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丹韵
上海的历史一大半写在水边。工业曾经是上海城市非常重要的一项职能,滨江工业遗产跨越了一百多年,展现了城市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是上海历史中一条重要的故事轴线。
在上海城市的功能布局中,近代工业由东西两个片区组成。向东,沿着黄浦江;向西,沿着苏州河,由此形成沪东工业区、沪西工业区。在中国近代史中具有里程碑意义。
因此,一江一河贯通后,沿着水岸线的不只有绿化带、跑步带等吸引眼球的公共空间,更有滨水沿岸点缀其间的大量工业遗存。
它们不仅从建筑形态上,更是从城市文化历史上价值非凡。如何运用,如何激活,讲好上海的故事,是一大重点。
上海民族资本的面粉工业、纺织印染工业沿苏州河兴起。随意列举几个苏州河岸的老建筑:
除了面粉厂、纺织厂,还有美查制酸厂(后改名为江苏药水厂)等外商在中国开设的第一批化工厂。上海啤酒厂,邬达克为它设计了厂房,如今成为梦清园的保留建筑。恒丰路桥一带,曾经福建商会在此集资办桥,外国人在上海举办赛船总会等。而南苏州河路1305号,获得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物遗产保护奖”。
其中,M50创意园的经历具有典型性。
2000年左右,艺术家薛松和丁乙是第一批看上苏州河厂房的艺术家。
21世纪初,正逢河边工厂的搬迁大潮,留下大片空房。有些厂子倒闭不久,对外租赁,成为小作坊式的服装厂、印刷厂。几位艺术家看遍苏州河南岸、北岸后,最后相中了莫干山路。薛松的经纪代理人劳伦斯,把国际艺术圈的人纷纷带了进来,当代艺术的中外交流就在世纪之交的上海开始了。这里就叫M50创意园。
上海M50创意园区(摄影:龚丹韵)
从此,原本的上海第十二毛纺厂车间成为画廊,技术科办公室成为工作室,而工人浴室成为创意商店。直到如今,厂区已是上海当代艺术云集的殿堂,不得不说带有一定偶然性。
M50创意园所在的厂区建于20世纪30年代,近一个世纪里,厂房经历了民族资本—公私合营—国有企业,名字从信和纱厂、上海信和纺织厂、第十二毛纺厂到上海春明粗纺厂。而如今,它是上海苏州河畔唯一保存相对完整的工业区,建筑形态覆盖了20世纪30年代到90年代的各种类型。
租户中不乏10年以上的老店。第一批进驻的艺术家,在20年后工作室还在。相比于其他艺术区,从艺术家入驻到租金高涨后过度商业化、高端化,最终赶走了原创和艺术,M50仿佛一方净土,依然面貌如故。
据统计,这里30%为画廊,30%为复合新型空间,30%为艺术家工作室,再加上一些餐饮配套。
在20年的发展中,苏州河岸的工业建筑渐渐减少,艺术家们是不安的,随时准备好撤走。直到得知苏州河贯通规划,其中M50获得市级层面的重视,始终惴惴不安的艺术家们终于放下了20年悬着的心。
于是近几年,随着苏州河贯通工程,不断有工作室重新装修,各种艺术交流活动越发频繁。
另一个案例则是四行仓库抗日纪念地。
它位于光复路,紧贴苏州河。建筑建于20世纪30年代,主要用于堆放银行客户的抵押品和货物等,是当时苏州河沿岸规模较大、结构坚固的仓库建筑。
抗日战争期间,日伪为保证军需供应,在仓库北、西圈地约30亩设立“上海特别市中央市场”,成为上海集中经营蔬菜、水果、猪肉、腌腊、南北货、禽蛋、酒业、筋粉、酱菜、药材、柴炭等批发市场。新中国成立后,四行仓库交付给上海市商业储运公司做仓储使用,一度成为国内最大的文化用品专业市场。
在苏智良等学者呼吁下,2014年4月,这栋一直伫立在苏州河沿岸,默默诉说着城市抗战苦难历史的建筑,被公布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启动了修缮。
剥除加盖的漆面后,四行仓库终于露出原本的面容,尤其是西墙,抗战时的弹孔在墙上留下无数个洞,弹孔的原始形态被保留下来,所有参观者直面弹孔墙时,无不感到震撼。
从几个案例来看,如今苏州河岸保留完好的重要工业遗存,大多并不是在前期已有规划统一保护和修缮。而是几十年来,一批艺术家、学者等,在偶然间挖掘,形成了民间自发的从下而上的更新历程,直到相关价值获得有关部门的认可与进一步挖掘,再通过近几年一江一河贯通工程的认可,被纳入政府系统化的体系中。
重要的工业遗存被幸运地保留下来,然而并不代表城市的文化记忆也一起为后人熟知。
华东师范大学、华东政法大学两所大学紧挨苏州河,但大学生们几乎不怎么了解苏州河的历史。
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华东师范大学举办了一系列展览,其中展出了陆元敏拍摄的苏州河历史照片,请学生观看纪录片《一个叫做家的地方》等,年轻的学生们,不管来自本地还是外地,都无一例外表示极大震撼和惊讶—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苏州河曾经遍布运粪的船只,原来苏州河如此有历史印记,原来上海城市曾经这样走过……
路人同样如此。许多游客们慕名而来,起初都不敢推开苏州河边的一栋栋老建筑大门。不熟悉历史的他们几乎一头雾水,参观后只觉得穹顶雕花和柱子很好看,“与外滩的建筑有点像”,再多的内容也没有了。
苏州河狭小的空间特征注定,它的文脉和记忆,仅仅靠建筑冰冷的展示,很难被公众看到。这里视野不够开阔,桥梁和割裂的空间尤其琐碎。它必须依赖鲜活的人,依赖热气腾腾的互动与交流,来讲述文脉和历史。
与苏州河不同,黄浦江如今几处工业遗存再利用的典范,大多来自自上而下,政府面向全球、全国的招投标和精心策划,进而每一栋工业遗存的更新,都能带来一阵热议,引发一轮轮宣传和讲述。
首先就是杨浦滨江。它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多次获得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多家央级媒体浓墨重彩的报道,更别提还有本地媒体、网上自媒体的不间断传播。
数百件工业遗存,各类工业“小品”,散落在杨浦滨江空间中。从路灯、栏杆、座椅、指示牌、花坛、地面路标到长廊,无不由曾经的工业零件设计而成。地面,特意保留和设计了几个老厂房的铭牌。也有二维码可以查询到一堆介绍资料。
一切设计铆足心思。但对年轻人来说,仅仅知道厂名,观看枯燥的简介,对城市里的理解仍然是空洞的。
笔者多次来杨浦滨江,并随机询问过超过20名游客。有一家三口闲逛的,有独自在此跑步的,也有姐妹团特地来拍照的。所有人都表示,知道杨浦滨江是工业遗址,原本是水厂、电厂,但也讲不出更多了。
比如“慎昌洋行”是电站辅机厂前身,电站辅机厂历经变迁一度成为国内规模最大、品种最多的电站辅机制造企业。“大康纱厂”在新中国成立后改为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厂”,代表着纺织业在上海发展变迁的缩影,至今仍是老一代上海人的历史记忆。
这些名字的背后,是近代工业在上海的崛起。旧厂房见证了上海开埠后以港兴市、成为中国最早现代化的城市之一,也见证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一度作为工业重镇、全国制造业高地的历史,直到城市生产功能逐渐迁移,空间布局一步步从生产转变为生活和服务。
外行们到此一游,大部分人表示“看个热闹”“拍个外形”,貌似“很丰富”,实际上“没看懂”。
究其原因,各厂房元素、各类工业小装置,打乱后被散布在滨江沿岸,后续没有进一步成体系、成文脉的信息梳理,没有生动的内容展示载体。
船厂1862,位于浦东陆家嘴,是黄浦滨江的“网红”工业遗址。
这栋出自大师隈研吾之手改建的工业遗存,让人“第一眼惊艳”。不过每天,当马路斜对面几家商场人头攒动时,船厂1862却可以用“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来形容。
这里内部的信息指示牌极具工业特色,然而字体很小,又位于两根柱子的夹缝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船厂的内部,也没有太多历史的延展或提示。船厂底楼咖啡馆里的3个年轻人表示,他们通过名字知道“这里曾是造船厂”“隈研吾的作品”“之前看演出来过”,其余信息一概不知。
另一处“网红”工业遗存,则是绿之丘。
这里原是烟草公司机修仓库,它直接阻断了滨江空间的贯通,原本计划拆除。但是设计师与相关部门在协商之后,决定更新保留。
建筑作了大胆改造,原本沉重的仓库上半部分被一层层削掉,呈现退台式、丘陵状的奇特外形,并装置了花槽植被,远看郁郁葱葱。底层架空,让道路贯通,内部挖出一个中庭。
粗粝平易的工业氛围,形成了城市中难得的“野趣”。站在绿之丘上远眺滨江,可体验到杨浦滨江作为工业遗迹空间的独特魅力。
设计的初衷带有美好的田园哲学,但绿之丘在实际使用中,同样遇到定位上的困惑。
近10个路过的市民表示,“不知道这栋建筑原本是什么”“大概是新造的”“外观有点意思”“好像是企业办公”“我觉得像展馆”“一直以为就是一个装置摆设”,还有人反过来提问:“我看平日里没啥动静,究竟什么人一直在用?”
绿之丘作为展览空间,内部标识和可辨识度不够,找厕所仿佛在“迷宫”中找出口。
其次,作为工业遗迹,它与原来的烟草仓库、与杨浦工业历史的关联比较薄弱,更像一个崭新的现代艺术空间。
再者,绿之丘周边并没有太多文化符号帮助人们长时间停留,闲聊交流的空间都很少,例如缺乏一批咖啡馆、酒肆、茶馆、书店、博物馆等,共同营造文化艺术空间的集群氛围和孵化效应。总体而言,绿之丘、船厂1862,都面临一个共 同难题—单论建筑本身,它们的更新激活无疑是优秀的。然而在后续使用中,孤零零的建筑伫立于江边,仿佛一座孤岛、一件“摆设”,运营使用缺乏与腹地环境的交流与联通。导致实际上,人与工业遗存的关系表面而疏离。
从城市文化的角度,对滨江工业遗产的认知容易有两点误解。
第一,不能就工业论工业。在历史上,黄浦江、苏州河是可以与南京路、淮海路等齐的城市发展轴线,是上海近现代产业发展历史与文化的载体。然而,工业不是一栋栋孤零零的建筑,而是需要把“散落的珍珠”串联起来,方才构成城市历史的文脉。
第二,工业遗产不只有一般意义上的厂区、厂房,它还包括仓储设施、交通设施,甚至工人居住区和一系列工人文化,如生产、生活、交通、休憩、文化需求等。
这就要求,既研究工厂建筑,研究工艺流程,还要研究工人生活工作的场所等,以及当时的管理制度、企业文化及其对城市的价值,形成工业遗产体系。
具体再说苏州河,其周边复杂,空间零碎,腹地狭窄。加上各类跨河桥梁众多,总共超过40座,建造年代跨度大,有车行桥、人行桥,河上各类管线桥等,对河道景观影响较大。苏州河的工业遗存实际上整体运用和调整的空间十分有限。
因此,苏州河尤其需要因地制宜,工业遗存更多靠文化活动而非硬件来激活。可以更加日常化,走“亲民”,而非“高端”路线。从青龙镇港口到上海港,苏州河正是水的文明。曾经,苏州河的码头鳞次栉比,这段上海历史大有生动可挖掘的故事。
总体而言,在滨江工业遗存、公共空间的打造上,上海已率先垂范,做出了许多好的尝试。但现阶段更多是对“工业单体建筑的再利用”,缺乏对“工业遗产体系”的整体认识。
下一步,滨江空间在城市历史文脉上,可以做得更深入,如何有体系、有文化地展现,需要更多探索。比如结合上海历史的有价值、有意义的概括,甚至小故事,融入亲民的、鲜活的、日常的交流互动中。
一江一河不只有地理形态的贯通,更应具有内涵与文化记忆的流动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