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下的作业者

2022-08-26 00:57岳韵诗
南风窗 2022年17期
关键词:津贴仓库天气

岳韵诗

7月30日7时45分,广州员村,太阳已经让人躲着走了。

依然和丈夫旭阳,来到位于员村二横路的快递仓库,分拣快递,开启一天的作业。将近200平方米用铁皮搭建的仓库里,除开一条简易置于地上的传送带和靠里叠放的货品,靠外的半边区域划分为将近23个隔间,用木板简单隔开,各区域快递员就在这里和外面敞着的空地上分拣。

依然在右手边第三个隔间,而隔壁第二隔间的老张,6时多就到了。“天气太热,不早点弄,太阳出来了受不了啊。”老张说。他年纪稍大,满头大汗,眼镜在湿湿滑滑的鼻梁上不时滑落。

紧挨着仓库外面,横横竖竖堵放着33辆快递车,人只得侧着身子穿行。里面有些隔间里,堆成小山的快递把隔板也淹没了。仓库里8个人埋头各自干活儿,空气闷热又压抑,还带着刚睡醒的迟钝。

7月25日,广州发布了自2017年来的第一次高温红色预警。其中天河区、荔湾区等区域,更是2006年来首次发布高温红色预警。

据《广东省气象灾害预警信号发布细则》,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就意味着:“天气酷热,24小时内最高气温将升至39℃以上。”

而仅在3天后,高温红色预警再次来袭。

直到7月30日,广州持续高温时长已突破历史纪录。

“热死人了”不是一句玩笑话。热射病,一种重症中暑,死亡率极高。据《南方人物周刊》报道,仅在7月份,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就已接收了3例热射病患者,而这是往年全年的平均数。

极端天气直接影响户外作业者的作业环境。极端高温是他们要克服的难题,但不是唯一也不是最重要的难题。

突破历史的持续高温

来了15分钟,旭阳额头和鬓角冒出一股股汗珠。依然喝了一口放在快递车座椅上还冰着的金银花饮料,旁边是还没吃的早餐,一块发糕。“现在每天买水都要五六十块,那边一瓶水5块,比这里贵了2块,我都舍不得买。”依然说。

而这还只是一天的开始。

早上6时57分,广州某小区门口,当老张正埋头分拣快递时,江成开着右前保险杠略带剐蹭痕迹的菱智V3,载着老陈和另一名工友,准时到了,继续搭架子。

“干我们这行,就是早饭都吃不了。”江成麻利地踩着3米高钢管上的十字扣,噔噔跃上最低层用简单木板拼装的平面。老陈朝上往他接连抛了3瓶1.555升装的饮用水。“以前每天一瓶大的,现在每天两瓶大的、五六瓶小的,一天下来得七八瓶水。”老陈说。

广州经历着自1951年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长高温,至7月30日已持续22天,超过2007年7月19日至8月8日持续高温21天的历史纪录。

把水挂在附近的十字扣上,3人接连往上攀爬,江成站在最高处,有二十几米高。

城市还没有被唤醒,直到“砰砰”的敲击钢管的声音不容忽视地在小区里回响。7时,准时开工。

不用太久,2个小时后每个人都会汗流浃背,金属架子握着烫手。上午9时多,架子上,太阳直辣辣地射在他们头顶,没有任何遮掩;架子下,经过的路人身着轻薄防晒服,戴着帽檐尽量宽大的帽子,戴着墨镜,打着遮阳伞。

又搭好了一层,他们迎着烈日接着往上攀爬。江成时不时要倚靠在除了安全绳索没有其他防护的20米高空,让工友再抛上来一瓶大号饮用水,猛喝几口,抽一支烟,静静休息下,缓口气再接着干。

“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往太阳下挂着一晒,进房里休息十分钟出来,衣服干了,可以穿了。”在荔湾区一建筑工地作业的徐工说,“不戴手套,你去碰外面任何金属,超过3秒,就算你赢。”

同在工地的张杰韬说,每早7时开工,都有一个男人准时准点开骂,骂他们扰民,像是开工闹钟一样,他们也没有办法。工期赶,天气热,只能早上尽早开工,下午则晚一点开工,把最热的时间段避过去。

每早7时开工,都有一个男人准时准点开骂,骂他们扰民,像是开工闹钟一样,他们也没有办法。工期赶,天气热,只能早上尽早开工,下午则晚一点开工,把最热的时间段避过去。

张杰韬在工地上简易搭架的集装箱房里办公,做财务、处理合同。“是真的热。”他在办公室里,房里开着空调,他指了指上面最高的3楼,“完全不能待人”。

“能不热吗?硬抗,习惯了。”阿良今年20岁,从去年12月开始在这条施工街道负责交通疏导。这条800多米长的道路上,至少同时站了包括他在内的4名交通疏导员。高温天气下,换班时长减少到半小时或15分钟一班,但还是热得难耐。

这是他户外作业的第一个夏天。阿良戴着黑色棒球帽款式的工作帽、医用口罩,浅蓝色短袖被汗水浸染成深蓝色,一般就这么湿着站一天,也不换,换了就透,还要多洗一件。脸黢黑,细看才能看出黑里面还透着点暗红。旁边防撞桶上,承着一瓶1.555升的饮用水,还是冰的。

从早7时到晚9时半,在马路边,没有临时站点供休息。“去哪儿吹空调?你总不能去别人楼里吧。”他指的是3米之外的科技园大楼,楼里大堂很宽敞,大堂靠中间放着一套桌椅,一位保安坐着,两扇玻璃门大开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干干爽爽。在这个最高温达41度的下午,这个几米之隔没有门阻拦的地方却仿佛划分成两个世界,这个楼和它肆意散发的冷气就像是在沙漠里徒行之人遥遥企望的绿洲。

阿良一般去10米之外大楼转角的隐蔽处歇息,那里被大树遮蔽着。在那儿休息的同事,脸上覆着一层厚实的油光,体力透支,小口啜着水。

有没有高温津贴

温度不断攀升时,阿良的公司会缩短换班时长,提供大号遮阳伞給执勤人员,但没有高温津贴,也没有其他药品和饮品等物资补助。

高温来袭,阿良公司挺重视的,一直在“提醒” “提醒”“再提醒”。阿良说,提醒注意高温、防范中暑,提醒个人备好藿香正气水等防暑药品,提醒个人准备好防晒服、墨镜等防暑装备,“除了提醒什么都没有”。

国家卫生部、人社部等部门于2012年印发的《防暑降温措施管理办法》明确规定,用人单位应为高温作业的劳动者提供足够的防暑降温饮料和必须的药品,且在35℃以上高温天气从事室外露天作业以及不能采取有效措施将工作场所温度降低到33℃以下的,应当向劳动者发放高温津贴。

其中,广东省人社厅于2022年5月30日称,广东将于6月起连续5个月发放高温津贴,津贴标准为300元/月,按天数折算则每人每天13.8元。这是于去年6月1日刚刚上调的标准,较之前2012年150元/月的津贴标准整整提高了一倍。

然而这跟阿良没什么关系。

别说没有高温津贴和防暑用品,阿良说,现在每天自己买水都要比以前多花十几块。

跟阿良比,徐工所在的工地会给工人们“煲点凉茶”“给点水喝” ,喝水可以不用花自己的钱,高温时也有换班人员轮岗。但同样没有高温津贴。“高温补贴是什么?是一些大的国家项目、政府部门那些才会有的。”徐工说。

这么认为的不只是徐工一个人,另一工地作业的陈光崎也说:“一些国有企业才会有高温补贴。”

其实不是的。高温津贴政策不仅适用于企业,还适用于个体经济组织以及民办非企业单位等组织。

有时,个体经济组织下的户外作业者,没有意识到他们同样享有高温津贴的权益,还有时他们意识到了却也无能为力:很多企业不愿发放高温津贴,这会增加自身成本,而户外作业者需要这份工作,他们没有太多选择。

还有些户外作业者,他们不仅没有高温津贴和物资补助,也没有换班和休息的条件。

依然和丈夫旭阳送快递时就是这样,感觉不舒服了不能休息,没人替班。“休息了谁给你送件?”依然说。公司不管高温下人员分配和调配问题,快递员身体不适不去派件,公司只会追究他们“延误派送”,然后“罚款”。

“那些京东、顺丰快递员,有津贴。跟他们比,我们就是个‘平民。”依然这么说。

那些让依然羡慕的顺丰快递员和其他一些户外作业者,虽然有高温津贴,然而他们却也并不怎么在意。

“(高温津贴)怎么说呢……”在天河区一小区负责顺丰快递的快递员张良说。他迈着大步子,走在去派件的路上,边推装着一摞快递的拉货手推车,边沉默着,只剩手推车在参差排列的水泥砖上滚过、发出“咔嗒咔嗒”的沉重声响。良久再被问起时,他开口:“有总比没有好吧。”

“那些京东、顺丰快递员,有津贴。跟他们比,我们就是个‘平民。”依然这么说。

饿了么外卖骑手王知良则说:“说是有(高温津贴)。”他并没有在意过这件事。他干这行快3年了,没去查过工资单上到底有没有多几百块钱。“就是有补贴又怎么样呢?”王知良说,“200、 300块,能干吗?”平摊下来还不够买水的钱。

天气热最大影响是“费钱”

7月28日,下午快3时,天河公园,天气还是那么热。

王知良在天河公园外围马路旁林荫处歇息,脸晒得很红,外卖车停在一旁。他作为饿了么外卖骑手,本该在这个下午茶时段继续送餐,但他却不想跑了。

干这行快3年了,对王知良来说,高温天气是一种状态,每年夏天都是这样,天天得跑,天热得跑,下雨也得跑,“说热让人热个死,说冷让人冷个死”。

但他坐在马路墩子旁,不是因为热,是有点“不想干了”。他说,现在送外卖的人越来越多,“钱挣得越来越少了”。他蜷曲着身子蹲坐在路缘上,有时低头刷刷手机,有时抬头看看过路的车、人、对面的街道。

高温给户外作业者带来一系列需要忍受的困难:身体闷热、体力下降、呼吸不畅、湿衣服难受、忽冷忽热更容易感冒、触摸金属件容易烫伤、皮肤带汗湿滑更有作业危险。

但他们愿意去克服,只要能多挣点。

30多分钟后,王知良站起来,抖抖身子,背起放在一旁的黑色挎包,戴上头盔,出发跑单了。

而上午11时多,江成和老陈他们则收了工。几个人就地坐在一旁阴凉处,围着几盒塑料盒打包的饭菜吃饭。老陈脱掉了上衣,腆着的大肚子和胸脯上全是汗。“下午不能太晚开工,我巴不得1点多就开始。回家还要1个多小时。”江成说。为了早点回家,他们有时宁愿跟烈日战斗。

“我们这个命不怕热的。”江成和一旁的工友说。

他们不怕高温,但有比高温更让他们害怕的东西。

他们搭架子常年站在几十米高的地方,需要移动时就跟走钢丝一样,上下总共2根钢管—双脚踩着一根,双手握着头顶上方另一根。鞋子要足够防滑,也要足够软,要让脚掌牢牢地“抓”着底下那根钢管。

老陈是怕的,站在那里会害怕。“怕啊,怎么不怕?”他是“60后”,干这行几十年,靠这个拉扯大了3个孩子,孩子小的时候供读书没钱建房子,就睡在盖瓦的烂房子里。“孩子们都害怕,有时候有蛇,他们一个晚上都不敢睡。”而今年,最小的女儿也毕业开始工作了,他笑:“明年就更加好了。一年年好了。”

下午3时半,老陈和江成继续在烈日下搭架子,体感比上午更热了,而此时员村二横路的仓库里也闷热得不行。

铁皮包的仓库,从早上起就源源不断吸收着四周和上方的热量,聚积在这里,像闷虾一样焗着里面的人和快件。

依然和丈夫旭阳选择晚点来仓库分件、装货,开启下午的工作。“来早了受不了,太热了。”旭阳赤裸着上半身干活儿,浑身淌着汗。头顶15个风扇不停地转,空气里,麻袋的“擦擦”声和扫件时的“滴滴”声,像工厂传送带上轮番做工不停歇的机器一样交替作响。

快递车通身是铁皮,热得烫手。“这么热的天,肯定容易中暑。”依然说。这是她做快递员的第一个夏天。天气热最大的影响是“费钱”,每天买水都要五六十块,但比起公司能提供多少高温津贴和物资,她更在意客户能不能多点理解、少点投诉。

跑一件快递挣1块钱,需要投柜的扣掉一半,挣四五毛,一天大概跑个三四百件。客户一投诉,不管什么原因都要罚款100元,有时还要赔货物的钱。而投诉的原因五花八门:买的是一条裙子而商家发了裤子;收到的货物不喜欢,商家不想承担运费让客户说没收到件;没有送货上门,但是快件太多而人手太少。

天气热最大的影响是“费钱”,每天买水都要五六十块,但比起公司能提供多少高温津贴和物资,她更在意客户能不能多点理解、少点投诉。

依然脚踩着一双黄色拖鞋,裸露在外的皮肤黑黑红红的。她坐在户外的小板凳上,把快递从大到小塞进麻袋里,一直冒着汗。“这么热的天不罚款,我还觉得心里面挺凉的。你一罚款,透心凉。”她说。

受高温影响最大的是户外作业者,最影响户外作业者的却不是高温。

出发前,依然从办公室拿出一瓶冰的1升装冰糖雪梨饮料,拧开盖,仰头一口气喝完,随手往仓库外的角落里一扔,角落里还有一支空了的藿香正气口服液。

一切就绪,旭阳将脱下来的工作服套上,看起来干干爽爽。他们准备开着三轮车,行驶到二三十分钟车程外的街道处,在那里他们会尽可能找一个荫蔽的地方停放、分拣。

他们出发了。

在嘈杂闷热的仓库旁,一众货物、三轮车和人流中,刚坐过的小板凳留在那里。灰扑扑的白色底面印着一只小羊,它长着一对粉红和浅绿相间的犄角,两只有着粉红色掌心的“手”往前挥舞着,两个圆润的小羊脚在空中一躍一跳,腆着个小肚子,一双闪着光、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身后,张着嘴像是对着你笑。

猜你喜欢
津贴仓库天气
天气冷了,就容易抑郁吗?
填满仓库的方法
公示制度让村干部津贴更“明亮”
谁是天气之子
盛暑天气,觅得书中一味凉
四行仓库的悲壮往事
Weather(天气)
图表
社会保障基金发放情况
消防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