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网络跟踪狂”

2022-08-26 02:39何承波
南风窗 2022年17期
关键词:刘敏账号

何承波

2022年7月3日早上8时,宁小禾点开微博,看到一条陌生人私信,只有一张照片,一个布制的黑色物体,凌晨4时发的。

她不明所以,回了个问号。

对方昵称是一串数字,主页是空白的,只有一条参与超话“四川省考”的动态。宁小禾又仔细看了一眼照片,“没错,是一个黑色麻布袋”。

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9个月前,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豆瓣扬言要把她捆在麻布袋里,威胁者的描述充满了虐待与征服的暴力倾向:“打上死结,看你呜呜挣扎,表现不好就丢进黄浦江。”

当时,这位25岁的女孩唯一想到的应对,就是选择拉黑。

宁小禾豆瓣粉丝有1万左右,以分享书影、穿搭为主,也时常发布自拍,但没有任何过激的言论,她想不到是什么刺激了他。

但宁小禾见过很多奇怪的私信和留言,“只是一时口嗨,便没有理会”。

如今回看,她感到很瘆,此人是通过搜索账号发起的聊天,说明对方不是宁小禾的粉丝,但也不是随机挑选的目标,而是以隐藏的方式,凝视已久。

宁小禾没有在豆瓣透露任何可跟踪到微博的信息,内容独立,昵称不同。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显然是一场蓄意的网络跟踪(Cyberstalking),想到他扒光自己的社交账号,并在暗中窥视,发出死亡威胁,这令她毛骨悚然。

“拉黑是没有用的。”

她决定反击。

深渊的凝视

宁小禾的遭遇,不是个例。

北京的刘敏遭遇的网络跟踪,持续了大半年。去年6月,一个新注册的微博小号对她发的自拍进行骚扰,先是调戏,“身材好、胸大”,又要求留个联系方式,刘敏觉得轻佻,没理会。

后面对方开始辱骂:“就你这样,送炮都没人要。”

刘敏微博只有300个粉丝,大多数还是假粉。平时她只分享一些追星内容,偶尔发点自拍,“没有过于暴露,而且大多是戴着口罩”。

她不知道留言者为何对自己抱这么大恶意,当场拉黑了。

第二天夜里,有人通过搜索手机号,加她微信。最开始好友申请是“老朋友,请通过一下”。刘敏对微信好友素来谨慎,截图问了几个同学群,都说不认识。她没有通过。

一觉醒来,好友申请冒出来十来条,一开始还是正常恳求通过,后面便是威胁,说“再不通过,就把你最羞耻的东西公布出去”,接着又是辱骂,“贱人”“母狗”,用词不堪入目。看到这里,她联想到了此前的微博小号。

对付一个神经病,刘敏再次拉黑了他。

“最羞耻的东西”,她想到了前任,虽然一年前分得很不愉快,但前任不至于做这种事情,说话方式都不一样,再说,他们还保留了QQ。

刘敏想不出是谁,尤其是对方通过手机号申请,令她毛骨悚然。

26岁的刘敏,不是网红,不是KOL,只是北京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她自认为“相貌平平,也没有什么才华。走在大街上,是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人”。

她想象不出有什么追求者,盯着自己不放。

此人没有罢休,几天后,新的小号开始加她微信,这次透露了她所在的小区。一瞬间,刘敏意识到事态严重了。她回复说“已取证,再骚扰,将报警”,并关闭了好友申请。

那几天,她跟着室友出门上班,而下班第一时间,她便早早回到了出租屋。她总觉得背后有人跟踪,时不时扭头看,觉得身后每个人都可疑。

睡觉前,她反复确认门窗已经反锁,才安心躺下。

當刘敏以为风波平息时,一个月后,她的豆瓣号、小红书号,纷纷出现了疑似那位追踪狂的留言和评论,评论内容相对正常,但却透露着一种“我在盯着你”的狂妄。其中,小红书的评论是这样写的:“今天的你,好像气色更好。”

但私信却逐渐露骨,描述自己对刘敏的性幻想,仍然伴随着辱骂。

她感到抓狂,对方是什么人,抱有什么目的,她全然不知,账号也没有任何内容,她觉得自己被深渊凝视着。

刘敏回想了一下,她只在几个兴趣工作坊认识过几个男生,但大多没有联系。

刘敏决定把这个人挖出来,她去报警,做了笔录,但警方回复说,目前没办法立案。警察的建议是拉黑,提升隐私安全意识等。

那段时间,她不时陷入恐慌,做噩梦,甚至出现幻听,总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以为有人闯进了她的房间。

她感到抓狂,对方是什么人,抱有什么目的,她全然不知,账号也没有任何内容,她觉得自己被深渊凝视着。

索性,刘敏注销了微博、豆瓣、小红书。但她还是没有安全感,于是开始清理所有网络账号,注销各种交友网站、论坛,甚至求职网站、租房网站的信息也清除了。

她在搜索引擎寻找有关自己的蛛丝马迹,有一个网站挂着她参加校园活动的照片,暴露了真名,她申请删除。另找到一份奖学金名单,包含了自己的学号和身份证,她马上跟学校反馈,拉锯了一个星期,最终也删了。

懂社会工程学的学长告诉她,将自身从网络中完全抹除,不太现实。但她还是打定主意,从此只做一个透明人。

网络跟踪

几年来,很多服务对象都向李琦倾述被网络骚扰的困扰,女生较多,男生也有。

一部分是来自陌生人,有相隔千里的“网友”,或者现实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另一部分是熟人作案,前任,或者产生过情感纠葛的人。亲密关系破灭后,是单方面的无尽纠缠。

这种骚扰是持续不断的,有的一两个月,有的长达数年。

李琦是北京一名心理咨询师,从业10年,在她看来,很多骚扰者,要么患有钟情妄想症,要么性格缺陷,有一种变态的窥视欲、控制欲,他们喜欢看到受害者惊慌、恐惧的样子。

李琦讲了一个案例。一个女孩跟男友提了分手,但对方依然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的爱意。女孩不胜其烦,拉黑了对方。

但男孩不罢休,换了小号,关注了她的所有社交账号,就连求职网站、购物网站也不例外。女孩发的照片里有别的男生,他会留言嘲讽、辱骂。女孩深夜唱K,他责骂。这些账号先后被女孩识破,他便又换了新号。有时,男方发送大段大段的短信,叨念自己的深情、痛苦,想死的决心,指责女孩的无情。

女孩不知道如何处理,“回应他,变本加厉;不回应,无止无休”。李琦的建议是:“比起你,对方更需要看心理医生。”

后来,女孩把这些骚扰信息转给了对方的好友,真诚地提出了李琦的建议,由此才得以摆脱纠缠。

有些故事,以看似美好的方式发生。

2019年5月,一个男生出现在刘筱然的豆瓣关注列表里,最初是在她的广播下留言,刘筱然并没有回应。后来他发豆邮,表明了追求者的身份。

男生对刘筱然是一见钟情,他说:“你永远不知道,你在什么场景下迷住了我。”

他说自己费了很大劲,总算联系到了。

在男生看来,这是一种浪漫。但刘筱然感到不舒服,回应冷淡。男生见状转换了姿态,称想跟刘筱然做朋友。“他说我们三观很一致,应该有很多可以聊的。”

刘筱然回点了关注,但接下来,便是噩梦般的两年。

男生聊天得寸进尺,时常把性、身体、容貌的评价挂在嘴边。刘筱然觉得这个人看似斯文,内心其实龌龊,拉黑了他。

男生换了号,找到她的微博和QQ,持续纠缠。后来刘筱然谈了恋爱,微博也隱约透露了。这个男生越来越愤怒,开始骂她,称她是心机婊,一直吊着自己。

一直拉黑,一直换号,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刘筱然清空了豆瓣、微博,注销了账号。

李琦在英国留过学。在她看来,国内用“网络骚扰”来定义这类事件的性质,其实并不准确,导致它看上去有些微不足道。在她接触的案例中,不少受害者均有或多或少的应激障碍。

英文里,更准确的概括是“Cyberstalking”,直译是“网络跟踪”,跟踪者被称为“Stalker”。这是一种利用各种数字手段、持续不断进行的迫害行为。除了网络骚扰,网络跟踪还有多种形式,包括诽谤、诋毁、虚假指控、嘲弄,甚至是公然威胁。

相比单纯的网络骚扰,网络跟踪行为举止,更加系统化。一开始也许只是发送奇怪的、令人不快的信息,随着跟踪狂追踪到更多的受害者身份信息,局面会一步步复杂化,走向了不可控,给受害者带来更多恐惧、不安和惊吓。

网络跟踪也会从线上延续到线下。

被低估的危害

普通人遭遇这一切,很少能引起关注,因此,这一问题往往被忽略。

对于明星、名人、网红或者KOL,网络跟踪就变成了重灾区,但它又变了一种性质,公众在道德层面多有指责,但又默许这是一种名气的副产物,正如明星之于“私生饭”(侵犯明星的私生活及工作的粉丝)。

法律层面的严肃性,以及它可能造成的实质伤害,被忽略了。

2018年,前记者鲸书在微博上曝光一陌生男子对她进行长达三年的网络跟踪和骚扰。一开始,男子通过微博、电话持续骚扰她,要和她上床,和她生孩子,还试图去她拍戏的剧组堵她。鲸书表示,男子认为,她发的微博,都是对他的示爱。发照片也被对方认为是一种性暗示。

“他说我们三观很一致,应该有很多可以聊的。”刘筱然回点了关注,但接下来,便是噩梦般的两年。

留言以羞辱、性骚扰语言为主,得不到回应,就大肆辱骂。

问题在于,鲸书与他并无交集。

鲸书表示,自己拉黑了对方几十个小号,3年了,忍无可忍,最后对他喊话,如不道歉,就选择曝光他。根据一张截图,对方说还会继续,依然反复纠缠鲸书是否喜欢他。

最终,鲸书曝光他的个人信息和聊天内容。

彼时,鲸书微博有几十万粉丝,在鲸书的描述里,男方30多岁,是一个生活并不顺遂的男人。此事还引起了男方网络骚扰和女方仗势网暴的讨论,对男女双方各有指责。

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有研究者就表示,网络跟踪,已经比线下跟踪更加普遍。多年前,英国心理学家艾玛·肖特(Emma Short)曾在一项研究中指出,人们对网络跟踪行为缺乏认知,不了解是否造成了心理上的伤害。

但她在研究中发现,有1/3的受害者有心理伤害的临床记录。

2020年, 国际组织“国际计划(Plan International)”发布一项网络骚扰的研究:接受调查的1.4万人中,有58%报告了遭受网络骚扰,骚扰形式有侮辱性的语言、性骚扰、人身恐吓等。

恶性的网络跟踪,还有可能演变成杀人事件。最著名的,是2012年日本的跟踪狂杀人事件。一个名叫柴田梨绘的女孩与男友小堤英统分手后,一直被纠缠跟踪。柴田梨绘为避其骚扰,嫁人之后改名换姓,从东京搬到了神奈川县。但小堤英统依然每天都在网上寻找她的信息。

2010年10月开始,他疯狂给柴田梨绘的脸书发信息,并威胁说,“我绝不会让你幸福”。

随后,小堤英统拿着梨绘的脸书照片,注册多个账号,在雅虎问答打听梨绘的家庭地址信息,最终找到了神奈川。

网络跟踪进入线下阶段,他开始追踪梨绘去过的场所,打听梨绘丈夫的公司。忍无可忍的梨绘选择报警,但警方只对小堤英统采取了3个月的羁押。

3个月后,疯狂的跟踪并没有消停。短短20天,他发送了1089封骚扰信息。2012年11月,小堤英统通过私家侦探的手段,找到了梨绘的家庭地址,并假装快递人员,从窗户翻进她家,将其刺杀,随后也上吊自杀。

只在少数几个国家,网络跟踪才被认定为一种犯罪,如澳大利亚、英国、波兰。英国早在上世纪末就颁布了反网络跟踪法律,但只有0.1%的案件被定罪。而在2017年,格洛斯特郡大学统计了358起谋杀案,其中九成伴有跟踪和网络跟踪行为。

今天,网络跟踪狂越来越善于利用我们日益数字化的生活,通过病毒软件、无人机甚至智能家居等侵入。苹果公司研发的AirTags,也成了跟踪狂的利器,被媒体曝光。

最近两年,陆续有国家开始了网络跟踪的立法进程,巴西、新加坡先后将网络跟踪、骚扰和霸凌等纳入刑法。

“我是来反击的”

拉黑,并没有用。这是网络跟踪受害者们的共识。

“麻袋威胁”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宁小禾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拉黑,但她很快意识到,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拉黑是不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回应?“这证明了我不仅看到了他的消息,并且感到不适,很有可能是恐惧。”

而跟踪者正为此暗喜,感到满足。

她翻看了此人的主页,豆瓣标记了很大众的影片,看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微博只有一条动态,显示了他正在准备四川省考,IP归属地,成都。

他会恐惧什么呢?

“他在省考,现实生活中,他一定伪装了一层看似正常的表皮,他一定害怕这个被扒掉,我想告诉他,我也有能力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宁小禾在微博和豆瓣上同时@了他,把他發的聊天截图公布了出来,并严正告知他,自己将采取行动。

一位网友给出的建议是,找律师,证据公证;给平台发律师函,甚至不用自己起草,电商平台可以低价代拟代发。“一般情况下,平台为了推责,会提供此人的真实信息。”

所以,要找到这个人,并不难。

宁小禾还报了案,过程并不容易,她坚持自己受到生命安全的威胁,对方还拿出来作案工具,警方给她备了案。

7月初,跟踪者的豆瓣号和微博号同时注销。

反击宣告胜利。

宁小禾将自己的反击过程写在网上,很多人给了她鼓励,也有人被她鼓励着,她发现,找她倾述的人很多。原来有此遭遇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大多数人选择默不作声而已。

网络跟踪狂越来越善于利用我们日益数字化的生活,通过病毒软件、无人机甚至智能家居等侵入。苹果公司研发的AirTags,也成了跟踪狂的利器。

“今天我不是来求助的,我是来反击的。”微博粉丝15万的时尚博主@鹦鹉梨,也制作了一段视频,为她的好友@交易子,也为自己,发起了一场针对网络跟踪骚扰的反击。

交易子是一位24岁的女孩,业余是个歌手,此前在微博上有几万关注者。一位陌生人陆续向她发骚扰信息。有时一两个星期一条,有时每天两三条,评价她的外貌身材,评判她的朋友,告诉她哪些值得交,哪些不值得交。交易子一概不回。

据鹦鹉梨公布的截图,他把交易子称作宝宝,说自己有房有车有大××,会让交易子过得性福,带有强烈的意淫色彩。

今年6月初,线上骚扰的性质逐渐变了,他开始在网易云发送带有定位的私信,都是在交易子所在地附近,甚至出现在她单位楼下的汉堡店里,一直要求见面。

鹦鹉梨和好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两人没有因为恐惧而退缩,而是主动采取了反击姿态。鹦鹉梨在视频中介绍,在警方无法立案的情况下,她们听从律师建议,继续收集每一项证据,同时也改变了思路:“这个想让我们害怕的骚扰者,他自己到底害怕什么?”

翻看以往的骚扰信息,她们发现,骚扰者也害怕微博被同事发现。于是,6月11日,她们在微博上向他宣战,曝光了他的行径。

“我们不怕丢人,你怕了吗?”鹦鹉梨是这样说的。

曝光后,警方通知了她们,说案件可以受理,一个星期后,交易子收到了行政处罚决定书。这个从未认识的跟踪者,已被拘留。

豆瓣博主阿夏,曾经历过前男友长达一年的网络跟踪。2014年开始,跟踪者持续不断进行轰炸式的网络骚扰,甚至徘徊在她的小区,最可怕的是半夜来敲她的门,那时她一个人在家,吓得快哭了出来。

这件事给她留下了心理创伤,两年时间里,她一直活在被人跟踪、窥视的恐惧中。

阿夏深入研究过“Stalking”,也在一些讲座上分享过自己的经历和研究。她给出的反跟踪建议是,保留证据,不要因为那些信息不堪入目就删掉;同时,在表明严厉拒绝的前提下,不再做任何回应。

最后,反击的重点,是掌握敌人的弱点。她说,一个文明且优雅的选择是,给对方单位、家人发一封律师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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