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
请想象这样一幅画面,在一家肉夹馍店前,一个人蹲在地上,至于蹲的姿势,实在不好描述。因为他很瘦,不管你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觉得他的两个小腿像是脱离于身体的桩子,近乎垂直于他的腰身,而他的下巴也正好能够放在膝盖上面。如果你走得再近一点,就能看到他身上穿着的是破旧的军绿色长裤,灰蓝色的短袖也皱皱巴巴的,让人怀疑自从他穿上后就再也没有洗过。一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鸭舌帽斜戴在头上,但是也压不住他朝周围尖叫着的头发,嘴唇上方的胡子像是临时用针线缝上去的(显然缝制者有些着急,两条胡子马虎极了),至于整个人,是暗红色的。他脚边放着一瓶刚刚打开的牛栏山二锅头。他从口袋极多的裤子里掏出来一包杂牌香烟,又从中拿出最后一根,可以看出里边的烟叶几乎全散了。他叼住这根朝地面耷拉着的烟,点燃后,拿起酒瓶喝了一口,眯起眼睛朝左朝右看着,但绝不与任何一个人产生视线接触。
如果单凭这样一幅画面描述,想必大多数人绝难相信生活中会出现这样的人,换作我也不好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周围是被正常人包围着的,他们容貌整洁,有着冷酷的礼貌,在傍晚来临的时候牵着自己的小狗在街边散步,让你不由得感到世界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甚至会出现这么一两个人,他们从容自信的样子常常让你觉得自己希望得到的生活已经被完成了,至于那些乞讨者、残疾人……他们极少出现,从不存在,或者存在那么一下,就被我们匆匆忙忙地用正常代替,生活迅速被平静的美好包围。
我遇到街边这个人的时候是在傍晚,市民们刚吃完晚饭,正在舒适的晚风中陪着自己心爱的小狗散步。市里的邮政大楼重新装修,这些天以来我没日没夜地绘制水管线路图,脑袋几乎被咖啡淹没了,人在这种状态下极难有饥饿感,我想这是大脑得不到休息的主动抗议,它让我拒绝进食,最好连带着把我杀死。当我终于绘制完最后一根线条的时候,大脑的血液像下落的瀑布一样不断损失,往下猛烈冲击的同时又在脖子的地方突然断裂,再也寻不到踪迹,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让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出门了。一走到街上,整个我都饿极了,我就朝着肉夹馍店走了过去,接着就是刚开始我描述的那一幕。
街边的人来来往往,他就蹲在两棵梧桐树中间,没有人注意到他,我也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多余,就往前面的队伍靠了靠。排在我前面的有三位,每个人都盯牢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旁边吵吵闹闹,但我们这里安静得很,只有老板拿着两把银白色的刀具在木砧板上来回切剁那些肥瘦相宜的肉块。空气的温度是合适的,我有点儿慵懒了,只想在饱餐一顿后沉沉睡去,犒赏一下自己这几天以来的劳绩。前面走掉一个人,我又往前挪了几步,这一步挪得刚刚好,一个四口之家和两只小狗刚好要走过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接着我就听到了狗叫,声音是一高一低,一个沉闷一个高亢,我看去时,男主人和女主人分别在奋力往回拉着这两只狗,一个大型犬一个小型犬,凭我仅有的对狗的判断,应该是一只德牧和一只博美,它们正在朝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吼叫。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两只狗离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还有些距离,决计伤不到他,但是男主人和女主人神情很着急,几乎是在与这两只狗赛力气了。德牧犬脖子前倾,男主人的身子往后倒着,说:“别叫,别叫!”博美犬的前脚已经被拉离了地面,女主人厌嫌地尖叫着,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他们的两个孩子本来走在前面,此时也慢慢地朝男主人和女主人靠近,眼光却是看向那个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肉夹馍店里的灯光布在这一家四口身上,阴影投射过去,落在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身上,他不动声色地蹲在那个阴影里头,依然在缓慢地抽烟,随着男主人和女主人微小的移动,灯光有时候漏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嘴里冒出的浓重烟雾。我看出了神,心里也有些紧张,这两只狗像是完全不听劝,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冲出去撕咬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僵持了近一分钟后,我听到女主人冲着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喊:“要死啦?你走哎!你走了就不咬了啊!”男主人也跟着冲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吼叫:“走开点走开点,走开!”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没有抬头,也没有挪动步子,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只是挠了挠头,喝了口酒,依然抽着他那只剩下半根的香烟。至于他的视线,始终也没有看向面前的狗和这一家四口,依然是往左和往右看着,从我的位置来看,完全看不出他在看什么,他像是在看向地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看向地上。
《小憩》(东良 绘)
我前面的三个人领走了自己的食物后,轮到我了,在老板的呼叫中,我的观察也暂时中断了。我看向熟悉的招牌,脑子里有些混乱,这些天来没有好好休息,注意力实在是被打断了,很难再集中起来。我稀里糊涂地点了一个肉夹馍,听到背后男主人说:“妈的,真要死了哎!你就不能走一走啊!”我转回头去,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背影完全挡住了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只能看到他们的狗还是奋力地往前吼叫着,男主人费力地扯着狗绳,艰难地往后退着。这个时候旁边过路的人也集中起来了,三五个人和我一同观察着这一幕。人多起来后,男主人不再向正后拉扯德牧犬,他往女主人那儿挪了一步,看得出来是想往旁边拽离德牧犬。方法奏效了,几乎是一瞬间,德牧犬被拽偏了,两个前爪在地上磨蹭了一下,随之又恋恋不舍地吼叫了几声,终于被男主人拽走了。女主人拉着仍在孤军奋战的博美犬,她身子瑟缩着,吼叫博美犬的声音也颤抖了。不一会儿男主人空手跑了过来,接过女主人的狗绳使劲一拽,博美犬发出了一声尖叫,吼叫声也终于滞停了,接着女主人就小跑着跟了过去。我看得心惊胆战,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呢,烟已经抽完了,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后,依然还是朝左和朝右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扭回头去,看向木砧板上我的食物,与老板的视线正好相对,他笑了一下,又低下头专心地切剁着砧板上的肉块,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傻子。咬上他一口就知道疼了。”砧板上的肥肉在灯光下被剁成发着白光的肉粒,在青椒和香菜的混合中,像是一片破败不堪的叶子为了显示生机主动生起了蚜虫。“狗来了不跑啊?不等着被咬吗?”老板说着,用两把刀聚合起那堆青椒香菜与肉的混合物,现在它们看起来方方正正的,有了人为的痕迹,似乎可以放心下咽了。又有几个人从我身后走了过去,在闪动的人影中,我又看向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他两只手抱着瘦弱的小腿,像是被栽种在那儿的营养不良的另一棵梧桐树。没有了烟草后,他似乎有些灰心丧气了,往左往右看时,频率更快了,嘴里嗫嚅着,却听不清楚一句话。
结账的时候,我接过装在褐色纸袋里的肉夹馍,有点儿烫手,但好在注意力终于回复到自己身上了。我向老板道谢,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主人直冲着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走了过来,我闪躲了一下身子,差点儿与他撞上。女主人小跑着追了过来,她喊着男主人的姓名,神色里有些慌乱,但男主人一点儿没有理睬。我往后退了几步,看到那个男主人站在了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前方,冲他高声吼叫:“你想干吗?啊?你想干吗?”女主人过来想拉住男主人,被男主人一把甩开,他俯视着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指着他那顶脏兮兮的鸭舌帽,继续吼叫:“你到底想干吗?”路过的人现在都围拢过来了,我透过人群的缝隙,往前挤了挤,看到女主人神情里有些无助,呆立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想知道那两只狗在哪儿,就越过女主人往他们来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水果摊前有一高一低两个影子,一个影子前有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应该是他们的博美犬,想必现在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在看管着那两只狗。
手里的肉夹馍有些烫手,我的注意力又被拉了回来。人群里议论纷纷,男主人依然朝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吼叫着,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极其高昂,以致于听不清楚他话语里的全部内容:“我们好好走着……你蹲在这儿……咬到你……拉都拉不住……好不容易……你不赶紧走,等着被咬吗?……想讹人啊?……想干吗?”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看向男主人。我又着急地往前凑了凑,站在了两个人的侧面。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直直地仰着脖子,看着男主人,一动也不动,像是固定在了那儿,也好像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不是蹲在那儿,从来只有这么高,而他的头也从来就是那样仰着。男主人突然不说话了,接着他看向周围的人群(也看向了我),扫视了一圈后,他对着一位正在议论的老妇人说:“我们一家人,刚吃完晚饭出来遛狗,我们从来都住在这儿的嘛,遛狗也一直走这条路,从这儿嘛一直走到太阳公园,一个来回,我孩子呢,现在在那儿。”男主人往水果摊指了过去,继续说:“本来嘛好好的,我们家两条狗,一条比牧(看来我认错了),一条博美,你让我爱人说,从来不咬人的,从来没咬过任何一个人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这里,两只狗突然叫起来了,把我和我爱人还有我的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就是冲他叫——我们自己清楚,两只狗一次也没咬过人,但是刚才叫得很凶,还往前冲,看起来就是要咬到他了!我和我爱人赶忙拉住——我们遛狗一向带着狗绳的——但是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啊,我们也是第一次,没有防备的嘛,就死死拽住,保不齐咬不咬,但是两只狗叫得凶得很啊,你问我爱人,拉都拉不住!那我怎么办,我就一边拉着,一边就跟这个人说,你快走呀你快走呀,你走开点不就好了吗?你们说对不对?狗扑上去,不得了的呀,我们拉住了,那你就快点儿走,总不能说你就待在那儿,让狗扑上去咬吧?对不对?但是呢,他就是蹲在这儿,死活不走,动也不动,我喊他,他也不理,把我和我爱人急死了,那两只狗都快扑上去了!谁能不急!咬到人是开玩笑吗?好不容易我生拉硬拽,终于把两只狗给拽走了。刚才,就刚才,我的两个孩子都吓哭了,两只狗没咬过人的啊!差点儿就咬上去!你们评评理,你们说,这不吓死个人吗!”男主人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激动地说着,女主人在男主人说完之后,神色稍微平静了一些,往男主人身边靠了靠。男主人又看向人群里的那个老妇人,说:“我那两个孩子现在害怕得不行。你们评评理。我越想越气不过,他得向我道歉!”老妇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啊,这吓坏了孩子。”人群里又议论了起来,我听到身边一个年轻的男孩说:“真咬到了,这不还得给他打狂犬疫苗,好几千块……”
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还是仰着头看着男主人,路灯亮了起来,熏黄的灯光落在梧桐叶上,漏出来的流在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脸上,淌出来了曲曲折折的影子。他嘴巴微张着,暗红色的皮肤更黑了一些,帽檐压低的头发被路灯削弱了音量,挣扎着想要逃回帽檐里面,剩下一些杂乱的毛发独自抵抗着光亮的斩杀,却在空中凌乱成絮状,风都不经过。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小腿,力气像是更大了一些,似乎在挤压体内的脂肪,好让昂起来的脖子能再从贫瘠的体内向上生长一些,但好像只是挤出来了之前吸进身体里的烟草雾气,连虚弱的膨胀也都消失殆尽,费力地支撑着仰起来的头颅。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就这样一直往上看着,男主人与人群交流的时候间或看去他一眼,但视线又立马挪开,往人群中寻找着他熟悉的眼神。
我身边一个穿着背心的大爷往男主人身边走了走,拍了拍男主人的肩膀,笑了笑,说:“好了,这事儿呢就这样过去吧,没咬到人,那不就万幸了吗?过去吧过去吧。”男主人眉头皱了一下,说:“过去是能过去,但他得给我道歉,我们一家人快被吓死了,这事儿怎么过去!”穿着背心的大爷又笑了笑,说:“哎呀,你能不明白吗,你看着这能道歉吗?他能道歉吗?”男主人看向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能说出来。老妇人也应和道:“孩子呢?你们快去哄哄孩子!”男主人看向老妇人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叹了一口气,说:“今天算我倒霉,我想说,大家都住在这里的,你们也有可能遇到,你们遇到了也受不了,好端端地走着路,碰见这么个人,真是倒了霉了!”男主人说完,没再看向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拉着女主人的手,往水果摊走了。
人群的议论慢慢也散去了,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扭头看向男主人走去的方向,穿着背心的大爷走近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他打量了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几眼,兀自笑了起来,叹了口气。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一直看向男主人一家远去的方向,直到男主人一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后,他还是一直看着。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空气更清凉了一些,在街边走动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久后,穿着背心的大爷离开了这里,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男人依然朝着男主人一家远去的方向望着,过了一会儿我也走了。
回到家后,肉夹馍已经凉了,吃起来口感不是很好,我本来想烧些水喝,但实在懒得动,喝了热水壶里剩下的凉水后,我就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