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不易
立冬的前夜,桤镇很应景地下起了小雨,高大的桤木树在冷风中疯狂地摇摆。市里的气象局早前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所言不虚。
王小南从酒吧出来,把卫衣的兜帽拉到头上,沿着街边的屋檐,慢腾腾地走到古镇的大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顶着风雨骑回租住屋,只需要五分钟,有兜帽挡着,不会湿透。出租车起步九块,不划算。
凛冬将至。把钱留在手机和银行卡上,才能保留一点温度。
回到家,陈瑶又不在。作为古镇上一家工艺品店的店员,她应该比在酒吧讲脱口秀的王小南下班更早。可最近王小南下班回来时,她在家的时候却很少。王小南对此很不舒服,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爸爸晚上收工回来时,妈妈也总是不在家。
“女人夜不归宿,都是一场灾难。因为她不是去跟情人约会,就是去购物了。”王小南用创作段子的思维,很生硬地制造“金句”。一点都不好笑。瘫在破旧的沙发上,他想起刚刚演出时讲的最后一个段子——
小时候看《西游记》,院子里的小伙伴说,对着你爸叫三声爸爸,看他敢不敢答应,如果不敢答应,你就不是他亲生的。我找到我爸的时候,他正和村里的三个干部打麻将。我冲上去就朝他喊“爸爸”“爸爸”“爸爸”,没想到他拿着牌一脸惊慌,真的不敢答应。坐他对家的村主任笑着对我喊:“儿子,我在这里呢!”牌桌上的人都嘎嘎大笑。我都被笑蒙了,原来我爸是村主任啊。这时候,我爸愤怒地把手上的牌拍在桌子上。点炮了,三响。
喝酒的观众愣了好一会儿,才稀稀落落地笑了两声。
古镇酒吧的观众,都是临时来玩的游客,每个演员和段子对他们来说都是新的。王小南只在驻唱乐队演出的间隙演出,一晚上讲两三套五分钟的段子。他手上有十多套段子,讲一个轮回至少四五天。最近不知道是观众的笑点提高了,还是王小南状态越来越差,演出效果总是差强人意。酒吧老板有些不耐烦了。
王小南给陈瑶发了条微信,问她还回不回来。可她还没有回复,王小南就睡着了。在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里,王小南叮嘱自己,明天还是去看看她在忙些啥。
白天是王小南最闲的时候,要么抱着手机琢磨段子,要么就在镇外田野间闲逛。连楼下的房东老太太都觉得奇怪,问他这样天天闲逛,不用挣钱吃饭的吗?
王小南就叹口气说:“婆婆呀,只要饿不死就行了,那么辛苦干什么呢?”气得老太太翻白眼,说你要是干不三不四搞违法乱纪的事,我就把房子收回来,让你睡大街。
立冬了,那些成排的桤木,在略显荒芜的田地边,显得愈发高大。冷风在平原上扫过,有一点北方的味道。无望而颓废,很合王小南的心境。
三年前来到桤镇时,王小南还不认识这些树。是陈瑶告诉他,桤镇就是因为桤木而得名。无论镇里镇外、街边田野,都种了桤木。王小南以为是什么名贵树木,但陈瑶说名贵个毛啊,这玩意儿最大的好处就是长得快,要不了几年就能锯倒变钱。虽然锯得快,但是架不住种得多啊,年复一年地种,年复一年地锯,桤木就成了这个镇子的特色了。
陈瑶只比王小南早一年来桤镇,但说起桤镇的故事,就像自己的家乡一样熟悉。她声称自己的梦想,就是在桤镇买房结婚,一辈子都不走了。
王小南想,我大概也是一株桤木吧,很快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但要不了多久,又会拔地而去。
王小南已经下很多次决心了,想要离开桤镇,随便去哪里待着都行。守在这里干吗呢?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桤镇的第一天就认识了陈瑶,住在一起也一年多了,可她根本不知道王小南到桤镇来干什么的。在酒吧讲脱口秀,一晚上挣两三百块,那算一个正经男人的正经工作吗?
在远离大路的地方,王小南找到一株高大的桤木,在树下坐了一上午。偶尔,他也抬头望望远处那一圈高墙,总是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一座有很多年头的坟墓。
如果他现在从里面出来,王小南可能会杀了他。可他在里面活得好好的。如果杀不了他,还是应该去看看他的。于情于理,两个选择,都可以是王小南的正确选择。但他一直坐在那株桤木下,好像三年来从未挪动。
中午的时候,王小南坐在了另一株桤木下,工艺品店街对面的露天咖啡馆。
今天立冬,确实降温了。在野外冻了一上午,王小南觉得有些冷,点了一杯滚烫的拿铁捧在手里,把椅子摆在树子边,刚好让身体藏在树后。斜斜地看过去,能看到陈瑶正慢悠悠地在给货架抹灰,一副爱买不买的神情。
陈瑶昨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王小南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洗漱准备上班了。对于昨晚去哪里了,跟谁在一起,王小南不问,她也不主动交代,吃了两片面包,挥一挥手就走了。
这是两人已经达成默契的生活。陈瑶在工艺品店,白天上班,而王小南晚上在酒吧讲脱口秀,白天就很闲。要想凑在一起玩,得等到陈瑶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休息日不固定,全看老板的心情。但在王小南的眼里,似乎是看陈瑶的心情。她想跟他待在一起,就休息,不想待就不休息。
年轻的老板从里间走出来,对陈瑶说了几句什么,抬起手,在她胳膊上拍了拍,就出店走了。
“他为什么要拍她?”王小南很不舒服,老板对陈瑶表现得也过于亲密了吧。上周他坐在这里的时候,看见陈瑶好像冲老板嘟嘴撒娇。这样的事,王小南自然不好跟陈瑶证实,只好在心里猜测。
他也曾这样跟踪母亲吗?有那么一刻,王小南觉得自己变成了父亲王贵的样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寻找女人不忠的证据,以证实日日夜夜的猜测,最终找到动手的理由。
“如果陈瑶背叛了我,我会杀了她吗?”王小南突然感觉一阵恶心,猛地站起来走了。已经冰凉的咖啡,被打翻在桌几上。
晚饭是陈瑶做的,煮了两袋速冻饺子。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风俗,说立冬要吃饺子。两人吧唧吧唧地吃着,拿果酒碰杯,看上去很幸福。王小南想起白天看到的画面,不免觉得有些讥讽。
晚上的演出,王小南一上台就跟观众互动,问他们今天有没有吃饺子。观众立马嚷起来。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的说立冬吃饺子,有的说冬至吃饺子,还有的说除夕才吃饺子。后来一大哥呼地站起来,手里提着一啤酒瓶,高喊道:“俺们北方人天天都吃饺子!”王小南哈哈大笑,接过来说:“你们好幸福啊。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嘛!”一阵哄堂大笑。
一说荤的观众就来劲,王小南暗自叹了口气。
下班回家,陈瑶已经躲在被窝里了,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说:“明天我得回老家去一趟,我堂兄后天结婚……”王小南哦了一声,正担心她邀请自己一起回去,她却埋头看手机去了。
两人彼此都没去过对方的老家,只是曾各自提了一下县名。
即将分别的前夜,王小南没有主动和她温存,看上去,她也没有这个打算和情绪。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王小南也没有问。
“也许有一天,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是王小南对两人关系结局的猜想,当然,主动走的那个人,也许是自己。
陈瑶上次回老家,耽搁了整整十天才回来。王小南去看了好几次,在陈瑶请假之后,那家工艺品店就一直关着门。
回来之后,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陈瑶从来没提过堂兄婚礼的事,也没提起过她父母。好像这一切,跟王小南都没什么关系。
小雪这个节气,桤镇的人似乎很少关心,王小南也是偶然翻日历才发现的。桤镇和它所在的城市,很少下雪。来三年了,就去年农历腊月里下了一场雪,只镇外的地里铺了薄薄一层。所以,桤镇的“小雪”,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气象标志。
上午,王小南又去了镇外的田野。沿着那条走了很多次的小路,他又接近了那围墙一些。走得越近,那灰色的围墙就显得越高,王小南甚至看清楚了墙顶的铁丝网。
这一切都更明确地提示王小南,他出不来,自己也进不去。想当面质问的,或者想亲口告诉他的,也许都不再有可能了。
九岁,还是十岁那年,秋收正忙。王贵正在地里忙碌,王小南跑回家去拿开水壶,在院坝喊了一声妈就要冲进屋子。但他妈吴春燕从里屋冲出来,在堂屋门口拦住他:“你跑回来干什么?”王小南发现母亲一脸慌张,只好怯怯地回答说“拿开水啊”。
里屋似乎有人在走动,脚步声向连着厨房那边的门移动,然后迅速消失了。王小南抬头望着母亲,她略一迟疑,让开了。
那天晚上,王小南突然被惊醒,睡意朦胧中,听到父母在隔壁压抑的争吵声。吴春燕似乎在争辩:“我能怎么办?要不然他不批,房子还盖不盖了?”王贵低吼了一声:“放屁!”然后听到一声闷响,吴春燕“哎哟”了一声,然后一迭声地骂:“你没本事,怪我?”一连串啪啪的耳光声后,传来吴春燕低声的啜泣……
就是在那一刻,王小南似乎明白了偶尔被人奚落的真实原因。当王小南在田埂上独自行走时,村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把他拦下来,神秘地问:“村主任今天没去你家?”一开始,王小南总是老实地回答说没有啊。后来好像明白在被嘲弄,朝他们吐一泡口水,拔腿就跑。
白天那个人,是村主任老耿吗?那天晚上,王小南很久都没有睡着。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为王贵和自己感到羞耻。而这个羞耻是吴春燕和老耿带来的。
忙完秋收,王贵开始采购砖瓦,把住了多年的泥墙草房推倒,重建了一排崭新的砖瓦房。新房的屋基占据了旁边的一块菜地,比旧房多出了两间,一下子显得宽绰敞亮了许多。
这是王小南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件事,几乎掩盖了十岁之前所有的快乐。而后,他在沉默中慢慢长大。当男人的意识在他身体里完全成长起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开始痛恨王贵的软弱。
好多次,王小南都想当面质问王贵,他到底是怎样忍下这样的屈辱的?为什么?他不敢,或者没有太好的机会。他还是这样给自己找着理由。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其实还有机会的。
小雪这天,王小南走近了布满铁丝网的高墙,然后沿着它一路向南,走到了监狱的大门口。
只要他跨进那个冷酷而肃穆的大门,来到会见接待室的窗口,递上身份证说:“我要见王贵。”一切问题和困惑,都可能得到回答。可是,三年了,他从来没有跨进去过。
王小南不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至少在18岁那年的夏天,他曾做了一件自认为很男人的事。
他捉了自己母亲的奸。
高考结束之后,住了三年校的王小南背着铺盖卷回了家,在漫长的焦急等待之后,他被本省一所二本院校录取。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也算一个不错的结果。但是尘埃落定之后,王小南突然觉得,也许应该有一件大事,来给这个跌宕起伏的夏天画上一个句号。
又是秋收的一天,在水田里割稻子的王小南,偶尔伸起腰来,看到一个身影从竹林里穿过,往自家的院子去了。那时候,吴春燕也在家里。王小南迟疑了一下,跟王贵说要喝口水,也回家去了。
在屋后蹲了好半天,王小南拖着一根扁担,把老耿堵在了厨房后门。十八岁的王小南,已经长成一个男人的样子。老耿在慌乱中自然矮了半头,强打起精神问王小南想干啥。
王小南把扁担杵在地上,一字一顿地反问:“你说我想干啥?”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勉强控制着说完了他的宣言:“再敢来,老子弄死你!”老耿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声,侧侧身子低头走了。
直到王小南离家去学校报到,再也没见过老耿。听说他突然辞职外出打工了。没有人知道他辞职的理由。连村主任都不干了,是不是傻?
父母似乎都不知道那天的事,至少都没在王小南面前表现出来。后来,王小南一直觉得,那大概就是自己的成人仪式吧,为家里的两个男人争回了一点颜面。
离开监狱大门回到家,已经下午了。王小南给陈瑶发微信,问她晚上吃什么。“随便呗。好像小雪没有规定必须吃饺子吧?”陈瑶难得地开了个小玩笑。过了半个小时,又发来一条,说晚上约了朋友,不回来吃了。
王小南只好又煮了一袋速冻饺子。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王小南拿羽绒服的帽子盖着头,塞着蓝牙耳机,听着懒洋洋的《南山南》,漫无目的地在镇上闲逛。北方早就大雪封门了,南方也可能确实艳阳高照。可桤镇既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它没有雪,也没有阳光,只好尴尬又阴沉沉地冷着。
在古镇旅游区之外,桤镇只有两条狭窄而脏乱的街道,跟其他普通的农村乡镇没有任何区别。农药、化肥、电器、百货……店铺在街两边一路排过去,店主都坐在门边低头玩手机,没有生意兴隆的热闹,似乎也没有关门大吉的忧虑。
王小南慢腾腾地走过去,偶尔扫一眼街边面无表情的人们,感觉像在重复某个电影里的镜头,而自己是那个藏身小镇的在逃犯人。街的远处灰蒙蒙的,穿过去,就是同样灰蒙蒙的田野。桤木在大雾中肃穆而立。
三天前的晚上,王小南正在台上的时候,陈瑶发来一条微信,提出了分手,没有说什么理由。王小南是演出结束后才看到的,匆忙赶回租住屋,陈瑶已经搬走了。去年送她的那条围巾被留在沙发上,和床上的被子一样,都叠得整整齐齐的。
陈瑶手机打不通,微信也发不出去,已经被她拉黑了。
虽然早就明白两人的结局,可事到临头,王小南还是很冒火。回想起最近陈瑶的表现,他认为这不是分手,而是背叛他私奔了。
一大早,王小南就决定去找陈瑶,不是要找她回来,而是要问她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但是,三天过去,王小南找遍了桤镇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去了附近的两个镇,都没有陈瑶的身影。工艺品店已经停业了,另一个老板的装修队正在进场。
就在今天早上,王小南出门的时候,把陈瑶的枕头拿去扔进了垃圾桶。一个人睡觉,床上却有两个枕头,太扎心。旁边那个枕头,好像每天晚上都盯着王小南,在他耳边发出刺眼的嘲笑:“她跟别的男人跑了,你却毫无办法,你还算个男人吗?你睡得着吗?”王小南睡不着,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可怜巴巴的王贵。
王小南以为,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因为他用一根扁担和微弱的勇气,为父亲和自己找回了男人的尊严。可他后来却发现,那还远远不够。
大二开学后没多久,王贵打电话说:“你妈出去打工了,我也准备出去了。以后你别往家里打电话了。”
王小南很吃惊,既然村主任都出去打工了,父母留在村里不是更好吗?再说了,他们从未离开过村子,一下子去哪里打工。但王贵支支吾吾,只说有熟人带,不怕的。还说种庄稼挣不了什么钱,怎么供他上大学呢。这样一说,王小南就不好再追问了。毕竟要花钱的是自己。
寒假的时候,一家人都没回老家。王小南只好去父母打工的地方过年。王贵的理由是,如果一家三口都回老家过年,需要花很大一笔车费。如果只是儿子过来,那就不一样了。而且过年帮老板守工地,还能挣一笔看守费。
王小南抵达那座南方小城时,已经是大年二十九了。工地已经停工,大多的工人回老家去了。王贵在工棚里给王小南找了一个空着的铺位,说其他人都走了,这些工棚都是我们一家人的了,正好过一个开心年。
王小南倒不怕条件差,可看到父母住在乱七八糟的工棚里,还是心头一酸。
吴春燕并不上工地,而是负责为大家做饭,所以还掌握着工地厨房的钥匙。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在厨房里吃了一顿自制的火锅,很开心。王小南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喝酒,和王贵频频碰杯,终于醉成了一摊泥,睡到大年初一中午才醒过来。
在那座南方小城待了差不多十天,王小南过着一种很奇怪的生活。白天,他或者跟父母一起,或者独自去街上闲逛,晚上按时从围墙旁边的一道小门钻进工地,回到只有他们一家人的工棚里去。
走在街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休寒假的大学生,青春活力,对未来充满希望。可一临近工地,弯腰钻过小门时,就发现无论多么整洁的衣服、新潮的发型,都无法阻止自己变成一个搬砖的农民工。毫无疑问,如果一直待在工地,他就会变成唯唯诺诺的王贵。
王小南最终还是提前返校了。虽然跟父母待在一起让他心安,可他无法忍受在那种身份错觉中的切换。很多次,当他钻进小门走向工棚时,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担心那道小门突然不见了,自己再也走不出这片工地。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确实是一个很快乐的新年。以后,再也没有了。
大雪那天,王小南又在桤镇的街上转了大半天,后来还掀掉兜帽取下耳机,跑进店铺去打听陈瑶的行踪。他对自己跟陈瑶的感情并不看好,可他不能忍受被背叛,仅此而已。如果不能把这件事搞明白,他觉得自己走上了父亲王贵的老路,最后就会走进镇外那圈高墙之中。
他不知道的是,几天下来,自己变得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一脸急切地挨个店铺打听,已经成了镇上的一条新闻。
到了晚上,王小南收到一条没有具名的短信:“别找了。我们原本就没希望有什么未来。到此为止,不好吗?”一定是陈瑶。王小南赶紧拨回去,已经关机了。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不是王贵……”王小南认为,陈瑶一定还藏在桤镇的某个隐蔽之处,或者,有认识她的人在通风报信。
留在桤镇,就能找到她。王小南剃掉了胡子,给酒吧老板发了条微信,表示明天晚上就回去上班,讲更多的段子,逗笑所有人。
立冬之后,桤镇街上的羊肉汤馆就悄悄冒出来了,到了冬至前几天,则达到了非常兴旺的地步。不但火锅馆子开始卖羊肉汤,连小面馆都挂了个“正宗羊肉汤”的牌子出来,要赶上冬天最大的美食风口。在菜市场的门口,王小南还看到两个用三轮车拉着的临时摊位,可以买了用大塑料袋装着,拿回家去享用。
这座城市有一个俗语,说:“吃了羊肠,不穿衣裳。”认为冬至节这天喝了羊肉汤,就能由内而外地保暖,整个冬天都不被冻着。所以冬至节喝羊肉汤,是有仪式感的活动,总是像过节一样,约了亲朋好友聚在一起。
黄昏的时候,王小南找了一家在街边露天摆上桌子的大排档,准备独自取个暖。选好了一斤羊肉和羊杂,便坐下来缩着脖子等着。老板两口子在灶台前忙得不可开交,把花花绿绿的姜蒜佐料,还有王小南选好的羊肉和羊杂放进铁锅里爆炒。然后从身边巨大的铁皮桶里舀出羊骨汤,倒进了铁锅,一阵白雾冲天而起,掌勺的师傅侧开头眯着眼,一脸把握十足的陶醉。王小南闻到了飘过来的香味,禁不住挺了挺腰,伸直了脖子……
去年的冬至节,是和陈瑶一起来的,两人一边喝着热汤,一边争论冬至节到底该吃饺子还是吃汤圆。在桤镇待了三年,王小南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包括陈瑶。
羊肉汤如约而至,陈瑶却已不知所终。
但陈瑶又出现了。当王小南从滚烫的汤锅里夹起第一块羊肉,抬眼看见了街对面的陈瑶。她吊着老蒲的胳膊,站在街边东张西望,好像在挑选某一家羊肉汤馆子。老蒲就是那家工艺品店的老板。
“这对狗男女,果然是私奔了。”王小南热血上涌,来不及把筷子拍在桌子,站起来就往街对面冲。跑到街中间时,羊肉从筷子上掉了下来。
就那样捏着一双筷子,王小南站在了陈瑶和老蒲面前。可不等他的满腔怒火发出来,陈瑶先惊叫了一声:“王小南,你要干什么?”然后拉着老蒲转身就想走。
王小南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陈瑶的肩膀,把她从老蒲的胳膊弯里扯了出来。陈瑶跄踉一下,终于站在了王小南面前。四目相对了,王小南却只能狠狠地瞪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右手里像是握着一把刀。而两人站着的位置,是把刀捅进陈瑶腹部最好的距离。只是,在捅出前的一瞬间,他才想起来,手里握着的是一双筷子。
在陈瑶迷惑的眼神中,王小南松开了她的肩膀。
陈瑶慌乱地在解释,说王小南你别生气,我没有想背叛你,我只是觉得我们从来没想过要过一辈子。你也是这样想的吧?对不对?所以我才……
王小南握着那双筷子,像握着一把刀,默默地转身,跨过小街回到自己的餐桌前。他重新举起筷子,发现上面冻了一层乳白色的羊油。不是鲜血的颜色。
当他夹起一块羊肉送进嘴里时,街对面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冬至,真的好冷啊。大三那年的冬至,也是这样的冷。
警察从那座南方小城打来电话:“你是王小南吗?”
“是啊,怎么了?”王小南以为是骗子。
“王贵是你父亲吧?”
对方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又不显得冷酷,说王贵把工头老耿杀了,就在他搬砖的工地上。同时死了的,还有一个女人,是王贵的老婆吴春燕。
王小南站在图书馆门外的阴雨中,刚刚借到手的诗集掉在了台阶上,马上就被淋湿了。那之后,王小南再也没读过一句诗。
怎样去找辅导员请假,又怎样辗转到了那座南方小城,从熟悉的小门钻进工地,王小南统统都不记得了。警察指着厨房旁边一个单间的移动房,说事情就发生在那里面,要不要进去看看。
王小南没敢进去。那是吴春燕和另一个女工的房间,上一次来过春节,他只进去过一次。
警察说,老耿是这个工地的工头,是你爸妈的老板。据你爸说,老耿以前是你们村的村主任,常年欺负你妈,这次又主动跑到房间来,你爸正好碰上,一时气急攻心,就出事了。
“那我妈怎么也……”王小南实在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但还是不得不问出这句话来。此前在殡仪馆认尸,他发现吴春燕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刀伤。他不愿意相信是王贵,可是这个疑问一直折磨着他。
警察目光有些闪烁,说按你爸的说法,是她自己撞上刀尖的。我们还在鉴定。
案件还在侦查审理中,王小南没办法跟王贵当面对质。
每一个夜晚,在王小南的噩梦里,都是吴春燕和老耿纠缠在一起,而王贵举着尖刀疯狂扑上去的画面。他拖着扁担站在旁边,想去阻止却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吴春燕死在王贵的刀下,鲜血四溅……
在反反复复的噩梦中,这个画面一再上演,在王小南的脑子里不断复刻。王小南终于让自己相信,是王贵杀了吴春燕。他把数十年的积怨,都倾注在了那把专门准备的尖刀上,把惹不起的老耿和水性杨花的吴春燕一起送走了。
王小南独自吃掉了一盆羊肉,喝掉了两瓶二锅头还意犹未尽,把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
筷子终于啪的一声断了,王小南扔掉它,歪歪扭扭站起来,迎着寒风往镇外走了。
好冷啊!为什么喝了那么多羊肉汤,还这么冷?
冬至节那天晚上,喝醉了的王小南完全迷失了方向。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发现自己坐在监狱对面工厂的门卫室里。
王小南在监狱大门口又哭又闹,差点没被送到派出所去,是站岗的武警把他送到对面来的。保安大哥说:“武警小伙子心好。你晓得,那边门卫室管得严,把你抓起来也说得通。”
王小南很是羞愧,感激不尽后低头而去,但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跑到监狱门口去,真是喝太多了。
一晃眼,又是十多天过去了。王小南放弃了寻找陈瑶。
冬至那天晚上,如果手上拿的不是一双筷子,而是一把刀子,王小南认为自己肯定会捅过去。于王小南而言,刀子带着宿命的血腥味,而筷子只有它自身的脆弱。但不管是刀子还是筷子,放弃了捅出去的那个动作,王小南就放过了自己和陈瑶。
在那座南方小城,王小南在警察那里看到了王贵行凶的刀子。作为证物,它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像博物馆里沉默多年的文物。
那确实不是在商店随便买来的刀子,而是王贵从老家带去的。在王小南的印象里,还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把刀就存在了。
作为乡间屠夫众多刀具中的某一件,这把刀应该是在镇上铁铺打造的,刀身像一把尖刃匕首,至少有二十厘米长,但它只有一边有刃,刀脊很厚,因此显得很结实,还配了一个木质的刀柄。大概因为使用多年,刀身和刀柄都呈现出乌黑油亮的质地。它虽然离真正的兵器尚有差距,但也绝不是超市出售的那种质量低劣的水果刀。
王小南不知道这把刀从哪里来的,它若有若无地存在于家中,并没有多大用处。但它的确是家里最好也是存在时间最长的一把刀。而王贵把它带到了遥远的南方小城。
无论多好的一把刀,如果它在家里的作用不是砍瓜切菜,那一定有着不吉祥的暗示。王贵多年的羞耻和恨,大概都无意中寄托在了这把刀上。
但王小南没有把这些告诉警察,只说从来没见过这把刀。警察说是啊,王贵说是你妈在附近街边捡的,用来削菜头,一直都放在宿舍。
王小南没有等到王贵上法庭,独自捧着吴春燕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的村子里。他知道,村里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在议论他家和村主任老耿数十年的恩怨。但这一切,只能充耳不闻。
老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带着老耿的老婆跑来闹事,骂骂咧咧几声,见王小南怒目而视的神情,只好气恹恹地走了。
在两个舅舅的帮助下,王小南按照乡村的丧葬礼仪,请来端公道士和吹鼓手,在家里设了吴春燕的灵龛。如果没有舅舅,王小南甚至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开奠、打卦、唱折子戏……所有该有的仪式都来了一套,在两天后的半夜时分,吹吹打打把母亲葬在了村后的土山上。
夜很黑,身后的锣鼓和唢呐声,好像来自天边,热闹却跟自己毫无关系。王小南捧着母亲的灵位,孤独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感觉正独自走向一片深不可测的潭水。
就是在送葬的那条路上,王小南觉得自己已经跟吴春燕一起,溺死在了无尽的黑暗中。在少年敏感的那些年,他曾以吴春燕为耻,但从来没有恨过她,却一直认为这种耻辱的根源,在于王贵的软弱可欺。
一个家庭的耻辱如果来自外部,责任当然全在男人。这是王小南对男人责任和尊严的理解。在十八岁那年夏天,他因此拖着一根扁担挺身而出。
所以,也是在那条路上,王小南认定了王贵是自己的杀母仇人。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安葬仪式结束回到家里,两个舅舅招呼乡邻善后,王小南睡不着,在父母房间的柜子里翻找,发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的吴春燕可真漂亮,看上去像个城里的女人。以前听人说,吴春燕曾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看来并不夸张。她是怎么看上王贵的?
王小南把家里钥匙交给了舅舅,家里能拿走的纪念物都拿上了,天一亮就出发赶回了学校。
老家的村庄和那个南方小城,都曾为他带来过温暖和快乐,现在全都成了伤心之地。只有学校,还是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雨的小窝。
三个月后,王小南收到了法院的通知,王贵被判处死刑,缓期一年执行。
判决书上说,村主任耿怀杰常年霸占王贵的妻子吴春燕,外出打工期间,其作为工头,以轻松的厨房工作引诱吴春燕,以实施继续霸占。王贵偶然到吴春燕宿舍,撞见二人正行苟合之事,一时激愤,抄起纸箱上的刀连续扎了耿怀杰五刀,致其死亡。在打斗拉扯过程中,吴春燕颈部不小心撞上刀口,颈动脉破裂失血过多而死。对吴春燕伤口的技术鉴定,证实了王贵的说法。而因王贵系长期被欺压且被现场刺激后激情杀人,案发后有自首和主动交代情节,因此在被判死刑的同时,从轻缓期一年执行。这等于给了王贵一个活命的机会。
到王小南大学毕业时,王贵果然没被执行死刑。王小南辗转打听到了王贵服刑的地方后,来到了桤镇。这一待,就是三年。在台上讲了那么多段子哄人开心,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幽默的阳光小伙子,可连陈瑶都不知道他的故事。
已经一个星期没去酒吧说脱口秀了,上次醉酒之后,王小南幽默的机能就在一点点丧失,那些好笑的段子,实在说不出口来了,又怎么去逗笑观众呢?
大寒那天,正好是腊八节,桤镇的人们都在准备灌香肠熏腊肉,有了一点过年的气息。王小南终于跨进了桤镇郊外的那所监狱大门。陈瑶走了,工作没了,剩下的事,就只有这一件了。与其喝醉了往这里跑,不如清醒的时候来吧。
在被宣判之后一年时,王贵因为积极改造,已经如愿减刑,改为无期徒刑。也许还有机会改为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但要等到他出来,恐怕至少还有十五六年。他能活到那时候吗?
不想面对也好,不敢面对也罢,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虽然想象过无数次王贵在监狱里的样子,可隔着玻璃见面时,王小南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他怎么这么老了?身体一直佝偻着,在简陋的囚衣中晃来晃去,好像要飞走,几近掉光的头发,稀疏而花白……
短短的三十分钟探视时间,被父子俩哭掉了至少五分钟。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一说出口就显得不咸不淡,都无关紧要了。
王小南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那么多年,不是,都过来了吗?”
王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我们一家人在工地吃火锅那天晚上吗?你喝醉了……
王小南怎么都想不到,这起让他家破人亡的凶杀案,起因是自己的那场醉酒。
喝醉的王小南,说出了年少时就藏在心里的愤怒,他冲着王贵嚷嚷:“你算个什么男人啊?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也冲着吴春燕嚷嚷,说你到底是被迫的还是水性杨花啊?你想过我这个儿子的感受吗?我从小就被村里人看不起……
他还得意扬扬地宣布了十八岁那年夏天的事,搭着王贵的肩膀,冲自己挑起大拇指:“老王啊,我替你出气了!你说,我是不是个男人?牛逼不?”
闹腾了一晚上,王小南醒来时还以为岁月静好,为一家人的幸福生活而感动。却不知道给王贵和吴春燕带来了多少震惊和羞愧。
“我们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事。”王贵说,“那天之后,你妈妈就一直跟我说想赎罪,想求你谅解。”这对农村夫妇找不到赎罪的方式,最后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就是杀掉老耿。只有老耿在这个世上消失,王小南身上的耻辱才有可能被清除。
王贵说,想到王小南大学还没毕业,所以他们又花了一段时间,尽量为他多攒一点钱,“那张银行卡你收到了吧?那是家里所有的钱。”
王小南的另一个疑惑也被解开了。当年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回到学校后,王小南拿了舍友代收的快递,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寄发人是王贵,寄出日期是杀人案发生前一天。家里银行卡的密码都是王小南的生日,这对一家人来说都不是秘密。卡的开户名是王小南,卡里有八万元。
所以,杀掉老耿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王贵和吴春燕密谋实施的。所谓的“激情杀人”,不过是王贵的一面之词,竟然很轻易就骗过了警方。“村主任带到工地上的人,都是我们村的,他们向警方证实了我说的那些事。”讲起这些巧合,王贵有些哭笑不得,说我们原本都没打算活下来,哪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那,我妈呢?”王小南问出了最想追问的问题。
王贵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于是又陷入了沉默,眼神空洞。而他最后的回答,仍是模棱两可的:“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太混乱了,等我清醒过来,她已经倒在地上了。”王贵停了一下,犹豫着说,“我总觉得,她是故意撞上来的……”在密谋这件事的时候,吴春燕就跟王贵说过:“既然下了这个决心,我啥都无所谓了……”
“大概,她私心里比我多计划了一步嘛。”王贵说,“其实我也没打算活下来,根本没想到会成这样子……”
至于这么多年,吴春燕跟老耿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王小南已经问不出口了。为尊者讳,为亲者隐。生为人子,原本不该过问父母的隐私,更不该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或许,从十八岁那个夏天开始,就错了。王小南认为自己才是这场凶杀案的罪魁祸首,一时更加迷茫起来。
出了监狱的大门,王小南沿着马路往镇上走,经过一座庙宇,几个僧人摆了摊子正在施粥。如今这年头,谁家也不缺一口粥喝。跑到庙门口排队领粥,也是图个腊八节的热闹和吉祥吧。
王小南也去排队,领了一个纸碗装着的八宝粥,捧在手上边走边喝,感觉暖和了不少。那些叶子早已落尽的高大桤木,仍然肃立在寒风中,好像站了很多年。王小南在一棵树前站了一会儿,发现桤木鳞片一样开裂的树皮,竟像极了厚厚的铠甲。
都说桤木是速生树种,木质很软,可能确实需要一个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否则怎么经得起冬天横扫平原的大风。
跟王贵告别时,王小南曾说:“你自己要保重,我以后再来看你。”但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待在桤镇了。
回到租住屋,王小南开始收拾行李,快过年了,他想回去看看吴春燕。
但王小南在手机上订票时才发现,镇上所有的班车都停运了。有人在微信群里发了张通告,桤镇某酒吧发现一个新冠阳性病例,所有人非必要暂时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