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杂剧中体现的明代中后期社会思想解放
——以《牡丹亭》为例

2022-09-14 15:44龚文帆
河北画报 2022年24期
关键词:柳梦梅天理杜丽娘

龚文帆

(赣南卫生健康职业学院)

明朝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代,明初封建统治高度集权,思想禁锢严重,然随着正德年间前后社会历经动荡,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革,社会思想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牡丹亭》创作于明万历年间是汤显祖最著名的剧作,该作一经问世即在当时社会引发极大的反响,沈德符在《顾曲杂言》中提到“《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能够在当时社会激起那么大的波澜与当时的社会思潮紧密相关。所谓“窥一斑可见全豹”,今天就让我们透过《牡丹亭》来看看明中后期的思想变革。

一、明初社会主流思潮

明朝建立初期,统治阶级为了强化中央集权专制,宣布以儒学作为统治思想,以程朱理学作为官方思想哲学,对思想文化进行了极为严厉的控制。程朱理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他们认为“理”或“天理”是自然万物和人类社会的根本法则,万事万物各有一“理”,天理构成人的本质,而如果无法遏制自身私欲的扩张就是偏离了天理,不但无法成为圣人,还可能会迷失个人的本性。故而每个人的人生意义都应该是不断地去发现"天理",并且遵循"天理",同时去除“人欲”,要求人们通过道德自觉达到理想人格,自觉的压抑人性、克服私欲。

同时为了加强思想禁锢明太祖朱元璋又同刘基一起改制科举,采用八股取士。《明史》卷四十六选举二中记载:“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它使得天下文人思想观点只能盲从古人“连语气都不得有所创新”完全限制了思想的自由发展,把文人士大夫的思想限制在了程朱理学的范围之内。而又因为有了这一条“荣身之路”文人学子们在刻苦学习揣摩八股文作法,同时也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思想融入儒家正统的轨道,进一步禁锢了思想。

《牡丹亭》中杜宝就是典型的代表,作为“西蜀名儒,南安太守”他自诩为名门之后,勤政爱民、忠正清廉、文治武功。杜宝自觉恪守“里是律令”的规矩和条框,也用这样的规矩条框来严格要求女儿,拘束女儿的身心。《训女》一出中听见女儿“白日眠睡”就责妻训女“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给丽娘延请老师的时候,看中的不是名仕大儒而是最老成的陈最良。知道丽娘擅自游园后,又责备妻子“纵他闲游”。甚至在丽娘病沉之时,一度不肯承认真正的病根,只一味的“信巫不信医,一不治也”。他从圣贤古训出发,否定女儿的春情萌动,丽娘的少女心思他不懂也不想懂,不相信“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他恪守封建礼教,不自觉的化身“理学”的卫道士,正是他的顽固和麻木,断送了丽娘的青春与生命。在对待杜丽娘和柳梦梅爱情上也是同样的陈腐固执。他不承认理性之外的情感活动,不承认人情、人性的正常性,执着理性,甚至固执的不认妻女,不承认杜丽娘和柳梦梅的事实婚姻,以至于不顾圣旨直到丽娘气闷倒地。

封建的桎梏对女子又尤为更甚,统治者用《女鉴》《内则》《女训》等一系列女则来束缚女性。杜丽娘出生在官宦之家,父亲杜宝是“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她才貌端妍、知书识礼,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她从小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却似一只笼中鸟,毫无自由。年已及笄,却只能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里有座后花园,每天只能拘于小庭深院,终日绣房,不敢稍有逾矩,连白日闲眠都会被责备,甚至衣裙上花鸟不能成双,生活的枯燥沉闷。《闺塾》一出更是借陈最良指出“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就连父亲鼓励读书,为她延师教学也只因为“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希望丽娘“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在这样的环境在,杜丽娘也是严格约束自己,认为“那贤达女,都是些古镜模”,以至于年方二八却已是“每日绕娘身有百十遭,并不见你向人前笑”的“嫩脸娇羞,老成尊重”。

二、明中叶后社会思想变革

自正德、嘉靖年间开始,明朝社会贪腐之风盛行吏治黑暗、政局混乱、统治集团的腐化堕落,而与之相对的是商品经济的发展,社会风气日益崇尚奢靡,从中央到地方“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政局的动荡、经济的分化加剧着社会失衡,随着统治机构的涣散,封建法度礼崩乐坏,对思想的控制也相对放松了,传统思想道德受到冲击,人们开始对传统理学、宗教礼法产生怀疑,社会思潮逐渐开始变化。

在反理学思潮的发展过程中,首先对正统理学提出挑战的是王阳明的“心学”。他继承了宋代陆九渊的“心,即理也”学说,反对程朱理学所主张的所谓“心外之理”,反对把孔孟的儒家思想看成是一成不变的戒律,反对盲目地服从封建的伦理道德,强调个人的能动性,主张“致良知”,“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开始重视人的本体,强调人的主体地位,肯定人的价值,突出人的主观意识,促进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

随后泰州学派继承和发扬了王阳明“心学”,创始人王艮认为“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他指出“凡涉人为,皆是作伪,故伪字从人从为”,自然流行为天理,为安排便是人欲,“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既无所向又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良知一点,分分明明,亭亭当当,不用安排思索,圣神之所以经轮变化而位育参赞者,皆本诸此也,此至简至易之道,然必明师良友指点,工夫方得不差。”在王艮看来“百姓日用即道”,“愚夫愚妇”都“能知能行”。王艮的这种尊重人、重视人的价值观的思想观点,肯定了个人基本的物质需求是百姓的合理要求,属于天然自有之理,进一步否定了程朱理学所谓“道”与“理”的绝对性,对违背人性的“存天理,灭人欲”予以了痛快淋漓的打击。

更加激进的还有李贽,他以异端自居,并公开向封建卫道士们宣战高举反封建的旗帜,大胆嘲笑“圣人”和儒家经典。他主张“天之立君,本以为民”,认为人是平等的,无所谓圣凡之分,也无男女之别,提倡婚姻自由,公然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说教,强调物质生活的重要,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他致力于冲破封建礼教设置的各种思想禁区,终生都在为争取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而斗争。

三、《牡丹亭》体现的思想解放

汤显祖师从泰州学派罗汝芳,与李贽是好友。罗汝芳曾提出“制欲非体仁”, 肯定人的多重欲求, 受他们影响,汤显祖提出“贵生主情”说,倡导人性的解放。《牡丹亭》是汤显祖成就最高的作品,集中体现了汤公的思想主张,亦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一个缩影。

杜丽娘本是在礼教森严的家庭中长大,谨从父母之命,不敢逾越的典型的闺中女子,然而却有着对青春最懵懂的向往。《闺塾》一出中春香公然搅扰课堂,丽娘表面上也像陈最良一样批评春香,然而内心却留意着春香念叨的花明柳绿的大花园,对私塾、对深闺之外的自由天地充满了向往。一纸《关雎》老师欲教的是“后妃之德”,却引动了丽娘青春的觉醒,借春香之口道出了“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之叹。也就是有了青春的觉醒,才有了《惊梦》一出中,那个对春光对晴丝无比敏锐满怀春愁的杜丽娘。

长期压抑了的人性因游园而被唤醒,“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道出了少女的赤忱和对自然人性的热爱。走入花园的丽娘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花园里春光无限美丽却“似这般都付彧断壁颓垣”让丽娘联系到自身,她渴望自由舒展天性,却拘囿于小庭深院;她“年已二八”却“未逢折桂之夫”。这让杜丽娘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发出“诚为虚度青春”的喟叹,表达了对封建礼教禁锢人性深深的不满。

一场游春,春愁却未减分毫,而被压抑的春情却被炽热的挑起,故而丽娘方隐几而眠便步入春梦之中。她因春生情,又因情入梦,在梦中与柳梦梅相会相爱,丽娘的自然人性首次毫无压抑地释放。落花惊醒了幽梦,迎面而来的便是慈戒,梦中的欢愉与现实的愁闷形成鲜明的反差。执着追求爱情的丽娘不满足于“惊梦”,更要急切的“寻梦”。然“梦”又何处可寻,寻而不得郁郁成疾。而这场“梦”与这份“情”注定不被当时的封建礼教所容,丽娘便在道德责难、情感的压抑束缚中煎熬,终竟“一梦而亡”。

肉体被封建礼教桎梏压迫至死,反而去除了丽娘精神上的重重枷锁,在《冥判》《幽媾》《欢挠》《冥誓》《回生》中,杜丽娘的个性解放发展到了顶峰。《冥判》时面对判官的审问,杜丽娘大胆承认自己是因游园而因情入梦,又因梦而亡,并恳求判官查查“女犯的丈夫,还是姓柳姓梅”。判官虽不能理解这慕色而亡之情,却能感于丽娘对爱的执着与忠诚,让杜丽娘之魂可以自由的在现实世界寻找自己梦中的情人,与现实不解人情、催残人性的道德社会形成了强烈的反比。找到柳梦梅后丽娘不请自入,幽魂与柳生相会,并与柳生发下“生同室,死同穴”的海誓山盟。这是对礼教纲常的大胆嘲弄。杜丽娘并不满足于这样的“人鬼情”,她要求柳生掘开她的坟茔,让她起死回生,她要和柳生名正言顺地长久地在一起。于是真情成为主宰,至情打通幽明,《回生》充分展示了人情、人性具有不可遏制、不可战胜的力量,丽娘最终为爱而复生。

回到现实世界后的丽娘抛却了传统封建的婚姻爱情观,在面对可能因陈最良的误会而导致爱情婚姻受阻时,她果断的摒弃世间的繁文缛节坚定的和柳梦梅在“无媒无聘”的情况下结为夫妻,并在父亲反对之时勇敢的捍卫自己的婚姻。在《圆驾》一出中,面对皇帝“杜丽娘自媒自婚”的指责时,她毫无惧色地反驳:“臣妾受了柳梦梅再活之恩。”最终冲破了礼教的重重枷锁,赢得悬镜鉴魂、敕赐团圆。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成就这场感天动地的爱情的有杜丽娘,还有柳梦梅。岭南柳生竟因偶然梦到梅花树下的美人而改名“梦梅”,足见其痴。为了爱情,柳梦梅敢于叛出封建礼教,冒险追逐。《冥誓》中柳梦梅敢于不顾世俗礼教无媒无娉便与丽娘拈香为盟、誓结连理,听到丽娘乃是鬼魂时,虽则也喊了两声“怕也,怕也”,但赤诚的爱情战胜了恐惧,少许便坚决到“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随后不顾“开馆见尸,补分首皆从斩”的苛法严律掘坟破棺助丽娘回生,足见柳生其情之真之诚不输丽娘,亦是“情之至”者。为了维护爱情,柳梦梅不畏强权,大胆的反抗封建势力。面对杜宝对他们爱情婚姻的不承认不认可,《硬拷》一出中他经受杜宝用桃条吊打,长流水喷浇,面对杜宝的威严强横、严刑拷打,柳梦梅没有屈服,始终不卑不亢的句句还击,表现出“书生剑气吐长虹”,坚决与化身“理”的卫道士的岳父抗争到底。《园驾》中柳梦梅与杜宝“驾前堪对”他理直气壮,毫不怯懦的高喊:“小生何罪,老平章是罪人”并细数杜宝的“三大罪”,批评杜宝“做五雷般严父的规模,则待要一下里把声名抹煞”坚决的反抗封建藩篱,为二人的爱情婚姻完成最后的抗争,赢得最终的自由与团圆。

四、结语

杜丽娘因春生情、因情入梦、为情而亡、死而不甘终又为情回生正是应了“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 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一边说着“情不知所起”,一边却用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诠释了“情之至”的力量。最后的大团圆结局是“情”对“理”的胜利,是“人欲”对“天理”的胜利,是个性解放对程朱理学禁锢的胜利。《牡丹亭》中汤显祖用杜丽娘与柳梦梅二人曲折的爱情故事,凸显出封建礼教表面“仁义道德”,却难掩其“吃人”的本质,“人生则情生,人亡则情不亡,遏止了情就等于遏止了人的天性,消灭了情就等于消灭了人本身。”抨击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催残,呼唤精神的自由与个性的解放。而《牡丹亭》一经出世,便引起了热烈的反响,扬州冯小青,读《牡丹亭》后题诗云:“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后抑郁而亡,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对《牡丹亭》爱不释手,“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愤婉而终。女伶商小玲“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在一次演出《寻梦》时,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一句,商小玲在台上应声倚地,魂断戏台。她们用生命为代价,让我们看到礼教束缚对青春和生命的压迫与戕害,而《牡丹亭》的广泛流传又进一步推动了人性的觉醒与解放,推动了社会思潮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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