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先
我知道,一到六月,川西的栀子花,就会开出烂漫花事,山野乡间都是栀子花的香味,春有百花开尽后,六月人间只剩栀子香了呀!以至于,到处都是的栀子花,乡间农人甚觉浪费,就摘了去城镇的大街小巷售卖。
就这样,六月的川西,从乡下到城里,都是遍地的栀子花香,香到你无法忽视。
虽说我在远离乡村的城里,并不能准确记住栀子花开的时节,但,现在有朋友圈啊!故乡的亲戚朋友,都在晒栀子花,都在谈论栀子花,文人们都在写栀子花,怎能不挑动我的栀子花情结呢。
夏至日,和女友们一起小聚夏至茶会。席间,优雅的沏茶师相静姑娘就坐在我旁边。为了这个夏至茶会,她亲自带来了茶具,尤其是那个淡粉色的骨瓷沏茶杯,杯盖上是绽放的茉莉花,美若仙妮,看得我发呆,忍不住偷偷喊她给我拍了一下。实在是很像我梦中的栀子花,那洁白,那油润的样子。
偷拍完,相静偷偷跟我咬耳朵:姐姐,你也喜欢花呀?嗯嗯,就是。她偷偷捂住嘴笑:我也超喜欢花,嘿嘿!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像课堂上开小差的小姑娘,相视抿嘴笑,因为花!
如果说蔷薇花是我青年时爱情的影子,那栀子花则是我少年时情窦初开的意象,所以,情结颇深。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再没有在栀子花开的时节回去过。唯有前年暑假,已是七月,回去一趟,彼时栀子花几乎开过了,竟然还在小镇青石板的街边遇到卖栀子花的乡亲。虽然那栀子花真的看得出来花期已过,已经开始发黄萎靡,但是,越是此时的栀子花,香味才越是悠长隽永呢。我买了一把,用针线穿了,做成栀子花手链戴在手上,又用线穿了做成栀子花吊坠,戴在胸前,就宛若童年时别在衣服扣眼里的栀子花,走一路,香一路。
我戴着栀子花手链和项链,在故乡小镇上游荡,把花放在古老的青石桥上,呆看白沫江水涓涓而过,游船在水里穿行,划过花朵的视线和轮廓,穿过桥洞向东而去……
我把戴花的手臂举起,放在小镇民居的背景下,放在白沫江蜿蜒的身姿前,留下仿若带着栀子花香味的故乡模样,心里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欢欣和雀跃。
是的,因为一朵花,我会发出大惊小怪的惊呼声,我并不为我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就像那天和女友一起去郊外,遇见一棵开在湖边夕阳下的合欢树,我也忍不住欢呼,女友觉得,你有那么高兴么?哈哈,是的,我有!这是生命有所爱的激情啊,如果生命失去感受力,不再感动和欢喜,不就是死水一潭么?我为我还能为一朵花一棵树大呼小叫而开心呢。
于是,一到这个季节,我就开始为栀子花奔走。
往年,我在网上购买过盆栽的栀子花,带着花骨朵的,买了放在家里养,期待它开花、结果。没过几日,花骨朵就掉了,花儿也没开,非常失望。我至今未在北方的城里养活过栀子花。
我决定遍寻四周的农贸市场和花市,只为买一盆养开了的栀子花。
周末,闺蜜带我去了城北一个超大的综合农贸市场,南南北北地逛下来,除了栀子花,其他的东西都是应有尽有,尤其北方现烤的烧饼,那叫一个香啊。
没有买到栀子花的我,唯一的安慰就是,远在川西县城的妹妹,每天奔忙在大街小巷送她的煲仔饭外卖,也不忘给我拍摄些售卖栀子花的乡村美图。只是看到图片,我都觉得好安慰。
我想买的,岂止是栀子花啊,真的就是买的故乡情结。
刚把妹妹给我的图片分享到朋友圈,远在雅安的锦霞姐就给我微信。虽然已是深夜凌晨时分,她依然按捺不住地激动,要跟我分享栀子花的故事——
她说晚上散步在小区门口遇到一个卖栀子花的大娘,七十多岁了,前段时间生病住院,一直在念叨她的栀子花开了卖不成了,被住院给耽误了。她平时无事,在乡下老家种了十几株栀子花,每年都开满树花,都要摘来城里卖。
这不,昨天刚一出院,她回家就赶紧摘了一大堆栀子花,紧赶慢赶来城里卖。
大娘忙碌着卖花,背后站了两大金刚,她的两个儿子在旁边站岗守望呢。人家说了,才出院,担心她身体,专门开车拉了她来卖花,家里又不缺这几个钱,一车花,就卖几十块钱,还不够车子的油钱呢。但是,只要她老人家高兴比什么都强。
就这,把锦霞姐感动得不行,栀子花才一角钱一朵,花了两元钱,买了二十朵,回家好大一堆。锦霞姐绕着小区散步四圈结束,终于看到大娘把花卖完了,总共卖了三十多块钱,一家人乐呵呵地开车回家去了。
我一想到大娘那十几棵开花的栀子花树,就觉得艳羡。满树洁白的栀子花,得多香啊!那么美的花,是我也希望别人看到它,把它分享出去啊。卖,那么便宜,不就等于送了么,顿觉这卖花大娘卖的不是花,而是一颗舍得心呢。
也感叹大娘两个儿子的孝顺。深谙顺就是孝的道理啊!
难怪锦霞姐激动哦。
那些在川西的大街小巷里卖栀子花的人,哪个身后没有故事,哪个的背篼里没有装满了传说呢。如果你去问,她也愿意说,不知有多少栀子花的故事呢。
我会继续寻找我的栀子花,川西栀子花事也很快就会过去,每个季节都有我想念的花,也有想着给我买花的人,活在有所念想的日子里,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
愿你心中有花开,有人念,有不屈于岁月和时间的激情和情怀,生动活泼地走在这大地,这人间!
阿婆,你一生足不出户
心静如水
在你的墓前伏跪,呼唤
泪水饱含所有的沧桑
阿婆,为什么
人在不幸的时候才想起故乡
远离故乡,远离喂养我的甘溪沟
众多的热闹使我心流浪
阿婆,读你墓碑上的文字
那是川西岁月的滴滴泪珠
阿婆,冬天你赤脚打草
打满一背篓丰收的愿望
秋天你也只揣很少的钱和粮票
我们幼小的心却多么温暖
阿婆,为什么
人在行路时感觉不到需要
阿婆,你一生节衣缩食
把我们喂养得朴实、干净
读书当饭吃
穿满是补丁的棉袄
看到我们往山外走
你就老泪纵横
阿婆,为什么
油尽灯灭就不能重复
如今我打开川西褶皱的文字
阿婆,你背负青山
羊群唱起咩咩的山歌
我在河里洗涤,倾听
流水的声音神圣肃穆
这首诗题为《阿婆》,是我二哥仲先当年的诗作。诗中的阿婆,是陪伴我们成长的共同的阿婆。是的,阿婆,在川西,我们都这么叫的。
因为前几天,老家邛崃组织朗诵比赛,参赛作品都是本土作品,二哥这首诗也被选用。重新读它,心中又是泪意阵阵。诗中的每一节,对我们来说,都是道不尽的往事和细节。
阿婆,她一生足不出户,这是真的。从我们出生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家里和家门口的菜园里忙碌,不记得她何时出过门。
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忙碌,早起烧水烧火做饭,叫醒我们吃饭,洗涮缝补,浇灌菜园。暮色中,她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大声呼唤——叔娃儿——回来吃饭啦!国国——季娃儿——仲先——少少——回来吃饭啦!
记忆中,我们姊妹五个的名字她就是这么叫的。
记忆中,阿婆一年四季都穿阴丹蓝,冬天是阴丹蓝的棉袄,春秋是阴丹蓝单衫,夏季是阴丹蓝单衫挽袖,每一件阴丹蓝都从新鲜蓝穿到灰蓝最后发白。她爱说的一句话是:人穷水不穷,衣服再旧都要洗得干干净净穿!
是啊,家穷,唯有甘溪沟的清流四季不息。屋后从不干涸的泉水井,把我们滋养得郁郁葱葱。我们穿着阿婆洗干净的打满补丁的衣服,从来不知饥和愁。
一日三餐,总有阿婆想着法子给我们做。细粮不够要吃粗粮,我们不爱吃,阿婆就用大米和玉米面一起蒸,在锅边上烙大玉米面饼子,烙出厚厚的锅巴来,我们就可以从锅巴开始吃。她把好吃的留给我们,自己就喝玉米面疙瘩汤。她总是说,跟“低标准”时期比起来,已经好很多,至少不会饿死人了。
阿婆还会给我们做饭粑团,大米饭团成团,在柴火灶里烤好,让我们像零食一样带着吃,怕我们出门时间长了饿肚子。
阿婆闲暇时,就端出簸箕,缝她永远缝不完的衣服裤子。她的簸箕里色彩缤纷,有各种各样的剩布条、剪刀、顶针等玩意儿。她会给我们缝沙包,耐心地装上小石子或者玉米粒,再仔细地合口。她做事总是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从来没见她慌张过。
大夏天,到处是蜜蜂、蜻蜓、蝴蝶,阿婆把竹竿削去一节,顶头漏出空,找一节软竹篾一弯,两头一合塞进竹竿头上的空里,竹竿头上就有了一个圆,用这个圆找到蜘蛛网绕上,就成了很棒的捕蜻蜓神器。我就拿着这个玩具不知疲倦地在夏日的太阳底下奔跑、捉蜻蜓捕蝴蝶,满头大汗晒成黑牛也浑然不知。
秋天里,凤仙花开了,就是阿婆给我染红指甲的时节啦。凤仙花,我们叫它指甲花。把红红的指甲花捣碎,和着捣碎的明矾,用叶子和布条包在手指上,过一夜,第二天起来打开看,哇,红指甲呀!
冬天里,好冷啊,阿婆一大早就起来,在火塘里烧起熊熊大火,帮我们把衣服烤暖和,才一个个叫我们起床。下雪了,淘气的三哥总是要捉鸟雀的,挖坑、找筛子找瓦片、放米饭忙得不亦乐乎,阿婆总是不动声色地在一边看两眼,不声不响地找来可以用的东西。似乎,我们干什么,她都会成全。我们怎么淘气,怎么撒野,怎么大呼小叫,阿婆从不会生气,她的世界从来都那么安静和波澜不惊,她总是那么耐心地纵容着我们,以至于,百事缠身无暇管顾我们的阿大(妈妈)总是很生气,和外婆吵吵,说她把我们惯坏了。
阿婆就看不得阿大(妈妈)的坏脾气,所以,阿婆唯一真生气的就是跟我阿大她的亲生女儿之间的争吵。
阿婆经历过太多大事太多生死了,所以,除了孩子,其他的事,对她来说,都不是事。
阿婆的丈夫,我们的阿公(外公)是个教书先生,为当时的国民政府做过事,所以解放时,被敲了脑袋,没有人敢去收尸。村里一个没有牵挂的单身汉帮阿婆收了尸,不知她是怎样埋葬了阿公的,不知她当时有多怕……
没有阿公的阿婆,把家里所有金银细软一切物品都上交政府,带着一帮小孩子被人从高屋大院撵出来,住到村头四面进风漏雨的破屋子。当时连被子都没有,盖的是当垫子用的棕毯。那时,她的老大我妈妈才十岁。
一个足不出户的柔弱女子,要养大四个几岁的孩子,谈何容易啊!无奈,为了活下去,她改嫁给不远处的一个老光棍汉,算是暂时有了栖身之地。
生拉活扯,好歹让孩子们渐渐大些了,啥也顾不得,赶紧让他们都各自去奔生活。年纪轻轻的,我阿大(妈妈)为了躲避村长家无赖儿子的纠缠,逃到姨妈家。二姨小姨也先后早早嫁人。
阿婆跟光棍汉过得凄惨,差点死了。当遭遇史无前例的三年自然灾害,遍地都是饿死的人时,阿婆也是奄奄一息。而我妈妈的姨妈家,全家病的病死的死,到最后死得只剩下我妈妈一个年轻女子,先后拆卖了半栋房屋才安葬了姨妈一家。后来才把阿婆从山里接了出来。妈妈说,那时的阿婆,连路都走不了啦,人瘦得皮包骨头,不知她能活多久。
顽强的阿婆,在女儿的精心照料下,竟然一天天好起来。母女俩在异地他乡相依为命。后来,看着我妈和我爸相亲、结婚、生了孩子,看到生活有了希望,她又有了新的寄托,她要帮忙女儿呀。于是生命力更加旺盛起来,把我们姊妹五个一个个带大,给了我们母亲一样的温暖和爱护。
大病过后,阿婆养成了间隔性吃素和抽烟的习惯。她说阿公给她托梦来了,让她吃素,抽烟让她更有精神,她抽的是地里自己种的叶子烟。
阿婆是裹过脚的老式女性大家闺秀,读过私塾会写字,有名有姓,大名曰任德斌,居然还是个响当当的充满女权色彩的名字,嫁到周家后随大流被叫周任氏。
阿婆性情娴静温柔,与世无争,老实本分又厚道。据说,当年她嫁给阿公后,生了好多个孩子都死了,养不住,于是,她做主把自己亲妹妹也嫁给了阿公做小老婆。说来也怪,小阿婆来后,阿婆的孩子也留得住了。后来,在阿公被枪毙家产被抄后,小阿婆因为为人比较刻薄,被人整得受不了,跳水死了。而阿婆她却是十分配合政府和工作组的,鉴于她性情的厚道,开批斗大会啥的倒也没受多大罪。
阿婆她不明白外边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她对她的命运逆来顺受似乎从无怨言。
我们姊妹五个健康长大是她最大的成就。
可是啊可是,后来,我阿爸教书转正带着我们进了城,留下阿婆孤单在乡下,没有条件而且她也不愿意跟我们进城。她时常思念我们老泪众横,一到周末我们回去她就那么开心。
阿婆,在遥远的乡下,憔悴、寂寞、思念、无语。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坐过车,没有买过什么好东西和物品。我们带给她的东西,她总舍不得吃,放到最后就放坏了。
我们把她放在乡下就走了,留下她,跟表哥表姐一起生活。但是,她总是惦记她亲手养大的这一群孙孙啊。而我们,一心奔着外边的花花世界,没有更多的心力去关注和陪护身后年迈的阿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会离开我们。
噩耗传来,那是一九九〇年的深秋,我们跌跌撞撞回家,从小镇医院抬回家的阿婆,被放置在空旷的老屋堂屋里,我扑在她身上,摸到她冰冷的手,嚎啕痛哭,但安详的阿婆像睡熟了一样一动不动。
阿婆被安葬在故乡的山坡上,那座坟,正对着她的故乡。她,永远和阿公遥遥相望了。
关于阿婆的好多事,我只是三瓜两枣的听说,并不是特别了解。而到如今,这些三瓜两枣都快忘记了。
阿婆,阿大,她们都是典型的川西女人,勤劳善良本分,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她们身上的坚韧和大风大浪前的平和宁静,是我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德行。
我想要沿着血脉和岁月,走近她们,找到跟我们相连的那些线索。时间和历史之外,阿婆,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岁月越长,爱与思念就越长。
无论你走了多少年,一想起你,那些温暖我童年的往事,都还在心间,暖意阵阵。我本来,就该是跟你一样的川西女子啊,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