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字词发展论纲 *

王贵元 李洁琼

一、文献语言研究与普通语言研究的差异

文献语言研究，也就是书面语的研究，与口语研究或者说普通的语言研究是不同的。在文献语言的研究中语言和文字不可分离，而在口语研究或普通的语言研究中则大体上可以不考虑文字。就文献语言而言，一个完整的词包括词义、词音和字形三个要素，词义是词的内容，词形则有词音和字形两种。而口语研究或普通的语言研究中，一个完整的词仅包括词义和词音两个要素。比如在上古汉语中“取”“娶”同音，“娶”是为了使“娶亲”义分立而在“取”的基础上增加“女”旁派生的字形，就文献语言而言，由于字形不同就是派生出了一个新词，这样就由原来的一个词发展成了两个词。但如果不考虑字形，则原词没有变化，也就是仍是一个词。如果我们承认一个多义词的某个义位读音发生了变化就成了不同的词，那么就必须承认某个义位的字形发生了变化也就成了不同的词，因为就文献语言而言，词音和字形都是词的形式。从另外的角度说，文献语言中为什么要造一个“娶”字来专表“娶亲”义？其用意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为了分化和区别词义。再比如先秦时期，第二人称代词主要用“女”表示，在甲骨文中即已常见，到西汉时期仍是如此。后借用“汝”分担了这一职能，从出土文献看，约出现于东汉。汝本是水名，《正字通·水部》：“汝，本水名。借为尔汝字。”由“女”变“汝”，仅是字形的差异，如不考虑字形则并无变化。但在文献语言中为什么有这种变化？其用意同样是为了区分词。这充分说明，在文献语言中字形也是区分语言单位的重要因素。汉语区别于其他语言的重要特点就是有不同于语音的汉字，所以不可与其他语言同样看待。

汉语早期大量存在的“假借”现象，实质上只是书面语现象，口语中并不存在假借问题。如先秦文献中常假借“蚤”表示“早”，“蚤”有假借义“早晨”，在口语里并不存在这种差异。假借是文字产生后出现的现象，假借的大量出现当是在文字产生的初期，那时对于口语中的同音词，尚来不及为每个词造字，在汉字有限的情况下，有时就用一个字表示两个或几个同音词。汉字是形义统一的，在字形上反映字义，所以字形只能依据某一词义而构造，在形体上反映这一词义，而另外的同音词用此汉字来表示，本质上是另外的同音词托付于此字形，我们称其为整词托付。整词托付是依据同音关系把一个词托付于另一个词的字形来表示的现象，是同音词共用一个字形的现象。传统的假借说包含着有字的假借和无字的假借两种，从发生学的角度说，这两种现象性质是完全不同的，无字的假借源于整词托付，是用一个字表示两个或几个同音词，属于造词现象。而有字的假借是写错字，属于用字现象，所以有些著述把假借完全归于写错字是不正确的。有些整词托付虽初始无字，但在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会产生新字。在新字产生初期，新旧字共用，但其与写错字性质不同，属于整字托付的后续发展现象。

二、汉语字词发展的两种主要形式

单字的派生与字组的形成和发展是汉语词汇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两种主要形式，且相辅相成。譬如“貣”，本义是借贷，既指借出也指借入，后离析为借出与借入两个词义，但在战国以前都只用“貣”字表示：（1）“‘貣人赢律及介人。’·可（何）谓‘介人’？不当貣，貣之，是谓‘介人’。”（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2）“人奴妾毄（繫）城旦舂，貣衣食公，日未备而死者，出其衣食。”（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司空律）第一句的“貣”是借出，第二句的“貣”是借入。秦统一全国后，为区别词义，同时出现了两种区别形式，一种是单字派生，即在“貣”的基础上增加“亻”旁派生出“贷”字，专表借出义，此字始见于秦统一后的里耶秦简和岳麓秦简。另一种是以字组的形式发展，生成“出貣”字组，也专表借出义，始见于里耶秦简。

里耶秦简贰共出现借出义10例，其中3例用“出貣”，7例用“贷”：（3）“径廥粟米一石泰半斗。卅一年五月壬子朔己未，田官守敬、佐 、禀人娙出貣罚戍公卒襄武宜都胠。”（9-763+9-775）（4）“径廥粟米一石九斗少半。卅一年四月癸未朔□未，田官守敬、佐壬、禀人娙出貣居责索武昌士五（伍）挚。”（9-901+9-902+9-960+9-1575）（5）“径廥粟米四斗泰半斗。卅一年六月壬午朔朔日，田官守敬、佐、禀人娙出貣居赀士五（伍）巫庳处阑叔五月乙亥以尽辛巳七日食。”（9-1117+9-1194）（6）“廿六年七月庚戌，舍守宣、佐秦出稻粟米二斗以贷居貣士五（伍）巫濡留利，积六日，日少半斗。”（9-1903+9-2068）（7）“……佐操、禀人病降以贷贫毋穜（種）者成里□”（9-880+9-1023）（8）“廿六年后九月辛酉，启陵乡守枯、佐□、禀人矰出麦四斗以贷贫毋穜（種）者贞阳不更佗。”（9-533+9-886+9-1927）（9）“廿六年七月庚戌，舍守宣、佐秦出稻粟米四斗少半斗以贷居赀士五（伍）朐忍修仁齐，积十三日，日少半斗。”（9-1301+9-1935+9-1937）（10）“廿六年七月庚戌，舍守宣、佐秦出稻粟米一石一斗半斗，以贷居貣士五（伍）朐忍阴里冉□积卅日。其廿一日，日少半斗；其九日，日少斗。”（9-502+9-1526）（11）“佐奢、禀人小以贷更戍不更城父左里节。·三月食”（9-1980）（12）“□胡敢言之：出粟一斗大半斗，斗十二钱以贷冗。”（9-715+9-1849）

这里的“字组”是指单字表达语义单位的替代形式，是汉语运用单字组合的方式表达语义单位，所以其标志是表示一个语义单位，占一个语法位置，没有关联字词。

汉语表义单位为什么会出现“字组”？还要从汉语字词发展的过程和阶段说起。我们认为，汉语字词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即单义字词发展阶段、多义字词发展阶段、派生字词发展阶段和“字组”发展阶段，我们称之为汉语字词发展的四阶递进。①详见王贵元：《汉语词汇的发展阶段及其演进机制》，《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字词是人们对事物和现象的指称和描写，在字词产生的初期，都是一种事物或现象命名一个词形，所以，汉语初期阶段产生的字词多是单义字词。商代和西周时期仍是单义字词为主的发展阶段。单义字词发展到一定数量，必然会遇到两大问题：首先是音节数量有限，无限发展会出现大量的同音词，其次是音义关系及词义关系缺乏系统性，这是因为早期产生的词，其音义结合大多是约定俗成的，也就是音义之间没有可供推测和联想的理据。这两大原因限制了单义字词数量无限发展的可能性，当人们意识到存在的问题时，即会为字词的进一步发展寻找新的途径，这一新途径就是发展多义字词。多义字词是一个词形表示多个词义，一词多义首先是大量节省了词形，可以避免和减少同音词的增加。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使词义的系统性得以建立，便利了词义的记忆和理解。多义字词的数个字词义间，除少量的假借义外，皆有意义联系，这样，字词义实际上就有了系统性，为理解和记忆提供了便利基础。但是，多义字词的发展也是有限度的，首先是一个字词不能含义太多，负担过重，其次是一词多义之义位间不能相隔太远或过于接近。所以多义字词发展到一定程度，又须创新字词的发展方式，在单音节词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而单词的词义数量也达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汉语便另辟蹊径，发展派生字词。派生字词是原字词的不同字词义通过改变词形的方式产生新词。词形有口头形式的音节和书面形式的字形，汉语字词的派生充分利用了这两种条件，形成了字词派生的两大途径，即音变构词和字变构词。派生字词的发展对汉语的发展意义重大，最主要的是在多义字词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和完善了汉语字词的系统性，也就是开始了字词与字词之间系统关系的建立。但是派生字词的发展以增加音节和字形为主要方式，其局限也是很明显的，首先是没有改变口语中同音词大量增加的状态，其次是汉字形体的数量无限发展，会大大增加记忆的负担，因此，在单音节和单字发展不可持续的情况下，汉语便采用已有的单音节字词组合表义的方式，“字组”便应运而生了。“字组”的大量产生是单字表达语义单位的替代，反映了汉语语义单位发展的本质，因为就“字组”来说，开始形成之时都是单字本有意义的原义合成，在生成之后使用过程中可能延伸出新的综合意义，但在生成之时皆是原义组合，这说明汉语的本来意图就是组合已有单音词和已有汉字来表达语义。

汉语早期阶段以发展单字为主，后期阶段以发展“字组”为主，其转化阶段在秦汉时期。汉语的字词发展研究，核心是研究单字的发展与“字组”的生成过程和发展过程，同时发掘和分析汉语在发展过程中怎样用字组的方式替代单字表达语义单位。过去的汉字发展史研究仅注重单字发展的研究，实际上“字组”属于汉字使用的现象，是字用问题，也是汉字发展史研究的重要内容。而且由于秦汉以后单字的发展已不是主要发展形式，所以“字组”的研究就显得尤为重要。

三、单字的发展

单字有字义、字形和字音三要素，三者的发展往往是不平衡的，有些要素的变化对语义单位的认定没有影响，但大多数情况下，任何一个要素的发展变化都会导致语义单位的变化。另外，单字的发展大多具有阶段性，也就是在不同的阶段，其变化状态存在差异。

（一）单字的纵向发展模式

依据单字三要素的变化关系，单字的纵向发展可概括为五种主要模式。

1.义发展，形、音不变。是指单字的三要素中仅字义发展变化。如“关”字：（13）“·广地南部言永元五年六月官兵釜硙月言簿：承五月余官弩二张，箭八十八枚，釜一口，硙二合。今余官弩二张，箭八十八枚，釜一口，硙二合。赤弩一张，力四石，木关。陷坚羊头铜鍭箭卅八枚。故釜一口，鍉有锢，口呼长五寸。硙一合，上盖缺二所，各大如踈。·右破胡燧兵物。·赤弩一张，力四石五，木破，起缴往往绝。盲矢铜鍭箭五十枚。硙一合，敝尽不任用。·右涧上燧兵物。·凡弩二张，箭八十八枚，釜一口，硙二合。毋入出。”（居延汉简128.1）关于文中“木关”，孙机解释为弩臂上用来加固弓的小短木，②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41页。迄今为止，学术界皆依用孙说，如李天虹《居延汉简簿籍分类研究》《中国简牍集成》注释等。但此说是有问题的，上列报告的内容分两方面，首先是物名和数量，其次是物品的完损情况，见表1。“故釜”即旧釜。“鍉有锢，口呼长五寸”，即釜的上边沿有修补的铸塞，裂缝五寸长。“硙”即石磨。“上盖缺二所，各大如踈”，即石磨的上扇有两处破损，两处缺口都像梳子一样大。“敝尽不任用”即损坏殆尽已不能使用。箭只言名称数量，说明没有损坏。西北汉简述说弩都要言明力度。“木破，起缴往往绝”即弩木破损，其上缠束的生丝带多处断裂。对比破胡燧的弩，后一句“木关”显然应是描写物品的完损情况，而非弩的部件名。我们认为，“木关”即木弯，指弩木已弯曲。“关”可通“弯”，陆德明《释文》：“关，乌环反。下同。本亦作弯。”《集韵·删韵》：“弯，《说文》：‘持弓关矢也。’《左氏传》作‘关’。”西北汉简中还有一个与此相关的词“关戾”，汉简中出现4例，简文如下：（14）“坐候史齐行塞，官奴（弩）二关戾□□□□部□调少□塞坐令史奉光行塞，弩三关戾□”（居延汉简 14.6,213.21）（15）“长甲，坐君行塞，弩五关戾□缓，适车”（居延汉简403.15）（16）“兵弩各有数。檄到，严教吏卒，谨敬持兵弩，毋弛大黄弩、六石、五石弩，更日复张，谨敬持处，盖毋令暴露关戾，边兵重兵”（敦煌汉简1373、1374）“关戾”应是近义词联用，义谓弯曲。“盖毋令暴露关戾”即不要让弩暴露在外而弯曲。弩为木制，放在外边风吹日晒雨淋会扭曲变形。“弩三关戾”即有三张弩皆已弯曲。

表1 句义分类表

2.形、义发展，音不变。指三要素中字形和字义发生变化，字音不变。如“取”字，本义是捕获，《说文·又部》：“取，捕取也。从又从耳。”因抢婚制的存在，引申指娶亲。秦代以前娶亲义皆用“取”，例如：（17）“甲取（娶）人亡妻以为妻，不智（知）亡，有子焉，今得，问安置其子？当畀。”（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18）“阴日，利以家室。祭祀、家（嫁）子、取妇、入材，大吉。”（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除）（19）“梦见豲、豚、狐生（腥）喿（臊），在丈夫取妻，女子家（嫁）。”（岳麓秦简壹·占梦书）（20）“家不居咸阳而取（娶）妻咸阳及前取（娶）妻它县而后为吏焉，不用此令。”（岳麓秦简肆·第三组336正）（21）“·十三年三月辛丑以来，取（娶）妇嫁女必叁辨券。不券而讼，乃勿听，如廷律。”（岳麓秦简伍·第二组188正）（22）“平日：可取（娶）妻、祝祠、赐客，可以入黔首，作事吉。”（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建除）（23）“·杀日勿以杀六畜，不可出女、取（娶）妻、祠祀、出财。”（放马滩秦简·日书乙种·帝）西汉时期在“取”的基础上增“女”旁造“娶”字，专门分担“取”的娶亲义，造成“取”字形、字义的发展，字音不变。功能的分派往往需要较长的过程，从汉代出土文献看，西汉时期马王堆一号墓遣册有1个“娶”字，武威汉简有2个“娶”字。但整个汉代直至东汉仍多用“取”。例如：（24）“上六：生。以战客败。可为啬夫，嫁女，取妇，祷祠。”（银雀山汉简贰·阴阳时令、占候之类）（25）“收日，可以入人、马牛、畜产、禾稼。可以入室、取（娶）妻。”（孔家坡汉简·建除）（26）“谋乡长者，欲为取（娶）妻。其母曰：‘句（茍）称吾子，不忧无贤。’谋（媒）勺（妁）随之，为取（娶）妄稽。”（北大汉简肆·妄稽）（27）“取妇。凡取妇嫁子，春三月轸、角，夏三月参、东井，秋三月东辟（壁）、奎，冬三月箕、斗，不死必不成。”（北大汉简伍·揕舆）（28）“车，祭者占牛马毛物，黄白青駠，以取妇、嫁女、祠祀、远行、入官、迁徙、初疾”（居延新简 40.38）（29）“毋嫁娶过令者，敢言之。”（居延新简22.826）（30）“至尊在，不敢信其私尊也。父必三年然后娶，达子之志也。”（武威汉简·甲本服传）（31）“至尊在，不敢降其私尊也。父必三年然后娶，达子之志也。”（武威汉简·乙本服传）（32）“前不处年中，升娨（？）取张同产兄宗女姃为妻，产女替。”（东牌楼东汉简牍·封检）

3.音、义发展，形不变。指三要素中字音和字义发生变化，字形不变。如“臧”字，《说文·臣部》：“臧，善也。从臣，戕声。”臧字甲骨文从臣从戈，象以戈击臣之形，一般认为指战争中被俘获而为奴隶之人，后引申指藏匿、赃物、内脏等，音也生出“慈朗切”“才浪切”等。东汉以前皆用“臧”表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臧，善也。《释诂》《毛传》同。按子郞、才郞二反，本无二字。凡物善者必隐于内也，以从艸之藏为臧匿字始于汉末，改易经典，不可从也。又贓私字，古亦用臧。”例如：（33）“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臧（藏）必厚亡。”（北大汉简贰·老子上经）（34）“谨行视钱财物臧（藏）内，户封皆完。”（居延汉简266.16）（35）“律：盗臧（贓）直（值）过六百六十钱，黥为城旦；令：吏盗，当刑者刑，毋得以爵减、免、赎，以此当恢。”（张家山汉简·奏谳书）（36）“九月四日于赣舍分臧（贓），各持所得分去，赦与叔合臧（贓）盛簏中。”（五一广场东汉简牍80）（37）“㱃（饮）毋过五，口必甘昧（味），至之五臧（臟），刑（形）乃极退。”（马王堆汉墓帛书·十问）（38）“勭（動）者实四支（肢）而虚五臧（臟），五臧（臟）虚则玉体利矣。”（张家山汉简·脉书）字形“藏”“贓”“臓”见于西北汉简。

4.形、音、义皆发展。指三要素中字形、字音和字义都发生了变化。如“買”字，秦统一前买、卖义皆用“買”，无“賣”字，例如：（39）“其马牛亡马者而死县，县诊而杂買（賣）其肉，即入其筋、革、角，及索入其贾钱。”（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廏苑律）（40）“畜鸡离仓。用犬者，畜犬期足。猪、鸡之息子不用者，買（賣）之，别计其钱。”（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仓律）（41）“人臣甲谋遣人妾乙盗主牛，買（賣），把钱偕邦亡，出徼，得，论各可（何）殹（也）？当城旦黥之，各畀主。”（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42）“甲盗钱以買丝，寄乙，乙受，弗智（知）盗，乙论可（何）殹（也）？毋论。”（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秦统一后的里耶秦简和岳麓秦简中首次出现了“賣”字，且与“買”分工明确：（43）“賣二斗取美钱丗，賣三斗”（里耶秦简壹8-771）（44）“徒隶牧畜死负、剥賣课。”（里耶秦简壹8-490+8-501）（45）“丗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賣祠 余彻酒二斗八升于□”（里耶秦简壹8-907+8-923+8-1422）（46）“敢言之：前日言当为徒隶買衣及予吏益仆。”（里耶秦简壹6-7）（47）“涪陵来以買盐急，却即道下，以券与却，靡千钱。”（里耶秦简壹8-650+8-1462）（48）“丗三年二月壬寅朔朔日，迁陵守丞都敢言之：令曰恒以朔日上所買徒隶数。”（里耶秦简壹8-154）（49）“金布律曰：有買及賣殹（也），各婴其贾（價），小物不能各一钱者，勿婴。”（岳麓书院藏秦简肆·第二组117正）抄写于西汉初年的马王堆帛书和张家山汉简中“賣”“買”亦区别使用：（50）“齐先鬻勺（赵）以取秦，后賣秦以取勺（赵）而功（攻）宋，今有（又）鬻天下以取秦，如是而薛公、徐为不能以天下为亓（其）所欲，则天下故（固）不能谋齐矣。”（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51）“智（知）人略賣人而与贾，与同罪。不当賣而私为人賣，賣者皆黥为城旦舂；買者智（知）其请（情），与同罪。”（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52）“诸诈绐人以有取，及有贩賣贸買而诈绐人，皆坐臧（贓）与盗同法，罪耐以下有（又）䙴（遷）之。”（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53）“其诈贸易马及伪诊，皆以诈伪出马令论。其不得□及马老病不可用，自言郎中，郎中案视，为致告关中县道官，賣更買。”（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54）“石率之术（術）曰：以所賣買为法，以得钱乘一石数以为实，其下有半者倍之，少半者三之，有斗、升、斤、两、朱（铢）者亦皆破其上，令下从之以为法，钱所乘亦破如此。”（张家山汉墓竹简·算术书）“賣”是在“買”的基础上增加新构件“出”，专表出卖行为。《说文·出部》：“賣，出货物也。从出，从買。”从现有材料看，“賣”字是秦统一全国后产生的，而且一经出现即分工严格，所以很可能是秦“书同文”整理文字时造的一个字。《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金布律》：“有買及買殹（也），各婴其贾（價）；小物不能各一钱者，勿婴。金布。”同一条律文，《岳麓书院藏秦简（肆）》作“金布律曰：有買及賣殹（也），各婴其贾（價），小物不能各一钱者，勿婴”。从睡虎地秦简“買及買殹”看，很可能在“賣”字创制前，“買”已发生了语音分化。

5.形变，音、义不变。指三要素中仅字形发生变化，字义和字音不变。多是异体字的发展，如勭、動为异体字，《集韵·蕫韵》：“動，或作勭。”战国楚简从“童”从“辵”，秦会稽刻石、绎山刻石作“勭”，西汉马王堆简帛、银雀山汉简都写作“勭”，东汉碑刻都写作“動”，《说文》有“動”无“勭”，显然其字形经历了从“勭”到“動”的发展变化。例如：（55）“而民生生，勭皆之死地之十有三。”（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56）“勭静不时胃（谓）之逆，生杀不当胃（谓）之暴。”（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57）“事备而后勭，故城小而守固者，有委也。”（银雀山汉简壹·孙膑兵法）（58）“故兵有四路、五勭：进，路也；退，路也；左，路也；右，路也。进，勭也；退，勭也；左，勭也；右，勭也；墨（默）然而处，亦勭也。”（银雀山汉简贰·论证论兵之类）（59）“痛矣如之，行路感動。党魂有灵，垂后不㱙。”（夏承碑）（60）“訞贼张角，起兵幽冀，兖豫荆杨，同时并動。”（曹全碑）

（二）单字的横向发展模式

以上讲的是单字形音义发展的纵向个体关系，单字形音义发展还可以从横向的群体关系角度来观察。从横向的群体关系角度看，其发展可概括为新增、合并、调配三种模式。

1.新增。就横向的群体关系而言，单字发展出新的字音或字形，功能也发生分化，即为新增。上文论述的单字发展的第二种模式“形、义发展，音不变”、第三种模式“音、义发展，形不变”和第四种模式“形、音、义皆发展”皆属于新增，此不赘述。

2.合并。合并是指两个或几个功能不同的单字在发展过程中并而为一，只使用一个单字。如“種”与“穜”，本是两个功能不同的单字，《说文·禾部》：“種，先穜后孰也。从禾，重声。”“種”的本义是生长时间长的庄稼。《说文·禾部》：“穜，埶也。从禾，童声。”“穜”的字义是播种、种子等。后来二字合并，只使用“種”，王念孙《广雅疏证》“穜”下：“经传皆作種。”从出土文献看，合并出现在西汉晚期：（61）“五穜（種）忌，丙及寅禾，田〈甲〉及子麦，乙巳及丑黍，辰卯及戌叔（菽），亥稻，不可以始穜（種）及获賞（嘗），其岁或弗食。”（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五種忌日）（62）“居赀赎责（债）者归田农，穜（種）时、治苗时各二旬。”（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司空律）（63）“黔首或始穜即故□”（龙岗秦简176）（64）“貣穜食弗请。”（岳麓书院藏秦简壹·为吏治官及黔首）（65）“到明出穜，即□【邑最富】者，与皆（偕）出穜。即已，禹步三出穜所，曰：‘臣非异也，农夫事也。’”（周家台三十号秦墓竹简349、350）（66）“大荠穜一斗，卅五。凡直七千三百五十二。”（67）“戎介穜一半，直十五。受钱五千五百。”（居延汉简262.34）（68）“穜田作，必毋后时。”（居延新简53·158B）（69）“葵穜（種）五斗，布㯱一。”（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148）（70）“仓穜及米厨物五十八囊。”（广西贵县罗泊湾一号汉墓木牍背第1栏）（71）“五種橐。”（江苏邗江胡场五号汉墓木牍）

上述例句中播种、种子义只有邗江胡场五号汉墓作“種”，其他用“穜”。邗江胡场五号墓墓葬年代是西汉宣帝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属西汉晚期。

3.调配。是指单字之间表义功能的重新分配，如“可”的本义是许可、肯定，后借为疑问代词。“何”本义是负荷（后作“荷”），后也借为疑问代词，先用“可”后用“何”，实际上是把“可”的疑问代词功能调配给“何”。从出土文献看，战国以前皆用“可”，《睡虎地秦简》共出现165次，《郭店墓竹楚简》共出现9次，皆用“可”：（72）“‘害盗别徼而盗，驾（加）辠（罪）之。’·可（何）谓‘驾（加）辠（罪）’？”（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73）“可定名事里，所坐论云可（何），可（何）辠（罪）赦，【或（又）】覆问毋（无）有。”（睡虎地秦简·封诊式·有鞫）（74）“上毋间阹，下虽善欲独可（何）急？”（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75）“鲁穆公昏（问）于子思曰：‘可（何）女（如）而可胃（谓）忠臣？’”（郭店楚墓竹简·鲁穆公问子思）（76）“可（何）胃（谓）六惪（德）？圣、智也， （仁）、宜（义）也，忠、信也。”（郭店楚墓竹简·六德）（77）“（美）与亚（恶），相去可（何）若？”（郭店楚墓竹简·老子乙本）用“何”出现于秦统一后，《里耶秦简》（壹）（贰）共出现72次，69次用“何”，3次用“可”。到西汉时，已基本只用“何”，《银雀山汉墓竹简》共出现71次，全用“何”，《尹湾汉墓简牍》共出现6次，全用“何”，《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共出现108次，全用“何”。《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叁）（肆）》共出现139次，只有一次作“可”，其例如下：（78）“问男女之齐至相当、毋伤于身者若可（何）？合（答）曰：益产者食也，损产【者色】也，是以圣人必有法厕（则）。”（马王堆汉墓帛书·养生方）这一用例可能是前代用字的遗留，一般认为马王

从出土文献看，字组的大量产生是在秦统一全国后，其形成方式大致有三种。

1.新造字组。新造字组是字组生成的最主要形式，如秦统一后“卖”字产生，随即生成了“贳卖”“赎买”“传卖”“徙卖”“出卖”“贩卖”“租卖”“贸卖”“市卖”等字组：（79）“元康四年六月丁巳朔庚申，左前候长禹敢言之。谨移戍卒贳卖衣财物爰书名籍一编，敢言之。”（居延汉简10.34A）（80）“有赎买其亲者，以为庶人，勿得奴婢。”（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81）“·臣欣与丞相启、执法议曰：县官兵多与黔首兵相类者，有或赐于县官而传（转）卖之，买者不智（知）其赐及不能智（知）其县官兵殹（也）而挟之。”（岳麓秦简陆·第一组007正、008正、009正）（82）“其有事关外，以私马牛羊行而欲行卖之及取传卖它县，县皆为传，而欲徙卖它县者，发其传为质。”（岳麓秦简肆·第二组199正、200正）（83）“丗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卖【祠】（率）之，斗二钱。”（里耶秦简壹8-845）（84）“卖瓦土毄（墼）粪者，得贩卖室中舍中，租如律令。”（岳麓秦简肆·第二组126正）（85）“租卖穴者，十钱税一。”（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86）“代户、贸卖田宅，乡部、田啬夫、吏留弗为定籍，盈一日，罚金各二两。”（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87）“·比于节。有敢妄骂詈、殴之者，比逆不道。得出入官府、郎第，行驰道旁道。市卖，复毋所与。”（武威汉简·王杖十简）

2.由原有字组改造而成。“奴婢”字组是秦统一全国后规定使用的一个新字组，①详见陈伟：《秦简牍校读及所见制度考察》，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18页。在秦汉简牍中指私家奴隶，“奴”指男性家奴，“婢”指女性家奴。同样的含义原本用“臣妾”或“奴妾”表示，由于“臣”“妾”身份的改变，秦统一后规定原有的“臣妾”“奴妾”一律改为“奴婢”。《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司空》：“人奴妾毄（繫）城旦舂，貣衣食公，日未备而死者，出其衣食。”《岳麓书院藏秦简〔肆〕》第二组269正、270正：“人奴婢毄（繫）城旦舂，貣衣食县官，日未【备】而死者，出其衣食。”睡虎地秦简是秦统一前文献，岳麓秦简肆是秦统一后文献，同样一条律文，“奴妾”改成了“奴婢”。《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臣妾牧杀主。’·可（何）谓牧？·欲贼杀主，未杀而得，为牧。”《岳麓书院藏秦简〔肆〕》第一组013正、014正：“及奴婢杀伤、殴、牧杀主、主子父母，及告杀，其奴婢及子亡已命而自出者，不得为自出。”“臣妾”改成了“奴婢”。这一改造在汉代得到了承继：（88）“父母殴笞子及奴婢，子及奴婢以殴笞辜死，令赎死。”（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89）“……嫁女，取妇，立为啬夫，冠带剑，入奴婢、六畜、贱……”（银雀山汉简贰·阴阳时令、占候之类）（90）“出外塞吏子、奴婢，小男女二人，凡积二百六人。”（敦煌汉简 304）（91）“绛百匹，杂缯百匹。又以其所捕斩马牛羊奴婢财物尽予之。”（居延新简52.569）（92）“·右奴婢有驾驾赦罪一等以上其证”（肩水金关汉简73EJT1:235）

3.由短语简化而成。如“隶臣妾”是“隶臣、隶妾”的简化。“隶臣”指男性，“隶妾”指女性，其身份学术界仍有争议，一说是刑徒，一说是官奴，也有认为两种兼有者。秦汉简牍中兼指男女时往往用简化形式：（93）“隶臣妾其从事公，隶臣月禾二石，隶妾一石半；其不从事，勿禀。小城旦、隶臣作者，月禾一石半石；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小妾、舂作者，月禾一石二斗半斗；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婴儿之毋（无）母者各半石；虽有母而与其母冗居公者，亦禀之，禾月半石。隶臣田者，以二月月禀二石半石，到九月尽而止其半石。舂，月一石半石。隶臣、城旦高不盈六尺五寸，隶妾、舂高不盈六尺二寸，皆为小；高五尺二寸，皆作之。”（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仓律）（94）“小隶臣妾以八月傅为大隶臣妾，以十月益食。”（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仓律）（95）“免隶臣妾、隶臣妾垣及为它事与垣等者，食男子旦半夕参，女子参。”（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仓律）（96）“隶臣妾之老及小不能自衣者，如舂衣。·亡、不仁其主及官者，衣如隶臣妾。”（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金布律）（97）“主匿亡收、隶臣妾，耐为隶臣堆帛书的医书成书年代在秦统一以前。

四、字组的形成与发展

（一）字组的形成方式

妾，其室人存而年十八岁者，各与其疑同法。”（岳麓秦简肆·第一组003正）（98）“诸军人、漕卒及黔首、司寇、隶臣妾有县官事，不幸死。”（岳麓秦简陆·第四组224正）

联合式字组有些是由省略并列词语而形成的，如“賣買”就很可能是如此，睡虎地秦简是战国时期竹简，有“買”无“賣”，“買”兼表{买}和{卖}，其组合为“買及買”，有关联词语：（99）“有買及買殹（也），各婴其贾（價）；小物不能各一钱者，勿婴。金布。”（睡虎地秦简·秦律十八种·金布律）秦统一全国后，在“買”的基础上增加新构件“出”派生出了“賣”，同样一条律文，统一后抄写的岳麓秦简肆已将“買”替换成了“賣”，“買及買”改成了“買及賣”：（100）“金布律曰：有買及賣殹（也），各婴其贾（價），小物不能各一钱者，勿婴。”（岳麓秦简肆·第二组117正）此后的出土文献皆作“賣買”，已不用关联词语，例如：（101）“·关市律曰：县官有賣買殹（也），必令令史监，不从令者，赀一甲。”（岳麓秦简肆·第三组243正）（102）“·新地吏及其舍人敢受新黔首钱财酒肉它物，及有賣買叚（假）赁貣于新黔首而故贵赋〈贱〉其贾（價），皆坐其所受及故为贵赋〈贱〉之臧（贓）、叚（假）赁费、貣息，与盗同法。”（岳麓秦简伍·第一组039正、040正）（103）“·十四年四月己丑以来，黔首有私挟县官戟、刃没〈及〉弓、弩者，亟诣吏。吏以平贾（價）买，辄予钱。令到盈二月弗诣吏及已闻令后敢有私挟县官戟、刃、弓、弩及賣買者，皆与盗同法。”（岳麓秦简陆·第一组005正、006）（104）“石率之术（術）曰：以所賣買为法，以得钱乘一石数以为实，其下有半者倍之，少半者三之，有斗、升、斤、两、朱（铢）者亦皆破其上，令下从之以为法，钱所乘亦破如此。”（张家山汉简·算数书）（105）“·建始二年三月丙午，社賣買。”（居延新简51.424）（106）“若和奸賣買。”（地湾汉简86EDT5:23）（107）“正光之初，元昆作蕃，投杼横集，滥尘安忍，在原之恿，事切当时。遂潜影去洛，避刃越江，賣買同价，宁此过也。”（元略墓志）

（二）字组的字义关系

字组的字义关系大致可分为联合式、限定式、增益式、结果式、支配式、陈述式六类。

1.联合式。联合式是单字字义以并列方式组合，这种组合的存在大多是为了表示更大一级范畴，其组成的单字字义为细分范畴。如“垣墙”，又作“墙垣”，“墙”也作“蘠”，为借字。《说文·土部》：“垣，墙也。从土，亘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此云垣者墙也，浑言之。墙下曰垣蔽也，析言之。垣蔽者，墙又为垣之蔽也。垣自其大言之，墙自其高言之。”按，据睡虎地秦简，段注所言非是，对比“垣”“墙”之睡虎地秦简用例，“墙”指房屋之墙，“垣”指院墙、围墙。例如：（108）“人毋（无）故鬼昔其宫，是是丘鬼。取故丘之土，以为伪人犬，置蘠（墙）上，五步一人一犬，睘（環）其宫，鬼来陽（揚）灰毄（擊）箕以喿（噪）之，则止。”（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109）“一室中卧者眯也，不可以居，是□鬼居之，取桃枱椯四隅中央，以牡棘刀刊其宫蘠（墙），謼（呼）之曰：‘复疾，趣（趋）出。今日不出，以牡刀皮而衣。’则毋（无）央（殃）矣。”（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110）“筑（築）外垣，孙子死。筑（築）北垣，牛羊死。”（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帝）（111）“子，鼠也。盗者兑（锐）口，希（稀）須（鬚），善弄，手黑色，面有黑子焉，疵在耳，臧（藏）于垣内中粪蔡下。”（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盗者）

2.限定式。限定式是指字组中的一个单字字义限定、说明另一个单字字义。“貣”，本义是借贷，既指借出也指借入。“出貣”，“出”起限定作用。“贸买”“贸卖”，《说文·贝部》：“贸，易财也。”“贸买”之“贸”是中心字，“买”“卖”是限定字。例如：（112）“诸诈绐人以有取，及有贩卖贸买而诈绐人，皆坐臧（贓）与盗同法。”（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113）“代户、贸卖田宅，乡部、田啬夫、吏留弗为定籍，盈一日，罚金各二两。”（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114）“夫同产及子有与同居数者，令毋贸卖田宅及入赘。”（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

3.增益式。增益式是字组中一个单字字义是另一个单字字义的羡增。如“出卖”，“卖”本来就含有“出”义：（115）“丗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卖祠余彻酒二斗八升于□率之，斗二钱。”（里耶秦简壹8-907+8-923+8-1422）（116）“丗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卖【祠】”（里耶秦简壹 8-845）（117）“己巳，库建、佐般出卖祠”（里耶秦简壹8-847）（118）“丗五年六月戊午朔己巳，库建、佐般出卖祠余彻脯一朐于□□□，所取钱一。”（里耶秦简壹8-1055+8-1579）又如“出嫁”，“嫁”本来就含有“出”义，《说文解字·女部》：“嫁，女适人也。从女，家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白虎通》曰：‘嫁者、家也。妇人外成以出适人为家。’按自家而出谓之嫁，至夫之家曰归。”例如：（119）“女子为户毋后而出嫁者，令夫以妻田宅盈其田宅。宅不比，弗得。其弃妻，及夫死，妻得复取以为户。弃妻，畀之其财。”（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

4.结果式。结果式是字组中的一个单字字义是另一个单字字义的结果。如“杀伤”：（120）“子杀伤、殴詈、投（殳）杀父母，父母告子不孝及奴婢杀伤、殴、投（殳）杀主、主子父母，及告杀，其奴婢及子亡已命而自出者，不得为自出。”（岳麓秦简肆·第一组013正、014正）（121）“杀伤其夫，不得以夫爵论。”（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

5.支配式。支配式是字组中一个单字字义支配另一个单字字义。如“受赇”“行赇”，“受赇”即受贿，“行赇”即行贿。《说文·贝部》：“赇，以财物枉法相谢也。从贝，求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财物枉法相谢也。枉法者，违法也。法当有罪，而以财求免，是曰赇。受之者亦曰赇。”例如：（122）“受赇以枉法，及行赇者，皆坐其臧（贓）为盗。”（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

6.陈述式。陈述式是字组中两个字义间是陈述与被陈述的关系。如“日失”，为十二时制的时段名称，位于“日中”后、“暮餔”前。指日偏西之时。专字作“昳”，秦汉简帛中尚无此字，皆作“失”。例如：（123）“子，旦吉，安（晏）食吉，日中凶，日失（昳）吉，夕日凶。”（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禹须臾所以见人日）（124）“·戊辰、己巳、壬午、癸未、庚寅、辛卯、戊戌、己亥、壬子、癸丑、庚申、辛酉，日失（昳）行，七憙（喜）。”（放马滩秦简·日书乙种·禹须臾行喜）（125）“卯，旦吉，安（晏）食吉，日中凶，日失（昳）凶，夕日凶。”（放马滩秦简·日书乙种·禹须臾所以见人日）

另外，一般论述类似于字组的复音词构词时有所谓“附加式”，即词缀和词根组合方式，这种方式实际上是字组在发展过程中部分字义虚化造成的，早期并不存在这种现象，也就是说在字组形成的时候，并没有这种形式。如有的论著把睡虎地秦简的“渭（喟）然”当作附加式用例：①刘铭如：《睡虎地秦墓竹简律文复音词研究》，四川外国语大学 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1页。（126）“舌不出，口鼻不渭（喟）然，索迹不郁，索终急不能脱，□死难审殹（也）。節（即）死久，口鼻或不能渭（喟）然者。自杀者必先有故，间其同居，以合（答）其故。”（睡虎地秦简·封诊式·经死）《说文·口部》：“喟，大息也。从口，胃声。”可以看出，这里的“然”是“如此，这样”的意思，与其他字义并无二致，不存在所谓“词缀”问题。在睡虎地秦简中，“然”字这样的用法非常普遍，例如：（127）“邦中之䌛（徭）及公事官（馆）舍，其叚（假）公，叚（假）而有死亡者，亦令其徒、舍人任其叚（假），如从兴戍然。”（秦律十八种·工律）“如从兴戍然”，原整理本译文：“和参加屯戍的情形一样。”（128）“其出禾，有（又）书其出者，如入禾然。”（秦律十八种·效）“如入禾然”，原整理本译文：“和入仓时一样。”（129）“告人盗百一十，问盗百，告者可（何）论？当赀二甲。盗百，即端盗驾（加）十钱，问告者可（何）论？当赀一盾。赀一盾应律，虽然，廷行事以不审论，赀二甲。”（法律答问）“虽然”即即使这样。（130）“人生子未能行而死，恒然，是不辜鬼处之。以庚日日始出时濆门以灰，卒，有祭，十日收祭，裹以白茅，狸（埋）壄（野），则毋（无）央（殃）矣。”（日书甲种·诘）“恒然”即经常这样。（131）“申，环也。盗者园（圆）面，其为人也鞞鞞然，夙得莫（暮）不得。·名责环貉豺干都寅。”（日书甲种·盗者）鞞鞞，读为䇑䇑。《说文》：“䇑，短人立䇑䇑貌。” 鞞鞞然即矮小的样子。

（三）字组的字音关系及其发展

字组的初始生成唯一考虑的是语义的表达，字音顺序并不是考虑的因素，所以存在“多少、少多”“雌雄、雄雌”“臧匿、匿臧”“祸福、福祸”“远近、近远”“言语、语言”“渔邋、獵渔”“逆顺、顺逆”等字序随意现象。就上述字组而言，其字序的差异并不影响表义功能，也就是说语义表达是相同的，这就是唯一考虑语义表达所形成的现象。但是在字组形态逐渐固定化的发展过程中，字音声调的顺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多数是依照平、上、去、入的相次原则进行的，如“多少、少多”。

“多少”是“多”与“少”的并列字组，其单用与组合字义相同。在战国睡虎地秦简中，其组合顺序尚不固定，共3见，2见作“少多”，1见作“多少”：（132）“雨为湗〈澍〉，及诱（秀）粟，辄以书言湗〈澍〉稼、诱（秀）粟及豤（墾）田畼毋（无）稼者顷数。稼已生后而雨，亦辄言雨少多，所利顷数。”（秦律十八种·田律）（133）“其近田恐兽及马牛出食稼者，县啬夫材兴有田其旁者，无贵贱，以田少多出人，以垣缮之，不得为䌛（徭）。”（秦律十八种·䌛（徭）律）（134）“比臧（藏）封印，水火盗贼，金钱羽旄，息子多少，徒隶攻丈，作务员程。”（为吏之道）马王堆简帛医书是战国文献的传本，共7见，3见作“多少”，1见作“多小”，2见作“少多”，1见作“小多”，字序也不固定，且“小”“少”尚未分化：（135）“狂〖犬〗齧人者，孰（熟）澡湮汲，注咅（杯）中，小（少）多如再食浖（浆），取竈末灰三指㝡【□□】水中，以㱃（饮）病者。”（五十二病方）（136）“冶，即以松脂和，以为完（丸），后饭，少多自材（裁）”（养生方）（137）“取桼（漆）、【節】之茎，少多等。”（养生方）（138）“勿令获面，获面养（痒）不可支殹（也）。·为布多小（少）以此衰之。”（养生方）（139）“取雄鸡一，产搣，□谷之□【□□□□□□□□】，阴干而冶，多少如鸡。”（养生方）（140）“以坚稠节【□□□□□】□□□□□□□□□物□□以□【□】□□□□以餔食食之，多少次（恣）”（养生方）（141）“令人环、益强而不伤人。·食肉多少次（恣）殹。”（养生方）统一后秦简5见，3见作“多少”，2见作“少多”，字序仍不固定：（142）“·贼律曰：为券书，少多其实，人户、马、牛以上，羊、犬、彘二以上及诸误而可直（值）者过六百六十钱，皆为大误；误羊、犬、彘及直（值）不盈六百六十以下及为书而误、脱字为小误。小误，赀一盾；大误，赀一甲。”（岳麓秦简肆·第二组225正、226正）（143）“不足，乃请御史，请以禁钱贷之，以所贷多少为偿，久昜（易）期，有钱弗予，过一金，赀二甲。”（岳麓秦简肆·第三组310正、311正）（144）“·县官田者或夺黔首水以自（溉）其田，恶吏不事田，有为此以害黔首稼。黔首引水以（溉）田者，以水多少为均，及有先后次。”（岳麓秦简陆·第四组243正、244正）（145）“皆以匿租者，诈毋少多，各以其”（龙岗秦简 142）（146）“以修（滫）清一桮（杯）， 赤叔（菽）各二七，并之，用水多少，次（恣）殹（也）。”（周家台秦简·病方及其他）西汉及东汉简帛5见，皆作“多少”，字序已固定：（147）“□入助用如牒。书到，壹以八月给奉，务令多少善恶均同。”（居延新简22.320）（148）“大小多少，报怨以德。”（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149）“□□□而误多少其实，及误脱字，罚金一两。误，其事可行者，勿论。”（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150）“渚上高之秉所佁（诒）谓秉曰：‘我贾人，前卖船责得钱，逐侣人在沩口塞寄止。’秉可，即上钱置秉所，其日之广舍，谓广曰：‘我盗央船师钱，去亡。故来。’广曰：‘若盗钱多少？何不远去？近于是！’”（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贰四六四）（151）“兼左部劝农贼捕掾祉言：考实臧物直钱数多少，愿谒傅前解。诣左贼。”（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肆一二七八）

（四）字组的字形关系及其发展

在初始时期，字组的字形与单字使用时的字形是统一的，如“㱃”“飲”为异体字，“樂”可借用为“藥”，“酓”可借用为“㱃”。作为字组也同样有“㱃樂”“飲樂”“酓藥”等形式：（152）“可以穿井、行水、盖屋、㱃（飲）樂（藥）、外除。”（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稷辰）（153）“可以毁除。可以飲樂（藥）。以功（攻），不报。”（孔家坡汉简·日书）（154）“利以穿井、沟、窦，行水，盖屋，酓（飲）藥，外除。”（孔家坡汉简·日书）但是在字组使用过程中，字组的某些字形会受同字组他字形体的影响而类化，如“息婦” 演变为“媳婦”，“息”受“婦”字影响而增“女”旁。“石榴”演变为“石磂”，“榴”受“石”字影响而改“木”旁为“石”旁。“爛漫”演变为“爛熳”，“漫”受“爛”字影响而改“氵”旁为“火”旁。“胡餅”演变为“餬餅”，“胡”受“餠”字影响而增“食”旁。

（五）字组的字序

从秦汉出土文献看，字组的字序主要受语义表达关系决定，因为由字义组合关系决定，所以字组的字序基本是稳定的，即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字序并一直延续。但联合式字组因为字义关系为并列关系，所以字序大多存在多序现象，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才逐渐稳定。如“逆顺”又作“顺逆”，义同。“逆顺”，西汉初期的出土文献中凡12见，皆出现在马王堆汉墓帛书中，例如：（155）“凡事无小大，物自为舍。逆顺死生，物自为名。名㓝（刑—形）巳（已）定，物自为正。”（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156）“逆顺同道而异理，审知逆顺，是胃（谓）道纪。”（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157）“审三名以为万事□，察逆顺以观于䩗（霸）王危亡之理。”（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158）“逆顺有理，则请（情）伪密矣。”（马王堆汉墓帛书·经法）西汉中期的出土文献中1见：（159）“于是攓芳莽，为蒹（擥）芳；张溪子之弩，发宛路之矰；（观）奇直，别雌雄；合蒲苴之数，察逆顺之风。”（北大汉简肆·反淫）“顺逆”，西汉初期的出土文献中马王堆汉墓帛书1见：（160）“故曰：‘计听知顺逆，唯（雖）王可。’”（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

又如“贵富”又作“富贵”，“贵”指身份地位高，“富”指财多。战国时期的郭店楚简“贵富”“富贵”皆有，如《郭店楚简·老子·甲》：“贵福（富）乔（骄），自遗咎也。”《郭店楚简·缁衣》：“子曰：大臣之不新（亲）也，则忠敬不足，而富贵已过也。”从汉代出土简帛看，西汉初期用“贵富”：（161）“贵富而䮦（驕），自遗咎也。”（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162）“葱（聪）眀（明）敻（叡/睿）知（智）守以愚，博上闻强试（识）守以践（浅），尊【□】贵富守以卑。”（马王堆汉墓帛书·缪和）（163）“为国之过：欲国德之及远也，而骄其士曰：士非我无道贵富。”（银雀山汉简贰·论政论兵之类）（164）“国力□□也，则辩】士能以众党□……贵富于国。”（银雀山汉简贰·论政论兵之类）西汉中期以后用“富贵”：（165）“富贵而骄，自遗咎。”（北大汉简贰·老子下经）（166）“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富贵□□□□□。”（地湾汉简86EDHT:17A）（167）“死人/归蒿里，地下□□何□姓□□名，佑富贵，利子孙。”（东汉王当等买地券）（168）“富贵无恙，传于子孙，□之无竟。”（东汉□临为父通作封记）特别是《老子》，同一句话，郭店楚简和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皆作“贵富”，北大汉简《老子》已改为“富贵”。

五、小结

通过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如下观点：1.汉语的最大特色之一是有汉字，汉字不仅是汉语的书写符号，还深深地参与了汉语成分的发展演变，书面语自不待言，即使在汉语会话中某种情形下也呈现的是汉字，所以汉语研究中绝对排除汉字，仅仅把汉字当作汉语的书写符号是有问题的。2.汉语字词的发展有单字的发展和字组发展两种主要形式，前期以单字发展为主，后期以字组发展为主。字组是在单音节和单字发展不可持续的情况下创立的新的发展模式，它的产生与语音简化、表义精细、韵律等没有关系。3.单字的发展可概括为五种主要模式：义发展，形、音不变；形、义发展，音不变；音、义发展，形不变；形、音、义皆发展；形变，音、义不变。字组则可从字组的形成方式、字组的字义关系、字组的字音关系、字组的字形关系及字组的字序等方面进行研究。4.字组是单字表达语义单位的替代形式，其标志是表示一个语义单位，占一个语法位置，没有关联字词。大多数字组可以明确界定，有些由短语和跨层结构转化而来的字组本来就没有明确的界限，就发展研究而言，不必过于纠缠。

本文只是对汉语字词发展初始时期状况的研究。我们认为，只有依据出土文献研究其初始状态，才能更加准确地看清字词发展的本质与本来面貌。字词发展在后续的发展过程中，无论是哪一方面都会有新的变化，但其本质不会改变，其基本面貌早已由形成的动因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