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了了
二月下旬的一天,牛毅的两个室友已经提前返校。牛毅是本地人,整个寒假窝在家里,上网看动漫、打游戏。喝得不省人事的父亲和歇斯底里的母亲对于他连背景音也算不上。他也会在小房间里发出声音,他的声音同样也不过是父母耳中的背景音。他早已过了责怪父母的年龄,父母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责怪他不够有出息,抱怨他无所事事,浪费时间,假期不学习,也不出去找点工作。他越听越心烦,家里有经济压力是父亲做生意做得不好才吃了大亏,他们说着说着,却像是他的出生带来的责任。他花过家里多少钱?大学以来的假期他从来没出去旅行过。他心里也满是对父母人格与言行缺陷的数落,但从来不向他们开口,只是放在心里。他们怎么不能也把那些伤人的话放在心里,不说出口呢?
牛毅的游戏玩得还不错,但他最近玩得确实太多了,这是他玩游戏最多的一个长假。虽然时间多,但并不快乐,甚至有些麻木和迟钝。他所在的公会里,两个成员谈上了恋爱,那是公会里唯一的女玩家。他们当然是网恋,早上他看到聊天记录时,心里不由自主地嘲弄:“谁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但还是很不是滋味,只因为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了。他对此感到非常扫兴,一度想退出这个公会,加入另一个,并且在里面假装是女玩家,让别的男玩家献殷勤。正当牛毅靠着椅背遐想,他同在动漫社的室友刘治给他打来电话,约他下午到金波湖去玩。
牛毅下午来到金波湖,在白石桥上看到等候的刘治和另一个人,他不认识。刘治和他介绍,这是大一的学弟,叫曾令辉。曾令辉戴着眼镜,瘦瘦小小,面相严肃古板。刘治说还有一个叫王德虎的学弟,还没过来。他们都是新学期要加入动漫社的,先在群里打过招呼了。牛毅因为之前和社长有冲突,从群里退出去了,所以不知道这些。牛毅是动漫社资格最老的成员,比社长更虔诚也更专业,刘治很敬重他。牛毅知道刘治对他的敬重,有刘治在他难免更有架子,对曾令辉他没有表现出热情的欢迎,而是问了他几个漫画和动画的问题,曾令辉没有表现出过人的眼界,看的还是庸俗的大路货,牛毅于是看低他几分。牛毅开始说起社长的坏话,又对曾令辉说,你来的不是好时候,动漫社已经江河日下。
曾令辉无言以对,刘治打圆场说,也不全是,我们社里的画同人志的写同人文的,都有在刊物上发表,漫展也小有名气。牛毅不听还好,一听更来气,开始抱怨这座城市二次元文化的落后,经济的不发达,地理位置的偏僻,交通的不便,羡慕起上海和武汉了。虽然他也都没去过。
王德虎来了,这是个面相温厚老实的大个子,比牛毅还高大一些,而且壮实得多,看上去有一米九。王德虎对动漫就更无知了,他只是因为喜欢画《海贼王》的人物肖像才入社的,对于动漫他只知道《海贼王》,在一路上的聊天中,只有谈到《海贼王》,他才会说几句,也只会说几个概括人物形象的词,像个小学生。牛毅心想这两人加入动漫社也一定是毫无存在感的,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同好会,只是一群外行人借此社交罢了。刘治察觉到牛毅的不满意,开始吹捧王德虎,说王德虎学过国画,高中还拿过奖。而曾令辉是日语专业的,之后可以搞一些漫画翻译。曾令辉立刻摇头说:“我日语不好的,翻译很难。”刘治说:“你才大一,之后会好起来的。”
牛毅不说话,其实他有点心虚,因为他既不会画画也不懂日语,他只是比较会聊动漫。他也越来越怀疑这个本领有没有用了,因为他的持之以恒的漫评作品越来越发表不出去。他又没有胆量像一些同行那样转向动漫视频,因为忌惮自己的声音被陌生的网民听见,更害怕在评论区看到其他人骂他。他光是看其他同行被骂就已经有点难以承受了,那些外行懂什么呀。他觉得把自己的漫评投稿到动漫刊物,或者发在空间里被朋友们点赞就很满足。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把研究动漫当工作看待,各方面条件都不允许。他只是个土木工程的大三学生。
牛毅一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冰湖的深处,他们意识不到,是因为前夜下了很大的雪。厚实的积雪遮蔽了水泥路、草坪和湖泊的界限,那些短小的冬枯草茎都被沉沉地压着。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是走在冰上,脚下一直是嘎吱嘎吱的踏雪声,鞋底的污渍由于早就被雪水擦干净,附近的足迹都是清亮的。是王德虎先注意到他们走到了湖心,他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说:“看,芦苇荡。”牛毅才从漫长的低头中抬起眼,他像梦游一样,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湖的中心。四人的周身都有比较辽远的开阔雪地,近处只有半截身子封冻住的芦苇荡。他微笑起来,大口呼吸着冰冷新鲜的空气,用鼻子还不够,而且张开了嘴,让干燥的北风撞进来。
牛毅的童心按捺不住了,他提议四人一起堆雪人玩。刘治率先附议。曾令辉有些惊讶:“为什么不打雪仗呢?”牛毅对于瘦小的曾令辉的惊讶才更是惊讶:“你要打雪仗?你这身板儿能行?”曾令辉比另外三个人都矮上二十到三十公分。曾令辉有点正经地说:“我们那儿堆雪人是女生玩的,男生都是打雪仗,而且别看我个小,我打雪仗未必输给你们。”
牛毅对他的正经感到没趣,没有理他,其他人也没有理他。曾令辉也不尴尬,很自然地加入滚雪球的行动中。
四个人只有刘治戴了手套,所以他干得最卖力,提议的牛毅倒是比较偷懒,他比较怕冻手。他们把周围半径五米的积雪都滚了起来,浑浊凝重的冰面就暴露在脚下。由于距离开学还有足足一个星期,金波湖的冰面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学生,非常空旷。刘治感慨说,开学之后冰也不会化但没有人敢走到这么中心的位置了,冰已经变薄了。王德虎说,他老家的湖春夏季有很多野鸭,但冬季湖冻住的时候,那些野鸭就都不见了。曾令辉笑着说,废话,它们是候鸟啊。牛毅说,金波湖春夏季也没有野鸭,什么时候都没有。但这次轮到他的话没人理了,另外三人聊起了自己故乡的风物和自然景观,牛毅对此无话可说。
就在雪人接近成型的时候,两个小小的人影逐渐从远方出现。牛毅四人注意到那两个人影,首先是听到其中一个孩子快乐的笑声。他在和他的伙伴讲述《海贼王》里的恶魔果实,而且问天般提出自己的设想:“同时吃两颗不同的恶魔果实会怎么样呢?一颗冰的一颗火的,到底会成为冰的还是火的呢?”另一个孩子的声音不那么清脆而大,但他肯定是在与另一个孩子说话。他们不多久就来到了雪人面前。
那果然是个外向活泼的孩子,他主动来和他们搭话,一点也不胆怯:“你们在堆雪人呀!”
四人中刘治回应了那个孩子:“对啊,这是雪人,我们还差胡萝卜和龙眼核。”
孩子说:“龙眼为什么又叫桂圆?你们可以不用那么死板,用饮料瓶盖也可以代替。”
刘治长了一张猫脸,他眯起眼睛转脸和同伴笑着说:“这小孩真有意思,还教训我们死板。”
另一个声音不那么清脆而大的孩子,现在面对这四个青年男性是沉默的,可能因为他们太高了,即使曾令辉也比他俩高很多。他刚才不是沉默的,而是一直在回应那个活泼孩子的话。
外向活泼的孩子走到雪人前,他抚摸雪人的大肚皮像是很喜爱,并且伸手去轻轻地挖雪人肚皮上的洞。牛毅走上去说:“喂,小孩,不要对别人的劳动成果搞破坏。”出乎意料,那个孩子很乖巧地就停手了。
那个孩子抬起头看着牛毅,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叔叔你长得好像干柿鬼鲛。”
牛毅愣了一下,干柿鬼鲛是《火影忍者》里一个长相奇怪的角色,他并不是不知道。刘治和曾令辉跟着笑了起来,附和道:“像啊,确实像。”牛毅有点不快,但他觉得不能表现出自己因为外貌被嘲笑而恼怒,于是他板起脸教训孩子:“不要叫叔叔,要叫大哥哥。”
那个孩子又是很乖巧地回应:“好的,干柿鬼鲛大哥哥。”那个孩子说完还嬉皮笑脸地笑起来。刘治在一旁已经快笑死了,连声称赞:“这小孩真的太有意思了!让他加入动漫社!”曾令辉反而似乎看出了牛毅心中的恼怒,没有再附和。王德虎完全在状况外,他静静地去把孩子挖到地上的雪块填回到雪人的肚皮,然后把喝了一半的“尖叫”的瓶盖拧下来,插到雪人鼻子的位置上。
牛毅问那个孩子,你叫什么,哪个小学的?
那个孩子说,我叫张鸿,是九小的。张鸿没有忘记介绍他一直在旁边沉默的伙伴:“他叫杨浩,比我大一级,也是九小的。”杨浩被提到名字时皱了皱眉头。他心里想拉上张鸿赶紧走。但张鸿似乎已经和这几个男青年相谈甚欢了。刘治吆喝道:“不得了啊牛毅,他也九小的,你们校友啊。”张鸿笑了:“牛毅,牛毅,牛尾(yǐ)巴!”
张鸿自得其乐笑得停不下来。牛毅面无表情,他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快乐的小孩。
他问张鸿,从哪里过来这里玩。张鸿往身后一指:“工学院,我家就住那儿。”牛毅说:“你父母是大学老师?”张鸿说:“对呀。”刘治在旁说会来这玩的基本都是大学老师家的小孩。王德虎感慨说:“大学老师家的小孩真好啊。”张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连忙指出:“不一定啊,路遥爸爸是保安队队长,杜少学妈妈是食堂员工,刘文波爸爸是开打印店的,不一定都是老师。”他掰着手指头,连续说了几个他们没听说过的名字。牛毅心想这小孩真讨厌。
刘治哈哈笑着:“这小孩和你一样能说,你们九小真出人才。”
其实刘治笑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他也希望这个奇怪的小孩快点走。但张鸿就一副不想走的样子,又在摆弄他们四人堆的雪人了。张鸿踮起脚才能碰到雪人的脑袋,他踮起脚,想用自己的手指给雪人戳出两个深深的眼窝。
牛毅走到张鸿背后,蹲下身子,一只手搭在张鸿的肩膀上。张鸿感觉牛毅做了一个很友好的动作。他满面笑容转过头,看着牛毅干柿鬼鲛般的脸庞。
牛毅问:“你打过雪仗吗?”
张鸿把踮起的脚尖放下,挺起胸膛说:“当然打过,而且很强。我的必杀技就是连发弹,存好几个雪球在怀里,连续打出去,防得了第一发防不了第二发……”
张鸿正说着,牛毅轻轻把他瘦小的身体转过去,正对雪人,然后抓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按到雪人的肚子里。
因为雪人的身体挪用了大量的雪,质量和密度都不容小觑,所以牛毅一开始就用了不小的力气,能够把张鸿的脸一口气埋进雪人的肚皮。张鸿的耳朵这一下还露在雪人外面,他能听见外面的沉默,还有一个比较陌生的声音说:“学长,你做什么啊?他也不算过分吧。”
张鸿的眼睛被雪充斥,又黑暗,又疼。他疼得闭上了双眼,眼皮夹落雪的碎片。他感到整张脸都被冻住了,僵硬,只要一动,脑袋周围就发出踏雪般的嘎吱声。张鸿感觉这是牛毅的一个玩笑,他开始挣扎,想把自己的头从雪人中拔出来。牛毅却没有松掉力气,手掌还是抵住他的后脑勺。实际上,张鸿每挣扎一下把头的力传达给牛毅,他的脸就被推入雪人更深一分。张鸿感到自己的耳朵也陷进了雪人,雪充盈了他的耳朵。
他最后听见了牛毅恶毒的咒骂,却不太清晰,还有牛毅三位伙伴的口头上阻止。“算了吧,牛毅。”——“他还小,牛毅。”——断断续续的。张鸿没有感到窒息,而是感到呼吸中雪的气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冰冷,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紧紧闭着双眼,却像看见一片浑浊凝重的肮脏白色。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关口,王德虎推开了牛毅,把牛毅推得跌倒在冰面上,另一只手把张鸿从雪人中拽出来。张鸿自然也因为这猛然的一拽摔倒在冰面上,因为睁不开眼睛,暴露在干燥冰冷的空气中,感到呕吐般的天旋地转,一只手掌贴着冰面,想站起身来,却站不起来。刚才的活泼和神气活现劲儿完全不见了。他站了两三次,也没有站起来,杨浩小心地走到他旁边去搀扶。他没辨认出那是杨浩的手,有点害怕——推开杨浩的手,他又摔倒了。
张鸿最后踉踉跄跄地总算爬了起来,像是忍耐了很久却又非常突然地感受到委屈和羞耻感,还有莫名其妙的懊悔。他的头皮发麻,而且整个脑袋都因为封冻隐隐作痛,不停地、不受他控制地哆嗦着。曾令辉愤怒地叫喊起来:“牛毅!你是想弄死他吗?”曾令辉的愤怒让本来就没有声音的冰面更加死寂。张鸿感到还有许多雪块黏在脸上、脖子上。曾令辉走过来,像母亲用鸡毛掸子用力拍打房间的灰尘一样,把他全身上下的雪块拍落。
在曾令辉做家务的架势中,张鸿大哭起来,而他的眼睛通过滚烫的眼泪,迅速恢复了知觉,他能够张开眼皮,随即模模糊糊地看见杨浩,看见杨浩不知所措的担忧的神情。他立刻转脸去看那个雪人,他的脑袋陷进去也没有很深,也就是刚刚好一张脸的厚度。他与刘治的猫脸对视到了,刘治同情地望着自己。他立刻调转脸又去看杨浩。
杨浩目睹了这一切。真狼狈,张鸿十几分钟前刚和他展示自己的必杀技“火龙咬”。他在张鸿被按在雪人里时没有做什么。他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沉默,在想些什么。他没有错,他确实不能做什么。张鸿想了想。张鸿爬起来,挑了一个不会途经在场任何人的方向走远。
杨浩跟着张鸿,两人一路上无话。金波湖很大,走到一处芦苇荡,他们坐在松软的积雪上休息。一路上张鸿拍着身上剩余的细雪,牛毅一行人已经变成几个很小的点。牛毅他们所在的圆圈没有积雪,远远地看依然显眼。他们围着雪人,站着说话,牛毅高而单薄的身影和另外三个人隔开了雪人。他们像是在复盘张鸿的事。张鸿的脸从通红恢复了苍白。杨浩拔断一根芦苇秆,在张鸿脚边的雪地,书写很大的“白痴牛毅”。你怎么知道就是毅力的毅?张鸿想告诉杨浩,你其实也不至于那么愤怒。
宜宾巷有一半的路程属于人工湖区,水泥人行道挨着草坪,草坪往里的树坑种了一排柳树。再往里就是沿湖的水泥台,往南走三百米,就是一座方圆百米的小山坡。从山坡和宜宾巷的夹角转弯,走上金属围栏的木桥,桥在第一个亭子分岔。一个岔路回到宜宾巷的端点,另一个去东边更陡的小山坡。这两个小山坡也是人造的,顺坡而下的平地栽满挺立的白杨,又多,又高,又密,一个疏忽脸就会撞上去。它是适合我们玩抓人的地方,寒假,我们穿着厚笨的棉衣,在树干的前后闪现,“鬼”把手伸得老长,去够人的连衣帽。下雪的日子,它也适合打雪仗,惊心动魄,和在小区开阔雪地上的雪仗各有千秋。戴罡比较喜欢在白杨林玩,因为跑动得少,减少了他的劣势。杨浩喜欢开阔地,他跑得快,团雪手速也快,但在白杨林,他射击精度的缺陷就会暴露。白杨林光秃秃的,不留一片叶子在枝上。第一场雪的时候,那些叶子埋在雪下面,到人工湖冰封的时候,雪下面也没叶子了,只剩漆黑的泥土,团雪很容易把泥土团进去。杨浩越玩越机灵,边打边跑,就跑上了白杨林后的山坡,他向我们挑衅:“高!高地优势!”我们不可能待在白杨林不搭理他,只能随他到山坡上决战。
《黑白调里的故事》 (梁英娜 绘)
人工湖一月中旬冻牢,冰面上会来很多人,主要是老人和带小孩的家长。除了湖中心冻得相对薄弱的那片冰,其他冰面到处可走,那片冰下有着肉眼可见的幽暗,是未结冰的湖水。最接近水泥台的冰冻得最厚,冻断的半截芦苇横陈在冰外的硬泥里。有人穿冰鞋来滑冰,有人穿运动鞋在冰上散步。杨浩的爸爸做了架冰车,带到湖上,他肯定坐不上去,是给杨浩坐的。他家那条灰色大狗也来了,虽然叫它大狗,但它只是中型犬,不能拉冰车。戴罡招狗喜欢,他跟大狗竖手指头,一二三。杨浩的爸爸告诫我们不要去那片薄冰上玩,把车绳递到杨浩手上,就走到湖边,攀上水泥台,去草坪上坐着抽烟。大狗犹豫一会,向杨浩爸爸的方向做了个助跑动作,又刹住了,它上不去水泥台,留在杨浩身边。冰车的木板很硬,两截木板间横了块钢板,下面各有一片竖直的冰刀,坐在上面像坐小板凳。我高兴地拽了拽绑着木板的车绳:“驾!驾!”冰车轻轻前后摇动了一下。我松开手,戴罡随即抓住右绳,杨浩弯腰捡起冰上的左绳,他说:“你完了换我。”我说:“好啊。”他们就拉着我跑起来,我的身体稍微朝后仰,瞄见杨浩的爸爸夹着烟朝这边看。这时候他们转弯,我眼中的风景就切成小山坡,上面有一个堆了半拉的雪人。当冰车经过别人滑冰滑出的刻痕,也会发生颠簸,我就要抓紧屁股下的木板以保持平衡。我们经过第一个亭子,杨浩叫了声停,他们把车绳一勒,我几乎是从冰车上弹了出来。杨浩坐了上去,大狗用它的鼻子去碰杨浩。杨浩说:“那待会让灰灰也坐坐。”戴罡说:“它肯定坐不上的。”我看感觉能坐上,戴罡是想快点轮到他。
那天回家,我跟我爸也要一个冰车。我爸问我在哪买。我说不是买的,是杨浩爸爸自己做的。我爸说他不会做,你去问问在哪能买吧。于是我去问杨浩,杨浩说他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不是很好做吗?我说那可能我爸不会,我没见他做过手工。我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拥有一架冰车,因为冰车没法独自玩,我只要和杨浩一起玩冰车就行了。又过了几天,我们在人工湖上重逢,这天天气没有上次好,云很多,阳光微弱,不温暖。所以冰上人不多,只有几个散步的老人。杨浩的爸爸提着冰车和杨浩一起出现,他们来迟了些,夕阳开始下沉。我纳闷为什么杨浩不自己拿着冰车来,他爸爸每次过来也不和我们一块玩,还是说他爸爸每次都是想和杨浩两个人玩冰车,却总是遇到我和戴罡。杨浩的爸爸身材高大,面相严肃、阴郁,从来不笑,属于让人生畏的长相。他照常把冰车交给我们,自己爬到草坪上抽烟,这次他们没有带狗出来。戴罡问:“灰灰呢?”杨浩说:“我们先遛完了,在家呢。”杨浩又说:“这次你俩玩冰车吧,我玩陀螺。”
“陀螺?”我问,“那是什么?”杨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上半是木柱下半越缩越小缩成一个尖的玩意,他说这就是陀螺。戴罡说:“我在《百科全书》上见过。”杨浩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根木棍,木棍的一端连着从跳绳上剪下来的一段,红白相间。
我半张开嘴看着,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了:“所以它要怎么玩呢?”
杨浩很得意,后退一步,在我们三人之间留下一块空地,说:“我给你们看看怎么玩。”戴罡虽然在《百科全书》上见过陀螺,但他也没见过这东西在地上要怎么动。杨浩蹲下,把陀螺的尖按在冰面上,双手旋扭,陀螺缓慢转动起来。他立刻抓起地上的鞭绳,朝陀螺圆顶的边沿抽去,陀螺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东倒西歪地晃了晃,像个醉汉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不省人事。戴罡和我放声大笑,我们没玩过陀螺,但知道这肯定是失败之作。杨浩脸涨得通红:“你们别笑!很难的!”我乘势去抓杨浩手中的鞭绳:“让我试试!”杨浩握得很紧,不交给我:“不行,让我再试一回。”杨浩这次把陀螺的尖往冰里更用力地压了压,并且把鞭绳握在手里去旋扭起动陀螺,这样鞭子能更快落上去。这次鞭绳抽在木柱中央的位置,陀螺运转了起来,并且向抽打的反方向移动了半尺。我和戴罡都兴奋起来:“哦哦!继续!”杨浩得到鼓励,半屈着身子,架势满满,又抽了一鞭子下去。陀螺被抽得短暂离开了冰面,也就是跳了起来,又落下,依然没有停止旋转。这实在太刺激了,它还能跳。我急不可耐,去抢杨浩手里的鞭子,那陀螺速度已经下降,快要停转了。杨浩虽然不想让给我鞭绳,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让陀螺继续转下去,只好交给了我。我也着急,猛抽一鞭下去,陀螺像是在鞭绳上粘了一下,朝里卷了一下,它触电般僵住,回转一下,猝然横倒。
风大起来,我流出一挂清水鼻涕。天色渐暗,深红的夕阳巨大浓艳,这是它消失的前兆,我们要抓紧时间享受陀螺时光了。我们玩到了天黑,杨浩的爸爸在草坪上睡着了。他双手抱着膝盖睡着的,被杨浩摇醒的时候半睁开眼睛。他对我们温和地笑:“天都黑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他笑,不过我们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可能他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不爱笑。我们一同回去,杨浩家在3号楼,他们最先离开。剩下的路上,我和戴罡注意到树上的彩灯,快过年了。我问他:“你家回去过年吗?”戴罡摇头,说:“我奶奶她们来这边过年。”我说:“那我找你出来玩鞭炮。”戴罡反问:“是玩‘蜘蛛’还是‘雷管’?”我说:“玩‘蜘蛛’。”我到了自家单元楼下,说了句:“‘雷管’太贵了,就只玩一次吧。”
春节期间我们没见到杨浩,他们一家回中卫了。戴罡比较闷,没什么探险的热情,杨浩在的时候还好,我单独和他玩总感觉不够快乐。春节期间,我们去了趟九小的小卖部买蜘蛛牌鞭炮,我想着杨浩,随口询问有没有陀螺。回答是有,店主给我们展示一颗崭新的陀螺。我们这才知道杨浩手里的那个陀螺多么旧,多么不光滑,像是直接拿木头手工做出来的。想想杨浩爸爸做的那辆冰车,也不是不可能。那颗崭新的陀螺要十块钱。我的压岁钱已经全部用完,买了一双旱冰鞋,今天没有穿出来,因为戴罡不会滑旱冰,我们要一起走路。戴罡正好带出来十块钱,但他对买陀螺没有兴趣。他问,有单卖抽陀螺的绳子吗?回答是有,店主不甘心:“买一个陀螺就送绳子啊。”戴罡说:“杨浩有陀螺了。”戴罡买了两段鞭绳,花了六块钱。他送我其中一段,还请我吃了小卖部冲泡的牛筋和土豆。剩下的钱买了一盒“蜘蛛”,里面有二十支,相当于每支一毛钱。雷管一根就要一块钱,是它的十倍。王瑞奇前天做过实验,把十根“蜘蛛”用胶带绑在一起点燃,爆炸的效果强于一根“雷管”。所以即使想玩“雷管”,也可以用“蜘蛛”代替,“蜘蛛”最厉害。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段鞭绳,把“蜘蛛”从九小门口一路炸到人工湖边。我们发现柳树上生出了细小的嫩芽,气温已经升到零上了。戴罡挥了挥手中的鞭绳,在空气中振出清脆的响声。“杨浩还有几天回来?”“得初八吧。”杨浩在中卫的这段时间,人工湖的冰封逐渐消融,我们没有目睹和感受这段过程,注意到的时候只有湖边还剩一些零散的薄冰。初七我在白杨林旁教戴罡滑旱冰,白杨林还是光秃秃的,但它们脚下的泥土因为融雪湿润柔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星期天我独自去找杨浩玩。我在戴罡家门口喊过十几声,也没有一丝回应,他家的小院似是刚烤过红薯,没烧干净的枯藤和黄叶堆在角落。
杨浩不在家,但杨浩爸爸在。杨浩爸爸推开门,看见手握鞭绳的我。他告诉我杨浩还在中卫,和他妈妈在姥姥家里玩,明天才回。我说:“明天就开学了。”杨浩爸爸说:“开学报到迟点没关系。”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太精神,但语气随和。他垂头弯腰,指着我手里的鞭绳:“来找杨浩玩陀螺?”我点点头:“嗯!”他招呼我进门等。他们家需要换拖鞋,我没有换,就站在门口。客厅的电视机上方是结婚照,上面杨浩爸爸笑得天真灿烂,和杨浩似的。电视柜上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军舰模型,刚擦过,闪闪发亮。电视柜地上散落着几本土木工程的期刊。我待在门口等了半分钟,他从书房出来,手里是一只陀螺。我说:“叔叔你把绳子也拿上。”他说:“哦哦,好。”他就又转身回书房拿鞭绳,这个反应也很像杨浩。他披上外套,换上运动鞋,我们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往人工湖的方向走,路上我想找些话说。
我问:“杨浩作业做完了吗?”他说:“杨浩啊,刚放假一星期就做完了。”我说:“我昨天才刚做完,我在寒假作文里写了你家的冰车。”我以为他会回应我那是他做的。但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发出一个鼻音。我顿时有点后悔叫他出来玩。到了人工湖边,杨浩爸爸说:“在这打可能会打到湖里,我们到亭子里去。”我们往南走三百米,在小山坡和宜宾巷的夹角左转,直走再左转,走上金属围栏的木桥,从木桥可以隔着第一个亭子望到两个钓鱼的老汉,在各自的一段桥上,握住钓竿,凝视湖水。还有一个少年,在另一座山坡的岸边拿着绿网兜捞虾。这是人工湖上入春来的第一波人,我和杨浩爸爸也是,我们来打陀螺。
他弯腰把陀螺单手放在亭子的木地板上,像立鸡蛋的手势和动作,轻快放松。他轻轻把手松开,离开陀螺的圆顶,抬起。同时一瞬间,扬起鞭子,抽到陀螺木柱部分的中间线,鞭绳快速地包裹它,又和它分离,产生的弹性让陀螺顺着鞭绳抽离的方向转动,而且尖几乎没有偏离原地。杨浩爸爸对这一抽也颇为得意,双手踌躇满志地叉腰,看它逐渐减速,再瞬间补上一抽。我的眼球完全被陀螺美妙的转动吸引,不能离开,它转得那样均匀、平和,仿佛那猛烈的一抽也是柔和的。杨浩爸爸教我:“你在正确的位置上,也就是它的中轴上,抽得越干脆利落,它转得越稳定,越持久均匀。”他把鞭绳递给我,说:“你来试试。”我接过鞭绳,突然意识到双手都有鞭绳,在他的手还未收回时又递还给他。我拿戴罡送我的鞭绳,瞄准陀螺的中轴用力一抽,果然,虽然不似杨浩爸爸抽得完美,但也比之前好很多。像完成了新手测试,我询问:“那要怎么让它跳起来,跳起来然后还能旋转,这个可以吗?”杨浩爸爸听懂了我的诉求,他拿起陀螺,用鞭绳一圈一圈缠住陀螺的木柱,直至缠到木棍连绳的端点,那些圈紧紧实实靠在一起。他告诉我:“这个才是陀螺的正确起动方法,你们上次那个用双手去旋然后抽的方式是错误的,我刚才和你演示了,你们那个用手的方式是没必要的,但你们能想到手旋来起动,这个起动的思维对了,但你们的手怎么和工具比呢?”他说了一大通,像在给我上课。我盯着他手里缠满鞭绳的陀螺,焦急得咽口水,能不能快点转啊?他终于弯下腰,把连着鞭绳的陀螺放在水泥地上,单手按住圆顶,另一只手握紧木棍,从圆顶松手的瞬间,木棍迅速往后一拉一扬,扬起的瞬间扫过陀螺的尖。陀螺磕绊着弹起,然后落下。杨浩爸爸似乎不太满意,用力抽打一下陀螺,再以鞭绳扫陀螺的尖,这一回弹起得利落而稍高。我拿手掌在自己腰上一比问:“叔叔,它可能弹到这么高吗?”杨浩爸爸摇头说:“这要撞到障碍物才可能发生,你在平地抽,只能弹起几厘米。”我心想去找点障碍物来抽,但感觉杨浩爸爸不会喜欢这个想法。我没有提出来,今天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快中午了,杨浩爸爸要去他朋友家吃饭,他说过年把灰灰寄放在朋友家,要去取一下。他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要沿宜宾巷南方向走,不回家属区,不和我同路。我们在水泥台和小山坡的夹角告别。
告别时,他突然问我:“你自己有陀螺吗?”
我说:“没有,我买了旱冰鞋。”
他就把手上的陀螺给我,我说:“我不要,这是杨浩的。”
他几乎是硬塞给我:“拿着,拿着。这样不用每次想玩陀螺都得找杨浩了,自己在家也能打。”
见我抓着那只陀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补充道:“我会给杨浩买一只新的,崭新的,这只做得也不好。”
我抬头望着这个男人,他跟杨浩长得并不那么像,其实杨浩还是像他妈。然后杨浩他爸也长得趋向于杨浩和杨浩他妈,因为结婚照上的男人和杨浩完全不像。面对我的满脸疑惑,他的表现相当笨拙,我感到古怪,但没有能力推测什么。我机械地鞠躬道谢:“谢谢叔叔。”——我必须回家吃饭了。开学那天,杨浩没有来。报到结束我去二班找戴罡,戴罡也没来。杨浩可能晚点来,那戴罡去哪了?杨浩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来。第三天放学我跑到他家去敲门,去喊,没人应,只有狗叫,是灰灰啊。那杨浩为什么不在呢?杨浩爸爸应该在,但杨浩不在。我回家吃饭了,吃完饭写作业我听见爸妈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聊天。我爸提到杨森,说杨森教授闹离婚,他老婆和他一个学院,土木的,所以他还要辞职。我妈惊讶道:“那他不教书做什么去?”我爸说:“不知道,可能去企业做工程师吧,他家属区的房子也不要了。”我妈问:“他们为什么离婚?”我爸来兴致了:“这就有说法了!有两种说法,两种说法都各有文章……”
他们一句也没有提到杨森夫妇的孩子。我手里摩挲着那只老旧的手工陀螺,在想杨森是不是就是杨浩爸爸,还是说杨森夫妇和杨浩没有关系。我再也没有见过杨浩,同样再也没有见过戴罡,那个戴高度近视镜片的、喜欢读《百科全书》和观察蚂蚁的戴罡。他转学去了老城,这是我从他们班的黄龙那里听说的。到了暑假,我又通过孙玉谿得知,戴罡的父亲春节时得急病死了。孙玉谿爸爸是戴罡爸爸的球友,他为此郁闷了一个春天,不停在房间念叨“才36岁啊,才36岁啊”。孙玉谿笑着说,而且他还因为怕死把烟酒都戒了。
我在这年春夏寻找新的伙伴,和杨栩、王瑞奇、孙玉谿熟悉起来。我们的玩具换了一茬又一茬,三月流行王牌,四月流行悠悠球,五月流行神奇宝贝卡和羊拐。我们在九小门口的小卖部大呼小叫,哄抢很快就会卖完的牛筋。那只杨浩爸爸塞给我的老旧陀螺和戴罡赠我的鞭绳,一同放在阳台的塑料恐龙箱里,蒙上厚厚的一层灰。我隔年寒假又翻出来时,呛了一大口,满鼻子的腐朽味,像冬天白杨树下黑泥的味道。我抓起陀螺,放到鼻子前吸,是它的味道,它坏掉了。我按了按,但它还是很硬,不可能打坏。
我捧着陀螺和鞭绳,走,走去冰封的人工湖。下午四点,有老人走路,有青年溜冰,有一只大狗拖着冰车,一个大概在上幼儿园那么大的小孩坐在上面手按板凳,乐得合不拢嘴。我脸冻得发烫,吸溜着清水鼻涕,口中温暖,把鞭绳往陀螺上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紧紧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