”

一川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真的?”

“这条件很重要,姜老师很厉害,不但能辅导我们写作,还能帮助推荐发表,快填表上交吧。”

“我写!”一川发狠地用右拳砸在左手掌心,牙关咬得紧紧的。

加入文学社后,在姜老师辅导下,三人的写作水平明显有了提高。课余时间,他们经常凑在一起,交流新创作的作品。一川喜欢上了写诗,本子上长长短短,写了不少诗歌。他写的诗歌《柳絮》,得到姜老师的表扬,说可以推荐,看能不能发表。一川品尝到了写作的快乐。

不久,校文学社通知明晚七点钟开会,新一批入社的同学,要朗诵作品,同时交流创作经验。一川三人,都在其中。

接到通知后,洪一川就像看见一只老虎扑过来,心脏差点停止跳动。递上登记表后,他有点后悔,想放弃。但父母劳动回来,满身泥土、神情疲惫的样子,马上在脑海里闪现。他痛骂自己,胆小鬼,你怕什么?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感觉眼泪滴在自己的心上,心里又酸又痛!搏一次吧!他在心里喊。念稿子真有那么难吗?搏一次吧!

中午放学后,他来到池塘边,看看四处无人,就拿出诗稿《柳絮》,大声念:

我是柳絮,我是种子

缥缈,但不是梦

点点星星,六月里,雪花飞舞

念得很流畅,心里一下放松,继续往下念:

淡淡的碎影,撒向大地

一片朦胧的恋情

一片虔诚的敬意

不是不知道风的无情无义

为了扎根也为了独立

任凭命运将我抛向哪里

……

全都念完了!他在心里欢呼起来。再念,又念,念了十次以后,觉得肚子很饿,中午忘了吃饭。

晚饭后,他来到校礼堂,在黑暗中走上主席台,对着黑压压的座位,开始念诗。虽然已滚瓜烂熟,虽然没有人,但还是紧张。他强迫自己慢慢松弛下来,然后一字一句,轻松地吐出来。他的声音兴奋地颤动着,像被关押很久的小鸟冲出篱笼,在夜之屋檐下盘旋、盘旋……当他走出校礼堂时,发现夜已深,四周静悄悄,月亮像一张笑脸。

第二天醒来,一川感觉精神很好。

晚饭后,三人一起去会议室。一看见满屋的人,一川心跳又开始加快。他告诫自己,要放松、放松!

有十位同学朗诵发言,洪一川第八位,潘凤、明剑随后。潘凤发现,其他同学在朗诵发言时,一川嘴角微微抽搐,她有点替他担心。第七个同学走上台时,一川忽地站起来,梦游般往外走。明剑小声说:“下一个就是你了啦。”洪一川好像没听见,麻木地继续走,走到门口,他突然飞奔起来,朝着黑暗的野地。

茫荡中学后山,有一堵大石崖,崖面上坐着两块大石头,一块状似鸳鸯,另一块也像鸳鸯,当地人称作鸳鸯石。鸳鸯石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洪一川站在鸳鸯石上,像一棵孤独的树。站在高处,看着脚下无边的黑暗,脑海一片茫然。山风很大,人有点恍惚,摇摇晃晃,像要飘起来。

我愿无声地埋下,深深地

等待,充满着希冀

挣扎,洋溢着生机

即使化成泥,也决不

随波逐流,自暴自弃

我是柳絮,我是种子

终于念完了,一川泪流满面。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叫他,两道手电的亮光,划破夜空。

“一川,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下来,很危险!”明剑的声音。

“一川,回去吧,很晚了。”潘凤的声音。

一川从鸳鸯石上走下来,明剑和潘凤,左右抓紧他的手,感觉他的身子在颤抖。他俩拥着他,向宿舍走去。夜风一阵一阵吹来,一川感觉寒冷从四面八方逼来,只有两只被他俩握紧的手,传来暖流。一川扭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泪水止也止不住。

因为“态度不端正”,一川被学校文学社开除了。口吃让他痛失许多机会,但他毫无办法,心理障碍如深深鸿沟,无法跨越。他只能无助地消耗情绪,把情绪弄得低沉破碎,平常的日子过成了煎熬的时光。内心的寂寞,无边无际。

一天,潘凤递给一川一本书,是《田中角荣传》。“很好看。”潘凤说,“很多现实都是可以改变的。”她盯着一川的眼睛说。

一川看完书,知道了她的良苦用心。原来,田中角荣年轻时也口吃,但他克服过来了。他的办法是,勇敢地上台演话剧。在学校的一次演出中,他争取扮演主角。演出当天,田中角荣上场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要看口吃的田中究竟怎么演。他带着演唱腔调开了头,顺利地说出了第一句台词,由此勇气大增,很难讲的一段台词,他顺利念完。戏一结束,全场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田中角荣,从此结束了口吃的历史。

一川想,田中是做首相的人,勇气过人。他感觉自己做不到,他最怕在众人面前讲话,怎么可能主动去要求?如果争取来了还是说不出话,不是自找羞辱吗?但他心里,对潘凤充满感激。

高中毕业了,尽管成绩优异,但洪一川的心情,却像茫荡山的春季,云雾缭绕。

高中毕业后,洪一川回家种地。同学们都这样。潘凤家离公社最远,也出工劳动了。明剑到公社当临时工,那年,他父亲已是公社党委副书记。

在生产队出工的日子,一川的心绪是放松的。在地里只需要卖力,不需要朗读和演讲。

小队长很喜欢一川,干活实在,还能把队里生产的事,写成广播稿,在公社广播站广播,这让他脸上有光。小队长觉得写稿很累,因为他再用力,也写不出稿子。所以写稿应该记工分。公社采用一篇,记10 分,全劳力一天的工分。一川很开心,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

几个月时间,广播站播了队里11 篇稿子,比大队还多。大队也跟着沾光,年底统计用稿时,全公社第一。小队长有一点对一川不满意,小队学习时,叫他念报纸,就是不念。

一川被大队调去当文书,当时农村,大队文书算是干部了。一川更卖力了,播出的稿子更多了。其中几篇,被县广播电台和县报采用,一川开始有了小名气。

有一年,他被县报评为优秀通讯员。表彰会后,他带回了荣誉证书,一只大茶缸,上面印着红字:县优秀通讯员。一川把茶缸放在办公桌上,用它喝水。看见的人,都会夸几句,一川很受用。

心境渐渐安定,笑容也多了。空闲时,他就给明剑和潘凤写信,拆看他们的来信,让他心情愉悦。他感觉,潘凤的来信,言辞越来越亲密,但他不敢多想。字里行间,他感觉她不快乐,整天出工,回家还得做家务。最让她心慌的,是父亲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还不赶快给我出嫁!这话让一川也很震惊。

一川心里还有阴影,有很多机会,桃子一样挂在眼前,但他都选择了放弃。大队长曾提示他争取当大队宣传委员,但宣传委员要组织学习,要在会上讲话,他只能望而却步。一个人细细思量时,不免黯然神伤。

命运无常,好运或者噩运,突然就会来。一天,杨明剑突然到大队来,让他填表格,公社临时工作人员登记表。

明剑说:“公社党办需要一个笔杆子,我向我爸推荐了你。你马上把表格填好,我带走,到时,公社会正式通知大队。哥们,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

一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抓住明剑的手,使劲摇晃。

“我给我爸看了你的广播稿,他很欣赏。”

事情很顺利,半个月后,一川就到公社报到了。

临行前一天的晚餐,妈妈加了几个菜。一川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父母:“爸,妈,你们放、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有工资了,以后弟妹的学费,我、我负责了。”说着,一口喝光杯中酒。

父亲没有说话,使劲吸着烟斗,屋里烟雾弥漫。母亲喝了一小口酒就拼命咳嗽,咳出泪水。弟妹很开心,大口吃菜,有说有笑。

一川很快熟练了文字操作,写的材料,慢慢被领导认可。勤快和沉默,在机关里都是优点。一个临时工,没有需要他讲话的场合,需要的是不多嘴。生活稳定了,心境也山清水秀起来,憧憬翩然而至,对未来,他有了一些想法。

明剑在组织部门上班,和一川一起住集体宿舍,两人整天混在一起,亲兄弟一样。一川爱看书,明剑好动,一川迁就明剑,陪他到处疯玩。午休时间,到河边钓鱼,游泳。游泳结束,一川会背靠柳树吹竹笛。曾经生病的笛声,痊愈了,轻盈得像水上飞的蜻蜓。

日子安定了,难免胡思乱想。夜深人静时,一川会想潘凤。一次做梦,看见潘凤形容憔悴,怀抱婴儿,手牵幼儿,大声叫她,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心痛欲裂,从梦中跳起来。听着暗夜深处的犬吠虫鸣,他惶恐不安。摊开信纸,开始写信。

第二天,明剑看见他,就问:“有心事?气色不好啊。”

一川脸一红,笑笑,不答,心底焦焦的。

半个月了,没有收到潘凤的回信,他慌乱了,难道真的出嫁了?

明剑走来,对一川说:“哎,好消息。”

“我知、知道了,杨叔叔升、升任书记了。祝贺祝贺!”

“不是这事。”明剑轻声说,“潘凤来了。她就要来公社上班了。”

“什么?啊!真的?”一川不敢相信。

一个月后,潘凤来了。明剑带着她来找一川,一川拉着明剑的手,一个劲说:“谢谢!谢谢!”

明剑一抽手,怪声说:“潘凤已经谢过了,你谢什么?”

一川突然脸红了。潘凤在一旁微笑,那娴静的样子,让一川心跳加快。他突然闻到一阵桂花香。

公社广播员嫁到县里,明剑对父亲软缠硬磨,终于让潘凤顶了广播员位置。

潘凤来上班不久,满山的花儿就开了。洪一川的嗅觉,变得特别灵敏,时时都能闻到桂花的馨香。沐桂公社素有桂花之乡美名,有一首歌唱道:“八月桂花遍地开。”沐桂不止8 月有桂花,这里桂花品种繁多,山头崖尾、田边地头、房前屋后,站满了桂树。最常见的是四季桂,此桂不满足于只在8 月开花,一年四季,那星星般的乳白花骨朵,撒娇般赖在枝头上。

每天清晨,《东方红》的乐曲把一川唤醒。他躺在被窝里,温暖地等待,乐曲一结束,就能听到潘凤的声音。

“沐桂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听到声音的同时,他马上就会闻到花香,桂花香。他不知道这桂花香是从空气中飘来,还是在想象中缭绕。潘凤来这里后,无论是见到她还是听到她的声音,伴随而来的就是桂花香。他觉得很神奇!

愉悦的日子过得飞快,在公社将近两年了。这天,明剑告诉一川,公社今年要在临时人员中,招一名正式入编。

一川说:“那不就是、你了吗?”

公社有临时人员十多人,但除了明剑、潘凤和一川,其他都是工勤人员。

明剑正色道:“这次是县人事部门来考试,有考卷的。那些人都考不过我们,你考上没问题的,我会成全你的。当然,潘凤能考上也不错。我嘛,机会比你们多。”

“明剑,我这、这一辈子庆幸,有你这样的、朋友。”

“老同学,你别客套了。”

晚上,一川辗转反侧,大脑一锅粥。许多想法浮浮沉沉,关于父母、弟妹……但是都不太清晰。有一点很清楚,如果真考上,一定要娶潘凤,一辈子对她好!

考试定在上午九点。八点时,听到一个消息:县里考试后,公社要进行演讲面试,在大礼堂,所有工作人员都可以旁听。

一川一听,整个人傻了。

带来消息的是一名司机,退伍军人。他愤愤地说:“听说是杨书记临时决定的,我们笨嘴笨舌的,能说什么?他在为儿子扫清障碍。”

一川一时六神无主,心底那个叫希望的东西,撕心地枯萎。他满心疑惑,感觉这个面试演讲,是专门为难自己而临时设置的。

“一川,有个临时通知。”明剑匆匆跑来。

一川听他说完,双眼死死盯着他,一声不吭。

“临时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明剑叹了一口气。

一川扭身走了,明剑呆愣着,没有动。

考试结果出来了,笔试和口试总分第一名叶明剑,第二名潘凤。洪一川没有参加考试,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久,杨明剑成了公社正式干部。洪一川回归沉默,他一直躲着明剑,见面了也不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真的人心隔肚皮吗?再好的朋友,利益面前也会耍阴谋吗?遭遇麻烦时,他总是习惯性在心里发问,一个个问号像钩子,挂得心口疼。

潘凤不明白一川为什么不参加考试。问一川,他摇头。问明剑,他也是摇头,不做任何解释。多年的铁三角,失去了稳定性,开始摇摇晃晃。

美好愿景成泡影,洪一川情绪一落千丈,说话很少,代替他发声的,是幽幽笛声。对潘凤渐渐浓烈的情愫,也知趣地平淡了下来。

不久,明剑应征入伍了,一川对他隐约含糊的怨恨,变清晰了,既然要走,为何要占编制?

一天,和潘凤散步时,他说了自己的看法。潘凤轻轻摇头,不回应。她的心里,也闪过类似的想法,但她刻意忽略了。明剑让她从烂泥田里拔出腿来,她只有感激。

一川说:“明剑他……为什么耍……耍我?我想不……不通。”

“不,他决不会耍你的,明剑肝胆豪爽,帮我们那么多。”

一川点头,又摇头,目光疑惑。

随着时光流逝,心中的怨恨慢慢淡了,他想,一切都是命运安排,认命是最好的选择。

一川的宿舍和公社广播站,在马蹄形楼房两端,可隔窗相望。潘凤住在广播室套间里。晚上在宿舍看书或赶稿,一川一抬头,广播室的一方灯光,就会映入眼帘。每天晚上,那灯光熄灭了,一川才会上床。每天清晨,广播晨曲响起,他就翻身起床。那灯光、晨曲以及桂花香,就像潘凤的附生物,左右着一川的生活节奏和情绪。

明剑入伍后,潘凤很少和一川散步了。她多次找理由婉拒他的邀请,不知为什么。一股淡淡的忧伤,笼罩了一川。

一天晚上,九点之后,一川看见一个身影闪进广播站,他很紧张,是小偷?不像,广播室没有异常声音。一川关了灯,在暗里盯着对面的窗。那人是谁?他干吗?他断定那高大的身影,是个男人。一川坐立不安,莫名的危机,笼罩着他。孤男寡女,他们……一川起身,开门走到走廊,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开门声,那声音,在暗夜里很尖利,刺痛了他的心。有脚步声传来,嗵嗵嗵,寂静中彰显着肆无忌惮。一川的脚步,无来由地有点虚软。

“一川啊,散步啊。”来人大声打招呼。

一川慌了:“杨……书记好,是的,散步。”

杨书记这么坦然,肯定是交代工作,我想多了。

一川开始害怕夜色降临,因为,杨书记一周至少两次夜入广播站,待的时间长短不一。这段时间,桌上闹钟的分针,像一个耄耋老者,步履迟钝得令人无法忍受!更像一柄钝刀,无声地划过他的肉、他的心。他还没有陷入绝望,因为那一方灯光,始终都亮着。

一个月挂中天的夜晚,晚风吹送,桂花暗香弥漫,一川推窗望月,桂花香气随着月光涌进来。广播站的窗,纱帘在风中飞扬,又垂下。

走廊响起了脚步声,那身影,闪进了广播室。一川伸手关灯,端坐着,双眼穿过墙壁,进入广播室。看见两人面对面,坐姿端正,中间相隔很远,他们在谈工作……当然,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桌上的闹钟,秒针嘀嗒,分针不动。突然,广播室的灯光熄灭了!一川忽地站起来,搓搓双眼,瞪出眼珠,灯光真的熄灭了!他的心,一下子也暗了。他飞快地开门跑出去,站到广播室门口。他犹豫着,手举着,没有敲。他似乎听到了挣扎呼叫的声音,耳朵贴上门板,感觉没有声音。那人已经走了?可是,他的心跳得厉害,那人还在屋里。他咬咬牙,开始敲门,先是轻轻地,然后加重,更重。

咚咚,咚咚咚,夜的黑在抖动。他希望把周围沉睡的窗敲醒。可是,四周静悄悄,虫在鸣,蛙在鼓。他非常孤单。

门里没有一点反应,一川心慌,进退两难。彷徨间,灯亮了,门突然打开,高大身影站在门洞前,挡住了大部分灯光。

“一川?有事?”

黑影并没有等他回答,拍拍他的肩,挺身而出,把他挤到一边,扬长而去。

一川正要探头和潘凤说话,门贴着他的脸关上了,轻轻地。他叫一声“潘凤”,没有回应。啪的一声,屋里的灯光熄灭了。他愣了一会儿,感觉听到抽泣声,再一听,屋里寂静,万籁寂静。黑暗,慢慢把他吞没。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一川翻身起床。窗外鸟儿叫得正欢,东方已出现霞光,他盯着广播站的窗,窗纱无力低垂。

《东方红》的晨曲从天而降,向周边村庄弥漫。一川凝神听着,眼泪涌上眼眶。他在走廊一角等着。终于,广播室的门开了,潘凤走出来,他飞快地迎上去。潘凤停下脚步,看着他。她眼眶红肿,神情憔悴,一夜间,仿佛老了几岁。

“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

潘凤低头,从他身边走过。一川紧跟其后,愤恨地说:“告他!告他!这次,我……豁出去了,谁……谁也不能欺负你!”

潘凤停下脚步,回头,眼神幽怨,欲说还休。沉默片刻,她摇摇头:“你不懂。”说着扭身走开。一川呆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口阵痛。

我不懂什么?啊?什么叫我不懂?一川惶惶不可终日。

此后,潘凤一直躲避他。一川忧郁、忧伤、忧愁……

那个身影,更频繁地进入广播站了,在夜深的时候。身影进屋不久,灯光就熄灭了。一川欲哭无泪。他想象着屋里的搏斗、挣扎、呼救……心痛欲绝。他小偷般在门口窃听,里面似乎并无动静。他备受煎熬。

一川给县里写了一封举报信。他踌躇再三,落款用“部分群众”。

县里来人了,两个调查员。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他们找许多人谈话,包括杨书记、公社党办张秘书、司机李师傅、门房张大叔、潘凤。最后,找到洪一川。

“这封举报信,是你写的是吗?”

一川大吃一惊:“这、这、这……”这时他才想到,“部分群众”只是掩耳盗铃,自己写过那么多材料,那字迹,有几人不认得?写举报信时,他怒火中烧,恨不得每一个字都是子弹,把那个人射死,解救那可怜的女子。此时冷静一想,额头冒出汗来。

“你有证据吗?嗯?”

“有,有……你们……可以……”

“有话好好说!不做亏心事,心虚什么?”

“我……没有,没有心……心虚。”

“讲话都结巴了还不是心虚?那你说,你有什么证据举报领导搞腐化?嗯!”

“我……你们……可以找……找广播站的……潘凤,她会告诉……你们,你们……”

“我们找过她了。她说是捕风捉影。”

“不……不可能!”

两个调查员耳语一下,年轻那个出去了。一会儿,带来一个人。一川一见,急促地说:“告诉……他们!”

“告诉什么?”潘凤语气很平静。

“那个人……人,欺负你,你!”

“没人欺负我,你不要乱说。”

啊!一川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潘凤,满脑子烟雾。潘凤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川的额上,汗水慢慢流下来,接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年长调查员说:“你听到了吧?当事人都说没有这事,你怎么能随便写信诬告领导干部?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口气严厉,还顺手拍了一下桌子。

“你可以走了。”年轻调查员对潘凤说。潘凤飞快离去。

一川看着她的背影,没看出任何信息,他满心不解。

“你,马上写深刻检查,交给公社,再转县里。”

“她……她,我……”一川说不出话来。

一川的内心,堆满问号,这些问号,像无法熔解的铁疙瘩,把他压垮。

检查还没写好,一川就被辞退了。回家之前,他找潘凤几次都没找到。他回家了,一路上恍恍惚惚。天黑了,他还坐在村口大樟树下,他的父母把呆滞的儿子带回家。

去百合园的路上,小兵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杨主任,安排那场面试演讲,到底是谁的主意呀?”

杨明剑摇晃着脑袋,轻声说:“我妈的主意,我事后才知道。她怕我考不过一川,就给我爸施压。他们把手续都办好了,我也没办法。当时,我真是无法面对一川,不知道如何解释。唉!”

看来,二十多年的光阴流水,洗不掉那段记忆。

杨明剑转业后回乡里工作时,一川早已回家务农。

杨主任告诉我,那篇小说不知一川何时写的,扔在一堆书报里,他读后很受触动。正好看到杂志投稿启事,顺手用供销社的信封寄去。

我偷偷问小兵:“那个潘凤,现在在哪里?”

“她现在是邻县副县长。”小兵说:“听说她一直没有结婚。”

“哦,这样啊。”我有点感慨。

百合园的门,在一株大树下,几级石阶卧在门前。推开木门时,我眼前一亮,感觉一幅画卷扑面而来。

一片向阳坡地,层层叠叠的花畦,百合花高高矮矮,列队而立,有几缕暗香浮过来。花畦边伞盖般站着几株杨梅树,青青的果子,在枝叶间隐现。一间花房,隐卧在嫣红翠绿中。

百合花的花畦旁,都插着小牌子,写着品种、花名,有“红骑士”“蔓丽莎”“绝代双骄”“卡萨布兰卡”等。花香撩人,花名妖娆。

“一川,一川!”杨明剑大声喊。

半坡上,一丛百合花后面,走出一个女人。

“小玉,一川在哪?”

女人手一指,一个中年男子,从另一簇花丛后站起来。他看着我们,不动。一个老妪站在他身后。我们走过去。

男子高高瘦瘦的。我被他的眼神吸引,那眼神很奇特,忽而清澈,忽而恍惚。

“一川,这是市文联的江老师。”陈主任介绍。

“你……你是……什么鸟?”一川看着我,好像又没有看。

我有点尴尬,不知怎么回事。

杨主任把我拉到一旁:“江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他见到陌生人,都这样打招呼。不知为什么。”

被公社开除回家后,一川有半个月时间躲在屋里不出来,经常自己跟自己说话。之后,跟着父母出工,不再跟人说话了。他经常走神,产生幻觉,这时就会自顾自地朗诵,很有激情,也不结巴。围观的人就鼓掌,看猴戏一样。劳动休息时,他离人群远远的,在树下吹笛子。就吹《远飞的大雁》,笛声慢悠悠的,像一只翅膀沉重、总也飞不高的大雁。有人说,一川的魂儿就在笛声里飞,他想飞到哪里去呢?队里的人听烦了这曲子,只有他父母,听着笛声就想流泪。

“他好像变成两个人,一半清醒一半梦。种百合花无师自通,种得非常好。他不跟人说话,突然有一天,有人发现他在和鸟儿说话,好像真的听得懂鸟语。而鸟儿,似乎也懂他的话。他的身旁,经常围满各种鸟儿,肩上头上,也停着小鸟。这样的时候,感觉他非常快乐。其他人一靠近,鸟儿就一哄而散。有人说,他的神志,在鸟儿世界里,才是清醒的。和人相处时,就恍惚。”

杨主任声音沙哑,神情黯然:“他一直不理我,不听我解释,我真的很难受。我父亲去世时,他不来送葬,只是远远地站着,站了半天。”他喟叹一声:“唉,都是我害了他!”声音低沉。我和小兵被感染得情绪有点沉重。

小兵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他不给你父亲送葬,不是因为你的原因。”

我知道小兵的意思,连忙转移话题:“那老人家是一川妈妈吗?”

“不是,那位就是桂婶。要说一川一辈子的不幸,就是她造成的。当初,如果不是她吵吵嚷嚷说一川偷饭盒,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川的人生,不会这样。”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会生育,老伴去世后,患老年痴呆症,没人照顾她。很奇怪,她就爱到百合园来,起先一川不理她,后来见她可怜,就留她吃饭,小玉也不反对。这小玉很善良。他俩,命中一对。”

“小玉,泡茶、泡茶。”花房里有竹桌竹椅。杨主任招呼:“坐吧,坐吧。”

一川站在杨梅树下,没搭理我们。他抬头往上看,嘴里嘟哝着什么。我发现,树枝上有只小鸟,他在和它说话?

细细打量一川,在从事农活的人中,他算白净的,看去比杨主任年轻多了。他神态安宁,不时透出孩子气。

小玉端茶过来,我碰碰小兵:“他老婆吧?”小兵点头。

这农妇漂亮得有点过头,徐娘半老,风韵十足,没有一点烟火俗气。她的神态和一川是配套的。她只用微笑打招呼,看来也不爱说话。

杨主任对我说:“一川家里承包这个百合园,管理和销售全靠他弟弟,他两口子就负责种花,经济效益还不错。”

小兵说:“多亏杨主任帮忙,要不然这百合花也卖不到上海去。”

杨明剑摇摇头,没吱声。这时,那个老妪走进一丛百合花,伸手就摘。

“啊,啊,啊!”小玉飞奔过去制止。

我诧异地问小兵:“她是哑巴?”

“是的,是哑巴。”

我心头一颤。

小玉牵着老妪,安顿她在花房门前的木墩坐好,给她几个草莓。老人坐在那里,孩子一样吃起来。

一旁树枝有鸟儿啾啾叫,我抬头看,只见两只鸟儿小脑袋一俯一仰,尖嘴儿开开合合,好像在讨论什么。一川也抬头看。一会儿,鸟儿啾的一声,腾身飞离。一川站起来,随着鸟儿飞去的方向跑去。

杨主任说:“喝茶,喝茶。”

我对他摆摆手,好奇地跟在一川身后。绕过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前面一片百合花。我听见一川在说话,可是,周围没有人。

听不清他说什么,声音非常亲昵。回应他的,是几声鸟儿啁啾。

我凝住脚步,不敢吭声,满脑瓜疑问:他真的和小鸟说话?他真的听得懂鸟语?鸟儿,也懂他说的话?而且,他一点都不口吃!正疑惑间,我看到两只小鸟盘旋着,一只停在他肩上,一只站在他伸出的手掌上。他小声说着什么,鸟儿歪着小脑袋,扭来扭去,似乎在倾听。

太神奇了!我屏住呼吸。

一川边说话,边走进百合花丛,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回过来对杨主任、小兵说了所见所闻,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他们一听都笑了。小兵说:“一川叔会说鸟语、听鸟语,大伙都知道的。”

“真的?没有骗我?”

他们又笑起来,笑声很快被山风吹散。

杨主任说,有一次,一川突然来找我,说山要崩了。我问哪里的山,他说天湖村养猪场后山。我不好不理他,只好陪他去天湖村。养猪场卢场长说我,这人头脑有问题,怎么信他的话?一川在一旁急得要死,他说,斑鸠、告诉我、我的,真的会崩,真的!卢场长大笑,不予理睬。不料当天半夜,那山真的崩了,压死了几头猪,卢场长欲哭无泪。此后,他看见一川,就像看见神灵,毕恭毕敬的。从那时起,这里的村民,再不敢看轻一川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发现花房的墙上有一行字,站起来看。

“我只想和鸟儿说话,它们从来不骗我……”

字迹有点模糊。我心有所动,把小兵叫过来看。小兵说,这写了很久了,很多人都看过。

小玉对杨主任打手势,不知在表达什么。杨主任对我说:“留我们吃饭,你看呢?”我的心很不平静,想多待一阵子,就点头。

一大碗煮笋,一盘青菜,一碟农家熏肉,一盆鸡蛋苦瓜汤。小玉煮的菜很清淡,又很可口,这味儿,城里吃不到。

小玉要带桂婶到旁边小桌吃,一川执意不肯,要她们一起坐。他一直给桂婶和哑妻夹菜。我看着,满心温软。

我没有提领奖的事,一川活在另一个空间,凡间俗事,他不懂。一川在这里生活,就像陶渊明在南山下,东篱边。当初若留在乡里,又会怎样?

饭后,我登上山坡,天湖在阳光下银光粼粼,撩乱我的双眼。一川不知何时跟上来,站在我身后。我回过身,一川看着我,好像又没有看我,他童稚般的目光穿透我,看着天湖。那眼神,似乎是在看整个宇宙!

静默了好一阵子,我没话找话说:“天湖,好看!”

一川笑了。

我们离开百合园时,一川不知去哪里了。

走出不远,一阵笛声追上来,是《远飞的大雁》,旋律听去与歌曲本来的意绪无关,无悲,无喜,像水在河里流淌,很随意的平淡,很自然的超然。

汽车离开沐桂乡时,我感觉那笛声,一直在耳边缭绕。

此后几年,我多次独自走访百合园,小兵也不知道。洪一川似乎慢慢接受了我,不再问我是什么鸟。他在百合丛中忙活或者与鸟儿闲聊时,会回头关照我一下,送来一个清澈的笑,还会说“你好”。我觉得我俩已经是朋友了。每次我突然出现在百合园时,一川都会大笑着张开双臂,我想他会给我一个拥抱,但他只是重重拍我肩膀,然后叫哑妻倒水。我们没有什么交流,像一对哑巴兄弟。大多时候,我们并肩坐在高坡上,遥看天湖。每当工作、生活让我郁闷,我就会找时间上山,去百合园看一川,看天湖。天湖的清澈、一川的透明,总能净化我,让我下山时,身轻如燕。

如今离开山城已十数年,天湖已遥不可及,我的心已蒙尘成茧。

一川,你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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