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是你,晦暗也是你,我爱这每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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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冬的早晨起了薄雾,冷气荡在冰冰凉凉的车窗玻璃上,远处的山峦在视线里若隐若现。
似雾坐在电车最后一排,耳机里依旧是她读书时候最喜欢听的梁静茹的歌,她从歌单的第一首听到最后一首,电车才终于到站,她提着背包匆匆下车,在电视台楼下的咖啡店里买了一杯冰美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频繁地依赖咖啡才能提起精神来,早些年她嗜甜如命,现在连奶茶她都喝两口就开始感到发腻。
她轻轻吐了口气,等电梯时,同事从后面喘着粗气跑过来,神秘兮兮地拍她的肩膀。
“你看群了吗?”
“什么?”
似雾掏出手机,群消息已经爆到99+,她点开聊天框,听到同事又在她耳边说:“今天陆之洲要来我们这边拍摄,是隔壁组的节目,不过,我们应该可以去围观吧?
“我真的好喜欢陆之洲啊!你呢,你喜欢他吗?”
似雾的动作微微顿了下,半晌才不咸不淡地应了句:“还好。”手指却下意识地点开群里一张照片,像是谁偷拍到的,就在广电大楼下,陆之洲穿着咖棕色的外衣与同色系的长裤,口罩和帽子几乎挡住了他一整张脸。
但他身形是好看的,挺拔如松柏。
同事撇撇嘴:“我就不该问你,真怀疑你有没有特别热烈地喜欢过什么人。”
似雾思绪飘了下,脑海里有一瞬间浮现出一张好看的脸来。
那一整个上午,办公室里都是躁动的,大家看似都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工作,但心思早就飘进了摄影棚。
“按理说,我们见过的明星帅哥也不少了,怎么对一个素人还这么兴奋呢?”
“陆之洲他是普通的素人吗?人家可是MUL的律师欸!MUL什么地方?全球排名前二十的律所!而且他的脸还这么好看,根本就是小说里的男主标配嘛,激动一下很正常吧?”
中午吃饭的时间,一群人便乌泱泱地围了过去,同事大抵覺得似雾实在无趣,倒是没有拉她一起去围观。
但那天下午,似雾还是见到了陆之洲。
在广电大楼的天台上,她写脚本写到头晕眼花,上去透气,拉开门时,正撞上陆之洲在上面打电话。
老旧的铁门发出“嘎吱”的声响,陆之洲侧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似雾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不明物体定住了身形,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嘴唇微微颤了颤,见陆之洲已经挂了电话,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半晌,语音里含着笑缓缓出声。
他说:“阿雾,过来。”
02.
似雾七岁这年第一次见到陆之洲。
彼时,她正坐在客厅里跟钢琴老师学琴,他跟在父亲身后进门。
十几岁的少年,穿夸张得要命的港风花衬衫,头发留得有点儿长,常常盖住眼睛,身上总有伤口,像是从来没有好全过。
但姿态是挺直的,抿着嘴,一看就是在刻意绷住自己的身形,在长辈面前装乖。
似雾睁着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好奇地望他,手下弹错了一节,还被钢琴老师打肿了手心。她那时年纪小,立马吃痛得红了眼睛,但父亲对她严厉,那汪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最后又生生忍住。
然后她听见父亲给她介绍:“阿雾,过来,这是你哥哥。”
她从小便是父亲的独女,哪里多出了一个哥哥?
那阵子,给家里做饭打扫的阿姨常在房间里看一些剧情狗血的泡沫剧,似雾“有幸”跟着看过几个片段,“私生子”几个字在她嘴边呼之欲出,就见陆之洲慢悠悠地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他喜欢勾着嘴角笑,看起来像是在捉弄人,偏他的语气又很温柔,他捏了捏她的脸,眼尾上挑,眼里潋滟着点点波光。
他说:“小阿雾,叫哥哥。”
有一个哥哥是什么感受?
——很久以后,似雾常在各类网站上看到关于这个问题的推送,别人有个哥哥是什么感受她不知道,但她有了哥哥之后,挨罚的指数就直线上升。
约好的油画课,老师已经来了,她却不在,因为被陆之洲带着去打台球了。
偌大的台球室,龙蛇混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他和几个一头非主流发色的男孩子一起打台球,她就坐在角落里看童话书。
小美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把自己动听的歌喉给了女巫,换来一双能走路的腿。
可是每次行走的时候,身体都如刀割一般疼。
她看得整颗心都揪起来,对小美人鱼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担忧,眼看眼眶又红起来,眼前就忽然罩下一片阴影。
陆之洲弯下腰,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他的手指蹭到她眼下的皮肤上,他说:“小阿雾,想学台球吗?”
她个子小,力气也小,连球杆都握不住,手指不小心擦破了皮。其实这是新手的必经之路,但她没有经历过,痛得咬紧了唇。
陆之洲半蹲在她面前给她处理伤口,她吸着气,但一声也不吭,陆之洲看着她,像是随口发问:“小阿雾,为什么不哭?”
似雾声音软软的,认真地说:“爸爸说,弱者才哭。”
她说得一本正经,陆之洲却笑出声来,他曲起手指在她鼻梁上狠狠刮了一下:“谬论。”
那天晚上,她被父亲罚画画,不画完不准睡觉。她坐在画架前,泠泠月光从旁边的玻璃窗子照进来,她打了个哈欠,忽然听到有人敲响了她的窗户。
陆之洲手里拿着两盒芝士蛋糕,正手舞足蹈地和她比画。
他一定也被罚了,脸上的伤口又增多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看起来狼狈极了。
虽然说是哥哥,但似雾知道,陆之洲是父亲带回来陪她玩的,因为她需要玩伴。
因为她不被允许出门。
晚上的时候,她还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骂陆之洲,说假若他还敢带似雾出去,就赶他回家。
似雾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光,冬天的月光好冷啊,青白如霜,凛冽如雪。
无端地,她突然想起白天没有看完的那个童话故事来。
她走过去打开窗户,冬日的晚风顺着玻璃的缝隙钻进来,似雾裹紧衣服,拆开蛋糕盒子,甜腻的奶油香味立马盈满鼻间。她满足地眯了眯眼睛,问陆之洲:“如果你是小美人鱼,你会和她做同样的选择吗?”
03.
陆之洲会不会和小美人鱼做同样的选择,似雾不知道,但陆之洲“不撞南墙不回头”却是真的。
不久后,他再一次带着似雾出了门。是元旦前夕,各地的游乐场都在准备跨年活动,似雾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眼睛里流露出渴望。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去过游乐场。
隔日,陆之洲就拿来了两张票,似雾想起之前的惩罚,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被陆之洲不由分说地拉出了门。
游乐场有点儿远,似雾第一次坐地铁,车上的人好多,人挨着人,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
陆之洲站在她旁边,小心地为她隔出一片干净的天地来。
那天他们玩得疯,很晚很晚才回家,整栋别墅里灯火通明,但气压很低。
姜先生坐在沙發上,抬头看了似雾一眼,让她进屋。她犹豫了片刻,又实在害怕父亲,只好听话地上了楼。
晚一点的时候,她听见有敲门声,陆之洲提着他来时的行李站在门口,笑得随意,他说:“小阿雾,我走了。”
似雾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他:“去哪里?”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呗。”
似雾抿了抿唇,眼睛里起了雾。
“别哭。”陆之洲捏了捏她的脸,嗓音慵懒,“你从来不哭,也别为我哭。”
但那天晚上她还是哭了,坐在黑暗里无声地流眼泪,她想,她忘了告诉陆之洲,她并不是不会哭,只是从来不敢让别人知道她在哭罢了。
但不告诉陆之洲也好,反正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那是千禧年的冬天,北方城市下了好大的雪,似雾和陆之洲在短暂地相遇之后,又各自回到了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
偶尔似雾回想起那半年的时光,甚至会觉得有些不真实,开始怀疑陆之洲是否真的闯入过她的世界。
如果,来年春天,陆之洲没有给她写信的话。
姜家没有订报的习惯,门口的信箱很久都不会打开一次,那天似雾心血来潮查看信箱,一眼就看到孤零零躺在那儿的一个信封。
她认得陆之洲的字,他性格看起来好像很乖张,但字总是写得格外整齐,似雾心脏怦怦跳,拿着信封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拆开来。
许是怕她不认字,他还专门在上面注了拼音,就只有短短一句话。
他说:“似雾啊,要逃。”
逃什么呢?逃到哪里去呢?他一句也没解释。
似雾想给他回信问问他,可他也没有写地址,天大地大,她找不到他。
04.
似雾长到十三岁,才真正意识到陆之洲说的“要逃”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段时间,父亲时常会在家里办一些聚会,邀请朋友们的小孩来家里玩,大家早就到了读书的年纪,坐在一起时,会讨论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你呢,似雾?”聊到兴处,有人问她,“你为什么一直不去学校上学,学校里很好玩的!”
说这话的人神情真诚,似雾却一下子愣在原地:“我爸爸说,在家里让家教老师教,更好……”
她软着声音给他们解释,大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题就此揭过去。
但这件事却梗在了似雾心里。
她只是年纪小,并不是白痴,她的成长状态是不正常的——她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但她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初母亲出门时,遭遇意外而过世,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姜先生心理留下了阴影,他因噎废食,固执地以为把女儿留在家里,就不会遇到危险。
他们都知道这是病态的、不健康的,但姜先生无法控制自己,而似雾想要让父亲开心。
但姜先生对似雾的“保护”,终究还是停在了似雾十六岁这年的夏天。
起先是姜先生不知因为什么突然被警察带走了,紧接着无数的人冲到姜家楼下,吵吵嚷嚷让姜先生还钱。
他拖欠了很多人的工钱,那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救命钱。似雾惊吓着从楼上走下来,她穿着漂亮的公主裙,皮肤干净得像是刚用牛奶浸泡过。
看啊,这就是资本家的生活——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句,紧接着无数难听的话充斥着似雾的耳膜。
他们说她不配过这样的生活。
他们说,姜先生如此作恶,就是为了让似雾过得好,她是万恶之源。
那段时间,这些话如同梦魇一般时时刻刻围绕着她,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她没有出过门,自己也没有做过什么事,生活技能一样也没有,虽然她会弹钢琴,会画画,但那些并不能够解她当下的燃眉之急。
家里的用人也都走光了,她试图去看过姜先生,但他拒绝探视。
似雾便是在这种境遇里,再次见到陆之洲的,他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身上还带着仆仆风尘。他将她从尘埃里拉出来,他好像长高了,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
似雾这才留意到,他的眉骨好高,嘴唇很薄,是很冷淡的长相。
但他看向似雾的表情很温柔,他像小时候那样蹲在她跟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来,他说:“小阿雾,要不要跟我走?”
05.
似雾拒绝了陆之洲。
家里的房子被没收了,她从别墅里搬了出来,好在这些年姜先生给她买了很多昂贵的衣服和首饰,她将能卖的都卖了出去。
那阵子,她做过好多事情。
因为还没有成年,她不能做那些正式的工作,只能去一些要求不高的小餐馆当服务员。
她以前没有做过这些,手脚笨拙,有时候餐盘落到地上,伤到自己的手不说,还会被老板破口大骂。
那个冬天,她的手生了很多冻疮,涂再多的护手霜也没有效果。
偶尔她也会自嘲,觉得自己好像那些狗血爱情小说里的落魄千金啊,故事里的女主角会等来她的王子,可她却好像从来都不敢奢望这些。
那些人说得对,父亲罪孽深重,她虽然没有去做那些事,但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享受着父亲给她带来的优越生活。
她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该拥有那样的好运气。
那段时间,陆之洲倒是经常来看她。
有一回有几个客人看她年纪小,故意为难她。似雾担心丢了工作,强忍着没有对他们发作,那些人看她软弱,愈发变本加厉起来,正说得热闹,突然有人推开包厢的门进来。
似雾的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她被拉到他的身后去。
陆之洲拳头出得快,似雾根本来不及阻止,于是,那天似雾不仅丢了工作,当月的工资还全被老板扣除,作为她伤害客人的补偿。
那天晚上,北城下了好大的雪,她和陆之洲一前一后地走在深巷里,不知走了多久,陆之洲突然停下脚步,似雾没提防,一头撞到他的后背上。他其实穿得很厚,额头贴到羽绒服上,触感是软的,但不知为何,似雾却仿佛真的被撞疼了般,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陆之洲憋了满腔的怒火,就这样偃旗息鼓,他本来想骂她——这就是你所谓的自己能够生活得很好吗?!
可他最终只是问她:“姜似雾,你要不要去读书?”
似雾最终还是点了头。
姜先生这一生要求自己活得漂亮,也要求似雾活得漂亮,所以他不愿在自己最不体面的时候和似雾相见。
可似雾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在陆之洲面前活得漂亮了。
她跟随陆之洲一起去了南方,那边的冬天很少下雪,陆之洲似乎比似雾想象中要过得好。
他住在一间很大的公寓里,是两居室,他自己住一间,客房改装成了似雾的卧室。
好在姜先生之前给她请的都是最好的老师,她的入学考试轻轻松松就通过了,入学手续办得也快。
她转到七中的第一天,恰逢学校给高三的学长学姐们办动员大会,她路过学校礼堂的时候,看到门口摆着一张好大的这次回校演讲的优秀学长的立牌。
直到那时似雾才知道,原来不曾见面的这些年,陆之洲成长得这样好,他不仅考上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在国内顶尖律所实习了。
负责带她了解校园的同学看她在立牌面前驻足,了然又暧昧地笑:“是不是很帅?”
似雾微一愣怔,同学又说:“陆学长现在可是咱们学校的活招牌,你回头去贴吧看看,喜欢他的人超多!”
同学很热情,说完以后,就拉着她说要带她偷偷潜进去听陆之洲的演讲。
礼堂的空间很大,但门很窄小,似雾跟在同学后面穿过长长的幽暗的门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她从不曾见过的无限风光的陆之洲撞上。
他今天穿了浅色的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朗朗如月光。
似雾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还没有完全从这样的陆之洲所带给她的冲击中反应过来,就突然被过于激动的同学掐住了手臂,她吃痛地轻呼一声,四面的目光瞬间全望了过来。
陆之洲也看了过来,隔着人群,他的眼神若有实质地落在似雾身上。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那天晚上,她坐在陆之洲的车上回去,他随手点开一个深夜电台,音乐声响起的时候,他转头问她:“刚刚跑什么?”
他的身子倾过来,手臂绕到另一边去给似雾系安全带,他的衣料若有似无地蹭到似雾的鼻尖上,上面有着很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
似雾整个身子都僵住,心脏再一次不正常地狂跳起来,她轻轻地屏住呼吸,果然又听他问:“似雾啊。”他说,“你是不是怕我?”
06.
似雾觉得自己和陆之洲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十分僵硬的局面里,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想起自己从前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啊,人会自卑。
原来,面对陆之洲时,她的心跳总是乱得不正常,手脚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是因为喜欢。可她怎么敢喜欢陆之洲呢?
他那么好,是首都大学的尖子生,还没毕业就去了全国最好的律所实习。
而她呢?
她有什么呢?
她开始拼命地学习,早上往往在陆之洲起床之前就出了门,每次晚上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是零點以后。
她在躲陆之洲。
可陆之洲是多么聪明的人啊,他很快就发现了似雾新的作息规律。
晚上她回去时,发现陆之洲正在厨房里煮面,很简单的青菜鸡蛋面,厨房的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陆之洲把面端出来放到桌子上。
似雾把书包放下,坐到桌边,屋子里好安静啊。
隔壁的邻居可能也在这样的深夜里有什么烦心事,风从尚未关上的阳台上送来一阵阵抑扬顿挫的歌声,是陈奕迅在唱:“你当我是浮夸吧,夸张只因我很怕……”
声嘶力竭,情深义重。
她正听得入神,冷不丁陆之洲说:“再过段时间,我要去国外读研。”
似雾一口面条卡在喉咙里,她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她又听见陆之洲似是叹息般唤她:“似雾啊。”
他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他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似雾住,美其名曰让似雾帮他看家,偌大的房子里再次只剩下似雾一个人,她开始成夜成夜地做梦。
有一晚她睡不着,终于没忍住拨通了陆之洲留给她的电话,“嘟”声响起的时候,她下意识想要挂断,可还未等她开始行动,那边就忽然传来一声清冷冷的:“喂?”
似雾屏住呼吸,攥着手机的掌心出了汗,紧接着又听见陆之洲嗓音里含着笑问:“我们阿雾是不是想我了?”
我们阿雾。
那几天,这几个字犹如魔音般,频繁地在似雾耳边回荡。连同桌都发现了她不对劲,推推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最近怎么老发呆?”
那个冬天,南方城市难得地下了雪,寒假前夕,因为要赶期末考,所以那几天似雾回家得格外迟。
她从学校里出来时,雪下得正酣,学校对面停了一辆车子,一个人撑着一柄黑色的雨伞,正靠在车边。
似雾瞬间整个人都僵住,对方大抵也看到了她,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开始迈步朝这边走来。
半年不见,他好像又变得更好看了,眉眼愈发深邃,不笑的时候,有股冷峻的气质。
他把雨伞撑到似雾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散淡的笑意。
似霧眨了眨眼,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说下雪了,来陪我们阿雾堆雪人。”
他总说这样让人误会的话。似雾抿住唇,就不吭声了。
但第二天她醒来,发现楼下真的堆了一个雪人,雪人好大,用胡萝卜做了鼻子,黑色扣子做了眼睛,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圣诞帽。
旁边写着几个大字:致姜似雾。
陆之洲这学期的课业还没有完成,他乘了早班机回伦敦去了,他在这样一个深冬的夜晚匆匆回来,好像就只是为了给她堆一个雪人。
后来,那天晚上看到冰箱里的蛋糕的时候,似雾才忽然记起来,那天其实是她的生日。她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见到陆之洲的那一刻,刚过零点。
那时已经过了公历的元旦,是2010年的年初了,距离她第一次见到陆之洲,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07.
伦敦的研究生只需要读一年,似雾高考结束的时候,陆之洲刚收到直博的消息,他们分别在两个国家的两个城市,办欢庆的聚会。
结束高考好像是摆脱束缚的那一道切口,少男少女们彻底放飞自我,解放天性。
餐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还有各类简单的小桌游。似雾本来不想参与,但又怕显得不合群,只好半推半就地摇了两局骰子。
结果,可能她在这方面真的没有天分,两局都输了,第一次她选择了真心话,同学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出陆之洲的脸来,她的心脏怦怦直跳,然后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第二局她不能继续选真心话了,只能大冒险,他们让她打电话给她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一个人。
第一个人是陆之洲,她特地给他改的备注,让他得以始终在第一位。
似雾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同学凑过头来,看到备注上只有简单的一个“A”。
一般这样奇奇怪怪的备注,关系都不简单,同学们更加兴奋了,起哄让她赶紧打。
似雾咬了咬牙,不知是不是之前误食的那一点酒精起了作用,酒壮人胆,她咬了咬牙,拨通电话。
陆之洲不知道在哪里,听筒里有着嘈杂的人声,他轻声唤道:“阿雾?”
同学在旁边用口型提醒她:“跟他说你喜欢他。”
似雾的勇气瞬间灭了大半,她咬了咬唇,又听陆之洲说:“不是在参加毕业聚会?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似雾说,“我……我……”
话还没说出口,身后的包厢门突然被人打开,陆之洲靠在门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跟我讲的。”
似雾睁大了眼睛,旁边的同学们看起来比她还要惊讶,不知道谁骂了句脏话:“原来似雾跟陆之洲学长认识啊?”
“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这些人故意在拿她开玩笑,似雾整张脸都红起来,陆之洲走到似雾旁边坐下,微微上挑的眼里有着潋滟的笑意。
“学长,您怎么来了?”有好奇的同学向他问话。
陆之洲眼睛瞥向似雾面前的杯子,他伸出手,十分自然地拿到自己面前,紧接着把一盒牛奶递到了似雾手里。
学生们个个都是人精,一个个都开始嗷嗷地起哄,起哄之后,又抱着“绝不能放过陆之洲”的心理,轮番上场跟他搭话。
“这些本来该姜似雾喝的,你替了她呗。”
陆之洲穿干净的白衬衫,卷起一点袖口,半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似雾的椅背上。
酒过半巡,他眼睛里有着深重的醉意。似雾终于看不下去,夺过陆之洲的杯子。
他像是真的醉了,转头看过来,他的身子离似雾好近,四目相对时,似雾甚至能够感受到他滚烫的吐息。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零点以后,陆之洲今天没开车过来,两人沿着长街往回走。
这个点,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夏夜闷热的风吹在皮肤上。
似雾怕陆之洲站不稳,只好挽住他的胳膊支撑住他的身体。走到某处深巷时,他的脚步却猛然往旁边一歪,紧接着似雾的身体便被他圈在了他的身体与墙壁之间。
他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似雾,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两下。
她被迫着仰起头,目光和他的对上,陆之洲问:“你之前打电话,是要跟我说什么?”
他的呼吸沉重,目光也好重,似雾觉得自己整个心脏都蓦地被他攫住,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转开了目光。
她说:“陆之洲,你有喜欢的人吗?”
08.
那年的高考志愿,似雾填在了很远的地方,她去报到时也没有告知陆之洲。
她删掉了陆之洲的联系方式,切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络,起初读大学的时候,他还能托关系知道她在哪里,后来毕业以后,她就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你如果诚心想要躲一个人,是真的能够躲得掉的。
——似雾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在今天和陆之洲在广电大楼的天台上偶遇以前。
成年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幼稚,在短暂的错愕与慌张之后,似雾终于能整理自己的情绪——起码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了。
两人结束工作后,已经是深夜了,他们一起去吃夜宵。不是什么高档的餐厅,就只是距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潮汕粥店。
热腾腾的粥滚入喉咙的时候,似雾突然想起,在陆之洲去伦敦读书的那几年,她其实有悄悄学过做饭。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终于开始为自己洗手做羹汤。但是饭好难做啊,她的手被烫出泡,又在切菜的时候被刀割伤,她最后丢掉东西,蹲在厨房里小声啜泣。
有一晚陆之洲回来了,她哭得伤心,不知怎么就靠在门边的玻璃上睡着了,他走近厨房门时,就看到小小的姑娘脸上泪痕未干,缩成一团,抱着膝盖睡得正香。
于是他的心脏好像也跟着缩成了一团,他蹲下来,抱起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走到一半时,她忽然醒了,迷迷蒙蒙地问他几点了,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回来了。
那天晚上陆之洲也给她煮了一碗这样的海鲜粥,他开车去了很远的地方买食材,一锅粥煮了好久,等能吃上时,天都快亮了。
——就像此刻一样。
似雾和陆之洲并肩走出粥店,世界进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路灯昏黄的光笼着他们的身形,似雾悄悄落后了陆之洲一段距离,走在他的后面。
男人似有所觉,停下脚步,似雾也跟着停下脚步。
终于来了。
两人之前一直粉饰和平,此刻终于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刻。
陆之洲开始往回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似雾却开始下意识地往后退。
南方多深巷,她后面是一堵墙,她退无可退了,只好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男人的眼角隐约有薄薄的红色,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她,里面似有万千情绪在翻涌。
可他最后只是问她:“为什么躲我?”
为什么呢?
似雾突然想起,那年她问陆之洲有没有喜欢的人,男人身上酒气深重,但他脸上的笑意却好温柔、好干净啊。
他轻轻翘起唇角,语气柔和。
“有啊,有的。”他说。
“那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可爱,很可爱,天真、善良,但是又很坚韧,你以为她是温室里的花朵,但她是深山里永远也不会倒下的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他应该是真的醉了,如果是平日里,他绝对不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他的目光深深看着她,似雾却随着他每一个字的吐出,心脏越来越往下沉。
她攥紧了自己的衣襟,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刻意去打听陆之洲的消息,她还以为他早就结婚了,可今天听同事们的意思,好像又没有。
她叹了口气,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人会自卑、敏感、患得患失,但自尊心又强得要命。
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模样,参与过她最不堪的时光,她不是他心里那样完美的好姑娘,也只有那样的女孩子配得上和他并肩。
她久久不言语,陆之洲却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他攥住,他低头看着她,嗓音喑哑。
“姜似雾,你知道我多喜欢你。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
“似雾啊。”他说。
“这世上,有人爱你明朗,有人爱你聪慧,有人爱你娇嗔,有人爱你温柔。
“但我不一样,我爱你。”
——皎洁是你,晦暗也是你,我爱这每一个你。
远处的天空露出一点鱼肚白,粉色的云霞托起一颗小小的太阳。
这些话压在他的喉间,很多年前他就想跟她讲,可那时候他想要她活得自由,所以察觉到她在躲着他的时候,他申请了出国读书;所以发现她不告而别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去找她。
他一直在等着她想明白,回来找他。
可他的小姑娘,把自己缩进了自己小小的壳里,收起了自己感受这个世界的触角,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丝毫没有要冒出头的意思。
人生苦短,他等不了了。
他也舍不得她继续活在过去的桎梏里。
他说:“那些人说得都不对,没有谁是没有资格拥有快乐的,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幸福,是干干净净的,没有错的。”
他说:“我希望我们阿雾幸福。”
他的语气那样真诚、温柔,似雾觉得自己的眼眶酸得厉害,鼻头也酸得厉害。
恍惚间,她像是看到了有人托起了十六岁的自己,那个被人骂到角落里,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这个世界的自己。
那个人明亮、炽热、温柔,他弯下腰,朝她伸出一只手,他说:“姜似雾,你不能接受的自己的那一面,我来替你接受。”
——你无法去爱的那一部分的你自己,我来替你爱。
天空越来越明亮了,黑夜彻底散去,清晨的阳光温柔地照耀着人间。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哽咽的,动容的,轻盈的。
“好啊。”她说。
让你爱我。
让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