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晓林
(河南工业大学 经济贸易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7)
1921年凯恩斯出版了著作《论概率》[1],剑桥大学哲学家罗素在书评中写道:“毫无疑问,关于概率最重要的研究已经出现了很长时间……这本书整体来说怎么高的评价也不为过。”[2]《论概率》本质上是一本关于概率的哲学著作,也是凯恩斯唯一的哲学著作,书中的哲学思想影响了凯恩斯的一生,并奠定了凯恩斯的经济学基本框架。斯基德尔斯基勋爵指出,哲学是凯恩斯生活的基础,凯恩斯接触经济学还是在接触哲学之后的事,对于凯恩斯来说,“关于生活目的的哲学优先于关于生活手段的哲学”[3]。这里生活手段的哲学就是经济学。值此百年之际,重温凯恩斯的哲学,从哲学视角透视凯恩斯经济学也是对先哲的一种纪念。
传统凯恩斯哲学的研究试图解答两个问题:一是凯恩斯作为经济学家马歇尔的学生,为何能够背离马歇尔经济学局部均衡分析传统,实现宏观经济学革命?二是凯恩斯创建其经济学体系的哲学出发点是什么,何以形成了《通论》的理论体系?对于第一个困惑目前学界已达成一致,即凯恩斯通过剑桥大学的学社先接触了摩尔的元伦理学,在哲学上抛弃了功利主义,自然也就抛弃了以功利计算为基础的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这为其理论创新奠定了基础。[4]对于第二个问题,学界研究较多,但缺乏统一观点,尤其是对凯恩斯的《论概率》存在三种不同的解读——主观概率论、客观概率论、辩证的概率论,每一种解读都自成一派,未成体系。因此如何将凯恩斯宏观经济学的核心概念与其哲学命题相对应,将对理解凯恩斯经济学的哲学脉络大有裨益。
与凯恩斯经济学相比,对凯恩斯哲学的研究相对滞后,除了传记作品之外,学界对凯恩斯哲学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宏观经济学转向对概率和不确定性的关注,正好与凯恩斯早期的哲学著作《论概率》遥相呼应,凯恩斯的《论概率》一度成为研究热点。米克斯基于凯恩斯著作《论概率》及其前期手稿的研究,最早分析了凯恩斯的不确定性哲学与其经济学之间的关系,意图调和凯恩斯的理性决策与不确定性的矛盾。[5]在米克斯之后对凯恩斯哲学的研究则分为三个分支:主观概率论、客观概率论及两者的调和。卡拉贝利认为凯恩斯是主观概率论者,其概率不是依赖于经验主义的频率而是人的理性,是类似于一种“柏拉图实体”的逻辑概率。[6]而奥唐奈则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认为凯恩斯是客观概率论者。[7]但两者一致同意凯恩斯的概率是一种逻辑上的信念程度,而不是结果分布的频率,区别在于背后的逻辑是源于对客观的认识还是源于主观认识。贝特曼则站在两者中间,认为凯恩斯虽然是主观概率论者,但也接受了拉姆齐对其“柏拉图实体”的批判,是一种辩证的概率哲学。[8]
为了进一步探寻问题的答案,20世纪80年代末,学者们转向凯恩斯哲学的其他方面,试图寻找凯恩斯哲学的起源。首先体现在凯恩斯的伦理学方面,贝特曼通过回顾凯恩斯在剑桥大学的学习历程,特别是在剑桥大学布鲁姆斯伯里的秘密学社中,摩尔的元伦理学对凯恩斯产生的革命性影响,论证了凯恩斯在时间上和逻辑上都是先在伦理学上接受了摩尔的元伦理学,并使其摆脱了传统的功利主义桎梏。[9,10]乔洪武分析了凯恩斯在《通论》中体现的伦理取向[11],进一步明确了摩尔伦理学,尤其是其中对功利主义的批判和“统一有机体”的概念对凯恩斯经济理论的形成有决定性影响。[4]
第二是对于凯恩斯认识论的研究。戴维斯[12]和道[13]从传记角度论述了凯恩斯哲学的发展历程,记录了凯恩斯在“信使会”及“布鲁姆斯伯里”得到哲学启蒙及其认识论观点,认为社会的发展充满“不确定性”,尤其是人们的投资行为,这是“不确定性”观念的起源。何茂昌同样认为“不确定性”是凯恩斯经济学的基础,并从认识论角度对凯恩斯经济学理论的形成进行了归纳。[14]程瑜从凯恩斯《通论》的文本分析出发,再次证明“不确定性”是凯恩斯经济学三个心理动机——消费动机、预防动机、投机动机形成流动性偏好进一步导致有效需求不足——的根源,并从科学哲学角度对凯恩斯的经济学方法进行了评价。[15]
第三是对凯恩斯的政治哲学研究。巴克豪斯出版了凯恩斯关于政治学观点的论文,集伦理学、概率哲学、社会学,并认为这些理论体系间均存在关联。[16]杨玉成以一篇文献综述将西方凯恩斯的哲学研究引入国内,并认为凯恩斯的政治哲学是当前西方凯恩斯研究的一个新领域[17],随后杨玉成进一步研究了凯恩斯的政治哲学,指出凯恩斯认为政治是手段哲学,而非目的哲学。[18]
凯恩斯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对凯恩斯经济学的哲学溯源是凯恩斯经济思想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凯恩斯的概率哲学和反功利主义的伦理观点深刻影响着其经济学理论。虽然国内外研究已经取得了不少成果,但仍存在进一步探讨的余地。首先,已有的研究过多地集中在对凯恩斯概率及不确定问题上,对凯恩斯哲学的其余方面研究尚需进一步加强,尤其是凯恩斯对经济学学科性质及方法论的研究。其次,目前的研究虽然比较深入,但缺乏系统性与整体性,不能对凯恩斯的整个经济学与哲学思想体系给出一个较为清晰的框架,为理解凯恩斯的整体经济思想提供指引。再次,目前对凯恩斯经济哲学的研究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为何凯恩斯能够实现对马歇尔传统的背离?却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凯恩斯创立其经济学体系的理论依据是什么?为尝试解决上述存在的不足,本文基于凯恩斯哲学体系的核心概念,试图将过去百年的研究成果进行串联,形成一个凯恩斯经济学体系的哲学解释。
对凯恩斯来说,经济学是第二哲学。凯恩斯经济学从学科本身的性质入手,以哲学视角来研究经济事实,主要对经济事实进行哲学反思,考察经济活动的基本特征与地位,试图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效率与公平三大经济关系给出终极性回答。[19]凯恩斯对经济学提出过这些问题:经济学的学科性质是什么?应该采用何种研究方法?经济活动是否可以完全认知?经济活动与人、社会及自然的关系如何?
凯恩斯对于经济学学科性质的认识是个渐进的过程,他是在从事政治活动时开始思考经济问题的,他对经济学学科性质的观点初次表现在他1924年为其老师马歇尔书写的传记当中。他写到:“经济学研究看起来并不要求那种出类拔萃的独特天赋。理智地说,与那些哲学和纯科学中的高深内容相比,经济学难道不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学科吗?然而,优秀的,甚至是合格的经济学家却如凤毛麟角。”因为“一位经济学大师必须是诸种天赋的综合,他必须在各个方面都达到相当的水准,然后把这些很难捏合在一起的各种天分融为一体,在某种程度上,他必须既是数学家又是历史学家,同时是政治家还是哲学家。他必须能理会符号而又能诉诸言语。他必须在研究现在时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他必须像艺术家那样远离尘世,又像政治家那样脚踏实地”[20]。这是凯恩斯第一次对经济学性质做出的表述。
在另一个场合,凯恩斯将经济学看成是“逻辑学的一个分支,一种思维方法”[21]。对此卡拉贝利有较为系统的简述,他指出凯恩斯经济学的逻辑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从经济学模型角度来说的逻辑能力。经济学家需要了解各变量之间的逻辑关系,为了保证模型的通用性和作为思维方式而存在的价值,模型一般是没有数据代入的,这更体现了经济学家的逻辑能力。二是从经济行为角度来说的逻辑判断。行为主体一般会在采取经济行为之前对其行为的经济后果有一个预判,这种预判可以根据历史的经验,但更多地依据行为主体自身的逻辑判断,这就是凯恩斯主观概率论的核心观点。[22]凯恩斯认为经济学是逻辑学分析,包含两个部分,一是经济变量间的逻辑关系,二是关于经济决策的判断逻辑,也就是概率逻辑。
由于凯恩斯的概率理论是为其道德哲学服务的,所以凯恩斯又进一步将经济学看成是道德哲学的一个分支,凯恩斯声称“我想再次郑重声明经济学是道德科学。我之前提到经济学是有关内省与价值判断的,我想再补充一下,即经济学还涉及动机、期望以及心理学的不确定性等”[23]。凯恩斯这一论断与其价值取向是完全一致的,凯恩斯一生将摩尔伦理学奉为圭臬。摩尔将伦理学一分为二,研究“善”本身的是元伦理学,研究“如何实现善”的是实践伦理学。毋庸置疑,在凯恩斯看来经济学研究的终极目的是如何实现人类社会的善,是实现善的一种手段,所以经济学是道德哲学(或伦理学)的一个分支。对于这一观点斯基德尔斯基更为果断,他认为整个《凯恩斯传》就一个中心思想,即“经济学不是‘科学’,而是伦理学的一种应用,经济学家首先应该具有文化和道德观”[3]。
因此,在凯恩斯看来,经济学本质上是道德哲学的分支,是实现善的手段,经济学研究涉及社会经济行为的价值判断、动机、期望以及不确定性等方面,而其期望与动机又是基于主观判断,而非经验判断,所有这些都与道德哲学密不可分。
吉利斯认为,凯恩斯是以一个方法论者来开始其经济学工作的。他说:“如果说经济学方法论是科学哲学在经济学上的应用,那么凯恩斯则对经济学研究方法实现了‘库恩式’的革命,尽管在很多细节方面凯恩斯不是革命的第一人,但无疑是最成功的。”[24]
凯恩斯在其《通论》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如果正统经济学有错误之处,那末,错误不在于它的被精心树立起来的在逻辑上前后一致的上层建筑,而在于它的假设前提缺乏明确性和一般性。”[25]凯恩斯将论证的矛头直接指向假设前提,意味着想从根本上颠覆传统经济学的分析方法,这种颠覆的根本原因在于凯恩斯对传统经济学研究方法的否定,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凯恩斯将“统一有机体”概念引入经济分析,否认新古典的局部均衡分析方法,从而创立整体分析传统。“统一有机体”概念是摩尔伦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意指一些事物就其本身而言价值为零或为负,但一旦与某些有内在价值的事物(如人的至善心态)结合在一起,可能产生一个复合的有机体,有机体的价值要大于所有各部分价值的总和。这种分析方法与传统的局部分析有明显的区别,传统经济分析实际上是“原子论”,即假定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分析某一经济变量(Ceteris Paribus)。在“统一有机体”概念的影响下,凯恩斯采用了总量分析方法,并打破传统的将货币经济与实体经济分开分析的“二元论”,将货币经济与实体结合分析,开启了宏观经济学先河。凯恩斯在其晚年说到“我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是统一有机体原则的倡导者,至今我也认为这是对我唯一有意义的事情”。[21]经济学家们认为“统一有机体”是凯恩斯最重要的概念。[23,26]
二是凯恩斯延伸了“统一有机体”的“有机”二字,强调有机体随时间而变化,且变化有难以预见的特征。他将时间与不确定性引入经济分析,否认长期均衡的现实性,开创非均衡分析传统。对时间和不确定的强调是凯恩斯经济学的显著特点,也是其追随者一再强调的重点。在凯恩斯的经济学中,投资行为从来都不是确定的,厂商的投资要面对不确定的未来需求,就算是完全竞争市场中的小企业主也不完全是价格的接受者,因为他们的投资决策在总产出与均衡价格确定之前就已经完成。[27]时间的引入将经济行为划分为“事前”与“事后”两种状态,而投资,尤其是对耐久性资产的投资是事前行为,资本边际效率的变化也因为时间的推移而不可琢磨,因此经济的常态是不均衡而非均衡。时间和不确定性的引入颠覆了传统古典经济学的前提,传统经济学理论的长期均衡与遍历性也不再成立。[28]
经济行为是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对经济行为的认知角度不同也就形成了不同的学术流派,凯恩斯对经济行为的认知在其一生期间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摩尔时期的凯恩斯意气风发,桀骜不逊,在摩尔新思潮的引导下放弃了功利主义,不信上帝,不准备顺从或遵守什么,他说:“在天堂面前,我们自己对自己审判。”[20]这时的凯恩斯是理性的推崇者,如他自己所说:“我们把一切看作是完全理性的和具有科学性的。像其他任何科学分支一样,它无非是逻辑与理性分析对感觉数据材料的应用。”[20]他在《论概率》中说“我们从客体的事物出发,很多种类的事物,通过这些事物我们获得直接的知识:感觉,观念与事实……间接的,通过辩论,通过理解各命题间的关系,我们获得知识及其命题”“我们能够引导经验事物的知识,使其超越我们仅对其现象的理解……这也意味着,我们能够管理综合的知识,即我们经验中的客观本质”[21]。
凯恩斯在参与经济研究工作的多年之后,尤其是在《通论》出版前后,其思想发生了较大的转变,长期的政治事务与经济事务使其逐渐认识到理性的局限性。在分析资本边际效率、利率波动、投资决策时,凯恩斯发现人们的理性对这些变量的认识和把握能力是有限的,反而人类原始的动物的本能占据上风。他在《通论》第十二章写道:“突出的客观事实是:我们对未来收益进行估计时所依据的知识是极端靠不住的。我们通常对决定投资项目在几年后的收益的各种因素了解很少,并且往往根本缺乏了解……我们的大多数决策很可能源于动物的本能——一种自发的从事行动,而不是无所事事的冲动。”[25]凯恩斯在这一时期的认识论由理性转向直觉,他说“人是理性的这一虚假观点往往使我们的判断和情感流于浅薄……人是理性的这一看法,不仅没有促进理性,反而破坏了理性,它忽视了某些强有力而有价值的情感源泉”[25],这里的情感源泉就是直觉,凯恩斯再一次借用了摩尔直觉主义中对“善”的定义。在凯恩斯看来,与统计学与数理模型相比,对经济问题的处理更需要直觉,统计学和数学只能使问题描述更加精确,但无助于对问题本质的把握。就算是需要用到数理的模型,对模型的选择也需要依靠直觉,凯恩斯在1938年4月给哈罗德的信中指出,“经济学是一种思维方式,逻辑学的分支,对模型选择的一种思考与科学”[25]。克雷斯波直言,在凯恩斯看来,当人们对经济问题已经有了直觉的认识之后,模型就变得多余,直觉来源于对问题解决的充分思考,此时该做的就是验证直觉正确与否[29]。
个体与整体、量变与质变这些问题也是凯恩斯哲学思考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时常引发经济大争论,如个人主义与民族主义、定量研究与定性研究等,因此凯恩斯对这些问题给出了较为明确的回答。
首先,凯恩斯利用“统一有机体”概念调和整体与个体矛盾。在统一的有机体中,单个部分有善有恶,但只要这些部分组成的有机体是善的,则这个有机整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应该是对立统一思想最直接的诠释了。比如在凯恩斯看来,个人的奢侈浪费如果有利于促进就业,那么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会将酒店的每一条毛巾都用一遍,好友反驳时,他辩称这样可以增进就业。[3]统一有机体的概念在他评论国际事务中也有展现,凯恩斯第一次参与政治事务的著作《和约的经济后果》就是典型的案例,该著作中凯恩斯开宗明义地表明其观点,他指出,欧洲本身是统一的,欧洲各国的脉搏共同跳动,它们的结构和文化从根本上来讲是一个整体,它们一起动荡不安,也共同衰落和繁荣。如果欧洲战争以法国和意大利滥用它们短暂的胜利权力去毁坏已投降的德国和奥匈帝国而告终,那么它们也就是在自取灭亡。[30]
其次,凯恩斯关于收入分配的理论体现了由量变到质变的辩证。在《通论》第二十四章,凯恩斯主动承认资本主义社会有两个弊端,其中之一就是“以无原则和不公正的方式来对财富和收入加以分配,虽然有理由认为社会财富分配应当存在差异,但其不平等程度应当比目前存在的差距为小”[25]。凯恩斯认为,资本的积累是形成贫富差距的原因,但随着资本积累的持续推进,资本的边际效率将逐渐降低,当资本的边际效率足够低时,则意味着资本家利用资本的稀缺性来扩大其压迫力量的终结,最终意味着“食利者阶层的消亡”,财富分配的差距会逐渐消失,虽然消失会是一个逐渐而漫长的过程,但不需要进行革命斗争。[25]这里凯恩斯对由资本积累引发的量变到质变的转化有个理想主义的描述,虽然这一过程过于漫长,而且有点不切实际,但至少说明凯恩斯也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矛盾。
最后,凯恩斯对功利主义的态度体现了其对问题的辩证思维。凯恩斯一直庆幸自己在摩尔的影响下成为第一批摆脱了边沁的功利主义传统的人,因为在凯恩斯看来“正是边沁主义传统在蚕食着现代文明,它应当对现今的道德败坏负责。我们过去总是把基督徒看作是我们的敌人,因为他们似乎就是传统、保守和欺骗的代表。实际上,是把经济标准奉为圭臬的边沁的功利主义计算在破坏着大众的理想”[20]。在凯恩斯看来,他们是有信仰的一代,而且他们的信仰是非常有利于成长的,言下之意是在他们之后,人们又被功利主义侵蚀而失去了“信仰”。但凯恩斯并没有彻底放弃功利主义,反而从社会稳定的角度重新认识功利主义,他认为功利主义所倡导的个人对赚钱和私有财产的追求,可以把人类危险的癖好疏导到比较无害的渠道之中,他说“而癖好如果不以此种方式得以满足,那末,它们会被用之于残暴,肆无忌惮地对个人权力和权威的追求以及其他方式的自我高大化。人们对他们自己的银行存款实施暴政比他们对他们的同胞实施暴政好一些”[25]。
如前如述,凯恩斯认为经济学是道德哲学的一个分支,道德哲学即伦理学,按摩尔的观点,伦理学可以分为关于研究“善”本身的元伦理学与研究实现“善”的手段的实践伦理学,经济学只能是实现善的手段,这也是凯恩斯对经济学本身的定位。手段服务于目的,经济学的目的具体而言是什么呢?凯恩斯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29],其所有经济学理论都是为当时的经济问题服务的,在凯恩斯看来,当时社会存在失业和收入分配两大问题[25],而凯恩斯的《通论》主要就是解决第一个问题,其继承者罗宾逊等人则继续解决第二个问题。同时,凯恩斯认为只要目标是善的,方式或是手段则没有道德约束,他说:“在我看来,他(摩尔)的信仰的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使道德信条成为不必要的东西——信仰指向人本身以及终极目标,而道德不过指向外物与中介。”[20]从经济学上来说,只要可以解决就业,其手段则可以多样化,甚至“浪费式的”举债支出,“造金字塔,地震,甚至战争也可以起着增加财富的作用”[25]。
对“统一有机体”和直觉的信仰让凯恩斯放弃了传统的局部分析与统计分析。在凯恩斯看来,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传统的经济“二分法”存在着本质的错误,二分法将货币经济与商品经济分离,认为货币只是商品贸易的面纱,这种理论的错误在于只将货币作为交易中介,忽视了人们对流动性的偏好,忽视了货币的储存手段职能。凯恩斯在“统一有机体”的启示下,打破了传统经济“二分法”及局部分析的制约,采用了整体的、宏观的分析方法。同时在处理就业问题时,凯恩斯跳出劳动力市场局部供给分析的桎梏,认为就业量只由总产量决定,而总产量由预期的总需求决定,这种总量分析方法让宏观经济分析面目一新。此外,凯恩斯在经济分析中还特别强调时间和不确定性的作用,而时间又是不确定性的源泉,从而开创了动态分析的先河,凯恩斯认为“经济理论以静态假设作为前提这一事实使得经济理论在很大程度上缺乏现实性”[25],在凯恩斯经济学中,不确定性是流动性偏好和预期理论的基本前提。
1938年,凯恩斯在其回忆录中说“没有理由放弃《伦理学原理》中那些基本的直觉”[20],出于对“直觉”的迷恋,凯恩斯认为经济问题的分析步骤先是直觉判断,然后才是统计,统计只增加数量上的准确性,至关重要的是直觉分析。[29]面对当时统计学家对经济问题的错误判断,凯恩斯表示强烈愤慨,并怀疑一切由统计支撑的“货币数量说”“物价指数”“归纳相关性”[3],他指出,“在近来的数理经济学中,只能代表拼凑之物的部分实在太多了,这些部分的不精确程度正和它们赖以成立的假设条件是一样的。假设条件使那些作者们能在矫揉造作和毫无用处的数学符号中,忘掉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和相互依赖的性质”[25]。
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已经让凯恩斯充分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固有缺陷,尤其是失业与贫富差距过大的问题,面对当时社会主义国家已经解决充分就业问题的现实,凯恩斯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应当实行两项政策:一是投资社会化,凯恩斯认为其《通论》所给出的理论在结果上是保守的,某种程度的、全面的、投资社会化将要成为取得充分就业的唯一手段[25];二是食利者阶层的消失,在凯恩斯设想的社会中,当资本充沛到资本边际效率为零的地步时,食利者阶层将会消失,他们的企业精神与经营才能仍为社会投资服务。在这种社会中,资本品和消费品都按照相同的原则来决定价格,即价格与体现在产品中的劳动等形成比例[25],在这样的社会中,资本主义内部贫富差距问题不复存在。由此看来,凯恩斯的理想社会与社会主义社会看似殊途同归。
图1 凯恩斯经济学的哲学透视
凯恩斯的经济学有很强的哲学属性,他在哲学与经济学之间来回跨越,由上图可以看出,凯恩斯经济学的每一个核心概念都对应着其哲学理念。早年的凯恩斯沉浸于哲学,然后才开始了经济学研究,他首先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然后将其哲学思想通过一定的逻辑变化应用于经济学领域,并实现了经济学理论的革命。凯恩斯的理论不仅有完整的经济学体系,也对应有完整的哲学体系,这样的理论更加有生命力和说服力。
总体来说,凯恩斯在哲学上最重要的成就在于抛弃了功利主义,这使其与其他经济学家分隔开来。[31]凯恩斯经济学理论的核心在于突破了传统的、基于功利计算的局部均衡分析,认为社会是一个“统一的有机体”,从而打破传统经济学分析的二元论,创造一般均衡分析传统。但是凯恩斯在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时,又承认了功利主义的合理性,即功利主义将人的原始冲动导向金钱,而非其同胞,这是有利于社会和谐的。同时,凯恩斯认为经济政策只是手段,只要经济目标是善的,手段的善恶是无关紧要的。基于这一观点,凯恩斯倡导赤字财政,主张过度消费,只要这些手段能够增加总需求,能够解决就业,这些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需要注意的是,凯恩斯的哲学与经济学虽然逻辑完整,但从根本上来说是为资本主义服务的。凯恩斯无处不在为资本主义私有产权辩护,并幻想通过资本的积累,资本主义社会可以实现投资社会化,自然过渡到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这是不可能的,是违反资本主义根本属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