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星,杨军昌
(1.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2.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贵州地处我国西南地区,高海拔、低纬度、寡日照,气温温和,适宜各种生物的生存和繁衍,为古茶树发源地之一。1980年发现的普安茶籽化石,是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茶籽化石,它标志着贵州茶的历史至少在100万年以上。文献中有关贵州茶的记载始见于常璩《华阳国志》中“其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纻、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灵龟、巨犀、山鸡、白雉、黄润、鲜粉,皆纳贡之。”[1]唐宋时期,贵州“黔中茶区”[2]已成为全国著名的八大产茶区域之一,据陆羽《茶经·八之出》载:“黔中,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其思、播、费、夷、鄂、袁、吉、福、建、韶、象十一州未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3]诸如此类文献,皆是贵州茶史的记载。明清以降,文献中对贵州茶叶的记述更为详细,如《明史》卷八十《食货四》载:“茶法:先是,洪武末,置成都、重庆、保宁、播州茶仓四所,令商人纳米中茶。”[4]又见《黔南识略》卷三“定番州:卢山在城西,南有茶山产茶”[5]等等。此类内容涉及茶叶买卖、种植、制作等,引起学界高度重视,产出了一批丰硕的成果,推动着贵州茶叶史研究不断向前。①(1)①相关的论著有:贵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贵州省志·茶叶[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贵州茶叶协会等编.贵州民族民间文化探寻[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9;李振纲.贵州六百年经济史[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马国君,李红香.明代贵州土司茶叶经营及其影响研究[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蒲应秋,何鑫.明清时期贵州茶叶产地分布变迁及特征研究[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4);马国君,王紫玥.清至民国时期贵州茶业经营及其影响研究[J].原生态文化学刊,2020(3);刘子星.黔东北地区茶叶种植经营及其社会角色研究[J].铜仁学院学报,2020(2);范松主编.贵州茶文献辑录[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20年;等等。学界对贵州茶叶史的文献梳理工作已经做得非常精细,对文献内容也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但缺乏对贵州民间茶事艺文的分析。茶事艺文,表现为茶叶栽种培育、加工制造、购销买卖、冲泡品饮等各项茶事活动的多种文学艺术形式。体裁包括茶诗词、楹联、茶事小说、民间故事、书法等。[6]贵州作为全国的重要产茶区,在茶叶的种植生产、经营买卖过程中,孕育出独具色彩的茶事艺文,主要表现为茶诗词、采茶歌以及民间茶故事。
贵州茶文化是贵州茶产业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构成茶产业发展的核心要素。《贵州省茶产业发展条例》中明确指出:“鼓励深入挖掘茶叶的生产、生活、生态和文化等价值,促进茶产业发展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技艺、乡风民俗、美丽乡村建设深度融合,加强老工艺、老字号、老品种的保护与传承,培育具有文化底蕴的茶产业品牌。”②(2)②可参考贵州人大网,贵州省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公告(2020第16号)(gzrd.gov.cn)。因此,加快贵州茶产业的发展要深入挖掘潜藏于各处的茶文化。本文通过对贵州茶事艺文中的茶文化的分析,勾画出贵州茶文化的特征,对推进贵州茶产业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茶诗词系以茶为主题或吟咏茶事之诗词。中国的茶诗可追溯至左思《娇女》,诗云:“止为茶荈剧,吹嘘对鼎”[7]。又有张孟阳《登成都白菟楼》,其云:“芳茶冠六清,益味播九区”[8],等等。贵州的茶诗以黄庭坚所作为最早,其作《煎茶赋》就对烹茶的过程,品茶的格调,佐茶的宜忌,以及饮茶的功效等方面作了生动的描述。[9]又有《阮郎归》“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10],描绘出黔中摘茶之景的盛况。除此之外,其作《答从圣使君》《与王泸州书》《答人简》《月兔茶》中皆有对黔中茶叶的记载。
明代永乐年间,贵州建省后,诸多官宦文人旅经、停驻贵州,在他们的诗词作品中可窥见黔地茶文化的诸多面相。明末清初的诗人李良年在《饮黔中茶》中将饮茶中的个人感受鲜活地描绘出来,这是一幅黔中茶叶的画布:“物贡九州别,啬此或丰彼。人言蛮土恶,蛮俗自称美。蔎叶产荒坡,倾筐新可喜。热我楯间炉,注之山半水。微波蟹眼疾,入盏鱼鳞止。乍投只数片,载沉还载起。忽作暝霞遮,雪椀失清泚。味可赝霍州,色或类普洱。羽经列思播,名亦挂人齿。土黔茶亦黔,夫岂山灵使。夷中不习法,火攻败其理。有称酪奴者,咎归采茶子”[11]。不仅表现出黔中茶叶品质优良,茶香馥郁持久,还说明黔中茶叶已闻名遐迩。茶诗词中所体现出茶文化的内容,大致有以下四个方面。
明代林华皖《中和寺》“笕接香泉到,茶成礼树遥”[12]314,展现出一幅黔中寺庙的茶禅文化图像,表现出禅需茶、茶促禅,两者互为的文化共同体。茶禅的结合,在贵州茶诗词中比比皆是,举例二三,如艾友兰《春日眺静晖寺》“客到山中应得句,僧归刹里亦传茶”[13]706、谢三秀《石佛寺借僧寮瀹茗作》“旅况真无赖,停车对夕曛。空林啼蜀魄,古路入滇云。寺远客希到,钟寒僧独闻。上方茶鼎熟,青蔼渐氤氲。”[13]555、孙应鳌《沙河阻水过石佛寺》“风雨何凌乱,川原共渺茫。劳歌怜宦辙,小憩得禅房。啜茗僧分榻,将雏鹤上堂。遥遥看彼岸,吾欲藉慈航”[13]256。在茶禅相融的过程中实现了茶禅一味,开辟了入禅的精神之路。茶与禅的相通之处在于追求精神境界的升华和归真。饮茶时需平心易气品味,参禅时则要静心息虑体味,消除杂念。茶道与禅悟均以主体感受为主,非深味之不可。如碾茶要轻拉慢推,煮茶须三沸判定,点茶要提壶三注,饮茶要观色品味,这些茶事过程均有体悟自然、心近自然的意蕴,由此便易体悟佛性,即喝进大自然的精华,使神清意爽,有助领略般若真谛。[14]寺院佛教僧众,茶禅结缘,煮茶以供佛、待客和自用,“山居一室两三椽,折脚锅中煮碧莲。茶熟不逢佳客至,日高独许老僧眠。”[13]1288,字里行间中呈现了一幅老僧入眠,茶香四溢的画面。山僧传递着佛教文化中的内涵,也在待客赠茶之中流露着热情,“山僧煮茶熟,借我风轩凉。湿云懒不收,散作菡萏香。”[15]204,茶在融入佛教文化之中时上升为陶冶精神的手段。除了在寺庙饮茶,在《全黔风竹枝词》中还记载了清代兴义县茶馆热闹之景:“疏灯茶馆人如市,阿弟提壶劝阿哥”[16]173,据民国《兴义县志》载:“每日早晚膳后呼朋引类到茶馆、酒店畅饮,无论贫富,皆有此习。”[17]茶馆品茶和寺院饮茶自然不同,前者是身处闹市,后者辟世远居,独享精神的静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对劳作过程中事与器之间关系的评述,而饮茶自然也离不开饮具。在古代饮茶是一项艺术活动,对饮具的使用极为讲究。陆羽在《茶经》中便整理了唐代适于烹茶、品饮的茶具27件。“品茶作为一项艺术行为,不仅重视茶叶的色、香、味、形和茶具的实用功能,而且还讲究茶具的审美价值,因而历来都非常重视茶具的艺术性,以增强品茶时的文化氛围,取得良好的艺术效果”[18]。贵州的茶诗词中有大量使用茶具的写照,笔者将有关茶具的诗词整理如下,见表1。
表1 明清贵州茶诗词中所见茶具
表1中所展现的茶具有茶炉、茶鼎、茶碗、茶灶、茶铛,可分为三类,分别是燃具、煮具、饮具。其中茶炉亦称茶鼎、茶灶,皆为煮茶燃具。唐代以前,煮茶燃具多称“鼎”,陆羽在《茶经》中规范了饮茶的器具,称“鼎”为“风炉”。随着饮茶地点的变化,至明代产生了适合于山林田野使用的茶灶。针对于诗中所体现的燃具多样性,是贵州民间饮茶之风盛行的最好证明。茶碗作为盛茶的重要饮具,据其质地、外形也分为诸多种类型。如有建盏、天目茶碗、斗笠碗等等。类型多样的茶碗,体现的是对饮茶更加艺术化的追求,是茶文化丰富多彩的真实依据。茶铛是煎茶时使用的锅,是唐、宋时期重要的煮茶、煎茶的容器之一,但随着明代瀹泡茶叶逐渐成为主流饮用方式后,煮茶的方式渐渐退出日常生活中,对茶铛的使用也愈发减少,甚至不少人不知其用途。茶铛造型与酒铛类似,也是直口、三足、带柄,只不过茶铛的腹部比酒铛腹部略深一些,可以有相对多的容量来煮茶或煎茶。[19]清代贵州诗词中所出现的茶铛,是文人对煮茶、煎茶方式的留恋。文人不仅爱饮茶,同样也乐于分享茶。清代徐世垓《新茶分馈李玉翁》“拣来片片绿团云,才汲清泉便忆君。为何近时几碗,山城秋色许平分”[15]910,体现出文人之间以茶为赠的友情。
明代高濂《遵生八笺》载:“煎茶四要:一择水。凡水泉不甘,能损茶为,故古人择水最为切要。”[20]针对茶叶的烹煮,在傅尔元《试新茶》中有较为详细的刻画:“新茸勤焙制,午倦梦初回。嫩叶烹江水,幽香满玉杯。野花今渐落,小燕咋飞来。莫怨春将老,梨枝始报开”[13]1237,从这一诗中流露出的春意盎然之景与嫩茶清香混为一体,不仅表现到诗人对春去秋来的喜悦,而且也让人感受到他对饮茶的欢喜。取江之水,烹春之茶,江水之甜,嫩茶之香,在诗人心中激荡起层层波浪。同为江之水,深含故乡情,黎恂在“汲江快煎茶,中有故乡水”[15]411中通过烹茶之水表达了其对故乡的无尽想念。诗人将江水作思乡之情,借烹茶之水排解心中之情。不同的水,带给饮茶人不一样的感受,胡奉衡便取山涧之水烹茶,“山顶早茶烹涧水,耳边清韵泻松风”[15]53。山涧之水常常带着甘甜,用之烹茶能感受到清香甘甜。明代,居住在普安卫的杨彝取阴崖之水,享独身之乐,“试茶取水阴崖底,坐爱将军大树凉”[13]40。诗人游乐山野,以崖水煮茶,缓解疲倦,休憩之间感受到无尽的清闲之乐。赵大中描绘出摘茶后,取泉水泡茶的片景:“朝来采摘已勤劳,焙辗忙忙又一宵。净汲井泉开水泡,清香细细碗中飘”[21]。贵州气温温和,雨水丰富,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水充足,分布着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水井。仅贵阳而言,清末民初全城有100多眼各具特色、风格的公用水井,加上大户人家天井里的水井,就有好几百眼。[22]泉水蕴含着诸多微量元素,作为泡茶之水有着与众不同的清香和口感。贵州茶文化中的烹茶之水,是自然贵州与茶韵贵州的有机结合,是活态的山地景观。
种茶的农户,亦称“园户”,是茶叶生产中重要的角色。清初贵州著名诗人吴中蕃《种茶》立体地描绘出种茶人的心理以及种植过程中的艰辛与担忧,“种茗先人志,年来思一酬。亦尝黄蓄子,未见绿盈郾。地力非予吝,人工颇自尤。今朝重点缀,何日摘新柔”[13]1165。种茶、采茶是生计方式,但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在万历年间,贵州麻哈州人艾友芸中岁贡后,官至云南府云南县知县。致仕,携宝珠茶植于宅后,百年以来,枝予扶疏,荫可数亩,花时照映城阙,桃李为之失妍,乡人称艾友芸必曰“宝珠”,其后人因名其堂为“宝珠堂”。李良年在《黄丝竹枝词》中描绘出一幅人美茶香之景,“溪后人家春种茶,溪前板屋秋摘瓜。东邻酒旗花作绣,西邻自有女如花”[16]12。各地种植茶树有所不同,但种植时间大多在年内十月中下旬或来年开春。诗人通过描绘春秋之际所从事的农业生产,表明茶叶种植已为一项重要的农业活动。张国华在《全黔风俗竹枝词》中勾勒出黔地种茶盛况表现出采茶人虽辛苦却乐在其中的心理,“黎平府:山叠平坡遍种茶,采茶多系女儿娃。归来汗浸红润妆,拾得山花插鬓斜。”[16]192而对于传统的农业社会,小规模的种茶只能自给自足,难免为农民的耕种增添纠结,让其“欲种梅花欲种茶,更栽松竹课桑麻”[15]593。
明清时期的贵州,贩茶多以个体贩卖者为主,并未形成有规模的贩卖茶叶的群体。据乾隆《贵州通志》载:“居普定者,为阿和,其俗相同,多以贩茶为业”[12]127,在《百苗图》中也绘有阿和贩茶之景。此外,余上泗在《蛮峒竹枝词》记载着生活在龙里、贵定的少数民族贩茶的历史片景,“白头巾破白衣颓,扶岸攀萝过水隈。草屋山腰童下指,呼爷牵犬背茶回。白罗罗,罗鬼下姓也。衣襟皆用白。在龙里、贵定者多贩茶为业”[23]。又有吴仰贤《黔中苗彝风土吟》载:“白蛮荒部聚山隈,不省开筵有箸杯。邻舍大烹三足斧,行人昨夜贩茶归。白罗罗与黑罗罗同而为下姓。饮食无盘盂,以三足斧灼毛齰血攒食若彘。以贩茶为业。”[24]贵州历来为多民族聚居区,各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孕育出多彩绚丽的民族文化。生活于贵州的各民族通过贩卖茶叶贸易,增加了彼此之间的情感,借鉴吸收各自的传统文化,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共同体。种茶之人艰辛,贩茶之人惊心,陈熙晋在《之溪槕歌》中描述出贩茶之路的惊险,“贩茶小艇系青林,高洞河流几许深?此去符阳无一舍,三江恶浪易惊心。”[16]88词中所说的高洞系小溪,其发源于仁怀县,迳高洞流入合江界,注入赤水,流入大江。由此可见,当地贩茶者不再局限于本地市场,也着眼于开拓外地市场。
饮茶、品茶的普及是茶入诗词的前提,茶从具体的实物上升为一种文化意象,是茶香沁人心脾的写照。历代贵州诗词中有着大量的茶文化要素,它体现出贵州茶文化的多维性,是微观可见的历史文化,也是生活于黔地文人旅客与贵州茶叶的一次有迹可循的互动,一方面它呈现出了诗人的情感,另一方面也传递着绵绵不绝的贵州茶文化。
茶歌是茶农在从事茶叶种植、生产等相关茶事活动中即兴而作的歌曲,是一种茶文化现象;其流传于我国南方茶区,如江西、福建、浙江、江苏、湖南、贵州、云南等地。“茶歌不是一个地方的产物,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它是经过历史的传播和传承,经过地域色彩晕染而形成的宝贵财富”[25]。在贵州各地流传着内容各异,饱含情感的采茶歌曲。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贵州卷》中收录的茶歌有思南县《采茶》《正月里来茶花开》、开阳县《一更陪郎吃杯茶》、绥阳县《正采茶调》、平塘县《高山茶树排对排》、锦屏县《双手捧茶敬主人》《难得客亲来相逢(茶歌)》、德江县《说茶歌》、石阡县《茶号》等,另外在《贵州民间歌曲选》中也收录了印江花灯《上茶山》、铜仁花灯《望茶山》、遵义花灯《谢茶调》。这些都是歌名中含有茶的,并未全部囊括歌词中提到“茶”的歌曲。
采茶歌作为茶歌的一种具体形式,成为了产茶区中重要的民间艺术文化,其孕育、形成、言唱经过了漫长的历史,可从贵州各地的史志中进一步了解。道光《遵义府志》卷二十《风俗》载:“谓之闹元宵,其中所唱十二月采茶歌,如三月采茶茶叶青,茶树脚下等莺莺。二月采采茶茶花开,借□情侬几时来。”[26]420这首流传于遵义府的采茶歌蕴含着绵绵爱意之情,言说着恋人之间的故事。元宵时节唱采茶歌是沿袭传统习俗,闲暇之时唱采茶歌能丰富生活“三月阴晴好种瓜,种瓜不了又栽麻。等闲四月闲人少,争比元宵唱采茶”[16]47。又有道光《松桃厅志》卷六《风俗》载:“元宵有采茶歌,川调楚调不一,各操土音歌咏。”[27]511指出采茶歌在当地的传唱众程度,并且融汇着少数民族的文化特点。除此之外,不同的区域之间也存在着内容差异的采茶歌。如光绪《增修仁怀厅志》卷之六《风俗》载:“上元时节,以扮灯为乐,用姣童装扮,逐家踏歌,所唱十二月采茶歌,内有二月采茶茶发芽,姊妹双双去采茶。大姊采多妹采少,不论多少早还家。三月采茶是清明,娘在家中绣手巾。两头绣出茶花朵,中间绣出采茶人。”[28]厅志所呈现的采茶歌内容不仅讲述了进行唱歌前所需要的准备,而且描绘出据时节进行生产的画面。从中可以看出,家庭式的茶叶生产依靠的人力有限,规模较小。唱采茶歌能够成为人们的美好回忆,令人常常忆起“声声低唤赛兰花,曾记春灯唱采茶”[16]7。在光绪《平越直隶州志》卷五《风俗》中进一步将唱采茶歌过程中的诸多细节进行了说明:“又有为花灯装士女,唱采茶歌或扮演杂剧者。徐宏业旧志云,黎峨风俗,正月十三日前,城市弱男童崽,饰为女子装,双鬟低亸,翠翘金钗,服鲜衣半,背拖绣裙,手提花篮,灯联袂绥步委蛇而行,盖假为采茶女,以灯作茶筐也。每至一处,辄绕庭而喝,为十二月采茶之歌。歌如竹枝,俯仰抑扬,曼音幽怨,亦可听也。”[29]从该段材料中呈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茶歌现场,展示唱采茶歌前的种种准备。其中人物、服饰、动作构成了采茶歌的基本要素,是演唱采茶歌的重要前奏。民国时期陈国钧所采录的《采茶歌》中将采茶歌与日常的道德说教融为一体,“二月采花是春分,采茶娘子出绣帏。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三月采茶三月三,采茶娘子上高山。自古贤妻夫祸少,古来子孝父心宽。四月采茶麦刁黄,有子须当送学堂。大家礼义教子弟,小家凶恶教儿郎”[30]368。又有“二月采茶谷下田,劝耕苦读古人题。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三月采茶满山青,奉劝世人都要勤。有田不耕仓廪空,有书不读子孙蠢。四月采茶是立夏,庄家老儿不要夸。池塘积水为防旱,田地耕深足养家。五月采茶是端阳,我笑世人空白忙。富贵定要守本分,贫穷不必枉思量”[30]370。文以载道,歌以咏志。采茶歌逐渐成为社会教育的一种工具,通过茶歌表达出人们朴素的道德观、价值观。
采茶歌以吟唱的方式,超越单纯的文字传播的效果,动态地展现贵州茶文化。清代金曰琯所撰的《贵州十三府采茶歌》全面地体现出各地茶叶贸易的动象,“正月采茶上贵阳,定番广顺走忙忙。开州龙里兼贵定,修文贵筑堆满行。二月采茶安顺城,清镇过去到镇宁。郎岱永宁齐普定,回家大小得安平。三月采茶大定行,黔西平远好苗民。寄信回家来毕节,这回生意胜威宁。四月采茶兴义城,普安厅县同一名。闻说安南生意好,贞丰瘴气又愁人。五月采茶遵义来,正安桐梓满园栽。虽说绥阳茶树少,赋来所县有仁怀。六月采茶平越临,瓮安余庆紧登程。过河不怕湄潭远,一路行来有福星。七月采茶到都匀,独山麻哈好愁人。八寨荔波新略定,半苗半汉是清平。八月采茶进思州,玉屏山水好风流。莫嫌青溪无好景,买些茶叶添担头。九月采茶镇远遥,天柱施秉路迢迢。捡些瓷器来买卖,货出黄平价自高。十月采茶下黎平,永从开泰不留停。锦屏乡与古州镇,半黔半楚记分明。十一月采茶至铜仁,铜仁一县出沙金。要与茶娘金钗带,又到新设松桃厅。十二月采茶到石阡,不觉口渴至龙泉。忙把担儿来放下,取些茶叶水来煎。十三月采茶到思南,一头想起我的天。婺川印江寻安化,回家大小得团圆。”[16]23-25这首采茶歌以贵州府县为歌材,从内容上看,既有四处奔波的贩茶之景,又有路途运茶之艰辛,还有思念家庭之情。茶歌中所描绘的贩茶场景,正是贵州茶叶贸易繁荣的体现。清代后期,据丁道谦《贵州经济地理》载:“本省茶产,亦甚普遍,全省半数以上县份均产之,而以石阡尤为著名。清末该县年产二十万余斤之多,远销川、湘。”[31]又据张肖梅《贵州经济》载:“贵州茶产,几遍全境,八十一县中,产茶者估其大半,南经镇远达湖南,北由乌江出四川,为本省重要出口货之一。”[32]全省各地区的茶叶贸易也十分兴盛,如黔北遵义府,“各属皆有,遵义金顶山产云雾茶,仁怀、习水两岸高山多蓄茶树,地愈冷愈佳,年约出十万余斤,行销渝、泸,曰怀茶”[33],“仁怀产茶,清明后采叶,压实为饼,一饼厚五六寸,长五六尺,广三四尺,重者百斤,外织竹筐包之。其课本县输纳,多贩至四川各县”[26]377。黔中安顺府作为贵州重要的产茶区,茶叶贸易可谓繁荣,“土多砂质,宜种茶,故山麓、园畔茶林几遍,而以诸屯所产为尤佳。农民多赖以为业,为出口大宗。旧州一带,茶植于丘垄之间,色香味俱佳,茶商称为上品,销路颇广”[34]。此外,黔中贵阳府府属定番州、开州产茶颇丰,贸易活跃,如开州,“县属为产茶区,其质亦佳,为有名出口品。满清末年,邑人李香池等,曾有蚕茶公司之创立,压制茶饼。有方圆两种,茶面有‘开阳贡茶’四字,销行各县,为数甚巨。全年茶之产量,至少在五万斤以上。除供应本地外,贩运邻县,约三万斤之谱。平均以每斤五毛计,每年入洋亦在一万五千元左右”[35]。不难发现,这首采茶歌对茶商的深度描写,将一年到头的贩茶生活体现得淋漓尽致,讲述着茶商一年贩茶生活中所听、所见、所感,是茶商的生活之歌。因此,采茶歌借助茶商在全省各地贩茶活动中获得创新和流传,勾勒出各地产茶、贩茶的商业景象。
“雄蜂雌蝶拥官衙,先后轮番唱采茶”[36],通过对采茶歌的吟唱,表达了采茶人在劳动中的苦与乐,对劳动作了诗意的描绘。采茶者歌唱采茶的情景细致入微,生动活泼。从采茶者唱采茶歌,到采茶歌众人歌咏,采茶歌不仅唤醒人们对民间风俗的记忆,也点燃人们对于茶文化的热情。因此,采茶歌作为一种动态的茶文化,凝结着区域文化特色,也赋予其一抹茗香。
民间故事是民众在特定民俗语境中以口头表演形式讲述并代代传承的散文叙事作品。广义的“民间”故事,包括神话、传说和故事三种体裁。狭义的“民间故事”,指民间口头叙事作品,主要是民间幻想故事、民间写实故事、民间寓言等。故事源于生活,民间故事通过隐喻、修饰来表达历史文化,传递大众情感。民间的茶故事,是对茶文化生动的叙述,凝炼着纹路清晰的茶史。流传于贵州各地的民间茶故事有《姚溪茶见皇帝》《五里村“皇茶”》《镇远“白茶”》《平贯“贡茶”》《烈士茶馆入党》《浙大学生与湄潭茶社》《李政道坐茶馆》《奇特的状元笔茶》《云雾茶来历》等等。
贵州的民间茶故事,以言说贡茶的故事较多。《五里村“皇茶”》中讲述了“清朝乾隆年间,朝廷巡抚视察贵州松桃县长兴堡时,突感身体不适,偶饮当地永兴村出产的茶后顿感精神大振,病即消除,随后将此茶进贡朝廷,其特有的风味备受朝廷偏爱,古称‘皇茶’。后皇帝传旨,插牌为界,在永兴划地5公里种植茶叶,并将永兴改名五里。此后,五里村年年都有茶叶进贡朝廷。”[37]虽对其史实无从考证,但是据道光《松桃厅志》记载的确有五里村名,“民村,深沟、大塘寨、五里牌、买稿、散小坝”[27]483。故事的演变,有着艺术的修饰成份,仅从故事自身的角度来说,这则故事表明当地茶叶种植历史悠久,所产茶叶品质非凡。这种饮茶治病的故事类型还并非仅仅一则,在《平贯“贡茶”》中也有类似的叙事。“坪山乡坪贯村右侧塘背洞山盛产毛尖茶,色美、品味极佳,曾为贡品。民间传言,在清代某年的初春有一秀才进京,路过坪贯看见塘背洞顶的茶叶已争相破嘴抽新芽,遂迅速采摘加工,以备途中饮用。秀才到京城之后,正巧遇当朝皇帝娘娘久病无良药,于是便将随身携带的茶叶上奉,皇帝娘娘饮此茶后病愈。”[38]由此可见,茶叶逐渐被添加进入人们建构民间叙事要素的单元之中,并且产生了众多关于茶的民间故事。在此过程中,以茶叶为要素建立当地表达的一种基本故事形式,并且在不断的口耳相传中获得进一步的丰富,从而成为当地人们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茶叶不仅作为一种饮品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还成为一种“可言说的故事”获得外界的认同。
有关茶的故事不啻流传于汉族,在少数民族中亦有。如在布依族中便流传着《绿仙雀和毛尖茶》的故事,其讲述了“很古的时候,都匀蛮王有九个儿子和九十九个姑娘,蛮王年老病倒后,他对儿女们说:谁能找到药治好我的病,谁就管天下。儿子们找来的九种药,都未能将其治好。女儿们找来的全是一样药,名叫茶叶,从云雾山上采来,是仙雀给的,医好了蛮王的病。蛮王高兴地说:现在我让位给你们,但我希望你们再去找点茶种来栽,以便谁病了都能医治。当女儿们再次来到云雾山时,却不见仙雀。她们在一棵高大的茶树下求拜了三天三夜,感动了天神,天神便派一只仙雀从云中飞来,不停地叫‘毛尖……茶,毛尖……茶。’后便变成了一位美貌的茶姐,茶姐便拉起姑娘们的手,叽叽咕咕、指指划划地传授种茶、采茶的秘诀。”[39]415此外,还有流传于贵定县苗族中的《苗乡云雾茶》,“在云雾山一带,出产一种茶叶,幽香回甜,清爽可口,人们叫它云雾茶,其中算凤凰坡出产的最好。因在凤凰坡上有一对凤凰,凤凰经常在茶树下,蘸着泉水梳洗羽毛,站在茶枝上,向着漫天的云霞歌唱,所以凤凰坡的茶叶比其他的都好。凤凰坡所产的优质茶叶被朝廷知道后,便要求贡茶,各级地方官也纷纷索取敬茶。起初,官府放出话来,只要交足了茶叶,就可以免交皇粮。没想到后来,不仅皇粮要交,而且茶叶越要越多,当地压力越来越大。一天,有一个叫雷阿恩的老人对大家说,官家俄痨痨地盯住茶叶,我们只有把茶树毁掉。听说要毁茶树,乡亲们像被挖掉了心肝。大家想尽所有的办法,觉得只有这一条出路。雷阿恩说,我们浇开水把茶树淋死,对官家说是挨晚霜打死的。过了几天,当地便向县官报告,说茶树挨晚霜死了,请免掉贡茶和敬茶。县官来到当地看,果真如此,于是便向上奏请免除。茶叶是免交了,但茶树也枯死了。人们心里钻心地痛。那对凤凰鸟也很伤心,在云雾山上一边飞一边哭。凤凰的眼泪滴落在茶树上,茶树又转青复活,滴在哪片茶山上,那片茶山就青枝绿叶。于是,云雾茶就这样保存了下来。”[39]416值得注意的是,这则故事与当地碑刻《仰望贡茶碑》所记载的内容基本一致,其载:“乾隆五十五年四月,据旧县方文超等禀称,本年四月二十日接春钧札,因苗王雷阿虎禀,年以茶枯,仰约前往确查,据实禀覆,奉此。约遵即前往临山踏勘,茶老焦枯,并无一株生发,实非苗民治枯。……该处年年□给贡茶定数,茶触及其余所派之茶准行停止,以免采办之累”[40]。以故事的形式将碑刻中的历史活化,往往积淀着时空背景下的茶文化因子,含蓄着深厚的茶文化意蕴。故事反映历史,两则故事表明饮茶在少数民族的生活中盛行,历来贵州各民族都有饮茶的习俗,如苗族有吃茶婚配、布依族有煮茶和擂茶、侗族有吃油茶和罐罐茶、彝族有烤茶。除此之外,在仡佬族、土家族、水族、白族中皆有饮茶的习俗。各民族赋予茶文化不一样的故事情感,形成各具特点的叙事方式。从故事内容上看,是平中见奇,巧中见智,理想与现实的交融,诗情与哲理贯注,经过引人入胜的情节,最终都回归到美满的结局,蕴含着人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愿景。
民间茶故事在流传之中逐渐成为各民族的集体记忆,是茶与各民族生活紧密关联的表现,正如哈布瓦赫所说:“如果没有一个或数个习俗系统,社会思想和生活都是不可思议的”[41]。数百年来,人们一代代讲述着茶的民间故事,把他们生活中的悲欢苦乐,把他们对美好理想的憧憬,把他们对茶最真挚的情感,通过审美的方式口耳相传。人们将茶作为精神生活的重要素材,撷取茶叶组成自我言说的内容,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传递着对茶叶真挚的爱恋。历史以故事的形式呈现出来,故事以讲述的形式传递历史,这种漫长而深入民众心灵的故事讲述活动,成为组成一个地方茶文化最主要的灵魂。如同著名意大利作家伊·卡尔维诺所言:“民间故事是最通俗的艺术形式,同时它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灵魂。”[42]
优质天然的茶叶是贵州践行绿色生态发展理念的强力支撑,蕴含着重要的生态密码,亦成为当代多彩贵州的代表性名片。贵州不仅需要继续保持已有的文化,还要善于在发展中增添更多的文化因子,注入生命力。茶作为贵州重要的生态名片,必须在绿色经济发展中被保护好、利用好、发扬好。茶文化是茶叶上升为精神层面的产物,也是贵州茶产业品牌极为重要的软实力,更是书写多彩贵州新篇章的文化突破口。而茶事艺文恰好是茶文化的重要书写方式,其以诗词、歌曲、故事的形式描绘出黔茶文化的多维面貌,真实地记录着人茶互动的历史场景。有关禅茶、饮茶、种茶的诗词不仅全面地呈现黔地人们对饮茶之喜爱,还勾勒出黔地产茶之盛景。而采茶歌以耐人寻味的旋律,冲破了乏味的采茶生活,为人们带来不一样的生活感受,是热爱生活的真情写照。茶的民间故事是地方记忆的组成部分,讲述着历史上人们饮茶、种茶、制茶的生活。大量的茶事艺文,是茶与人们生活高度融合的表现,是情感互动的重要纽带,更是抹之不去的文化记忆。茶作为一种特殊的农业产品,茶叶作为一种特色绿色产业并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它不仅与当地各民族文化生态休戚相关,也与消费者的文化生态休戚相关,还与其所在的地区、国家的民族产业文化和文明史同生共荣。[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