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这是《苏州河边》起首的两句歌词,也是苏州河在我印象中的全部。
第一次听到《苏州河边》,是作别苏州河、离开上海后的第一个月,1980年中秋,从同班台湾同学的卡式带里,它就那样子驾着伦巴的云头摇摇晃晃地飘到了南国潮湿而腐烂的空气里。熏风里的《夜来香》吐露不出栀子花茉莉花的芬芳,《何日君再来》里的那点小菜,也没说明究竟是老正兴的醉鸡还是大鸿运的酱鸭,而像《苏州河边》如此指名道姓的靡靡之音,其震撼,相当于静夜里“路过”某敌台广播,突然听到播音员在用明码呼叫你隔壁邻居的名字。
唱出来的苏州河,与想起来的苏州河,音画大不同步。我的苏州河初体验,是嗅觉的,也是听觉的。我熟悉的苏州河、准确地说,只是与黄浦江交界的那一小段。我家离苏州河不远,一开窗,风就会殷勤地把苏州河的“河味”自动送到案头、床头和饭桌之上。夏季刮起台风来,当海潮从长江经吴淞口倒灌进黄浦江,再涌进苏州河,把河水从街道两旁的阴沟里汩汩逼冒出地面,腥臭更是从楼道和门窗里奔涌而入。“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江风转东,半夜躺在床上,总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来自苏州河与黄浦江上的湿漉漉的汽笛声,还夹杂着从高音喇叭里飘出的松弛又含糊的超级男声。
因为中学就在四川路桥下,因此,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就是因地制宜地到桥下帮人推车。推车是好学生所为,坏学生的苏州河,就是跳进去游泳。还有,相对于黄浦江畔要花三分钱买门票的黄浦公园,紧贴着苏州河、几近荒废的“小人公园”完全免费。我的高中毕业集体照,就是在“小人公园”里以苏州河为背景拍的。
是《苏州河边》把这些片段的生活串在了一起,有意识或无意识于是得以成“流”。
《苏州河边》词曲皆出自正宗上海人陈歌辛之手,60多年前更由上海人姚敏、姚莉兄妹唱红,一度被誉为“春申小夜曲”。有一次听到陈歌辛的后人陈钢在电视里说:“龙应台1996年到上海时,她对上海是一无所知,但是对上海的老歌全部背得出来。她问,‘哎,不是有首歌叫《苏州河边》?那苏州河是不是在苏州啊?她不知道苏州河在上海。”我跟龙应台正好相反,我知道苏州河,一度却全然不知还曾有过一支名字就叫《苏州河边》的歌。
和历史上的苏州河一样,《苏州河边》的历史版本也不止一个。我先后听到过的,就包括凤飞飞、蔡琴+费玉清、邓丽君+费玉清、青山+美黛、潘迪华(“人影”听起来像是“仍影”,“走着”分明被唱成“走坐”)、奚秀兰(“我们”的发音为“吾们”,字正腔圆,有黄梅调遗韵)以及梅艳芳的粤语版《东山飘雨西山晴》。
姚家兄妹唱得好,陈歌辛的曲子更好,词最好。但写得好又如何?有人对上海一无所知,却对上海老歌全部了如指掌;有人对苏州河了如指掌,却长期不知道有《苏州河边》这支歌;有人对《苏州河边》以及同时代的上海耳熟能详,竟完全不晓得作者是谁。
对上海人来说,黄浦江是横在面前的,苏州河是绕在左右的;黄浦江是远亲,苏州河是近邻;黄浦江通往大海,苏州河流向内地;黄浦江昭示着未来,苏州河回顾着从前;黄浦江是浓汤,苏州河是泡饭;黄浦江是交响乐,苏州河是紫竹调──黄浦江迟早会有属于它自己的《摩尔塔瓦》,苏州河则永远都会像《老人河》那样,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滚滚奔流,总是不停地流过。
我望着你
你望着我
千言万语变作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