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 王文斌
(1.重庆三峡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4100;2.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教育与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近年来,王文斌及其团队从不同角度论证了英语和汉语的语言类型特点:英语偏重于时间,而汉语则偏重于空间,如王文斌(2013a, 2013b, 2015, 2019),王文斌、何清强(2014, 2016,2017),王文斌、崔靓(2016),阮咏梅、王文斌(2015),于善志、王文斌(2014),孟瑞玲、王文斌(2017)等。这些研究提出了一些核心论断:汉语具有空间性特质,在其表征中体现为块状性、离散性和可逆性;汉语“名动包含”(沈家煊,2012a, 2012b, 2012c, 2012d)的实质是汉民族以名物为基本视点表征世界的结果,即便是对动作行为的语言表达也需要借助名物的空间关系才能实现,表现出注重事物空间性的思维方式;汉语的块状性、离散性和可逆性是事物的空间特性;语义在空间铺排中得以释放。
毋庸置疑,这些观点是对汉语类型特点的较好概括。本文建基于这些论断,采用演绎法,从英汉思维差异、语法化的通常路径等角度出发,证明汉语空间性特质主要原因在于:汉语名动缺乏分离的基础,缺少论元-述谓选择关系和情态动词约束关系的话题-评论结构在空间中铺排,和以此为基础形成的流水句;汉语缺乏英语式的时间状语从句,复句内部字句之间的构成成分是并列关系。总之,汉语的词类特点和句法特点是奠基于其深厚的空间性特质。本文先引用相关的理论,然后从词类、话题-评论结构、流水句和复句诸角度来论述汉语的空间性特质的类型特点。
汉语偏重空间性特质,从思维的层面讲,是其原发思维①或者象思维的一种体现。列维·布留尔(2004:150)指出:
(原始思维的语言)永远是精确的按照事物和行动呈现在眼睛和耳朵里的那种形式来表现关于它们的观念,它们不去描写感知者的主体所获得的印象,而去描写客体在空间中的形状、轮廓、位置、动作方式,一句话,描写那种能够感知或描绘的东西。这些语言力求把它们想要表达的可画的可塑的因素结合起来。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些民族一般的还要使用其它语言,而其它语言影响它的使用者的意识,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从而也影响到他们自己的语言。
诚如上引:讲汉语的人一般“……不去描写感知者的主体所获得的印象,而是去描写客体在空间中的形状、轮廓、位置、动作方式,一句话,描写那种能够感知或描绘的东西”,也如王文斌(2013a)所说的“偏向于对事物的数量、大小、形状等空间性属性的思辨和表述”。
从语法化的角度看,世界上各种语言中能够发现的语法范畴,在汉语中似乎也能找到,如指示代词、助动词(含系动词和情态动词)、被动标记(“被”“叫”“让”等)、关系标记(如“的”)、体标记(“着”“了”“过”),但汉语在骨子里依然保持着偏重空间特质。为说明这一点,下面引用Heine & Kuteva (2007: 111)所勾勒的被认为具有跨语言价值的语法演变路径或者规律:
图1 语法发展的层次(Layers of grammatical development)
该图把语法发展的进程分成六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名词,是语法变化的起点;第二层次是动词;第三层次是形容词与副词,向下的箭头表示名词可以演化为形容词和副词,动词可以演化为副词;第四层次是指示代词(DEM=demonstrative pronoun)、介词(ADP=adposition,含前置词(preposition)和后置词(postposition))、体标记(ASP=aspect)和否定(NEG=negative),它们分别由副词和动词演化而来;第五层次内容繁多,含代词(PRN=pronoun)、定冠词(DEF=definite article)、反身代词(REL=reflexive pronoun)、系词(CPL=copular)、格标记(CAS=case)和时态标记(TNS=tense),分别由指示代词、介词和体标记演化而来;第六层次包括一致关系(AGR=agreement relation)、被动标记(PAS=passive marker)和从属标记(SUB=subordinator),分别由代词、反身代词、系词和格标记演变而来。
该图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名词是语法化的起点,属于第一层次;动词从名词中分离出来,属于第二层次。然而,近年来,“名动包含”论(沈家煊,2012a, 2012b, 2012c, 2012d)在汉语学界引起广泛争论。该理论的大意是:汉语动词是名词的一个类,尚未从名词中分离出来。如果“名动包含”论符合汉语事实,再对照图1,可以认为按印欧语的语法框架构建出来的汉语语法系统是缺乏根基的,因为汉语的名词和动词尚未分离,其他各层次(第Ⅲ、Ⅳ、Ⅴ、Ⅵ层)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那么,事实是否如此?下面将详述。
被学界广泛引用且适合研究汉语的语义演变的理论,首推Traugott & Dasher(2002:94-95)的三种演变趋势理论(>表示“演变为”):
Tendency Ⅰ: Meanings based in the external described situation > meanings based in the internal (evaluative/perceptive/cognitive) described situation;
Tendency Ⅱ: Meanings based in the external or internal described situation > meanings based in the textual and metalinguistic situation.
Tendency Ⅲ: Meanings tend to become increasingly based in the speaker’s subjective belief state/attitude towards the proposition.
按照上面引用的“原发思维”论,汉语基本还处于趋势一(tendency Ⅰ),并以左边为主,即“意义还建基于外在描写的情景”,趋势一和趋势二右边的表现不是非常明显,但是不能说没有,比如经过语法化而来的评论语“我认为”(cognitive)、“我觉得”(perceptive)、“我看”(evaluative)、“一方面……另一方面……”(textual)。趋势三主要指的是情态动词。汉语中尽管存在能愿动词,但其语法化程度不高,其对句法的约束能力难以和英语的情态动词相提并论(向二兰,2015;刘晓林、王文斌,2015)。总之,这些评论语和语篇连接词对汉语句法的约束力并不强,尤其是难于作用于单句内部的时、体、态等语法范畴,因而使汉语呈现出较强的临摹性,即依照事物和行动呈现在眼前的那种形式来表征客体。
以上引用的诸理论简要说明了汉语是象思维占主体的空间性特质语言,下面以此为基础,从词法、话题-评论结构、流水句、复句四个层面论证汉语的强空间性特质。
汉语词法的一个重要特性是本身不带语法意义,词的类别归属很难确定,如黎锦熙(1924)提出的“词无定类”“依句辨品”和“类无定职”,其核心思想指的就是汉语词类难以界定。近年来,沈家煊(2012a,2012b,2012c,2012d)倡导汉语的“大名词观”和“名动包含”论,其主旨是说汉语的动词是名词的一个类,动词尚未从名词中分离出来。如下(沈家煊,2016: 24):
(1)打是疼,骂是爱。
吃有吃相,站有站相。
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
桥的本性是通,是渡,不是阻。
例(1)中的划线词通常视为动词,沈家煊(同上)统一视其为名词。本文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是这些词所处的主宾语位置决定了它们具有名词性的功能。如果把它们放在谓语位置,再把它们视为名词是比较困难的。如:
(2)昨天我队打了三场篮球。
她唱得全场的观众昏昏欲睡。
他总是斜眼看人。
一个学者就是要通古今。
例(2)中的划线动词明显表明了一种动作。所以,还得需要思量“词无定类”和“依句辨品”问题。名动不分,或说名动没有明显的标志进行区分,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词的指称和陈述两种功能的模糊。一个词在此地表达指称义,在彼地则为陈述义。吴怀成(2014:44,54)勾勒了汉语动词的指称化现状,认为双音动词处于下列语境中就表达了指称义:N的V、NV、形式动词+V、数量/指量+V;单音动词的指称化语境是:指示词或数词+量词+V。
还有上文例(1)显示的主宾语位置也是指称化的位置。很明显,这些语境也是名词可以出现的语境。如此一来,在汉语的真实语料中,名动出现在相同的位置,使两者更难以区分。
汉语的结构助词de可跟在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后面(注意“的”“地”“得”只是人为的区分)。如:
(3)木头的 书本的 祖国的 (名词)
看书的 理发的 打架的 (动词)
光荣的 伟大的 正确的 (形容词)
快速地 迅猛地 难过地 (副词)
从(3)可见,名动使用同样的标记,这也会导致两者之间的模糊。
Jackendoff (2002: 259)认为,“一旦名动分离出来,其他设计特征②就会围绕着这种区分聚积起来”(once the noun-verb distinction is present, many other design features can collect around it)。汉语名动不分的事实,导致其他相关的设计特征不能充分发展。这点可通过与英语的对比显示出来。从古英语开始,名词和动词似乎就是截然分开的两种词类,其显性标志是名词后面可跟不同的格,包括主格、宾格、与格、属格、呼格和工具格,名词还有数的区分,即单数、复数、四数;动词后面有语气标志,分直陈语气、祈使语气和虚拟语气标记,还有过去-现在(preterite-present)两种时态标志,表达被动态时用带标记(前缀ge-、i-,或者后缀-ed/-en)的动词过去分词。
随着古英语晚期形态变化的融合和脱落,名词后附属格中的一部分变成了分析式的of, 与格被介词to取代,主格和宾格只在代词上有保留(如I-my-mine-me)。动词的直陈语气和祈使语气标记脱落,虚拟语气被后起的情态动词取代,而且情态动词越来越系统化和精密化,比如分成过去-现在两种形式(如will-would、shall-should),表达更委婉的情态义。时态标记也被情态动词取代,如will,shall等,甚至还发展了分析式的be going to,used to,be about to;古英语缺乏专门的体标记,后起的have,-ing填补了这些空白。动词后的小品词也发展了一定的表体的功能(Claridge, 2000)。名词前面发展了指示代词,进而发展为定冠词。这些分别属于名词和动词的设计特征使名动进一步分离。与之相反的是,汉语缺乏名动分离的基础,类似的“设计特征”难以充分的发展。
汉语名动不分,没有充分发展出专属名词或者动词的设计特征,导致汉语中大量的流水句和“话题+评论”结构。下面先谈“话题+评论”结构。
汉语的句法结构,早在赵元任(1979)时代就被认为是“话题+评论”结构,话题和评论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相关性”关系,但是这种相关性的实质是什么,恐怕很难有人说清楚。沈家煊(2016:218)举了一个语段:
(4)这回事儿还算好,没有伤了人。大家的东西呢,来得及的我们都给搬到炕上去了。现在,雨住了,天也亮了,大家愿意回家看看去呢,就去;愿意歇会再去呢,西边咱们包了两所小店儿,大家随便用。
这里面包含了多层的话题和评论关系。话题“这回事儿”被“还算好”和“没有伤了人”评论;话题“大家的东西呢”的评论语是“来得及的我们都给搬到炕上去了”,“现在” 与“雨住了,天也亮了”构成话题与评论的关系。
按照王文斌的英汉时空偏重论,本文认为,话题与评论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空间铺排的关系,这种空间铺排关系就是话题和评论之间的“相关性”的本质体现。话题和评论之间缺乏时间上的显性联系。这点可通过与英语的对比看得更清楚:
(5)a.这回事儿还算好。
b. What happened just now does not matter.
(5b)中涉及到一个过去时屈折标记-ed、一个现在时标记-es和一个时间短语just now,时间层次分明,主谓关系明确,语序不可逆转(*does not matter what happened just now)。
缺乏时间显性联系的话题和评论之间具有可逆性,是空间性的一种体现。如“这回事儿还算好”可变成“还算好,这回事儿”,能够进行如此可逆的原因,本文认为是汉语句法压制时间关系而凸显空间关系的结果。体现时间关系的一种较好手段是主谓结构,以及附在动词的时、体等范畴,这恰好是汉语历史发展中没能充分发展的部分。
为讲清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看看主谓关系和话题-评论关系的区别:
表1 主谓关系和话题-评论关系的区分
下面举例说明表1中所体现的差别:
(6)a.那场大火,幸亏消防队员来得早。
b. As for the fire, luckily the firemen came on time to put it out.
(6a)中的话题“那场大火”不与评论部分的任何动词(如“来”)之间呈现任何的论元-述谓选择关系,真正与之具有论元-述谓选择关系的动词“扑灭”却在句法层面隐而不显。(6b)中的主语the firemen与谓语came之间具有论元选择关系;(6a)可变成“幸亏消防队员来得早,那场大火”,句子也能成立,而*came on time to put it luckily the firemen是不成立的;(6a)中有一个时间词“早”,但却是以补语的身份出现的,句中再无其他表示时间义的标记或者成分;(6b)中用-ed和on time来体现时间关系。至于主观性,两句中分别存在主观评价语luckily和“幸亏”,然而,主谓之间的主观性更直接的体现是情态动词。如:
(7)a.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b.他应该读了这本书。
在英语类主谓结构句中,情态动词对主语具有约束力,体现在(7a)在进行句型变换时,主语和情态动词都不可省略,而汉语中却不存在这样的约束关系,如(8)和(9):
(8)a.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mightn’t she?(反义疑问句)
b.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Sophia might, too. (省略句)
c.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and she might the magazine.(中空句)
(9)a.他应该读了这本书,*他应该吗?*应该吗?是吗?(反义疑问句)
b.他应该读了这本书,*我也应该。(省略句)
c.他应该读了这本书,*他应该那本杂志。(中空句)
例8 (a-c)显示,英语的主语和情态动词在反义疑问句和省略句中均不可省去8(a-b),“主语+情态动词+宾语”可以构成中空句8(c);但是9(a-c)显示,不论是“主语+情态动词”结构,还是情态动词单用,都不能构成独立的后续句。换言之,英语的情态动词总是与主语共现,对主语具有约束力,可汉语却不具备这一特点。
刘晓林等(2015:62-136)和刘晓林、王文斌(2017)较为系统地考察了英语的主观性语法成分(包括情态动词、完成体标记have、被动态标记-ed/-en)的历史来源和对句法主语的约束力,同时指出汉语的情态动词、被动标记等对主语不具有约束力。这种差异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英语句法是以主谓结构出现,而汉语句法许多是以所谓的“流水句”出现。流水句的最本质特点是句法在空间中的“任意”流动和铺排,语义在空间流动中得以释放,呈现出块状和离散的空间特性(王文斌,2013a;王文斌、赵朝永,2017a,2017b)。
没有了主谓结构的“羁绊”,没有了论元-述谓选择和主观性的约束,汉语的句法可进行任意的铺排,明显表现出具有块状性和离散性的流水句。如:
(10)沪生家的地点,是茂名路阳路,父母是空军干部,积极响应社会新生事物——民办小学,为沪生报了名,因此沪生小学六年级上课地点,分布于复兴中路的统间,瑞金路石库门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长乐邨居委会仓库,南昌路某弄洋房汽车间,中间乒乓摇篮,巨鹿路第一小学对面老式弄堂的后面。
(金宇澄《繁花》)
本段引文只有一句话,即一个流水句,共分13个小句。其中的大部分没有完整的主谓结构,也没有主观性情态动词的约束。如此形成的汉语句法,是“挥洒”的句法,是铺排的形式,从一个视点到另一个视点,流转自如。大多数小句以名词短语自成一句,体现了极强的块状式和离散式的空间铺排特点。
有无主从关系的复句是区分时间性特质和空间性特质的另一重要依据。首先,英语中存在繁复精密的时间状语从句系统,专司表时的功能,汉语中是否存在类似的时间状语从句?先观察下面例句(贺阳,2008:19-140):
(11)a.[当我注意到陈太太的时候],表妹忽然笑了……(冰心《斯人独憔悴》)
b.[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指,喝道:“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鲁迅《阿Q正传》)
乍一看,这是典型的欧化句法,极似英语的时间状语从句。然而,“当”引导的从句的中心词是名词“时候”,该名词通过结构助词“的”把时间性动词从句“我注意到陈太太”和“气愤愤的走着”都变成名词性结构,亦即把时间性成分变成空间性成分。这类情况在汉语中随处可见:
(12)a.[“文革”结束那一年],中国开始对外开放。
b.[中国开放以后],经济迅速增长。
c.[内战开始时],祖父在美国。
这三句中的括号部分似乎可以看作类似英语的时间状语从句,但其中心词“那一年”“以后”和“时”均为名词性成分,也证明了汉语中是用名词性结构表示英语中的时间状语意义,是一种空间化手段。
这种情况沿袭自古汉语。古汉语用结构助词“之”取消句子独立性(何乐士,2006:608)
(13)a.宋殇公之即位也,公子冯出奔郑。(左传·隐公四年)
b.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唐·柳宗元·捕蛇者说)
c.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洋洋,呼中臣之名詈之。(明·张溥·五人墓碑记)
“之”是“的”前身,将之视为名词化标记亦未尝不可。换言之,上文例句中的左边部分只能视为一个经过名物化之后的空间性成分(从句)。因此,汉语不存在英语式的时间状语从句。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状语从句,就不存在主从句之间的时间约束关系。先看下面的英语例句所体现的时间约束关系(刘晓林等,2015: 242-246):
(14)a. When he arrives, the Band will play the National Anthem.
b. If you’ll help us, we can finish early.
c. If they were alive, they would be moving around.
英语时间状语从句的时态与主句的时态之间存在各种约束关系,14(a)中从句用一般时,主句用将来时;14(b)中从句用将来时,主句用一般时;14(c)是虚拟句,从句用过去式,主句用委婉情态动词would。这样的时态约束关系在汉语中并不存在:
(15)a.烟火弥漫,忽然之中,听到啪嗒一响,铁栅一拉,太平门大开。
b.陶陶麻木了,双目紧闭,准备静然受死。
c.烟火从后面烧过来,旁边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紧抱陶陶臂膊,哭出声音,娇声救命。
(15a-c)各句的第一句读似乎可以视为表时间的部分,如(15a)中“烟火弥漫”可仿照英语变成“当烟火弥漫”,然而句中没有时间词,后面几个分句也无构成约束关系的时间词,这样的句法特点为汉语句法的“尽情”铺排创造了条件。(15b-c)也可作类似分析。
即便是汉语中成对关联词引导的复句,分句与分句之间也是并列关系。如:
(16)a.尽管他很英俊,但是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他。
b.尽管他很英俊,但是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老是斜眼看人。
c.尽管他很英俊,但是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老是斜眼看人,而且性格很乖戾。
d.他很英俊,我们大家却都不喜欢他,他老是斜眼看人,性格很乖戾。
不管两小句(16a),还是三小句(16b)和四小句(16c)构成的复句,各小句之间是离散关系,而非从属关系,这点也能体现汉语的空间铺排性,而且可从不使用关联词的(16d)得到更清晰的佐证。
本文研究发现,汉语的原发思维或者象思维和名动不分的特点导致其高度语法化形式的缺席,缺乏论元-述谓选择关系和情态动词约束关系的“话题+评论”结构在空间中块状式和离散式“任意”铺排,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时间状语引导词。这些特点使汉语停留于空间领域,难以向时间领域做出较大的迈进,即保留着其强空间性特质。
图1中显示的语法发展的六个层次,在汉语中也能找到一些相同的路径,如动词变副词,以马贝加(2014:544)提供的句子为例:
(17)a.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论语·子张)
b.陈共公曰:“更伐之,我辞之。”(左传·文公元年)
c.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 (史记·陈涉世家)
(17a)中的“更”是动词,义“更改”,(17b)中的“更”是情状副词,义“第二次”,(17c)中的“更”也是情状副词,义“轮迭”。从(17a)到(17b)和(17c),“更”从动词变成了副词。
代词演变为关系从句标记,最明显的例子是古汉语代词“之”和“者”,先演变为“底”,然后再演变为“的”,限于篇幅,例子从略。
与图1相符的还有,动词变成否定标记,如“没”;动词变成体标记,如“着”“了”和“过”;代词变为系动词,如“是”,但是更多的语法化路径在汉语中却难以找到,如副词变指代词,指代词变代词,指代词变冠词,体标记变为时标记,等等。
Heine & Kuteva (2007:307)对于汉语这种低语法化状态也有阐述:
...it is possible that the Chinese language family had most of all the categories of layer Ⅴ and Ⅵ at some earlier stage of its development. Alternatively, it is equally possible that such categories never existed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family or in some other languages(很可能汉语这个家族在早期阶段曾拥有第Ⅴ层和第Ⅵ层的大部分语法范畴。或者说,也有可能那样的语法范畴从来没有在汉语家族或其他语言中存在过。)
总之,本文的探讨证明,汉语的低语法化状态的本质原因在于其名动不分、话题-评论结构、流水句和复句内部的并列性的强势存在,它们既是汉语的空间性特质的词类和句法基础,也反过来强化了汉语的空间性特质,使汉语难以向时间性特质演进。
注释:
① 这里引用《原始思维》这本著作,并不是说汉语就是“原始思维”型语言。本文在此把“原始思维”理解为“原发思维”或“象思维”(王树人,2012),而“象思维”无疑就是空间思维。
② 这里的“设计特征”主要指围绕着动词的时、体、态、情态等标记或者词汇,以及围绕名词的指代词、冠词、数的标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