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花开(二题)

2022-08-30 09:03□季
剑南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川西阿公栀子花

□季 先

栀子花事

我知道,一到六月,川西的栀子花,就会开出烂漫花事,山野乡间都是栀子花的香味,春有百花开尽后,六月人间只剩栀子香了呀!以至于,到处都是的栀子花,乡间农人甚觉浪费,就摘了去城镇的大街小巷售卖。

就这样,六月的川西,从乡下到城里,都是遍地的栀子花香,香到你无法忽视。

虽说我在远离乡村的城里,并不能准确记住栀子花开的时节,但,现在有朋友圈啊!故乡的亲戚朋友,都在晒栀子花,都在谈论栀子花,文人们都在写栀子花,怎能不挑动我的栀子花情结呢。

夏至日,和女友们一起小聚夏至茶会。席间,优雅的沏茶师相静姑娘就坐在我旁边。为了这个夏至茶会,她亲自带来了茶具,尤其是那个淡粉色的骨瓷沏茶杯,杯盖上是绽放的茉莉花,美若仙妮,看得我发呆,忍不住偷偷喊她给我拍了一下。实在是很像我梦中的栀子花,那洁白,那油润的样子。

偷拍完,相静偷偷跟我咬耳朵:姐姐,你也喜欢花呀?嗯嗯,就是。她偷偷捂住嘴笑:我也超喜欢花,嘿嘿!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像课堂上开小差的小姑娘,相视抿嘴笑,因为花!

如果说蔷薇花是我青年时爱情的影子,那栀子花则是我少年时情窦初开的意象,所以,情结颇深。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再没有在栀子花开的时节回去过。唯有前年暑假,已是七月,回去一趟,彼时栀子花几乎开过了,竟然还在小镇青石板的街边遇到卖栀子花的乡亲。虽然那栀子花真的看得出来花期已过,已经开始发黄萎靡,但是,越是此时的栀子花,香味才越是悠长隽永呢。我买了一把,用针线穿了,做成栀子花手链戴在手上,又用线穿了做成栀子花吊坠,戴在胸前,就宛若童年时别在衣服扣眼里的栀子花,走一路,香一路。

我戴着栀子花手链和项链,在故乡小镇上游荡,把花放在古老的青石桥上,呆看白沫江水涓涓而过,游船在水里穿行,划过花朵的视线和轮廓,穿过桥洞向东而去……

我把戴花的手臂举起,放在小镇民居的背景下,放在白沫江蜿蜒的身姿前,留下仿若带着栀子花香味的故乡模样,心里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欢欣和雀跃。

是的,因为一朵花,我会发出大惊小怪的惊呼声,我并不为我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就像那天和女友一起去郊外,遇见一棵开在湖边夕阳下的合欢树,我也忍不住欢呼,女友觉得,你有那么高兴么?哈哈,是的,我有!这是生命有所爱的激情啊,如果生命失去感受力,不再感动和欢喜,不就是死水一潭么?我为我还能为一朵花一棵树大呼小叫而开心呢。

于是,一到这个季节,我就开始为栀子花奔走。

往年,我在网上购买过盆栽的栀子花,带着花骨朵的,买了放在家里养,期待它开花、结果。没过几日,花骨朵就掉了,花儿也没开,非常失望。我至今未在北方的城里养活过栀子花。

我决定遍寻四周的农贸市场和花市,只为买一盆养开了的栀子花。

周末,闺蜜带我去了城北一个超大的综合农贸市场,南南北北地逛下来,除了栀子花,其他的东西都是应有尽有,尤其北方现烤的烧饼,那叫一个香啊。

没有买到栀子花的我,唯一的安慰就是,远在川西县城的妹妹,每天奔忙在大街小巷送她的煲仔饭外卖,也不忘给我拍摄些售卖栀子花的乡村美图。只是看到图片,我都觉得好安慰。

我想买的,岂止是栀子花啊,真的就是买的故乡情结。

刚把妹妹给我的图片分享到朋友圈,远在雅安的锦霞姐就给我微信。虽然已是深夜凌晨时分,她依然按捺不住地激动,要跟我分享栀子花的故事——

她说晚上散步在小区门口遇到一个卖栀子花的大娘,七十多岁了,前段时间生病住院,一直在念叨她的栀子花开了卖不成了,被住院给耽误了。她平时无事,在乡下老家种了十几株栀子花,每年都开满树花,都要摘来城里卖。

这不,昨天刚一出院,她回家就赶紧摘了一大堆栀子花,紧赶慢赶来城里卖。

大娘忙碌着卖花,背后站了两大金刚,她的两个儿子在旁边站岗守望呢。人家说了,才出院,担心她身体,专门开车拉了她来卖花,家里又不缺这几个钱,一车花,就卖几十块钱,还不够车子的油钱呢。但是,只要她老人家高兴比什么都强。

就这,把锦霞姐感动得不行,栀子花才一角钱一朵,花了两元钱,买了二十朵,回家好大一堆。锦霞姐绕着小区散步四圈结束,终于看到大娘把花卖完了,总共卖了三十多块钱,一家人乐呵呵地开车回家去了。

我一想到大娘那十几棵开花的栀子花树,就觉得艳羡。满树洁白的栀子花,得多香啊!那么美的花,是我也希望别人看到它,把它分享出去啊。卖,那么便宜,不就等于送了么,顿觉这卖花大娘卖的不是花,而是一颗舍得心呢。

也感叹大娘两个儿子的孝顺。深谙顺就是孝的道理啊!

难怪锦霞姐激动哦。

那些在川西的大街小巷里卖栀子花的人,哪个身后没有故事,哪个的背篼里没有装满了传说呢。如果你去问,她也愿意说,不知有多少栀子花的故事呢。

我会继续寻找我的栀子花,川西栀子花事也很快就会过去,每个季节都有我想念的花,也有想着给我买花的人,活在有所念想的日子里,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

愿你心中有花开,有人念,有不屈于岁月和时间的激情和情怀,生动活泼地走在这大地,这人间!

梦中的阿婆

阿婆,你一生足不出户

心静如水

在你的墓前伏跪,呼唤

泪水饱含所有的沧桑

阿婆,为什么

人在不幸的时候才想起故乡

远离故乡,远离喂养我的甘溪沟

众多的热闹使我心流浪

阿婆,读你墓碑上的文字

那是川西岁月的滴滴泪珠

阿婆,冬天你赤脚打草

打满一背篓丰收的愿望

秋天你也只揣很少的钱和粮票

我们幼小的心却多么温暖

阿婆,为什么

人在行路时感觉不到需要

阿婆,你一生节衣缩食

把我们喂养得朴实、干净

读书当饭吃

穿满是补丁的棉袄

看到我们往山外走

你就老泪纵横

阿婆,为什么

油尽灯灭就不能重复

如今我打开川西褶皱的文字

阿婆,你背负青山

羊群唱起咩咩的山歌

我在河里洗涤,倾听

流水的声音神圣肃穆

这首诗题为《阿婆》,是我二哥仲先当年的诗作。诗中的阿婆,是陪伴我们成长的共同的阿婆。是的,阿婆,在川西,我们都这么叫的。

因为前几天,老家邛崃组织朗诵比赛,参赛作品都是本土作品,二哥这首诗也被选用。重新读它,心中又是泪意阵阵。诗中的每一节,对我们来说,都是道不尽的往事和细节。

阿婆,她一生足不出户,这是真的。从我们出生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家里和家门口的菜园里忙碌,不记得她何时出过门。

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忙碌,早起烧水烧火做饭,叫醒我们吃饭,洗涮缝补,浇灌菜园。暮色中,她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大声呼唤——叔娃儿——回来吃饭啦!国国——季娃儿——仲先——少少——回来吃饭啦!

记忆中,我们姊妹五个的名字她就是这么叫的。

记忆中,阿婆一年四季都穿阴丹蓝,冬天是阴丹蓝的棉袄,春秋是阴丹蓝单衫,夏季是阴丹蓝单衫挽袖,每一件阴丹蓝都从新鲜蓝穿到灰蓝最后发白。她爱说的一句话是:人穷水不穷,衣服再旧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穿!

是啊,家穷,唯有甘溪沟的清流四季不息。屋后从不干涸的泉水井,把我们滋养得郁郁葱葱。我们穿着阿婆洗干净的打满补丁的衣服,从来不知饥和愁。

一日三餐,总有阿婆想着法子给我们做。细粮不够要吃粗粮,我们不爱吃,阿婆就用大米和玉米面一起蒸,在锅边上烙大玉米面饼子,烙出厚厚的锅巴来,我们就可以从锅巴开始吃。她把好吃的留给我们,自己就喝玉米面疙瘩汤。她总是说,跟“低标准”时期比起来,已经好很多,至少不会饿死人了。

阿婆还会给我们做饭粑团,大米饭团成团,在柴火灶里烤好,让我们像零食一样带着吃,怕我们出门时间长了饿肚子。

阿婆闲暇时,就端出簸箕,缝她永远缝不完的衣服裤子。她的簸箕里色彩缤纷,有各种各样的剩布条、剪刀、顶针等玩意儿。她会给我们缝沙包,耐心地装上小石子或者玉米粒,再仔细地合口。她做事总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从来没见她慌张过。

大夏天,到处是蜜蜂、蜻蜓、蝴蝶,阿婆把竹竿削去一节,顶头漏出空,找一节软竹篾一弯,两头一合塞进竹竿头上的空里,竹竿头上就有了一个圆,用这个圆找到蜘蛛网绕上,就成了很棒的捕蜻蜓神器。我就拿着这个玩具不知疲倦地在夏日的太阳底下奔跑、捉蜻蜓捕蝴蝶,满头大汗晒成黑牛也浑然不知。

秋天里,凤仙花开了,就是阿婆给我染红指甲的时节啦。凤仙花,我们叫它指甲花。把红红的指甲花捣碎,和着捣碎的明矾,用叶子和布条包在手指上,过一夜,第二天起来打开看,哇,红指甲呀!

冬天里,好冷啊,阿婆一大早就起来,在火塘里烧起熊熊大火,帮我们把衣服烤暖和,才一个个叫我们起床。下雪了,淘气的三哥总是要捉鸟雀的,挖坑、找筛子找瓦片、放米饭忙得不亦乐乎,阿婆总是不动声色地在一边看两眼,不声不响地找来可以用的东西。似乎,我们干什么,她都会成全。我们怎么淘气,怎么撒野,怎么大呼小叫,阿婆从不会生气,她的世界从来都那么安静和波澜不惊,她总是那么耐心地纵容着我们,以至于,百事缠身无暇管顾我们的阿大(妈妈)总是很生气,和外婆吵吵,说她把我们惯坏了。

阿婆就看不得阿大(妈妈)的坏脾气,所以,阿婆唯一真生气的就是跟我阿大她的亲生女儿之间的争吵。

阿婆经历过太多大事太多生死了,所以,除了孩子,其他的事,对她来说,都不是事。

阿婆的丈夫,我们的阿公(外公)是个教书先生,为当时的国民政府做过事,所以解放时,被敲了脑袋,没有人敢去收尸。村里一个没有牵挂的单身汉帮阿婆收了尸,不知她是怎样埋葬了阿公的,不知她当时有多怕……

没有阿公的阿婆,把家里所有金银细软一切物品都上交政府,带着一帮小孩子被人从高屋大院撵出来,住到村头四面进风漏雨的破屋子。当时连被子都没有,盖的是当垫子用的棕毯。那时,她的老大我妈妈才十岁。

一个足不出户的柔弱女子,要养大四个几岁的孩子,谈何容易啊!无奈,为了活下去,她改嫁给不远处的一个老光棍汉,算是暂时有了栖身之地。

生拉活扯,好歹让孩子们渐渐大些了,啥也顾不得,赶紧让他们都各自去奔生活。年纪轻轻的,我阿大(妈妈)为了躲避村长家无赖儿子的纠缠,逃到姨妈家。二姨小姨也先后早早嫁人。

阿婆跟光棍汉过得凄惨,差点死了。当遭遇史无前例的三年自然灾害,遍地都是饿死的人时,阿婆也是奄奄一息。而我妈妈的姨妈家,全家病的病死的死,到最后死得只剩下我妈妈一个年轻女子,先后拆卖了半栋房屋才安葬了姨妈一家。后来才把阿婆从山里接了出来。妈妈说,那时的阿婆,连路都走不了啦,人瘦得皮包骨头,不知她能活多久。

顽强的阿婆,在女儿的精心照料下,竟然一天天好起来。母女俩在异地他乡相依为命。后来,看着我妈和我爸相亲、结婚、生了孩子,看到生活有了希望,她又有了新的寄托,她要帮忙女儿呀。于是生命力更加旺盛起来,把我们姊妹五个一个个带大,给了我们母亲一样的温暖和爱护。

大病过后,阿婆养成了间隔性吃素和抽烟的习惯。她说阿公给她托梦来了,让她吃素,抽烟让她更有精神,她抽的是地里自己种的叶子烟。

阿婆是裹过脚的老式女性大家闺秀,读过私塾会写字,有名有姓,大名曰任德斌,居然还是个响当当的充满女权色彩的名字,嫁到周家后随大流被叫周任氏。

阿婆性情娴静温柔,与世无争,老实本分又厚道。据说,当年她嫁给阿公后,生了好多个孩子都死了,养不住,于是,她做主把自己亲妹妹也嫁给了阿公做小老婆。说来也怪,小阿婆来后,阿婆的孩子也留得住了。后来,在阿公被枪毙家产被抄后,小阿婆因为为人比较刻薄,被人整得受不了,跳水死了。而阿婆她却是十分配合政府和工作组的,鉴于她性情的厚道,开批斗大会啥的倒也没受多大罪。

阿婆她不明白外边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她对她的命运逆来顺受似乎从无怨言。

我们姊妹五个健康长大是她最大的成就。

可是啊可是,后来,我阿爸教书转正带着我们进了城,留下阿婆孤单在乡下,没有条件而且她也不愿意跟我们进城。她时常思念我们老泪众横,一到周末我们回去她就那么开心。

阿婆,在遥远的乡下,憔悴、寂寞、思念、无语。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坐过车,没有买过什么好东西和物品。我们带给她的东西,她总舍不得吃,放到最后就放坏了。

我们把她放在乡下就走了,留下她,跟表哥表姐一起生活。但是,她总是惦记她亲手养大的这一群孙孙啊。而我们,一心奔着外边的花花世界,没有更多的心力去关注和陪护身后年迈的阿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我们。

噩耗传来,那是一九九〇年的深秋,我们跌跌撞撞回家,从小镇医院抬回家的阿婆,被放置在空旷的老屋堂屋里,我扑在她身上,摸到她冰冷的手,嚎啕痛哭,但安详的阿婆像睡熟了一样一动不动。

阿婆被安葬在故乡的山坡上,那座坟,正对着她的故乡。她,永远和阿公遥遥相望了。

关于阿婆的好多事,我只是三瓜两枣的听说,并不是特别了解。而到如今,这些三瓜两枣都快忘记了。

阿婆,阿大,她们都是典型的川西女人,勤劳善良本分,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她们身上的坚韧和大风大浪前的平和宁静,是我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德行。

我想要沿着血脉和岁月,走近她们,找到跟我们相连的那些线索。时间和历史之外,阿婆,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岁月越长,爱与思念就越长。

无论你走了多少年,一想起你,那些温暖我童年的往事,都还在心间,暖意阵阵。我本来,就该是跟你一样的川西女子啊,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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