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明
元宵节那天下午两点多,吊挂在村西土地庙前老榆树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社员同志们,今晚,新河青狮队要来展示绝顶功夫了!”
新河舞狮队可了不得,是我们全县的王牌狮队啊!他们的名气可不是一日养成,早在1949年前,就已蜚声太湖流域。据说,在1943年元宵节,该狮队在无锡梁溪河上的商船上表演,船老板把20块银圆装入布袋,扯上28米高的桅杆顶端,当年才18岁的李保根和张秋风竟然舞着青狮盘旋着爬到桅顶,张开狮嘴一口咬住,猛甩狮头把钱吞下,然后又盘旋着顺利下了桅杆,且在离船板三米处纵身一跃而下,安然落于甲板。那刻,梁溪河两岸原本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上,顿时举起数不清的双手,掌声如雷!
这晚,天还没见黑,我们大队小学操场上已是人头攒动,方圆十多里几个大队的男女老少都涌来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在太阳落山前,我们大队的孩子们就为家人抢占了看舞狮的好位置,长条凳、小板凳、竹椅、背椅,已绕着操场中央的狮队表演处摆了十几圈。
难得的热闹场面,正是农村青年再好不过的恋爱场所,在暮色刚刚降临操场,旗杆上高挂着的三盏汽灯一齐放出耀眼的光亮时,就见操场边一群群青年男女个个盛装在逛荡中互打着招呼,整个操场一片嘈杂。
堂兄小青与我合坐一条长板凳。我们占的位置在操场东侧。两人正端坐着等着狮队进场,身后的一群小伙子们突然一阵骚动。
“哇!这女娃好长的辫子哟!”
“啧啧,比阿娣还要漂亮!”
“嗯嗯,像电影中的刘三姐。”
“哪家的仙女?”
正处在青春期的我,一听这议论就来了精神,马上腾的一下跳上板凳,就见十几丈外,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款款而来,汽灯亮得将夜晚变成了白昼,这让我把这女娃看得分明:少有的匀称身材,一条粗长辫子从右肩膀绕到胸前又反搭左肩;圆嘟嘟的脸儿,雪花儿白的长脖子,与乌墨黑般的头发形成强烈反差。
这、这,货真价实的天仙啊!
还有更要命的——这女娃从我身边挤过向场北而去时,那双水汪汪的丹凤眼朝我热情一瞥后居然还咧嘴笑了下!事后想来,她许是被我的锃光瓦亮的光头逗乐了。
怪事!这女娃在向我扑哧一笑间,桃花般红的脸上现出的一对梨涡中荡漾出一种温馨,一如电流马上接上了我的身心,令我浑身上下都情不自禁打起哆嗦来!
耳边有人正悄悄议论。
“哦,陈圩大队的冯惠芬。”
“她爹就是咱小学的冯老师呀。”
……
陈圩是我们跃进大队的近邻。我眼见惠芬从我们一边穿过,挤进操场北角的一群姑娘中,听她们在叽叽喳喳里不时爆出一片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顾奋荣从操场西边过来了,他边走边扯着个破锣喉咙大声吆喝:“让开大道哟,新河舞狮队的各位神仙下凡喽!”
一队着红穿绿的人马,在顾奋荣引导中,卷着狮皮携着锣鼓,从西场一角鱼贯而入到了操场中央。
此时,我还站在板凳一头朝着惠芬她们几个女孩看得出神,忽被青哥一把给拽了下来,“沙和尚,你还发什么呆?快坐下来看新河队的功夫呀!”
我落座后心中仍有忐忑不安。
“咚咚锵、咚咚锵……”
一阵紧锣密鼓后,场子中央,首先是一位身穿红黄绿三色彩衣的男子跑步出场,只见他敏捷的身子急跑了几步先是随势腾空跃起,在一个高高的空心跟头平稳落地后,马上又双掌撑地,“刷”的一个倒立,接着竟然将两只手当脚,头不着地在操场中央一路小跑起来。
王牌就是王牌啊,这样的一套被水乡人称为“鸭掌赶路”的功夫,一般狮队会有人表演?
就在众人对新河狮队开场亮出的真功夫给予的一片赞叹声中,彩衣人小跑间突然就“啪”的一下仰摔,并在倒地后四肢直挺,一动不动。
这情形惊得全场人目瞪口呆,这不是死人了吧?
众人在“哦……”的一声长叹中纷纷起立,一直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也随着他这动作戛然而止!
可在所有人正被这“突发事件”吓得心慌之际,只见刚刚还形同死尸的男子,就会在突然之间双腿一收,犹如弹簧一般“腾”的一声,在弹跳中起立,并喜盈盈地向四周的观众双手作揖,行了几个大礼。
“哟,是诈死!”
“哇!好功夫!这家伙真好功夫!”人群中的嘻骂声、喝彩声一下爆发。
锣鼓声又喧天响起。
我被眼前的一切也惊呆了,耳里依稀听得见一些女青年在尖叫:“姜帆!他就是姜帆……”
姜帆?就是新河狮队舞狮尾的第六代传人?
我紧盯着狮队接下来表演的节目:双狮登顶单杆毛竹的“采青”、在毛竹上凌空倒悬的“金线钓蟾”,那舞狮技艺中一个个绝顶表演无不扣我心弦。
那次的元宵节舞狮,不光让新河的狮尾姜帆牵走了我大队的队花阿娣的心,还牵走了我的灵魂——也自那一夜起,有一对荡漾着温馨的梨涡,总会不经意间进入我的梦乡。
多少个好梦之后,我清楚了:舞狮队的小伙子就是水乡少女心中的英雄。我若想要让那对梨涡天天在我眼前只给我一个人看,就得练出一身超凡的武艺,得像姜帆那样当狮尾!
嗯,我要当狮尾!
当狮尾就得有真功夫,我即使有这志气,又能去哪里学得舞狮尾的绝活?
去新河拜师?这想法在脑子里也只是一闪而过,不说人家愿不愿教,我家离新河大队10里,路也太远了呀。
跟我们自己大队的狮队学?全县倒数的草台班子,关着门自己娱乐还可以,连走出大队的胆量都没有,跟这些“武大郎”学习,除了会吆喝卖炊饼其他还学得啥?
不过,天地良心,我队的两只青狮狮头表演起来还是四平八稳的,刘胜利、张解放也都算好学之人,同是30岁出头,都是当舞之年,可恨的是黄世清、黄世仁两兄弟舞的狮尾,平庸得如狗熊。行里都知道,狮头有一个“稳”字就可对付,而“活”在狮尾。狮子这一“活”字如得了,狮子便有了“灵”“神”,有了“生气”“朝气”。
可如学得了演狮尾绝技又咋样?我与现在扮这两狮头的人年纪过于悬殊,沟通有问题,配合就不默契,我即使技术再好也白搭呀!
嗯,这问题得先落实!
找谁搭伙?毫无疑问,青哥长我1岁,自小在一起偷瓜窃梨,现在同在放牛组,天下无双的好搭档,合穿一条裤子的老兄弟,舍他有谁?
开春的一天早上,同去西山坞放牛,两人骑在牛背上一路同行,我就开始落实这头等大事。
事实上不叫商量,是我在“引诱”青哥。
“哥,一场狮会,把咱大队小伙子的脸都丢尽了哇。”
“可不是嘛,阿娣给姜帆勾走,老子也不服气!”
“可谁叫人家舞狮时有耀眼本事?”
“唉,沙和尚呀,自古美女爱英雄,照这样下去,舞狮队年年来轮演几次,咱队的好姑娘可都是别人碗中的菜喽。”
这不活见鬼了?看平时挺老实的堂兄,竟然也会有今后找相好的危机感?这可是好事,我只用三言两语,就可挑动他去学狮头的心。
“青哥,这有啥的?不就是学本事嘛,别人可以来勾咱村的姑娘,咱就不好主动出击?无非自今开始,你我都去学,你头我尾打配合,用不了几年,咱不蒸馒头争口气,也各去争一个女娃,可给咱全大队人长个脸呀!”
真叫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也就是一上午工夫,我与青哥便分工明确:自那天开始,他想法儿去学狮头,我下功夫学狮尾,争取将来各勾得一个好女娃的心。当然,商量时,我的初衷,也就是对惠芬的念头一丝风声也没露,青哥长相好,说话做事都伶俐,又都是同龄人,我担心这好事一不用心溜出嘴来,让青哥也有了这念头,多了个竞争对手。
大话在堂兄面前说了,志向也有了,可我要学这狮尾的本事,到底去哪儿找师父?
大约有半个多月,我一直都生活在焦虑中,直至遇到我的表姐。
小姑嫁在县城边的蒋圩村。一天,娘听说小姑夫这阶段因不慎摔伤,在家养病,便让我送去一只8斤重的芦花老母鸡及38个鸭蛋,给姑夫补充营养。
从我们大队的朝阳码头到县城,一天才两班轮船。那天我大清早乘头班轮船去的,在姑妈家吃了中饭回来,是在县城当小学老师的二表姐蜡梅将我送到了县城码头,并帮我买了船票。
表姐看离轮船开船还有近一个小时,便带我去了离码头百十米远的新华书店,她说,要买一本教育参考书,让我陪她,其实我知道,表姐是为我解闷。
我9岁才读一年级,三年级时还因成绩过差留了一级,15岁小学毕业就回队放牛,都是因为玩心太重,从没把学习当回事。这次随表姐进县城的书店,是头次进了书天书地,真好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稀奇。表姐在挑书时,我也开始装模作样东逛西看,只因自己个子已蹿起来,自尊心在作怪,生怕我文曲星下凡般的表姐小瞧了我。
说来也是有缘,在随手从书架上抽出的一本蓝皮书翻过两页后,这书中各种倒立、空翻、侧手翻等图片马上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又回看了一下书名,见是《青少年体育运动》,心中顿时一动,于是继续翻这书,当我看到这书的后半部分图文并茂地介绍着各种运动方式时,我惊讶万分:这不与舞狮绝技完全相同吗?
我的师父找到了哇!
表姐还在我身边挑书,我激动间禁不住拍了下她的肩,厚着脸皮兴奋地对她说:“姐,你得为我买下这书!”
“冬练数九,夏练三伏!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这一行歪七扭八的文字,是我写在“宝书”扉页上用来激励自己练习武术的座右铭。
个子大了,这时,我与青哥不再放牛,开始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虽活儿不再轻松,但一点也挡不住我练功夫的热情。我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来练功,好在爹娘见我去了玩心,且努力学习,目的是为全大队争光,很是支持。这让我更有使不完的劲,真正是如饥似渴地在学书本里的真本事。冬天练腿功,我会在大清早的雪野里,腿上绑着沙袋狂奔;夏天练臂力,我会在蚊虫乱飞的半夜,在屋后老椿树下一待就是几小时,只因椿树上挂着一副我请公社农机厂的铁匠打的吊环,树边还立着我用毛竹自制的单杠,地上有我用水泥浇筑的石锁。
手劲有了,为练“鸭掌赶路”,我常在半夜倒立着围着我家的房子一圈又一圈走着,“嘴啃泥”这种摔倒后的苦头不知吃了多少次。
汗水洒落一地又一地,两轮春去秋来,我不仅自学成了“燕子劈水”“旋风脚”,还在与爹娘商量后,又迂回进攻,提着一只大公鸡,上阿娣家的门,请尚未过门的她,做姜帆的工作,收我为徒。在得着姜帆这个让我奉为偶像的“超级狮尾”的师傅后,我几乎每月有十个晚上,来回20里路,请“大神”指点“江山”。也是我对师傅恭敬有加,更是自己发奋学习,基本功在身,半年多时间,姜帆的本领就在有形无形中进了我的骨子。
练功夫与练出功夫是两回事,我在这两年的苦练中,为不让人知道练习中的屡次失败而落下笑话,以免传到惠芳耳里有不良印象,基本都是一人在僻静处练习。不像青哥,他拜师张解放学狮头功夫,是敲锣打鼓大鸣大放学的。不过,不管怎样,在我不时的怂恿下,他确实也把张解放那一套功夫学到了手。
在我18岁那年初冬的一个晚上,青哥拉我去他家,在他房里,我坐板凳他坐床沿,抹着反向梳着的“大背头”的青哥,高高在上地对我盘问起来。
“沙和尚,当初说好的,我学狮头,你学狮尾打配合,咱是三斤白糖两斤红枣外加二十斤全国粮票,恭恭敬敬去拜了张解放的,凭俺现在所学的功夫,完全可顶师傅的班了。倒是你,只见每天神神道道练的那些不上路数的半吊子功夫,今后还能不能与我做搭档?”
我怕青哥对我没信心,影响他练功,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说起了大话:“咱功夫如何?告诉你真话,哥呐,怕你吓得湿了裤裆!”
青哥顺手用右拳给我胸口“咚”一炮,嘴里笑骂:“你就吹吧!”
青哥这拳明显有试我的意思,出拳不轻,没想我的身体纹丝不动。为证明我没说大话,我索性站起身,摆开马步,一本正经道:“哥,来、来、来,你加把劲,再连打上十下,看我可吃得住你的老拳!”
青哥这才有了数,他示意我坐下,笑眯眯地向我说起悄悄话来:“黄家兄弟知道你背地跟姜帆学徒,丢了他们面子,心恨着你哩。不说这个吧,告诉你,我师傅私下与我说了,顾奋荣也看不下这兄弟俩扮的狮尾,有心从咱大队培养一个,将来也好给咱大队狮队争个脸面,这肥水能外流?弟,我举荐你了呀!”
顾奋荣是我们的副大队长兼狮队队长,与我们一个生产队,住村东头第二家,他老三闺女顾小娟也是个大美人,而且还是我同学。
我一听好事来了,马上又跳起身子:“哥,啥时的事?”
“全大队想扮狮尾这个这念头的人多着哩,顾奋荣说了,为公平,得比基本功,擂台上见高下。”
我听了小青哥这一句,信心十足又拍起胸脯:“这好,有人敢挑战我沙和尚,格‘杀’勿论!”
狮尾选拔挑战是三天后的晚上在大队会堂展开的。顾奋荣为表示民主,大队狮队的全套班子都是评委,他只做主持人。
顾奋荣做主持,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我自3岁开始就总剃光头,开始是我爹为了节省开支,从大队理发店的剃头师傅赵长贵那里要了把缺角剃刀,自己动手胡乱帮我刮的。长大了,我渐渐发觉光头的诸多好处,便习惯剃光头了。而我“沙和尚”这绰号一开始便是顾奋荣喜眉笑眼叫出来的,可见他从小对我的好感。
老天从不忘记努力的人,那晚,我出尽了风头。
我排在第六位上场。当第一个上场的杨小明表演他的“绝招”——在地上做着单臂卧撑时,我在会场一角先热起身来。我万没料到,当我从马步到扑步、从正踢腿到劈叉、从软腰到甩腰等一组热身动作刚过,就把所有评委的眼光吸引了过来!
顾奋荣直冲到我面前,喜出望外地说道:“沙和尚,还能来两招让大家开个眼吗?”
我二话没说,当他面就立马5个前空翻,接着来了个燕子劈水,然后马上变化,“刷”一倒立,用“鸭掌赶路”绕着一众人小跑起来!
或真就是一脉血亲,我加入狮队与青哥搭档,两人的默契实在太好,经年关前两个月排练,顾奋荣见我们已把本大队狮队的常规节目表演得有模有样,在年前的一天半夜排练散场时,他手摸着一把乱山羊胡楂儿,对着狮队的全体人员,用听似商量实是拍板的口气大吼道:“咱大队咋就突然会冒出‘沙和尚’这武曲星?只差与小青多多磨合,还不早晚把新河狮队拉下马?嗯,今年春节,如不给这两娃机会多多锻炼,咱不就成了不关心培养青年人才的罪魁祸首?”
顾奋荣把大帽子一扣,谁也不敢顶嘴。后来腾出位置的张解放、黄世清一肚子不快,但这两人毕竟还算狮队的“预备队”,虽是靠边站,多少还有大队补贴些工分,况张解放是青哥师父,场面上还得强装喜欢,说徒弟青出于蓝,好像是一种荣誉。其实我和青哥知道,他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恨把真本领全传给了青哥,反砸了自己饭碗。黄世清则不同,从此后就变了个人,见着任何人都没好脸色,尤其是对我,好像借了他一斗金钱没还。不过好在我很理解他的失落,从没与他斤斤计较,特别是年关去外大队对调演出,在人前,我还对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坦率说,我不是怕他,你技不如人还想霸着茅坑不拉屎?我所担心的是,惠芬长得越来越漂亮,某天我开展爱情进攻时,假如惹得黄世清成个冤对头,要紧时在冯老师面前说我儿时偷瓜摸枣的不是,背里捅刀,这不就坏我终身?所以,我得忍!
这年春节初试牛刀,参加了几场调演,我的亮相就震得周边几个大队的年轻人服服帖帖。春节过后一大阵,他们口中还动不动就会来一句“跃进大队的小狮尾了不得”。这话对我来说不光很受用,还见着了更美好的事:陈圩大队就是近邻,我有这好名声,惠芬还能不入耳?
坦率地说,那阶段我梦里都常常会笑醒。
也真是好运来了,大门都挡不住,我真是连做梦都没想到,这年秋天,因我这春节期间小狮尾的精彩表演,让县里剧团的钱导演看中了!
钱导是陈圩大队的人。我们跃进大队的狮队是正月初六去陈圩调演的,他在台下见着了我的功夫。这次我们公社成立了一个京剧团,请专业导演来帮助排练,他在挑演员时,竟想起了我来!
这天,顾奋荣亲自送我去了公社,把我引荐给正在会堂戏台为演严伟才的演员说戏的钱导。
我本是杀头只当留下个疤的人,大大方方接受了钱导安排的角色,便很快与剧组人员逐个打起招呼。就在我与坐边角最后的一位女同志礼节性地照面寒暄时,那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梨窝脸就突然出现在面前。
惠芬她一声不响坐着,正在笑吟吟地看我。
当我走到惠芳面前,本想与她打个“新人,请多关照”的招呼,一看,认出竟是梦中人,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你、你、你好……”
毕竟是女大十八变,两年过去,惠芳变了,比如,这张本就精致的脸,变得更加楚楚动人;又比如,面对面看着,我看见她那双大眼睛中乌黑的眸子如一潭碧水,里面竟会泛着我在水中的倒影。
我的娘呵,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劲溜哪儿去了?咋就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想必这脸红脖子粗的反常被惠芬看出来了,只听她细语慢言中透着甜蜜的话如一阵春风拂了过来:“钱导亲自点将,小明哥,你真了不起……”
这天两人再逢,惠芬说的其他话我再没听进,这段甜糯糯的声音已让我醉醺醺的了!
在戏中,我一连三个空翻出场,在雪地里360度凌空旋转翻山越岭,从岩崖上纵身跃扑下山……我将这些舞狮中的绝技运用到了戏里,不仅让钱导笑眯眯地向我竖起大拇指,也一下子惊倒众人,从敲板鼓的到拉京胡的,都傻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将目光齐刷刷地聚向我,而惠芬居然忘记还在表演中的角色,兴高采烈地向我拍起了手。
是惠芬给了我胆量,在后面排练的间歇里,我也敢大方地打量她了:角色中的惠芬,脑后盘了一个乌亮的发髻,她右手高举握拳,目光炯炯。这种艺术形象美得我如痴如醉。
这年年前参加全县公社剧团会演,我们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剧组不仅为全公社争得了荣誉,每人还获得了一只印有红牡丹图案的搪瓷脸盆、一条绣有鸳鸯图案的枕巾。
四个月的相处时间,为避嫌,我与惠芳从没单独交流过。那天从县里参赛回来约四点,剧团提前吃完散伙饭后,演员们各自骑着自行车陆续返回。我与惠芬有六里同程,即将分手,再见不知何时,故在两大队的分岔道前我再没忍住,下车与惠芬打招呼时,就用了心计,我从挎包里拿出那条获奖枕巾,硬着头皮递向她:“男娃要一条绣着两只傻鸟儿的花东西干啥,送妹子留个念想吧!”
我是热情满满,哪知惠芬没接。她正手扶半新的凤凰自行车,低头,尽管用穿着解放鞋的右脚尖在钻马路。
我有些下不来台了:“妹子看不起人?”
惠芬头低声音也低,在我听来,她好似自言自语,且答非所问:“今年春上,有支舞狮队来了陈圩……我们全家都去看了……”
我急了:“哪个大队的狮队?”
“那青狮的小狮尾演得真好……回家后,我娘直夸……我爹边喝酒边向娘介绍,说这男娃绰号‘沙和尚’,人虽憨厚,可好学……”
我浑身的血液沸腾了:“这、这……那妹子可收下我的枕巾?”
“真是傻鸟儿……待它羽毛变得更亮时,我……”
惠芬再抬头看我时一脸羞涩,可就是丢下这半明半白的话,便飞快地骑上车,像一只彩凤般飞走了,弄得我一头雾水。
水乡各地舞狮队除了参赛、调演,还会按照风俗,于农历大年初一在邻近村庄挨家挨户登门拜年。受贺人家为表示谢意,都会回送一些糖果、瓜子、整包香烟或小红包等。
前一年外出拜年没轮着我,19岁这年,顾奋荣终于安排我上。
正月初一太阳才刚探头,狮队全班人马就在大队集中了。
这天,我和青哥打头阵。
我俩身穿红绸裤,青哥肩上扛着彩色狮头,身后斜披着绸布麻线做成的黄红蓝彩色狮皮,而我将狮屁股里面的一根筷子粗的麻绳从屁股后面穿过裆部,然后扎在了裤腰上,舞狮队首先向邻村的薛家村出发。
“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一路响起。
村东第一家的薛仁贵,是他们队的老会计,家境好,人缘也好,基本是周边狮队来该村上门拜年的第一家。年近花甲的薛会计再清楚不过这情况,此刻,听到锣鼓喧天,他早已在家大门前等候。
离薛会计家十多丈时,托着大红方盘走在头里准备“接财”的狮队队长顾奋荣向身后稍挥了下手,我与青哥便瞬间钻进狮皮,成了只活灵活现的青狮,在锣鼓声中,三蹿二跃进入薛家厅堂。
青哥一声低喝:“上板凳!”
“上板凳”是掂量舞狮人水平高低的一把尺子,薛会计是看舞狮的行家,早就把一条扎实的桃木长板凳放在堂屋中央,青哥见着它就心领神会,我听其招呼,两人配合默契,忽地一下就跃了上去。刚上板凳,我俩便同时用脚“咚”的一下蹬了凳子。这震脚声是我俩统一动作的信号,随即,我便左手抓住凳脚,右手捏住凳面一侧,腹肌一收,与青哥共同完成头一个亮相的“青狮倒立”。
“好!好!”狮皮外,人群欢呼声一片。
突然间,锣鼓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顾奋荣清脆的方言唱声:
“小小狮子一点青哎,
登门拜访薛会计喽。
祝你福如东海长流水哟,
寿比南山不老松呐。”
顾奋荣刚刚唱罢,又是锣鼓齐鸣,喜得薛会计脸上的皱纹笑开了花,他知道这时间是我们讨彩礼的黄金时间,也不再对我们提过分的要求,嘴里说着“托福托福”,马上一手捏着一包“大前门”香烟,一手拿着块红纸封里插着一毛钱的一块小方糕,放进顾奋荣托着的大红方盘里。
大年初一,不仅仅是上门入户得扮狮跳动,就是户与户、村与村之间走动,一因锣鼓响着,二是大群孩子们始终跟着,再是初次以拜年方式露脸,我与青哥一直憋着想此时显山露水,青狮离开薛家村进崔家圩,离开张家湾赶到陈家坞,顾奋荣手里的大红方盘收的谢礼一盘又一盘倒入随队挑着箩筐的黄世清的担子里,而我们身上的狮皮基本没有脱下的时候,尽管外面寒风刺骨,在狮皮中一路蹦跳,我与青哥早已浑身湿透。
“冯家村快到了,咱小学冯老师的村子,这里表演可马虎不得,大家得打起精神来!”将近10点时,我们杀到了陈圩大队的冯家村,顾奋荣悄悄地为我们打气。
在冯家村的表演必定上惠芳家的门,我学狮尾为了啥?到这关键时刻,这精神头还用你顾奋荣来提?
即使赶路,因冯家村一批孩子迎了上来,我与青哥还待在狮皮中边跳边走,只是随便些罢了。
“弟呀,进冯老师家舞狮,你得为哥大显身手!”
青哥分明话里有话,哎呀,不对,莫非青哥也有那个念头?我可得钓出实情!若真多了个对手打起爱情争夺战来,我也好暗中施计灭了他这念头呐!
“青哥,我累了,能应付一户是一户了。”
“这啥话哩?弟呀,你知道哥为啥死命学好狮头?”
“这我知道,当初咱不说好,是为咱大队争光嘛。”
“你这‘沙和尚’真是我的傻弟弟哟,争光没目标还有劲?新河大队的姜帆咋为他们狮队争荣誉的?就是凭本事勾了咱跃进大队的队花阿娣而名扬四方了哇!”
下文还用说?重要情报这不来了?
我心想,我与惠芬毕竟有在一起4个月的感情基础,何况年前两人分别时,她虽没收我的礼,至少也没一口封死往来,这就说明她或许认为年纪还小,而不是我没希望,现在既然出现“第三者插足”,哥哎,对不住,咱是情敌了,可别怪弟心黑!
我意到话到:“人家姜帆是凭本事让阿娣主动追求,这才是一个男人的光彩!哥,我一定为你尽力,努力让哥也成为姜帆一样的人,但话说在这里,你若不靠本事靠嘴皮子去得到了惠芬,你便是给咱大队丢脸,就不是男人!”
“这……这是自然,哥必定当男人!若不是惠芳倒追,哥就认命!”
好,激将法得手!哥啊,两虎相争不仅是勇者胜,还有智哩,我可是两手得硬了!艺高,嘴头也得有功夫!
就在我们在狮皮中各怀心思赶路时,突然间不仅锣鼓声停了,狮队人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我与青哥发觉异常,马上从狮皮中钻了出来。
“袁家圩狮队。”
顾奋荣指着一队沿着圩堤从我们对面走来的人马低声向我们咕哝了一句后,又说道:“大家见了吧,那位戴着黄色军帽的,便是他们队长崔根喜,他手下的袁龙袁虎两兄弟,本事仅在姜帆之下哪,以前咱们队与他们每次相遇,基本吃定下风……”
“这话不是长他人志气?今天咱们走上月光!”
青哥这话太给力了!冯家村这一硬仗不打下来,他还指望惠芳?当然,我更不会后退,三年苦练流下的血汗、惠芳脸上两梨窝里的温馨都让我坚决不会后退。
“对,顾叔,今儿不比往时,相信我与青哥,为咱大队争光的时刻到了!”
“上月光”是一句水乡舞狮人的术语,就是指当季、当晚月光升起的方向。我们这一带舞狮人有个俗规:两狮相遇,舞狮技艺高超的一方走“上月光”,这是给强者的荣誉。
也就是我们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袁家圩狮队在锣鼓声的一阵爆响中,那条由袁家兄弟扮的青狮直向我们一路飞奔而来,转眼间就和我们相遇了!
通向冯家村的道路是南北向,谁走南面上手方即是“上月光”。狭路相逢,只见袁家兄弟舞着的青狮已抢在我们面前,走起上月光来!
“青哥,上月光不是抢的,得显本领,截住他们!”
我话音刚落,青哥便与我立马钻进狮皮,横在对方面前。
“跃进狮队的各位,艺差走下风,这叫规矩,咋今还撒泼?大新年,话点到为止,识相点,快让道,让我们走上月光进村!”
身在狮皮中,听对方高高在上的话我火冒三丈。
“这个,这个嘛,啥都会变,现在我们跃进狮队也是有进步的了……”
“哟哟,太阳啥时从西边出了?这十几年,你顾队手下可没与我们少争高下,不要给脸不要脸哪,否则不要怪我们动手了!”
水乡狮队有规矩,真是两狮队斗狮,胜者可以当场将败者的狮皮剥下,并在现场一把火烧了,败者还只能闭着嘴,眼睁睁受人羞辱,所以顾奋荣的话会拖泥带水,气不壮,是心有顾虑,怕一旦真的闹起来,如比不过袁家圩狮队,给人烧了狮皮,跃进狮队今后再也出不了门。
狮皮里,青哥比我还急:“顾叔不行,气势上压不住他们!”
我立马掀开狮皮,脸红脖子粗朝对方吼了起来:“少说大话,你敢强走上月光,有几斤几两真本事?告诉你们,别老皇历看人,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咱跃进狮队从此就是专走上月光的队伍!”
六十岁不到的崔根喜五大三粗,一听我这话,一张皱褶深得如猪脸似的面孔,顿时气得通红,他将右手捏成拳,朝他的狮队用力在空中连舞着,口中打雷似的叫道:“起锣擂鼓!比!今儿个总要烧了哪一队的狮皮才能歇手!”
冯家村村口,两支狮队的锣鼓声一下子重叠爆响,圩堤上的麻雀早已惊飞。听村外有斗狮的了,村口一时间就聚起了三五百看热闹的人。
两狮队尚没开斗,就都用血海深仇似的目光直盯对方,很明显,弄不好就不是斗狮,而是要干架了。
也就是这个要紧当口,冯老师从人群中站出来了。
冯老师身穿一套蓝色中山装,推了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眼镜,笑容满面地对大家说道:“大新年哟,来者都是客,一切和为贵嘛。狮队比艺,能让我们冯家村人开眼界,这叫送欢乐上门,是大好事嘛,不过,咱是比艺,不是斗气,得心平气和。这样吧,就在这村口的打谷场上,两狮队文明比试,然后胜负双方由‘上下月光’分别进村表演才艺咋样?”
冯老师先后在几个大队小学任过教,真正的“桃李满天下”,更是位忠厚长者,在我们水乡的地位绝对比得上公社领导,他这话一说,两狮队马上连声赞同。
狮队打擂的消息不胫而走,邻近几个村一下拥来了近千号人,冯家村的打谷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打谷场上,村上几个热心的小伙子,已赶回家扛来几张舞狮比艺必备的八仙桌和长条板凳。
抽签出场,分套表演。
大家一致推荐由冯老师做裁判。
我与青哥打了头炮。
锣鼓声中,我连续6个前空翻的出场就获得一片喝彩!
头场戏,我与青哥先来个低难度的热身——“一张八仙桌”。
水乡舞狮的所谓“一张八仙桌”,即在一张饭桌上做动作,因可展现功夫的面积小,这难度就与平时场地上舞狮是两回事。我与青哥“鲤鱼穿坝”上的桌,也就是先穿八仙桌的桌底,而后一跃而上进行表演。
我方一场刚结束,令我没想到的是,袁家狮队一下就垒起了两张八仙桌!
桌子的高度就等于难度,因为乡下狮队毕竟不是专业杂技团,一旦闪失,舞狮者即使落残也没人同情,为啥?谁叫你没真本事?且袁家兄弟用“燕子劈水”,一下跃上第二张桌面,更不可思议的,他们上桌就展示了舞狮的高难度动作——“朝天一炷香”,这功夫的展示很快引来一片掌声!
顾奋荣用的是激将法,也确实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叔,告诉我,袁家圩狮队和新河狮队相比哪个强?”
青哥在我一旁听清了我们说话,像是为自己壮胆,又是为我打气,抢在顾奋荣前对我说道:“那不是一个级别,他们至多上过三张八仙桌!”
我双脚蹬地“咚”的一声,“这好办,咱直接上‘三桌半’!一闷棍打倒袁家狮队!”
果然,袁家狮队听说我们一下上了这难度,一队人马,顿时脸上个个少了神气,但他们队中鼓手好像还不服气,有些巴不得我们出事似的,阴阳怪气道:“年轻人,光有嘴没用,‘三桌半’?掉下来摔个粉碎性骨折,这就不是面子的事了。”
这话一听我就冒火,本待发作,就见冯老师笑眯眯地朝我说道:“呵呵,真是后生可畏,跃进大队可真是出人才了哇,孩子,敢来‘三桌半’,真有志气!好,就让我们冯家村的老少爷们饱个眼福!”
冯老师这一句话,从我的耳里直灌心中,让我一下子来了个心舒神畅!
所谓“三桌半”,即是在重叠的三张桌子上,还得放一张长条板凳,这样的表演,关键难度是狮头狮尾的配合,上桌前,我在狮皮中对青哥也打上气来:“青哥,别忘了咱练舞狮的目标,不光为咱大队争气……”
还没待我说完,就让青哥打断,“还有争人哩!眼见冯老师在场,这么轰轰烈烈的场面,他家那个会不在场?弟,是时候了!”
我见青哥比我还提劲,况这“三桌半”我们也是私底下练过百遍,只不过是第一次在大场合展现而已,怕啥?我只一句:“兄弟一心,泥土成金,上!”便随青哥抖动狮皮在锣鼓声中威武上场了!
我们依然用“鲤鱼穿坝”上桌。
自我们从第一张桌子底下钻出又反钻进第二张桌面开始,掌声便伴随着我们层层跃进!我虽身在狮皮看不见袁家兄弟此刻的表情,可我绝对知道,凭这“分层穿坝式”的功夫就能让他们大惊失色!
当我们在第三张桌面首先也以一个干脆利落的“朝天一炷香”亮过相后,就已听见外面接连不断的“好功夫!”“王牌狮队哪!”等等喝彩声传进耳朵,这让我与青哥信心倍增。
青哥低喝:“三桌半上玩梅花桩!”
“好嘞!”
我话音刚落,青哥扮的狮头一口咬住一条由地面递上来的长板凳,迅速将它四脚朝天倒放在顶层的八仙桌上,我们先是又准又稳地跃上了“梅花桩”,潇洒自如玩起“背千斤”,而后又将板凳竖在桌面,青狮跳将上去表演了水乡狮舞的最高标准“拔宝剑”!
直到这时,身处现场的顾奋荣应该完全知道我们赢得了这场胜利,在他的指挥下,锣鼓声忽然停下,他那高音喇叭似的嗓子又清唱起来:
“小小狮子一点青哎,
跃进狮队来拜年哟,
少儿郎将今儿初露手哟,
还望众人多包容呐。”
这现编的谦虚又带自豪的歌从顾奋荣口中唱出,让我不仅解气,还对这个平时看来粗里粗气的大汉的才情心悦诚服。
八仙桌上的一通表演结束,随青哥“猛虎下山”的口令,我们这青狮在一声怒吼中,张开四肢,飞身从四米多高的空中跃下、着地、滚翻,然后是纹丝不动地站立。
“完美表演!”“可以出国比赛了哇!”
观众如此热情如此肯定,让我与青哥十分感动,我们掀掉狮皮,双手抱拳,360度地向全场谢礼。
这时,最激动不过的是我们自己的狮队,在我与青哥刚向大家行完大礼,顾奋荣便带着他们拥了上来,将我与青哥的手脚缚住,然后“嗷”“嗷”地将我们一下又一下抛向空中。
成绩摆着,不用冯老师多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袁家圩狮队队长崔根喜,面对我们,虽是笑得有些尴尬,但话也说得体面:“咋说呢,只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吧,祝贺,祝贺了……”
毕竟是一场比赛,人总要脸面,袁家圩狮队没再进冯家村表演,回去了。看着他们灰头土脸往回赶的样子,我心中反而对袁龙袁虎兄弟俩有了一种敬意:艺总有高下,都是业余爱好,他们能练成这样,也不容易啊。
进村逐户拜年了!
我没想到,惠芳家还是村头第一家。
惠芳娘笑容可掬地手持着一个蓝花布兜立在大门前,不用说,布兜里必定是装着给我们的谢礼。惠芳则是立在大门前的晒场上双手互搓笑吟吟地直盯着我看,见她下身青裤上身红缎棉袄,脸上熟悉的梨窝不仅盛满喜气,还有熟悉的温馨,这让我心里生出今儿个有新郎来接新娘的感觉,不禁激动得心中怦怦直跳。
或是为了热闹,或该又是惠芬想我在她家人面前显功夫,两间青砖瓦房大门前的晒场上,竟也放着一张八仙桌。见这场子,我就与青哥相视一笑,我戏耍道:“哥呐,看来还要比武招亲哩!”
青哥抑制不住喜悦向我低喝:“只准成功,不得闪失!”
青哥急于表现自己,才到冯家门前,他立马先连蹿了几个“鹞子翻身”,这才与我钻进狮皮表演起来。
狮皮外,顾奋荣又在唱了:
“小小狮子一点青哎,
吉祥门前拜大年哟
冯老师桃李满天下呐
美名传遍大江南哟!”
我与青哥又是用“鲤鱼穿坝”上的桌,当顾奋荣刚刚唱完这一档唱词,冯老师连声道谢时,正在八仙桌上表演“青狮倒立”的我忽然“哎呀”一声从八仙桌上掉了下来。
顾奋荣立马打起招呼:“哦,究竟还是孩子,连轴转,是太累了才失了手,表演没到位,冯老师,抱歉了哟。”
“哪里呀,怪我家惠芳不懂事,说这两小伙子功夫多么好,要让她娘开眼界才弄出这事的,她们不知道刚刚在村口与袁家圩狮队的比艺有多激烈多精彩……”
冯老师还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刚落下八仙桌,还在狮皮中,青哥在深深叹息:“弟呀,唉,丢下这脸,我的希望全成绝望了哪!”
我顾不得许多了,因为我们才落地,惠芳已急得立马为我们掀开狮皮,她见我一脸痛苦支撑着身子的样,马上搀住我,急切地问:“伤得咋样?”
我紧皱眉头安慰:“别担心,只是闪了一下腰,稍歇一会就好。”
扭伤,这对于舞狮人来说是家常便饭,顾奋荣知道情况,留下我在冯家先休息,马上安排我的替补黄世清继续去其他人家拜年去了。
该是见着惠芬搀我进门时,脸上的神情有些异常,我亲眼看见冯老师夫妻俩先是笑容满面地直盯我看,然后夫妻双双随狮队看热闹去了,这让刚刚还闹哄哄的冯家内外一片安静。
坐在堂屋,接受着惠芬在我腰间的轻轻按摩,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动,抓着她的小手,将她牵至我面前,颤抖着对她说道:“其实,这伤……若有你的一副灵丹妙药,半分钟就好……”
惠芬先是一怔,而后马上知道我是伪装受伤,回过神来,随即羞答答地贴着我耳朵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用你那条获奖的枕巾来交换……”
我与惠芬是暗地里相恋三年之后才结的婚。
知道青哥当时与我的约定,惠芬很给我场面,人前,总说是她倒追的我。可青哥好像清楚,不然也不会在与顾小娟结婚这么多年后,还常常笑着叫我“阳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