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光辉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硕士、知石艺术馆艺术顾问、廊坊职业技术学院特聘教师
内容提要:唐代王右军书法摹本勾摹清晰,很好地展现了右军笔法。这些摹本经当代影印复制,习书者有机会一睹右军笔法风采。在这样的条件下,笔者认为学习右军笔法当以唐摹本为主。本文将右军摹本所体现出的笔法进行细致的剖析,并逐渐体悟摹本所传达出的笔法奥秘。
右军书法唐摹本,即为唐朝时期对王右军书法原作复制而成的副本。因这些副本复制清晰,与原作相似度极高,故有下真迹一等的美誉。
流传至今的右军书法唐摹本有《兰亭序》《丧乱三帖》《远宦帖》《寒切帖》等,李宁在《摹拓考》一文中指出右军唐摹本复制方式复杂,并认为唐摹本应包括牛毛钩法、双钩填墨、一笔写就、补笔等多种方法。
2001年至2002年,在王羲之《丧乱帖》修复期间,富田淳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画心,他在《关于日本现存之〈丧乱帖〉》一文中写道:“就双钩填墨之字面意味而言,即先勾出轮廓,然后填上墨色,实际仔细观察实物,并非如此简单,所谓填墨,是由许多细微如发丝般之线条重合而成,技术相当精致。”
徐邦达评唐摹《寒切帖》:“此帖双钩淡墨填,……是唐摹善本无疑。‘僧权’字亦是摹书,明代鉴藏家,定为右军真笔,那是错误的。”可见唐代摹本逼真,使人误以为是右军真笔。他又对唐摹《远宦帖》评价道:“此帖勾摹精到,笔画锋棱毕现,神采风度,应去晋不远,确是唐摹善本。”
由此可以看出,唐代对右军作品的复制与今天扫描、打印、克隆原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此类唐摹本与王羲之原作是高度相似的。当今影印技术发达,原本多藏于内府的右军摹本以清晰逼真的面目呈现在学习者面前,使我们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右军笔法。笔者在下文对唐摹本所展现的右军笔法价值进行论述。
图1 《兰亭序》单字笔画相连处出现纤丝及笔画内部中空破损
图2 《兰亭序》单字收笔处笔锋散开出现飞白
图3 《兰亭序》单字错字覆盖及重叠笔画墨色出现变化
图4 《丧乱三帖》单字纤丝、飞白的表现
图5 《丧乱三帖》单字复原虫食的不规则形状。四张图由左至右复制的虫食部分依次在图片右下侧、右上侧、中部、右侧
图6 《丧乱三帖》单字对原作污损墨点的复原,以上四张图由左至右墨点部分依次在图片左上侧、左下侧、左下侧、左下侧
图7 《远宦帖》单字笔画间纤丝连带的表现
图8 《远宦帖》单字笔画收笔处飞白或笔画间连接处破锋
东汉时传有钟繇“盗墓偷艺”的故事,唐代欧阳询、李世民、颜真卿等皆有论述笔法的文章,元代赵子昂更是提出“书法以用笔为上”的观点,可见笔法的重要。笔法便由笔毫运动产生,其入纸前为锥体,落于纸面则改变了形态。清代笪重光论用笔时说:“能运中锋,虽败笔亦圆;不会中锋,即佳颖亦劣。优劣之根,断在于此。”笪重光道出了中锋的优势。王羲之用笔多中锋,这与他所处时代承接篆隶笔法分不开。即使偶用侧锋,笔毫中央并非倒下,而是倾斜,这种侧锋是中锋范畴内的,并以两侧笔毫铺开取妍美之势。刘熙载在《艺概》中说“笔心,帅也;副毫,卒徒也”,副毫也就是四周笔毫,要配合中央笔毫运行。由于中锋力量的支撑,王羲之用笔既内含骨力,又变化丰富。
右军起笔处多为露锋,偶有藏锋。他在《书论》中说“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浮怯”,这种思想真实地反映在右军作品之中。露锋起笔,笔毫入纸动作与换向发力动作衔接紧密,锐利的露锋伴随笔毫发力产生外弧形貌。而藏锋起笔,笔锋含于笔画之中,外形介于方圆之间,笔锋藏露有各自的表现力,使“藏锋以包其气,露锋以纵其神”。从另一角度来说,即为换向发力,“将欲顺之,必故逆之”,右军用笔露锋与藏锋都存在笔毫的换向,笔毫入纸后换向发力的角度决定了是藏锋还是露锋。此外,将起笔看作上一笔画收笔,将收笔作为下一笔画起笔,笔画间有无实际连带,都处于同一运行轨迹,与上一笔画产生承接关系。正如姜夔所说:“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右军表现这种“偶相引带”,较大程度运用笔毫自身弹性,减少笔毫与纸面接触面积,以笔尖在纸面运行,后逐渐发力形成下一笔画起笔,笔毫不离纸面,运行轨迹以纤丝呈现,但用笔力度贯彻始终。
魏晋时期,末笔下展,右军进一步发挥,笔画与笔画间,字与字间连带加强,行笔距离变长且变化丰富,中段笔画的两侧边缘多不平行,笔画边缘一侧呈现起伏。笔毫在运行中,一侧瞬间发力下压或瞬间收力提笔,笔画忽宽忽窄。此法是否为右军刻意书写我们不得而知,但此法调整了用笔节奏,且后世书家作品中亦有体现。右军作品中还大量存在绞转笔法,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笔毫交织并不断换向交替运行,笔画两侧呈现外凸弧。此外,右军笔画换向处常出现节笔,刘熙载在《书概》中提到“婉而愈劲,通而愈节”,“劲”与“节”即为笔毫发力产生。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道:“作书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之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而右军用笔,换向后笔画与换向前已运行笔画或重叠或边缘相交,形成笔画粘并,以增加笔画厚度,改变匀称空间。
右军收笔变化万千,出锋位置依笔势而定。所以董其昌在米芾所说“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后,又说“然须结字得势”。单字末笔中笔画收笔,若向右运行收笔,因无须与下一笔画呼应,笔画多不出锋。单字末笔中笔画收笔若向左下运行,笔画收笔位置与下一笔画起笔位置关系较大,出锋收笔与下一笔画露锋起笔应在同一运行轨迹中,且收笔出锋多有弧形倾向,以便与下一笔画形成呼应关系,造成笔画与笔画、字与字似断还连的效果。笔画细处,笔毫发力十分充分,朱和羹提到“用笔到毫发细处,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细处用力最难”。右军收笔出锋,将力量送至笔画末端,故出锋厚重。秦祖永提到“运笔锋需要取逆势,不可顺拖”,故笔毫在出锋前,换向运行或稍调整出锋角度以使笔毫蓄势。将笔毫控制在中锋范畴内,加之笔毫因弹性出锋离纸,锐利顺畅的出锋笔画以逆势取得。
右军用笔多取逆势,且发力充分,即使细微笔画也力至毫端。所以我们学习右军笔法,当以唐摹墨迹为本。明代盛时泰说“学书者必多求之墨迹”,启功更是提出了“半生师笔不师刀的观点”。唐代右军摹本勾摹清晰,可以很好地展现右军笔法,可惜在影印技术不发达的年代,书法学习者大多无缘一见,幸而当代科技发达,可将右军摹本墨迹印刷得十分清晰,因此右军笔法的精微与神妙得以进入大众的视野。在如此便利条件下,学习右军笔法,更要以墨迹为本,才能逐渐体悟其中所藏的用笔方式,感受魏晋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