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池

2022-08-15 00:43紫旗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安吉母亲

□文/紫旗

事实上,我真正想报的是汉语言文学。我猜这和父亲曾经的专业,以及后来他对我的教育有关。但最终,我填报了法律和金融专业,因为那是母亲的愿望。

印象中是从我两岁开始,父亲前后订过《幼儿画报》《课堂内外》《格言》,还有许多如今我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刊物,父亲很花心思,他说每一种都符合我的年纪和心智。所以其实,父亲是把他自己爱阅读的习惯转移给了我。我从小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写作业,父亲也写,他把书上的句子誊抄到笔记本上,有时只是一张纸片,一张接一张地,最后,它们都从父亲的手底下游进了我的脑海里。我很喜欢待在父亲的单位,翻他书柜里面要用两只手才能搬动的大书,看不懂,就硬看,反正我不理解的地方,都有父亲为我解答。父亲是我见过最博闻强识的人,比老师有更多的知识,还有用不完的耐心,比起学校,我更喜欢逗留在他的身边学习。有一天父亲问我,最喜欢哪本书。我当时答不上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我其实是对那些难辨全貌的故事情有独钟。

那间飘着墨水味道的办公室里,大多数时候只有父亲一个人,大多数时候他都很沉默,这点我们很像。偶尔有人登门造访,有些是他的同事,有些是来办事的叔叔阿姨,父亲是个彬彬有礼的好人,待人接物总是温厚的,所以每个人看见我,都会问上两句:上几年级了,期末考得怎么样,班上排第几名,将来准备报哪个大学。无论我回答什么都会得到他们的夸赞,他们说我和父亲长得像极了,相貌举止哪样都像,又比父亲更高大,聪明,一看就是前途无量。从小到大,每次都是这样,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天,我才拐过二楼转角,就听见楼上传来争吵的声音,我继续走,一个高挑的女生跨出父亲的办公室,浑然没有看见我一般径直从我身边越过,脚步之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长相,只看见了父亲心神不宁的样子。我问,她是谁。父亲说,是你姐姐。我不免愕然,我说我完全没有印象,她是我哪个姐姐。父亲说,你覃姐姐。

我顿时明了。

回家后,我没对母亲提起今天在单位看见父亲和前妻的女儿,否则她又要因此生父亲的气,那么我又要担心他们大吵一架,或是母亲再次毫无征兆地离家而去。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前妻,只有一次,很偶然地遇见过这个姐姐,当时我读小学。那天风潮湿温热,乌云倒扣在世纪书屋的上空,我和安吉海贴在玻璃门的后面看《知音漫客》的时候,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马路对面。我一眼就注意到他旁边的女孩,白色校服,马尾辫,顶着锅盖似的刘海,有一张我从没见过的扭曲的脸,她在哭。父亲站着没动,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女孩一下子扑到父亲的肩上,似是掐似是捏地摇啊摇,她不停地跺脚,仿佛父亲神志不清,她要用这样的方式使他清醒。安吉海从我身后探出一个脑袋,他说:“咦,那个好像是你爸爸?”短暂的沉默后,我说,不是。

父亲并不知道我就在他的后面窥视,我一直等到他们走远,等到两个人完全退出了我的视线,我才离开。

当晚,我告诉母亲我的发现,她把瓷碗放进橱柜的动作突然变得很急,哐啷一声脆响后,她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用浓茶一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她说:“好得很哦,你老汉又骗我,等到起,看我咋个收拾他。”

下一次我再见到舅舅,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重组家庭要过得好,一定要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妈要记到这点,你也要记到,晓得不?”我说,晓得了。

从那天开始,我学会用沉默来保守秘密。我能够感觉到,父母之间的矛盾并不全都因为上一段婚姻。有时,他们的谈话会出现前妻以外的其他女性,他们夹杂在两段婚姻之间,在当时擦肩而过,过后却屡屡在争吵中现身。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感情都是托词,说到底,战火源自两个家庭对物质的索求。我疲于参战,但母亲会用她认为的我能够理解的方式向我埋怨父亲的种种。比如法庭明明已经判了抚养费,前妻仍会以女儿的名义向父亲要钱。又比如嫁给父亲她有多么的吃亏,她是头婚,父亲是二婚,他却连帮丈母娘还麻将输掉的一点小钱都不愿意。某些时刻,我怀疑母亲其实憎恨父亲,否则不会说出“覃一鸣你好生掂量,要是离婚了哪个更难看”这样俨然威胁的话。两人的争吵从我年幼开始,至今不断,但结局从无悬念,最终都以母亲告捷,她当然会胜利,只要我在,我的存在就是她最卓越的功勋。父亲在母亲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这点,我们还是很像。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乐阳中学里,欢呼声惊雷一样地炸响,老师们苦心维持的秩序轰然倒塌,在一片哗啦啦的试卷翻飞声里,安吉海问我报哪个大学。我说,我不知道,他满脸狐疑,取下嘴里叼着的冰棍,说:“咋个嘞,邱阿姨还要你搞保密工作啊?”但我的确没有打算,我唯一确定的只有离开乐阳,离开家,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会有接触或回忆起他们的机会。试卷和练习册排着队地往下跳,黑乎乎的水泥地上空,漫天旋转的纸片像硕大的雪片翻飞,于是我说,去北方吧。

实际上,高中开始,由于住校,我待在家里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高考结束后,我反而难以适应,去四星驾校消磨了半个月后,一顿普通的晚饭上,我告诉父母,我想和安吉海去新疆旅行,计划去半个月。

父亲并无异议,他反复强调安全的问题,但母亲一口否决,她无法放心两个刚拿驾照不久的男生远赴边境,直到我改口,把两个人改成四个人,把半个月的行程改成十天,假称安吉海的父亲会和我们同行,由他负责开车,最后更声明自驾相比报团的种种划算,母亲终于松口。父亲在旁边帮腔,说了很多,他说“高考毕业是该出去放松”,又说“男娃娃早点出去锻炼一下也好”,在大骂过父亲毫无责任心之后,母亲开始为我收拾行李。其间她哭了一次,想让我放弃,说她会很担心,说我们两个孩子根本不应该跑那么远。我只好用玩笑般的口气安抚她:今年都十八岁了,不小了。说完觉得不够,依照她的逻辑,我又补充:有安叔叔在,放心吧。母亲眼眶发红,把我拉到跟前,一下一下地顺我的肩膀。她问,东西带齐了吗?我说,带齐了。她说,再检查一遍。我一言不发地听从母亲的话,将行李箱打开再次核对物品。她翻来覆去地清点,终于松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要乖乖的,到了酒店马上和家里联系,每天报平安知道吗?”母亲说。

于是,高三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我和安吉海瞒着父母,两个人从成都出发,先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租车,一路向北行驶。

按照计划,抵达新疆后的第一天,我们会从乌鲁木齐开往克拉玛依,途经的安集海大峡谷是我们第一个落脚的地点。安吉海坚称,其他景点可以错过,只有安集海大峡谷不去不行。我早知他一心要来新疆,就是为了看同名的大峡谷,但事与愿违,车子在十几公里外就被警察拦下,他问,是不是要进安集海大峡谷,我说是,警察摇了摇头,说峡谷正在施工,暂不对外开放,安吉海说,那我们不进去,就在边上看看。退而求其次,警察仍说不行。最后,我们只能继续向前,直奔克拉玛依。

安吉海很生气,我是从越来越快的车速中感觉出来的。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提醒他开慢一点,再看转盘,指针依然顽强地朝向右边。在名义上,安吉海和我同期拿到驾照,事实上,他从初中开始跟随父亲开车,如果不考虑无证驾驶的问题,或许他可以被称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司机。因此,从乌鲁木齐到克拉玛依四百公里的距离,即使我把刹车踩了又踩,最后到达克拉玛依,也只用了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

吃完晚饭,母亲打来电话,询问我一整天的行程。我简要汇报,母亲负责提问,并重复了一遍在出发前交代过的事项。她不知道新疆和内地有两小时的时差,所以强调,晚上十点后不准出门,但我只是心想,没说。她说安吉海自己不学好还要拖累别个,真是恼火得很。我想,其实人家也嫌你恼火得很,但也没说。我低头坐在床沿边,听母亲说着说着又和父亲争吵起来,我先把左脚掌搁在右脚背上,又把右脚掌搭在左脚背上,反复地交换,电话还在继续。现在母亲说到了花钱,她质问父亲最近的工资,似乎是少了,因为她问:“你是不是又拿去给你女儿了?”父亲说没有,他说他的每笔开销都清清楚楚,母亲比他自己还要清楚。母亲虽然没读大学,但她的语文造诣很高,骂起人来都是不重样的比喻。我甚至有些羡慕,我想母亲怎么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而我只说得出一句,晓得了。

第二天游览魔鬼城的时候,我和安吉海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广播里唱着“远方的朋友欢迎你,欢迎来到克拉玛依”,全车都被奇诡的发音逗笑,只有我和安吉海没有加入他们的快乐。十分钟后,到达了第一个观赏景点,一行人鱼贯而出,安吉海没有下车,魔鬼城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我只好独行。因为时差的缘故,快到傍晚,日头仍然大盛,我期待已久的雅丹地貌完全看不出红色,很原始的土黄,广袤却遍地荒芜,除了枝丫像未经驯化的骨节,朝异于常理的方向弯折,再多就是风蚀过的巨石,这不能不让我失望。

三次停车后,我们到达最后一站“恐龙谷”,游客仍不见少。我从不易察觉的角落登上一个山坡,视线豁然开朗。我想,原来要站在够高够远的地方俯瞰,才会让一切变得壮观,这和下雪一样。我不喜欢南方,因为南方多雨、少雪,雪片细如粉末,我总想它再大一点,大到可以将房子压塌,这样一来,世界就可以永远安静了。这么看去,山丘无边无际,和大雪覆盖的原野很像,都是茫茫一片,没有绿意和人迹的不毛之地。

恐龙谷离终点只剩四百多米,十分钟过去,我回到车上,果不其然,只有我和安吉海两人,司机问,不走过去吗?我不回答,只是催他,开车吧,谢谢师傅。

这次返程,从魔鬼城到克拉玛依的一百多公里,安吉海没有任性,他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快到克拉玛依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我们几次认错方向,到九点半,车子才开进市区。月亮冒出了一个尖角,被安吉海看见,他说开快一点。考虑到夜路驾驶的风险,我同意了,很快,导航显示我们距离心园春酒店只剩两百多米。酒店地偏,门前是巷道,我们开进巷道,左边歪着一辆摩托,一辆红色的本田汽车正好停在往右平行的位置,安吉海已经提前减速,但还不够,他是常规性的操作,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车距的过分狭窄。直到我们与本田车擦身而过,我明显感觉到车身发生了剐蹭,我喊他,安吉海,停下。他猛踩一脚刹车。

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在柏油马路上。路面因被洗刷了整日的灰尘,晶亮亮地反射着橙黄色的车灯,我们踩在积水的洼地上确认本田车的损伤。后轮胎上方的位置有轻微掉漆,安吉海说,还好,不算严重,我搓搓手心的汗,稍微摆脱了紧张。在安吉海的指挥下,我们一起拿手机拍远中近三个角度的照片,然后他从包里翻出传单,对照号码,和保险公司联系,我拨打了122。

电话很快接通,男人说普通话,夹带了一点生猛的方言味道,勉强能够让人听懂,我说完情况,通话突然中断,不到一分钟,对面打了过来,这次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问明地点,说,马上到,然后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等待交警的间隙,我们又绕本田车走了一圈,前窗的左下方列着一串数字,我数了一遍,十一位,显然是车主的电话。安吉海掏出手机,按下号码,递到我眼前,说,你打。我默默摇头,以示拒绝,他眨眨眼,眉毛挑得高了一点,一把将手机塞进我手里,又说了一次,你打。电话已经拨出,我只好妥协。

天色浓黑,四下一片寂静,等待接听的嘟声漫长得过于难挨,偏偏在这时,乌鸦粗噶的啼叫在头顶响起,我不能不疑心自己霉运当头。秒针一跳,报时响起,嘀嘀,十点整,一道极清脆的声音也响起耳边,她问,哪位。是位年轻女性。我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马上到。

挂了没多久,闪着三色亮灯的白车闯进黑夜。警察来了三位,分头检查现场和两辆车的车身,我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有任由安吉海撒野,而是老老实实地在车后贴上了“实习”标志。高个警察走到我的面前,他问,有没有联系到车主。我微微发抖,努力把身体站稳了,一开口,声音却在发颤。我说,联系过了,对方说马上到。警察看上去不像汉人,蓄着胡子,皮肤黝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极有神采,普通话标准得超乎想象。他问我们,是游客吗,我说是,又问,车险买了吗?我说买了。他点点头,说:“等车主来了,你们一起去交警中队。”

雨哗哗地下着,我一脚踩进了水里,鞋怎样了没有注意,因为手心蓄满了水,我喊叔叔,低声说,我们刚刚高中毕业。我不知他有没有看出我试图用学生的身份博取同情,但他一定看出了我的惊慌,所以安慰,人没事就好,不用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呢,万一他们联系家里,我就会被迫回到母亲的身边,接受她更加严格的看管。这次让母亲拿捏住了我的把柄,此后一旦我想离开,她势必会尖起嗓子,斥责我一意孤行的新疆之旅带给全家人的惊惧,以及可能给未来的自己埋下多少变数。记得十二岁那年的生日,我和安吉海晚饭吃到九点半,欢喜地回到家,母亲坐在客厅等我,她没开灯,我突然掉进灭了灯的夜,心脏缓慢缩紧时,听见她尖锐的声音叫我,覃秋池,我说在,走到母亲跟前,她说,跪下。就像现在这样,一切细微的动静都被放大了。所以我清晰地听见了一个女人在说话。从湿滑油亮的路面开始,声音像长了脚的雨,湿漉漉地爬上人的裤腿、脊背、沾雨的耳垂,一直钻进右耳里。她说:您好,我是这辆车的车主。

天色太暗,我只隐约看见一个高个子、长头发的女人站在十几步开外,这么冷的夜晚,她宽大的黑色外套下面只穿一条长及膝盖的裙子,矮个警察正和她说话,她点头,转身上车,路灯昏昏晃过她白得发亮的小腿,看起来就像浑浊的玻璃窗上一点晶莹剔透的光。

我随即跟上,让安吉海休息,我来开车,在这个视线模糊的雨夜,我第一次把车停在了交警中队。铁门紧闭,只留一扇小门,我们过了安检,又是登记。新疆管理之严,最早意识到这点是在酒店登记的时候,我递上身份证后,没有得到房卡,服务员说,麻烦站到这边来,我挪过去,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面对着摄像头。后来进加油站时,安吉海开车,我坐副驾,五十米外就被拦下,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敲了敲车窗,让我下车,他说,只有驾驶员本人能进。于是我才发现,新疆广袤,反而不能随心所欲。

进屋后,女人瞥了一眼我和身后的安吉海,似乎是在我身上或安身上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随之投去目光,遇见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怔了一怔,才看见里面若有若无的忧郁。她个头不高,只是瘦削,脊背笔直地站在那里,灯光下像支倒挂的白玉兰。我想起自己,领口和袖子边缘积淀着陈旧的黄色,正面的图案早就剥落,看起来像只断尾的壁虎,突然觉得难堪。

按照警察的要求,我写完所有身份信息,一抬头,看见玻璃窗上贴着“违反交规司机学习处”几个大字,心虚使我不敢多看,我赶紧往里走,被交警拦住,他说:“你留在这里,驾驶员单独上去。”又是这句话。我只能止步,找地方坐下。

大概是母子连心,我刚落座,掏出手机,屏幕跳出了母亲的消息。她问,到哪儿了,之后什么安排?我眼也不眨地打字:平安到达目的地,明天去赛里木湖玩。怕母亲的电话打来,我干脆把手机关机,专心等安吉海。半个小时过去,我做好了苦熬一晚的准备,安吉海和女人就在这时候下楼了。警察没有开具事故认定书,责任一目了然,我方全责,赔偿全款,我向保险公司转达了结果,他们让我先行垫付,保留维修的发票,等到回乌鲁木齐的时候在租车的门店里申请打款。

打完电话,女人已经到了门口,我赶紧追上,问她加个微信,方便将驾驶证、行驶证和维修发票一起拍照发我。她听我说完,又拿那双过分大的眼睛瞥我,眼睫在灯下投落阴影一片,看得我心里发毛。女人缓缓点头,点开微信让我扫码,昵称鲸鱼,显然不是本名。我小声问她,怎么称呼,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姓向。

我顺着往下喊:“向姐姐。”

她闻言莞尔,杏眼笑出了弯弯的弧度,突然就有了一种近乎明媚的颜色。她问:“你们还是学生吧?”

我说是,九月上大学。她顿时发出哇的一声惊呼,呼声被轻快地抛向天空,像一只飞速窜走的猫,挠得人防不胜防。我只能咳嗽一声,试图咳出某种不适,说,姐姐看着也不大。她不说话,只眯着眼睛笑,我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不愿多谈自己。像是验证我的猜测,她抽了抽鼻子,喊冷,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我猜到她要告辞,果然她说:“十一点了,理赔的事情微信联系,你们先回酒店吧。”

的确已经很晚,哪怕新疆有两小时的时差,天也完全黑了,她转身往外走,风呼啦啦掀起她的额发,几步就融入了黑夜。我想她应该是个北方人,明明有种淡而荏弱的气质,却穿着一件线条凌厉的黑衣,亮黄色的长裙收在里层,扎眼,却散发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美感。我突然很想问她,并且真的问出口了:“你也是学生吗?”

“不,”她说,“我是老师。”

我发自内心地感叹:“你真不像个老师。”

“但你就像个学生。”她笑着说。

哗啦一声,是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一辆白色汽车从她身后飞速地驶过,晚上十一点的克拉玛依,夜色浓得就像她漆黑的瞳孔。

交警中队完全退出视线的时候,安吉海也振作起来,他迅速地恢复了生气,开始讲述方才在二楼问讯室的遭遇,按规律再过不久,车祸带给他的阴影就会彻底退散,变成他逢人吹嘘的谈资。雨势终于减小,但积水深厚,道路曲曲折折,夜色依然漆黑,我专注开车,不掺和安吉海用嘴敲锣打鼓,他却偏要凑到眼前,笑嘻嘻地说,那个女的有点好耍。

我一时语塞,不能接受他用这样的说辞,显得过分轻浮。当然,他也不需要我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刚刚警察问我,你开的车?我说是的,我开的车。”他一手来抓我,我侧身躲开,只得配合发问,然后呢?

“然后警察转头问她,你开的车?她摇头,说——我停的车。”

他大笑不止,指节一下下扣着车窗,我终于破防,忍不住和他一起发笑。

调查结果表明,处于亚健康状态的女生比例高于男生,说明女生的身体健康状况比男生差[12],其原因可能来自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女生的适应能力在很多方面不如男生,比如人际关系不融洽、对现状不满时,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其次,有相当一部分女生对自我形象不满意,为了追求完美体型而进行减肥,并且以节食为主要途径,从而造成营养不良,导致亚健康状态的发生;再次,女生的生理问题也可能是导致其处于亚健康状态的另一个原因,比如在女生的月经期就会特别容易导致身心的失调,使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13].

十一点的城市,近处和远处的商铺还纷纷亮着灯,雨水不断从黑黢黢的树叶间滴落,主街上,一个个小水洼在街灯下闪着朦胧的光。被打落的榆钱浮在水面,倒映着克拉玛依满街高大的树,风一吹过,树叶摩擦的声音几乎把人的声音淹没,安吉海几乎是用吼地说话。他说,这趟来得值。我瞄他一眼,想嘲笑他幼稚,但思及刚刚见到的女人,终于什么也没说。真奇怪,我完全无法在脑海里重现她的样貌,只记得她雨水一样的声音,还有那双眼睛,蕴含着白色的、雾蒙蒙的光。她看向我时,好像在问,你怎么也在这里,仿佛我是她的旧相识,也就在那时我们四目相对,我们俩彼此看着对方,似乎都在寻找,甚至是质询某种记忆。

第二天上午,我们启程前往赛里木湖。从克拉玛依到赛里木湖近五百公里,导航显示需要六个小时,为了避免再次发生交通意外,我和安吉海商量后决定开八个小时,勤换司机,一小时轮岗一次,以防疲劳驾驶。起先我们的确严格按计划执行,但每到我休息的时候,那个穿黄色长裙的女人便进入脑海里,不由分说地,朝我露出那种可爱又亲切的表情,我缄口不语此事,不仅对安吉海,连对自己都想隐瞒。为了不给自己发呆的空隙,到了该换安吉海驾驶的时候,我以练习为理由,继续占据方向盘。半途降下两场短暂的太阳雨,雨过云散,日头更盛,眼前的景色像转走马灯,从绿草原野到云顶雪山,几度四季变换,到最后开进景区,蓝天下连绵湖面,日头一晃,真如云海,好看得不似人间。我想,不知道她有没有来这里看过。

念头一起,顿时懊恼不已,我还是功亏一篑。如果不是那种怜爱的微笑,和她脸上“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神情,或许我也不会对她如此挂念。安吉海叫我一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他想换人,后面都是盘山公路。我把方向盘捏得更紧,摇摇头,说马上到,脚下一踩油门,我又加快了速度。我问他,导航显示还要多久。安吉海说,还要半个多小时,又说,这把开两个多小时了,累不累。他说话前我其实没有感觉,这么一问,突然觉得疲惫极了。但我不愿意承认,似乎那样就等于认输,所以我强打精神,说还行,马上就到了——“马上到”三个字离奇地成为我当下的信念,每说一次,就有一股力量浇灌在我耗能过大的心脏上。

然而盘山公路比我预想的难开,一面是山体,一面是悬崖。我把车速大幅放慢,降到六十,依然无法看清前方弯道的情况,现在是旅游旺季,对面不断地驶来大巴,我们几次险些撞上。安吉海从来莽撞,这会儿也不再嬉皮笑脸,我更是要被热晕过去,满手是汗,后悔刚刚没有换人,只盼赶紧开过这段山路,就能抵达预订的民宿。

一丝湿润的水汽吹到脸上,我后知后觉,自己打开了车窗,也就在同时,我发现我已经开上了山顶。

安吉海大喊,快看。紧跟着,视线范围内出现了“果子沟游客中心”几个大字。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刚振奋起来,他说,好像导航不太对劲,我赶紧刹住车,往前看去,前方空空荡荡,没有长龙大排,的确不像景区该有的样子。山顶已经没有车辆,我们索性停在原地认路。几分钟后,他说,掉头吧。我问他,你确定?他说,先走走,看导航怎么显示。我说行,将方向盘往左打到底,一脚踩下油门。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杳无人迹的道路突然驶出一辆小车。我猛踩刹车,在回打方向盘的刹那想起:我忘了打左转向灯。急刹之后,我停在路边,对方和我同时左打,幸好公路的左侧伸出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勉强可以容下车身。似乎过去了很久,但我不敢下车,我和安吉海待在原地发愣,直到车窗被人敲响,我一个激灵,硬着头皮打开车门。

湖面的清凉直扑山顶,我头一回目睹如此辽远的天空,一只老鹰从头顶掠过,霎时像有闪电在蔚蓝湖水的前方划过,仔细看,远景晴空一片。如果有某种奇特的颜料能使这一幕被具象地呈现,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段混乱的曲线,它们缠绕翠绿的草叶,乖顺地,贴上一片亮黄色布面,像紧攥着一段透亮的夏天。

她说,怎么又是你。我连连道歉,严正声明我们一定会负全责。安吉海慌乱的声音传来,我回头,发现他被困在车内,准确地说,是副驾驶的车门打不开了。我跑过去,两只手一起用力,拉不开,顿时惊慌失措,和安吉海面面相觑,他问,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赶路的客人,走走走,走到一个要紧的关口,却被人告知,你只能继续往前,这里没有你的落脚之地。

女人把手放上轮胎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走了过来,她蹲下时,长裙像孔雀的尾巴铺了一地,那道很轻很柔的声音持续地响在我耳边。

“前轮的叶子板凹进去了,所以副驾门打不开,”她说,“打电话吧,让保险公司理赔,按你们昨天的程序走。”

隔了一晚,我们又来到交警中队,被审讯的驾驶员从安吉海换成了我。与保险公司打电话的功夫,警方已经开具好了事故认定书,主次责任,竟是她主我次。警察指我,说,过来签字。我写下“覃秋池”,他把鲜红印泥推近,说,摁个手印。

被人盯着签字画押,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犯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却毫无异样,签字,摁手印,像个经验老到的裁缝,把事情做得有板有眼,她好像总能无视那些令人难受的东西。警察把盖章后的责任书交给我俩,我低头看,“当事人向今虞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四十三条第一款第一项”,心想,原来是“今虞”,和我鬼画桃符的字迹比起来,工整得像个艺术品。

她率先说话了,哂道:“这趟来得值,开了人生的第一张罚单。”我看向她,她就坐在问讯室的椅子上,膝上摊着罚单,食指轻扣扶手的嗒嗒声敲在我心口上,一下,又一下。我忽然不再憋屈了,甚至感到欢欣,我想现在,我和她有了实质上的联系,至少在这张事故认定书上,我们俩的名字和指纹紧紧地靠在一起,并且,会永远地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电话响了,是她的。她接起来,嗯了几声,语气忽然转硬,很不客气地说:“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告诉我是有的。”等她挂断电话,我大起胆子,问她,是家里来电吗。她说不是,是民宿想要更换房型,原本订的蒙古包现在说没有,问她能不能换成一间小木屋。她大概是真的不悦了,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话,我抓住机会,沿着她的话头问她:一个人来新疆,家里不会担心吗?

空气突然一阵静默,我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以至于掉落进左右为难的夹缝里,难以自救。

好半天过去,她终于笑了笑,说,不会。再没有说别的话。于是刚才一瞬间的亲近仿佛错觉,她还是那么有分寸,始终拿捏一个不偏不倚的距离。我的目光从她脸庞转到窗外西下的夕阳,浸过雨水的蔷薇有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晚霞使这片空间晶莹透明又使它混沌迷蒙,半明半暗的光线模糊了她的表情,唯独那双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亮得分明,稀世珍宝一般,闪着水银色的光焰。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天上的星星见了都要惭愧,像含着所有的黑夜与所有的光,好像无论什么也填不满它。

我说,现在走吗,都去赛里木湖,不如一起。“你和家里联系了吗?”她问。我说没有,不敢提,昨晚电话里说一切顺利,就这样母亲还是哭了。她莞尔,我有些不好意思,反过来问同样问题。她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次短暂,然后,她不紧不慢地讲:“我也不敢。”说完就和话音一起迅速地上了车,先我一步驶离中队。

我其实精神高涨,完全没有车祸留下的阴影,但安吉海满脸义不容辞,要我好好休息,他来开车。我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副驾驶车门损坏,我们只能用爬行的方式从主驾换到副驾,但毕竟事故方在我,且作为交换,我提出要求,我们确认她到达,没问题再走,安吉海爽快同意,再次把车开上了盘山公路。

大概真是霉运当头,这一回的计划仍然没能如意,等到达导航显示的位置,我们左看右看,不见民宿,唯一的木制建筑,只有前面经过的“果子沟游客中心”,站在写着“游客中心”的木屋前,她没说话,我也没说话,除了这一刻无言的对视,剩下的尽是茫然。

安吉海说,是这里吗?

像是听见了他的疑问,玻璃门被人推开,走出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帽子戴得有点歪,小小的发卷铺满了脑袋,他用混着维吾尔语腔调的汉语招呼我们,在这里,在这里。屋里构造很简单,一间大厅加一条贯穿东西的走廊,办公室排布两侧。最靠外的屋子挂着“医务室”标牌,透过门缝,各种乱七八糟的器械散在地上,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住人,日暮时分的光线透进屋里,才算多了一丝人气。她脸色几乎灰成了锅底,我试图找个理由来安慰,我说,应该不是这里。刚说完,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说,就是这里。我看了一眼,门牌标着“宿舍”二字,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拧开门,我的预感成真。是间比学校宿舍还小的屋子,一张红木材质的办公桌占走一半地盘,剩下半间,摆着一张床铺和一把椅子,怎么看也不像居室。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您这里洗手间在哪里?”

她一定是想问盥洗室,我想。果不其然,我们被带到了公共卫生间,自然,也没有任何洗漱用具。我已经猜到这样的地方不会有热水,但当安吉海拨开水龙头,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冷水也没有。我说,水的问题能解决一下吗?工作人员点头,说没问题,“马上给你们安排。”

安吉海连连摇头,说:“不是‘我们’啊,我们不住这里。”

我说,我们住这里。

他“啊”了一声,瞪圆眼睛看我。我尴尬地笑了笑,向他解释:这里太荒了,一个女生在这样的地方住一晚上很不安全。他好像终于看破了我的秘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歪头看我,其实是看着我的额头,慢慢说:“覃秋池你是不是脑壳坏了,邱阿姨晓得了咋办。”我没吭声。他摇了摇头,说那这样,你不放心你在这里看,我就不奉陪了。我说好,想了想,让安吉海把车开走。

他走了我才想起来,这意味着我将和她两个人在此度过一个晚上,但我忍住了没有看她,让工作人员在前面带路,往另一间宿舍走。倒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布置更加草率,屋子十平方米不到,格子间横在正中,把两张裸着木板的床铺挤在墙脚,显得苍白又矮小。我伸出手,把斜落地上的床单扯回床上。

“床待会儿可以收拾,你看看行不行?”他说。

我说,行,另一道声音也在同时响起,她说,不行。说这话的时候,她走到了木屋走廊的窗户边上,浑身浸泡在昏黄的光线里,溺水一般。脖颈扬起来,不像天鹅,像只振翅待飞的金翅鸟,我站在门边端详她圆柔的五官,霞光映照侧脸,眉目间荡漾着波光粼粼的美感,脑中忽然涌上很多念头:死水与波澜,白昼与长夜,寂静的屋子与赛里木湖的月光。大脑竟然因此缓缓释放出一种奇异的快感,叫人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心甘情愿。所以我用沾了灰的指肚去擦衣角,说,行。

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躺下准备睡觉。

山上风大,顺着关不严的窗户吹入,室内几乎是冬天的温度,我把皮外套盖在单层的被褥外面,稍微翻了个身,衣服沿着肩头滑了下去,我提溜起来,翻身,它再次滑下。我干脆坐起来,伸手去摸手机,没有摸到,它在黑暗中静静地蛰伏,像一只寻隙进攻的毒蛇,终于在某一刻急不可耐地颤动起来,用尖锐的鸣叫提醒我它的存在。

屏幕上,赫然是母亲的名字。我接起来,还没开口,听见母亲异乎寻常的音量,顿时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母亲扯着嗓子说话,但背景音实在很吵,男男女女很多人的声音,她应该在贾阿姨的麻将馆里,所有声音混在她尖锐的哭声里,我很难听清她咒骂的内容,就不再试图分辨了。起初我想解释,但没有气口容我插入,我不得不放弃,也可能,她本就不准备听我解释什么。我和母亲之间的交流从来没有取得成功,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就那么沉默地坐着,楼外大街上人来人往,屋子里只有电视上的演员在说话。在我为打破死寂做过的努力中,包括但不仅限于分享朋友间的趣事,课外活动,还有我读过的历史故事与小说,但到最后,都在母亲对成绩的追问中化为一缕青烟。

十几分钟过去,母亲减弱了音量,我赶紧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但我再次激怒了母亲,她刚发泄的情绪又聚拢回来,甚至更加高亢,我把手机拿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仍觉得耳朵刺痛,她喊:“覃秋池你还觉得自己有理得很是不是?”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酒店和机票退了,记到把钱退回来,一分都不能少。”

我想,一定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我失去应付母亲的力气。本来我是很有耐心的,无论母亲说什么我都可以过滤,只有这一次,因为太累,心里不可抑制地涌上烦躁,所以我不再听了,我讨厌她尖起嗓子说话的声调,像被锐器刮擦的玻璃,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又或者,我是讨厌我的生活总是围绕这些:状若幽灵的父亲,永远紧绷的母亲。我都逃到新疆了,这么远的地方,母亲竟然还能尾随在我身后。时光的流水没能将母亲的尖锐抹平,却将父亲和我都冲变了形状。我祈祷她赶紧闭嘴,可是母亲还在说话,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我爬下床,床板发出嘎吱的声音,大厅没亮灯,整条走廊沉入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奔跑,光从房间里氤氲出来,投进眼里。我推开门时,看见冰凉的月光,眼泪一样地沿着她的鼻梁淌下。她转身看我,眼里也好像蒙着一层雾气,我定睛看时,已经散了,只有她满脸惊愕的表情。我当然知道这很唐突,非常不合时宜,所以做好了她置之不理的准备,我站在光亮的边缘握着门把手,说,姐姐可以帮我和妈妈解释一下吗?

她眨眨眼,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我,竟将手机接了过去,走到角落里,用我听不清内容的音量讲话,两三句话,然后她挂断了电话,递给我,我看见她冰雪一样的目光,虽然现在没有冰雪,想到这次她一定要讨厌我了。

那是一个想不出任何话,做任何表情的时刻。我们直愣愣地对视着,直到她突然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夜晚十二点的山顶,不用出去我都能想象外面有多冷。如果安吉海在场,一定又要骂我疯子,但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拒绝,好像我早就在等她向我发出这个邀请,又或者是,我已经隐隐地预感到,很多人,很多事,只会发生在这一刻。所以我同意了。我想她遇见的人那么多,这和她在赛里木湖的月光下走在雪山上的男孩,可以让她记住吗?

现在是夏夜,但寒冷有如冬夜。我们一左一右,走在冷冷清清的山顶,走在同一条路上,间隔的距离好像跨不过去的银河。从山顶到远方的湖水,整座赛里木湖都已入眠,两旁白番红花肆意生长,我们只能靠偶尔路过的车灯和远处微弱的灯光来照明。她不言语,只低头行走,我有无数次升起返回的念头,但下一刻我都告诉自己,不行,你要走下去,你不冷。

到微信弹出一万步达成的提示,我终于支撑不住。我说,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她看我一眼,突然拉着我跑了起来。

风一遍遍不胜其烦地从我额头拂过,几乎要把我整个人吹走,她拉着我在山崖边飞跑,裙角溅上泥点,像草地里开出了黑色的梅花,她不管,在夜色里沉默,路灯和车影纷纷向后化成虚景。我偏头看她,侧脸被吹得凌乱的长发遮住,一会儿又露了出来。所有的风景都在快速后退,一切又好像是静止的,如果有人此刻告诉我时空可以穿梭,我一定毫不怀疑。

停下来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水声,我想,原来真的可以不孤独的。

“你想说什么?”她说。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反问她。

“没说什么,”她眼睫跟着呼吸颤动,笑笑说,“我要真说了什么,你妈妈肯定很伤心,怎么随便一个外人都能来指点我管教儿子。”

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和她说,比如我始终无法和母亲沟通,因为她从不停止的好胜心,使她像看管犯人一样地看管我和父亲,最后把我们推得更远,还有他们之间,那些看不到尽头的争吵,但我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我忽然觉得,她什么都明白了。或许她从来就明白,所以她摸了摸我的头顶,说:“会好的,你刚刚结束高考,给他们一点时间。”

“你觉得我做错了吗?”我问。

她许久没说话,变魔术般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指尖一翻,把烟横在我眼前,问我,要吗。我愣愣摇头。月光照得她整个人更加洁白而纤细,她低头凝视指尖火星,右眼角贴着下眼睑的弧线上偎着一粒痣,因为那样大得惊人的眼睛,我常常不敢和她直视,直到现在,她眼低了下去,我才发现,她在以一种更加隐秘的方式收藏温柔。

“当然我知道,现在我最好的做法,是不问理由地站在你这边一起埋怨你的母亲,但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确信,那些哪怕无关快乐甚至痛苦的存在,在后来的某一天,未必不会成为你弥足珍贵的回忆。因为不到那一天你都不会知道,它们永不再来。”

她说得很慢,声音忽高忽低。我看见她眼睛里那片潮涌的海洋,猜到她在回忆很遥远的东西。但我什么也不问,只管安心地拥有这一刻的宁静,心声如海浪,夜越深越高。我想,不是我太不体面,实在是她身上有一种不由分说的魔力,让我忍不住想亲近她。

“你一个人来新疆,家里真的不会担心吗?”我到底又问出了那个问题。

这次她愿意回答我了。她说:“他们不知道我来了新疆。”

我一时哑口无言,好半天过去,我说,那我们不是一样的处境吗?她手上的火星剧烈地抖动起来,一片朦胧的烟雾中,她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柔和的轮廓披着头顶落下来的月光,雪山站在她的背后,我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她身上看到了晶莹明亮的夏天。

她说,我们不一样。

“你是害怕说,我是不愿说,其实现在的你什么也不用怕,因为那些不堪的、难缠的事情都有人替你做了,等你再大一些就会发现,你不一定变得更加胆大,很有可能会越来越胆小。”

我不解其意,答不出所以然,只能干巴巴地说:“你这样说,好像你年纪多大似的。”

“我和你的差别是很大的,”她轻声说,“年龄上的差距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你才高中毕业,而我已经工作。你难以想象这当中的隔阂,所以我不能肯定,你能不能理解我同你所说的这一切。其实,我本来也不该和你说这些。”

她朝我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然后侧身,在山边的围栏上摁灭了橘色的光。

“回去吧。”

回到果子沟游客中心之后,她坐在窗台上,打开手机,开始翻她相册里的照片,跟我讲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跟我讲她的生活、她的母亲、她的朋友。讲她小时候的记忆和工作后的状态,似乎想把她之前的整个人生都在这个夜晚分享与我。她说她想带爷爷去看海,爷爷生长在县城,从没见过海洋,只知道老家门前的那条小河,但是她又害怕,怕带他去看海,对他而言是种残忍,就像一辈子没有上过岸的人,你突然把他带到了岸上,结果他发现他错过的是整个已经不能再重来的人生,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她很犹豫。我渐渐困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是努力地听她倾诉,我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这个夜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身后退去,让出了一片只属于我和她的秘密宇宙。在我们匆忙奔向下一个行程前,这个杳无人迹的小木屋里,至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们是真正属于彼此的。

当晚,我在梦中又见到了她。

没有什么离奇的画面,我在一栋地址不明的办公楼外与她不期而遇,简单寒暄,平实得不像在做梦。梦中半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记得我靠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旁,她穿亮黄色长裙站在数步以外的阶下,炽热夏日,空无一人,路边高树长出青翠的颜色,我讷讷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醒来时,眼睛在强光下感觉到刺痛。窗外传来一浪一浪的高喊,我走到屋外,她已经起了,站在雪山边上,目光和地势一起向下,向赛里木湖蜿蜒而去,我望出去,看到湖水、草地,还有山尖终年不化的雪。积雪之下,黝黑的山体泛着深浅不一的花纹,在水面上晃晃荡荡,羊群埋头吃草,更远处的白马走在马路边上,戴着色彩艳丽的马鞍。她也戴了一顶花帽,正方形,白底红花,衬她浓墨重彩的五官,像一个维吾尔族姑娘,我一时分不清是水波,还是荡开的烈日,在她眼里反射粼粼的光。大风卷起她长长的黑发和桃红色裙摆,有种地老天荒的不真实感。

“昨晚我对你妈妈说,你今天就回去。”她看着我说。

我知道再长的梦也有清醒的时候,梦醒后,终究是要回到现实的。天水交接处白光起伏,她站在山岩的最高处,俯瞰整片湖水,我把目光一寸一寸比画过去,想把这一幕镌在脑子里,从此不敢忘怀。恍然地,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好像这两天的记忆如我儿时读过的那些故事一样,变成我的血液、颜色和姿势,变得没有名字且不能有别于我自己。我定定地看着她,又想起见到她的那个夜晚。大雨如注,从远方浮来雾的凉意,走到大门口的路不长,但她一步一步,走了很久,雨水汇成灰黄的溪流,在她脚下蜿蜒、沉浮,我叫住她,她才回头看我,黑夜里干净得像一株青翠的植物,不言不语,又充满了生气。我想,要是我们能早一点认识就好了。

“我想给你拍张照。”我说。

云散日开,阳光恰在此时大盛。她问为什么,我说,我想留个纪念,怕将来的我们会忘记这一切。日光柔白,晃开她一脸缤纷笑意,她竖起手指,指尖正落在她眼下的痣上。

“如果那样,”她笑着说,“赛里木湖会替我们记得。”

我也笑了,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在家乡的街头遇见她,于是在我们之间发生一场回忆新疆的谈话。那时我把日子过得很好、很长,没有什么遗憾,不会随便地看见哪个女人就觉得面善,她如果还戴着维吾尔族姑娘的花帽,我就报之以一笑,大大方方地喊出她的名字。

“向今虞。”

她哎的一声,我抱住她。

水声清澈,金石在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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