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肩水金关汉简中的家属符

韩蓓蓓

（天水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1972年至1974年，甘肃省文物部门在居延甲渠候官破城子、第四燧以及肩水金关遗址的考古发掘中收获了大量汉代简牍，其中肩水金关汉简中有关于吏卒家属符的相关记载，是我们研究汉代边关人口流动以及吏卒家属生活境况的珍贵史料。

截至目前，有关汉代“符”及“家属符”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以下几种：李均明先生《汉简所见出入符、传与出入名籍》[1]将“符”分为两类，一为“吏家属出入符”，二为具有保密性质的临时出入凭证，并分析这两类“符”在简牍形制上的共同之处。日本大庭修先生《汉代的符和致》[2]主要分析了居延汉简中的“符”和“家属出入符”，并将“符”和“致”作了区分。黄艳萍先生《汉代边境的家属出入符研究——以西北汉简为例》[3]分析了汉代西北边境中未见普通士卒家属出入符的缘由以及西汉中晚期边境家庭的结构问题。本文拟从行政文书的角度，探析肩水金关汉简家属符的相关问题，以管窥河西汉塞吏卒家属符的使用情况，有不妥之处，望方家批评指正。

一、符与家属符

（一）符

据《说文解字》可知，符乃信也。汉代，符以竹而制，长约六寸。《史记·封禅书》：“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张晏注：“水，北方，黑。水终数六，故以方六寸为符，六尺为步。”[4]1366《史记·秦始皇本纪》：“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4]237同样，关于“符”的含义，居延汉简中也有相关记载，我们以出入符为例：

（1）〼金关为出入六寸符〼 〼从事 11.8①该类型简号均出自谢桂华，李均明，朱国炤《居延汉简释文合校》，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下同。

（2）〼出入六寸符券齿百从一至〼□□卅11.26

（3）始元七年闰月甲辰居延与金关为出入六寸符券齿百从第一至千

左居官右移金关符合以从事●第八 65.7

简（1）记载了肩水金关的出入符尺寸为六寸。简（2）记载了出入符刻有符齿。一般来讲，符之侧面刻有缺口，即“符齿”。据文献记载，刻齿之制，源于《周礼·质人》“掌稽市之书契”，郑注：“稽，犹考也。书契，取予市物之券也，其券之象，书两札，刻其侧”。[5]《玉篇》：“符，符节也，分为两边，各持一以为信。”[6]符券刻齿，用以合符，符若合，信则合，便宜从事。反之，不予通关。同时，符齿还起到区分左右的作用。据简（3）“左居官，右移金关”可知，用于出入关的出入符，皆左符存留。上引三枚简，皆为出入符，据李均明先生研究，“出入符只署文号不署人名，表明它不仅供一人长期使用，而是需要时发放给某人，用完归还，可反复再使用”。[7]434出入符是如此，那么家属符是怎样的呢？

（二）家属符

1.官吏家属符

我们先来分析以下二枚简：

（1）永光四年正月己酉橐他延寿隧长孙时符 29.1

妻大女昭武万岁里孙第卿年廿一

子小女王女年三岁

弟小女耳年九岁皆黑色

（2）永光四年正月己酉橐他吞胡隧长张彭祖符 29.2

妻大女昭武万岁里□□年卌二

子大男辅年十九岁

子小男广宗年十二岁

子小女女足年九岁

辅妻南来年十五岁皆黑色

简（1）与简（2）均是以官吏姓名命名的“符”，即官吏家属符。例如隧长孙时，有妻女。妻子在昭武县万岁里居住，名孙第卿，年龄21岁。小女儿名王女，3岁。弟女名耳，9岁。其肤色皆为黑色等；隧长张彭祖，妻子在昭武县万岁里居住，姓名不详，年龄42岁，大儿子名辅，19岁。小儿子名广宗，12岁，小女儿9岁。大儿子辅之妻名南来，15岁。他们的肤色皆为黑色等。

2.家属出入名籍

（1）甘露元年十一月壬辰朔戊午广地士吏护众兼行塞尉事 73EJT37:96①该类型简号均出自甘肃简牍博物馆，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古文献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肩水金关汉简》，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下同。

敢言之谨移家属出入金关名籍一编敢言之

（2）建平元年正月甲子朔戊戌北部候长宣敢言之 73EJT37:152

谨移部吏家属符谒移肩水金关出入如律令敢言之

以上二枚简均出自肩水金关遗址同一探方，均为纪年简，属上行文文书。其中，简（1）为汉宣帝甘露元年，即公元前53年，广地候官下之士吏护众，以塞尉的身份，向上级提交一份家属出入金关名籍。简（2）为汉哀帝建平元年，即公元前6年，北部候长宣向肩水金关提交一份部吏家属符。简文当为北部候长向肩水候提交部吏家属符，下级向上级汇报简文中所列家属与实际出入情况相符，即“出入如律令”。

3.年号家属符

（1）建平二年家属符橐他置佐昭武便处里审长 73EJT37:175

妻大女至年卅五 牛车一两

子小女侯年四 用牛四头

子小男小奴年一岁

（2）建平二年家属符 子男临年十六73EJT37:755

子女召 年廿子女青年二岁

子女骄 年十三子妇君阳年廿三

子女君来 年八 子男钦年三岁

（3）建平四年家属符 橐他……73EJT37:1112

以上3例均出自肩水金关探方37，所记载均为汉哀帝建平年间之家属符。在汉简中，称儿、女者均为“子”，弟、妹均为“弟”。《仪礼·丧服》：“故子生三月则父名之”，郑玄注：“凡言子者，可以兼男女。”[5]1111《孟子·万章上》：“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8]317《史记·管蔡世家》：“蔡侯怒，嫁其弟”，司马贞《索引》：“弟，女弟。”[4]1895

简（1）内容较为完整，记载了昭武县便处里审长，妻子名至，35岁。小女儿名侯，4岁。小儿名小奴，1岁。全家用牛车1辆，牛4头。简（2）也分别记载了家中子女的名字和年龄。简（3）因漫漶不清，我们只能看到建平四年，橐他候官等信息。

简文对不同年龄段的男女各有称谓。一般来说，15岁以上者为大男、大女，15岁以下者为小男、小女。据日本学者永田英正研究：“这一年龄段的区分，与当时实行的人头税算赋、口赋的年龄区分是一致的。”[9]137

（4）建平元年正月家属符 73EJT37:754

橐他沙上隧长鲁钦妻昭武便处里鲁请年十九

（5）建平四年正月家属符〼 73EJT37:625

（6）建平二年正月家属符橐他收降隧长陈建73EJT37:756

妻大女觻得安成里陈自为年卌四

子小男恽年九岁

子小女护□年□ 车一两

（7）建平四年正月家属符 橐他候史氐池千金里张彭 73EJT37:1058

母居延庰庭里徐都君年五十

男弟觻得当富里张恽年廿车二两

男弟临年十八 用牛四头

女弟来侯年廿五马三匹

女弟骄年十五

彭妻大女阳年廿五

以上4例均出自同一探方，其共同特征是：所记载的时间均为“正月”，文书体例均相同，均为汉哀帝建平年间。简文内容相近，均记载了家中妻儿子女的名字、年龄等。那么，简文中的昭武、觻得与金关是怎样的关系呢？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历史上肩水金关的地理位置及相关情况。

肩水金关是汉代张掖郡肩水都尉所辖的一处出入关卡，是汉代西北地区重要的边关之一，现位于今甘肃省金塔县城东北152公里的黑河东岸。“金关”，含有“固若金汤”之意。肩水金关的地理位置尤为重要，因为金关是汉政府抵御匈奴的重要关卡，是进入居延地区的必经之地，是人们出入河西走廊、沟通南北交通之咽喉。因而，在如此重要的关津要塞上，肩水都尉府须及时详细地对出入关之家属检查。符合，通关。反之，扣留以做进一步调查。

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昭武、觻得均为张掖郡下辖之县。简文所见官吏家属之原籍皆为昭武县和觻得县，昭武县位于金关东南。例如简（4）橐他沙上隧长鲁钦之家属前往橐他候官时必出入金关，故过关时必用家属符。

（8）永始四年家属符尽十二月 橐他通道亭长宋捐之 73EJT37:1059

妻大女觻得常乐里宋待君年廿二

子小男自当年九

子小女廉年六

（9）建平四年正月家属符出入尽十二月 男□年二 73EJT37:177

葆弟昭武宜春里辛昌年廿四岁

（10）建平四年正月家属出入尽十二月符73EJT37:142

□年十三用马二匹常年五岁

（11）建平四年正月家属出入尽十二月符.73EJT37:176

橐他□望隧长□□弟大男□□年□ 牛二头

弟妇始年廿车一两

子小女倩卿年三岁

（12）建平四年正月家属出入尽十二月符73EJT37:762

橐他石南亭长王并妻大女昭武宜众里王办年五十

子男嘉年十一岁大车一两

用牛二头用马一匹

（13）建平四年正月家属出入尽十二月符73EJT37:1457

（14）建平四年正月家属出入尽十二月〼73EJT37:1562

其中，简（8）为汉成帝永始四年，即公元前13年。其他6枚简皆为汉哀帝建平四年，即公元前3年。以上7例，由于文书体例相近，故归为一类。简文记载了家属符所包含的信息：官吏任职地、职位、姓名、时间、年龄及其携带的牛马车等。其中，“建平四年正月家属出入尽十二月符”说明从1月到12月，家属们凭家属符出入肩水金关不受限制，家属符的有效期为一年。

据以上简文可知，官吏家属符之官吏分别为：橐他置佐昭武便处里审长、橐他沙上隧长鲁钦、橐他收降隧长陈建、橐他候史氐池千金里张彭、橐他通道亭长宋捐之、橐他石南亭长王并、橐他延寿隧长孙时、橐他吞胡隧长张彭祖。上述官吏无论在何隧何亭任职，他们都归属于橐他候官，且橐他候官下辖于肩水都尉，而橐他候官所属烽燧，位于肩水金关之北。简文中的昭武县或觻得县位于金关东南，故官吏家属们前往橐他候官时必使用家属符出入金关。

二、“家属符”之家属来源

（一）源于本郡县

首先，从戍卒本身来说，两汉时期河西汉塞的戍卒来源有三类，“作为应征士卒而服兵役的；志愿者；由罪犯组成的”。[10]86

其次，据严耕望先生研究，汉代地方官吏的任用具有严格的籍贯限制，“县令、丞、尉不用本郡人，县属吏均为本县人”。[11]233-242燧长、候长、候史、士吏等均为候官属吏，候官级别相当于县，那么简文中的鲁钦、陈建、张彭、宋捐之、王并等候官属吏及其家属籍贯不是张掖郡昭武县就是张掖郡觻得县。

（二）源于内郡罪徒及其家属徙边

据传世文献，政府将内郡罪徒及其家属徙边的史例最早见于公元65年。东汉明帝永平八年：“诏三公募郡国中都官死罪系囚，减罪一等，勿笞，诣度辽将军营，屯朔方、五原之边县……凡徙者，赐弓弩衣粮。”[12]111第二年，“诏郡国死罪囚减罪，与妻子诣五原……又复其口筭”。[12]112

公元73年，汉明帝永平十六年：“诏令郡国中都官死罪系囚减死罪一等，勿笞，诣军营，屯朔方、敦煌……谋反大逆无道不用此书。”[12]121

公元82年，汉章帝建初七年：“诏天下系囚减死一等，勿笞，诣边戍……皆以乏军兴论。”[12]143

公元84年，元和元年：“郡国中都官系囚减死一等，勿笞，诣边县……一切募下蚕室。”[12]147

《后汉书·桓谭传》：“今宜申明旧令，若已伏官诛而私相伤杀者，虽一身逃亡，皆徙家属于边，其相伤者，加常二等，不得僱山赎罪。”[12]958

以上便是罪徒及其家属俱徙边郡或他郡的史例。在居延新简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如：

（1）□□皆徙家属边〼

□臣昧死〼 EPT58:80①该类型简号均出自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文化部古文献研究室，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居延新简——甲渠候官与第四燧》，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该简虽残断较多，亦有漫漶不清之处，但“皆徙家属边”几字所示的文义明确。

三、候官是吏卒家属的临时居住地

我们知道，候官的级别等同于县，候官长官候的秩次为比六百石，与县令同秩。史载：“县令、长，皆秦官，掌治其县。”[13]742如果吏卒家属前去探亲，他们住在哪里呢？候官能容纳多少人口呢？我们认为，该问题首先应探讨候官的规模。对于候官规模的探讨，陈梦家先生认为：“候所直辖者为一段候官塞（约百里）上的若干候长与各候长所率之若干燧长”[14]48；永田英正先生推测一个候官的吏卒规模大约在一百人左右。[9]372对于二位学者的观点，本文表示赞同。我们以甲渠候官举例：

图1 甲渠候官遗址复原图[15]

关于甲渠候官，据介绍：“鄣位于坞的西北隅，系用土坯筑成的方形城堡，每面长23.3米，墙厚4至4.5米，残高4.6米……坞的面积比鄣大一倍，坞墙系用夯土筑成，厚1.8～2米，残高0.9米”。[16]1此外，“坞内有编号的房屋37间，均夯土墙，草泥地面”。[17]从坞内拥有众多房屋的实际情况来看，像甲渠候官这样的候官作为吏卒家属探亲时的临时居住地是完全有可能的。正如永田英正先生所言：“候官不仅是边境军事地区公私经济的生活中心，更是一个兵站基地。”[9]394-395吏卒家属前往候官探亲，不仅是感情所需，而且是汉代西北边塞吏卒于屯戍生活中人文关怀的体现，有利于自然环境较为恶劣的西北边塞戍吏安心屯戍，保卫国家西北边疆。

四、结语

家属符，就是汉代西北边塞吏卒家属出入关所用的符。家属符中家属成员基本囊括了吏卒之妻、子女、父母及兄弟等所有直系亲属；家属符内容包括官吏任职地、职位、姓名、时间、籍贯、年龄及其携带的牛马车等。

简文所示家属符之吏卒无论在何隧何亭任职，他们都归属于橐他候官，且橐他候官下辖于肩水都尉，而橐他候官所属烽燧，位于肩水金关之北。简文中的昭武县或觻得县位于金关东南，故官吏家属们前往橐他候官时必使用家属符出入金关。基于金关的重要性，肩水都尉府须及时详细地对出入关之家属检查。符合，通关。反之，扣留以做进一步调查。

吏卒家属或来源于本郡、或来源于内郡。吏卒家属凭家属符前往候官探亲，这有利于戍守在自然条件恶劣的西北边塞的戍吏们安心屯戍，保卫国家边疆。以上，体现了汉政府对边塞吏卒与家人的人文关怀，有利于汉帝国屯戍边塞战略的实施以及汉代西北边郡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