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瓶
罗望子像屁股后面夹了炸弹,冲进来。山风,跟着撵,像要把人抓出去摔在刀劈岭。
李子林捧着碗正在喝稀饭,一个咸鸭蛋已经钻进肚皮,还有一个,刚剥整完,正要和稀饭一起往嘴里送,门,就被罗望子撞开了。
“关上!关上!”李子林一边不耐烦地命令,一边不紧不慢地把咸鸭蛋往嘴里送,然后有滋有味地大嚼着,时不时地还把饭桌上的油炸花生米、泡姜、泡豇豆碎末,混进稀饭里,往嘴里倒,弄出不小声响。
罗望子根本没有关门的意思,好像他即将要说的那些话,就是要让整个刀劈岭都听到似的。倒是柳杏珍,赔着一脸的笑,问罗望子吃了没有?没吃,就一起吃!边说边就去给罗望子舀稀饭,拿咸鸭蛋。咸鸭蛋一共三个,李子林两个,柳杏珍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标配。
鸡鸭在院坝里欢唱。黑狗在阶沿坎上,跳着脚,立着尾,冲罗望子狂吠。罗望子遭了黑狗的阻拦,抓起阶沿坎上的柴块,边骂边砸黑狗,黑狗躲闪了几下,又折回来,汪汪地狂叫。
罗望子一点也不客气,抓过咸鸭蛋,捧起柳杏珍端过来的稀饭,坐在李子林对面,气呼呼地吃起来。
李子林不认识似的望着罗望子,心想未必你是到我家来吃早饭的?
罗望子一边剥咸鸭蛋,一边抱怨说:“没得办法煮饭吃了!”
柳杏珍吃惊地望着罗望子,问:“真的一点水都没有了?”
罗望子像一头暴躁的野猪,“哄你,全家死绝!”
李子林老大不快,即便这样,你也不该上我家的饭桌嘛!你罗望子以后天天到我家吃?李子林对柳杏珍那点妇人之仁,很是不满,不过,没有骂出来。
罗望子的眼眶里,还有两坨大大的眼屎,显然,连脸都没有洗就跑过来了。罗望子家,到李子林家,好长一截下山路,小跑快赶,也要四十多分钟。显然,是要让李子林看到这个样子。
“村主任!这个事情,你得管!”
“我说不管了?”李子林看也不看罗望子。这两天,罗望子已来过四趟。李子林也去过罗望子家一次。李子林喝好稀饭吃完咸鸭蛋,抓过桌上的餐巾纸,抹嘴。
“子林,这个事情,你是要管一管!”柳杏珍也附和。
李子林对柳杏珍这个时候添乱大不满意,很想发作,还是忍了。你柳杏珍那点小九九老子还不清楚?真是要为罗望子那几口子讨吃讨喝?害怕断了龙脉是真,害怕山神爷恼火了闹地震是真。王阴阳的话,还当真㞗了?
罗望子把本该装进柳杏珍肚子里的那个咸鸭蛋,一口吞了下去,鸭蛋有些大,费了好大的劲,才咽下去,害得他翻了好几次白眼。罗望子一边吞咽,一边翻白眼,一边从他的地包天牙缝里,呜呜呜地吐出话来:“那,那我们马上就去找矿上,老子才不信,敢不给老子一个说法!”
就该找矿上。这两天,李子林反反复复想这个事情,包括晚上睡在老木床上,也在翻来覆去地想。问题是,你罗望子到我家来,又喝老子的稀饭又吃老子的咸鸭蛋,吃完了,你喊我去找矿上我就找矿上?究竟你是村长还是老子是村长?
“走!去你家看看!”李子林不容置疑地说。
罗望子叫起来:“有㞗的看头,连一滴卵子水都滴不出来了!”罗望子哭丧着脸,像他家刚刚办过丧事。
李子林问,“去不去?不去,老子到镇上开会去了哈!”
柳杏珍迟疑地望着李子林,什么时候,说过要去镇上开会啊?
罗望子害怕李子林跑了的样子,赶紧赔着笑脸,说:“要得!去看看要得!你们干部最讲实事求是嘛!”
李子林头也不抬,抬脚就出了门。
黑狗像知道李子林心思,汪汪地在前面开路。
李子林根本不理睬罗望子老婆送过来的笑脸,径直去拧水龙头。哪有一滴水?他还不死心,狠着劲,来来回回地拧了好几次,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罗望子对李子林的行径很是不满,嘴巴撅得老高,话语里有很多火星子:“主任,我未必会骗你?!”
李子林心头也有很多火星子,一进厨房,眼光就往锅里睃。锅里,分明煮着苞谷稀饭嘛,两个鸡蛋,放在细碗里。这说明你罗望子家还是可以煮饭吃嘛!用得着这样装神弄鬼地跑到老子的饭桌上来吃?你威胁哪个?老子是你罗望子能够威胁的?
李子林木着一张刀都砍不进的脸,罗望子老婆送过来板凳也不理,送过来茶水也不理。他说:“走!”
李子林像是对罗望子说,也像是对黑狗说。
罗望子认为是对他说,立马来了兴致,接口说:“就是,走,找那狗日矿上!”罗望子为了表明态度,有意把衣袖撸了又撸,似乎就要和李子林一起去矿上找人打架。
李子林不紧不慢地说:“去一碗水!”
罗望子以为听错了,迟疑地望着李子林。
李子林抬起脚,有些恼怒,“走不走?”
罗望子要弄整清楚:“去哪里?”
“一碗水!”
一碗水在水管的尽头。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爬上去,没有二三十分钟,根本走不拢。方圆几里,独独有指头大的一股清泉从刀劈岭的山缝缝里冒出来。罗望子的曾祖,就是看上了这碗口大的水源,才把家安在风箱坝这个屁股大的山坪上。1962年,大天干,树干死了;地,裂开了口子;山,像要燃起来。一碗水的清泉,汩汩地流,像某个神灵,在大山深处,气定神闲地吐纳着甘泉,没有一丝一毫停歇的意思。村里的人,都挑着水桶往那里跑。干旱后,旁边修起一座小庙。小庙早被打掉,时不时地,倒有一些香烛、黄表纸出现在那里。前些年,联系村上的县水利局,给罗望子家做了一个项目,在一碗水那个地方,修了一个囤水池,把泉水引到水池,然后牵起一根白色的塑料管,罗望子家吃上了自来水。罗望子说了很多感谢话,连县里的报纸、电视都登了播了。
罗望子去找矿上。
矿上的人,哪里理睬罗望子?保安把他拦在大门口,哪里进得去?罗望子只能对保安说。保安脾气好,任罗望子说,屁都不放一个。
罗望子的脾气好不起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话用大字写在磷矿的大门前:一碗水的水越来越少,现在,连眼泪大的水都没有了!
一听是去一碗水,罗望子的火气就像垭口的风,铺天盖地地灌过来:“主任,有㞗的看头!我骗你?你又不是没看过!”
前些天,李子林爬到一碗水看过,连他都不信,这一碗水,怎瘦得连一根鸡肠肠都不如哟?当时,罗望子逼他拿主意,不然,不要怪我乱球来哈!李子林晓得罗望子是虚张声势,真要真刀真枪地干,他会翻来覆去地跑到家里来找?还会像一条癞皮狗那样缠着自己?自己毕竟是村长,得息事宁人,得把方方面面抹得光圆。他劝,不是还有一点点嘛!他开导,还是有水的嘛!他还故意挤出一些笑脸。哪承想,水,说没有就没有了。
“去不去?”李子林逼问,根本不理罗望子,抬腿,吆喝着黑狗,往前走。
一滴水也没有了。扒开丝茅草,沿着山缝缝,来来回回地找。水,究竟去哪里了?
罗望子有些得意:“村长,我罗望子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一碗水断水似乎离他很远,眼前的事实,似乎很好地证明了他罗望子是一个说话不是跑风箱的人。
山里哪有路?都由松、杉、马桑、乌泡、火棘、碎米柴、青杠等包裹着,李子林使着劲往里钻,似乎要钻进大山的核心,把断了的水源找回来。
树林很深、很厚,密密麻麻的,阳光照不进来,阴森森的。在树林中像没头苍蝇那样乱窜了好些时候,天,才露出来,面前是一块稍微平整的台地。李子林喘着粗气,罗望子喘着粗气,像耕了一整天地的老黄牛。李子林掏出烟,自己点上,根本不甩一杆给罗望子。罗望子知趣,从口袋里掏出烟,两根,第一根送给李子林,第二根才是自己的,罗望子还准备给李子林点火。李子林不接,自己抽自己的,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给罗望子敲警钟:“注意到起,发生火灾,要坐牢!”
罗望子不高兴,我发生火灾要坐牢,你村主任发生火灾就不坐牢?
李子林不和罗望子争论,示意罗望子,往山那边望。
山那边有什么好望的?除了山、树,就是云,望得出水来?罗望子对来这里很有意见,是村主任,要是他老婆,早就拳打脚踢破口大骂。
李子林没有走的意思,找一块大石头坐下,有滋有味地吸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思考什么大问题。
李子林要罗望子仔细看。
罗望子不悦,有什么好看的?看着看着水就来了?“主任,有话你就直说!”罗望子没好气地说。老子大清早来找你李子林,是一碗水的水没有了,一家子的生活如何干,不是坐在石头上听你扯南山日北海!
李子林像是知道罗望子的心思,伸出食指,像大师要使什么神功。李子林指的方向,烟尘飞扬,炮声、汽车声、机器声,搅和在一起,像团团乌云,在半山腰纠缠着。
罗望子懂了,主任,有话就说嘛,还用你说,肯定是磷矿惹的祸嘛,没开矿,没干!祖祖辈辈都没干!一开矿,水就没了,不找他找哪个?罗望子来了情绪,来了火气,忍不住,用衣袖子,来回擦眼睛,眼睛里,似乎要擦出一些水来。
“未必就是人家开矿惹的?”李子林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罗望子。
“不是他是哪个?”罗望子把烟猛吸一口,狠狠地掷向山那边,哪里掷得过去?烟头,像一只无头苍蝇,飞进莽苍苍的树林。
李子林惊叫:“狗日的,烧起了,要坐牢!”
哪有一丝火星?罗望子得意地笑。摔的时候,使劲,狠狠地掐过了,就像掐对面那个狗日的磷矿。
罗望子不和李子林理论是否烧起了,他十分认真地说:“王阴阳的话,得信!”罗望子怕李子林不信,恨不得掏心掏肺,还添加了不少诅咒发誓:为了请王阴阳,花了四天功夫,费了三顿酒肉,还封了600块红包,“断了龙脉,风箱坝就拐球了!”罗望子见李子林没动静,又说,“村长,我们不能给子子孙孙造孽哟!”
李子林像下了巨大的决心,也像罗望子那样,把烟猛猛地吸了一大口,狠狠地掷向山那边,恶狠狠地吼:“走!关了那狗日的!”
李子林似乎一点也不怕烟头烧了山林。
罗望子把衣袖撸得老高。他像有了主心骨。走起路来像要整得风声响,脚踩下去,像要踩出几个坑坑来。
李子林在前面走,罗望子在后面跟。
磷矿的张总,早迎出来,堆着一脸菩萨似的笑,子林前子林后地问候不断。又是递烟,又是递矿泉水,既拍打肩,又是握手。张总是磷矿的副总,以前在镇上工作,当过好几个办所的主任所长,磷矿开到山里,他辞了职,到磷矿来当副总,专门负责协调地方上的事务。张总一边把李子林往办公室请,一边安排手下人员,好好整一桌,痛痛快快地和李村长喝一台。张总特意说起某年秋,他到刀劈岭检查森林防火,在子林主任家,吃了一根野猪脚,喝了整整两斤苞谷酒,现在都还记得,今天就还这个情,请子林主任吃澳大利亚龙虾,七八斤一个,空运过来的,是给县环保局王局长准备的,子林村长运气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先把其中的一只拉出来干了,无论如何,一人一瓶泸州老窖。
李子林不住地向罗望子示意,罗望子可能被张总的架势震住了,根本没懂起。他脑壳中也许还有一些记忆,某年某月,他家欠了提留,现在的张总,那时的张主任,带着突击队,到他家中牵猪、拉羊、捉鸡,就是那个狗日的李子林带路,那个时候,他狗日的还是民兵连长。罗望子也可能是被什么坐着飞机来的龙虾吓住了,只听说过有龙,哪里还有既是龙又是虾的东西,还要吃,不挨雷劈?
无奈,李子林只得用手肘使劲地拐罗望子,示意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说,未必老子来给你说?
李子林一使劲,罗望子清醒了,明白了,不知不觉中,把已经撸得老高的衣袖,又撸了撸,似乎要撸到颈脖上。
罗望子说,一碗水的水没有了,磷矿得马上停。开始,罗望子声音大,说到停,怯了,声音在喉咙里打转转,费了好多劲,才吐出来。他觉得,张总的眼光,像蛇信子,在他身上,舔来舔去,瘆人得很。
对罗望子,从一开始,张总就没有好态度,如果他不开口,张总还未必发现有这么一个人。刚才,张总说要和李子林吃龙虾喝泸州老窖,根本没考虑他。张总笑,是看到手机段子那种轻松、幽默的笑。张总打趣:一只碗,能装多少水啊?是狗把它喝干了,还是猫有点调皮,把碗里的水蹭翻了?找我老张?要喝水,看在子林主任的面子上,给你十件八件矿泉水,没问题!
张总高叫着,吩咐手下人员,根本不容罗望子和李子林解释:给这个兄弟,准备十件矿泉水,农夫山泉,放在厂大门口,一会儿他带走。
张总吩咐完毕,立马变了脸,很像当初在罗望子家牵牛牵羊那张脸,张总很恼怒,像一个无赖惹恼了他:“你什么意思?你碗里的水没有了,就把磷矿停了?什么逻辑?谁给你这个胆子!”
罗望子早被张总的架势镇住了,不过,脑壳还没整成糨糊,慢慢地,恢复了元气,颈脖子犟起来,血液,陆陆续续地爬上那张白卡卡的脸。罗望子说,一碗水是地名,不是自己家里碗里的水被狗喝了被猫打翻了跑到磷矿来胡搅蛮缠,是开磷矿,把一碗水的水,整来没球得了。
“我不找你磷矿找哪个?以前一直有水现在连一滴尿都没有了,我不找你磷矿我找哪个?”罗望子越说越顺畅,完全没有了结结巴巴。
张总很生气,扯过嘴上的烟,掷在地板上,不解恨,还用脚,使劲地碾了又碾,压了又压,张总像是受了无穷的冤屈,差点拍起桌子,“还讲不讲理?你那个一只碗的水没有了,找我,找磷矿,凭什么?我告诉你,跟老子,跟磷矿,一根卵子毛的关系都没有!”
张总似乎马上就要下逐客令,把罗望子这个敲诈勒索的家伙驱赶出去。
但没有。他就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很快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像一个宽厚慈祥的兄长般把目光拉向李子林,然后转头问罗望子,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是不是缺钱花,要多少?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只要是在自己职权范围,一定想办法。但是,话得说清楚,桥归桥,路归路,绝不能往磷矿上扯!磷矿多好啊!给黎县,给天福镇,创造多少产值多少税收啊!“子林,那天袁县长的讲话你没听清楚?袁县长说,要像保护眼睛那样保护天福磷矿!要像爱护幺儿那样爱护天福磷矿!你没向村民传达学习?”
李子林才不管张总那蛇信子般的目光,袁县长也没有说泉水断了不准找你磷矿!他不冷不热地说:“一碗水,没水了,是事实。罗望子一家,要吃饭,是事实。”
张总耐着性子,打哈哈:“你李主任,帮他找,不就得了。”
李子林也耐着性子说:“方圆几里,哪来水源?找得到,还麻烦你张总和磷矿?”
张总来了火气:“什么意思,你都找不到,我找得到?”
李子林不紧不慢,像是把要说的话,早写在笔记本上了,只需逐字逐句地念:“事实是,磷矿没开前,一碗水,从来没干过,刀劈岭的人,哪个不晓得?六二年,刀劈岭干得地都开了缝缝,一碗水都没干过,一二十里远的人家,都到那里挑水吃。现在,磷矿才开不到一年,水就没有了,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
张总对李子林这个村主任,竟然和村民罗望子搅在一起很生气,什么立场?什么态度?张总鬼火乱冒:“前些时候地震,也是我磷矿干的?老天爷的事,我管?我管得了?磷矿管?磷矿管得了?简直胡球扯!”
前些时候,刀劈岭发生地震,震级不高,4.0,却把李子林家的瓷砖震落了好多块。好多村民,围在李子林院坝头,七嘴八舌,要李子林拿主意。柳杏珍给李子林吹枕头风,王阴阳来看过,磷矿动了龙脉,不马上收手,还要出大事。一碗水一断水,柳杏珍像是找到了证据,说:“如何,这些,不是征兆?”
李子林端起村主任的架子,心想,你张富贵早不是镇上的主任所长了,未必老子还怕你?于是不软不硬地回答说:“这个,还很难说!事实是,很多村民都来找,要不是做工作,早把磷矿围球了!”
张总把李子林往另一间屋子拉。
罗望子紧跟。
张总止住罗望子,他要单独和李主任说话。
罗望子不干,拿眼睛望李子林。
李子林对罗望子笑,张总要单独谈就单独谈,未必,我会卖了你?
张总把门关上,一脸严肃地对李子林说:“什么意思?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要弯弯绕。是不是要占一点股份?究竟要占多少?还是要进厂务工的名额?要多少?我马上给王董事长打电话请示,事情定下来,我们就去喝酒,吃龙虾。”张总使劲地拍打李子林,浑身上下都是亲热。
李子林不接张总送过来的烟,说:“我就说一碗水。罗望子家的水源断了,一家子,得生活。”
张总不解:“你亲戚?”
李子林:“八辈子都理不上。”
张总说:“这就对了,说你的想法。”
李子林说:“把水给人家找回来。”
张总差一点跳起来:“你李子林还不清楚,那鬼地方,还找得到水源?”
李子林说:“因此,才来找矿上嘛!”
张总火了:“你也像那个农民,要把我们磷矿停了?停得下来?你来停停看!”
李子林话语像棒槌,一字一字在牙上咬:“不停,怕要出事哟!”
李子林特意说到一碗水断水和前些时候的地震,特意提醒说:“村民都在看电视,磷矿干的事情,是破坏生态环境,大家未必不懂,事情反映到中央、省里,未必包裹得住?”
王阴阳说龙脉断了要断子绝孙。李子林没讲龙脉,不干断子绝孙的事情,他说了。
那天,李子林没在磷矿吃龙虾喝泸州老窖,任张总如何拉扯,也没拉扯住。
很快,李子林接到镇政府的电话,要他马上赶到镇政府,麻镇长找。
晚上,大雾笼罩的时候,李子林赶到镇政府。踩着镇政府那嘎吱嘎吱响的木楼梯,李子林爬到麻镇长办公室。
麻镇长像一头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等候着李子林。麻镇长的脸上堆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显然,为了送这些笑容给李子林,用了不少时间进行准备。像猎人,早已瞄准猎物,只要猎物到来,就毫不客气地扣响扳机。
“为了拉王老板到你们刀劈岭开磷矿,老子像龟儿子,陪了人家三个月,喝了多少酒,晓得不?三次输液,两次打针,人家才过来!”一上来,麻镇长就向李子林倒苦水,只差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李子林胆子不小,要组织村民,到中央省上告我?”
李子林的脑壳差点就炸了,话,怎成这个样子了?他想解释,麻镇长不听他解释,手指关节猛烈地敲打着那张犹如文物般的办公桌,发出十分干燥的笑声,那种干燥,是要把大地烤干烤燃的干燥。
“可笑啊!可笑啊!村长告镇长!”麻镇长已经看到李子林急于申辩的情绪,已经看到李子林被自己袭击得手忙脚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麻镇长亲自给李子林倒了一杯水,还特意往里面添加了一点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茶叶。麻镇长要李子林喝水,慢慢喝,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李子林早被麻镇长一上来的枪弹击打得不知所措。他还是很快理清头绪,他得郑重地向麻镇长汇报,关于罗望子家的水源断了,关于那天的地震,还有那尘土飞扬、对刀劈岭开肠破肚的磷矿,都是天大的事情,惹得不好就要出天大的幺蛾子。他首先表明态度:从来没有,也绝对不会!跑到中央省上去告麻镇长,这不是脑壳背后生反骨嘛!这种事情,李子林不干,刀劈岭的人干不来。
麻镇长对李子林这个表态很满意,他掏出烟盒,扔一支给李子林,要他点起,有什么,好好说。
李子林赶紧致歉。一上来,被麻镇长打得晕头转向,竟忘了向镇长敬烟了。
麻镇长大度地吐着烟雾,要李子林不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说正事!
赶紧说正事,一碗水断水了,罗望子一家四口,连煮饭的水都没有了。
麻镇长立马紧追刀劈岭的水窖工程,上面花了大价钱,镇上也没有少花人力物力,大部分地方,自己也去检查过,这户罗望子家,好像没去过,难道你们没干?麻镇长眼里射杀出子弹一样的光芒。
麻镇长追问的水窖工程,是政府考虑到乌蒙山深处一些高度缺水的区域,鼓励村民挖水窖,将房顶水泥硬化。下雨的时候,用屋顶把水收集起来,再引到水窖里存储,慢慢用。
李子林说:“那水,喂猪喂牛喂畜生洗衣服,要得。煮饭,人吃,要不得。”
麻镇长耐着性子探问:“就不能将就?”
李子林说:“那水,不好将就。如果麻镇长不信,什么时候,到刀劈岭来,可以用那水,煮一顿饭菜,让麻镇长尝尝。”
麻镇长的脸拧成一团团疙疙瘩瘩的麻花:“就没有其他办法了?比如,发动人,给他另找水源?”麻镇长尽量以商量的口气。
“哪里找?要找,祖祖辈辈早找过了。”
“那就搬走!”麻镇长一锤定音,似乎早下了这个决心。
“那要多少钱哟!”李子林惊叫。
麻镇长盯着李子林问:“十万?十五万?你给我一个数字。”
一下子,哪里估得出来?李子林毛起胆子说:“少不了二十万吧?”
麻镇长就像等着猎物跳进陷阱的猎手:“给你二十万!项目镇上来做,把罗望子一家搬下山!”
这时,李子林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着了麻镇长的道儿,罗望子愿意搬?搬到哪里去?他家那些耕种的地都搬走?搬得走?都把村民从刀劈岭搬走?你麻镇长有那么多钱那么多项目?
麻镇长虎着脸,要李子林不要把事情扯远了,老天爷的事,往磷矿上扯,就是犯错误。罗望子家,是镇政府给予人文关怀,没有可比性。麻镇长说:“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刀劈岭必须落实好属地责任。大家都有老有少,都还要养家糊口,磷矿停下来,你我都脱不了爪爪!”
“有那么严重?”李子林还要理论。
麻镇长已经很不耐烦,早已失去耐心。他说,他马上给磷矿王董事长打电话,给李子林十个用工名额!不少了!刀劈岭的事情,李子林负责摆平,出了事,拿李子林是问。
李子林哭丧着脸,他不要名额,张总也和他说过,当时他就说,你磷矿能把刀劈岭的男女老幼都招进去?就算能够,整坏了龙脉,王阴阳说,要出大事。王阴阳的话,在刀劈岭,好多人信,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包括柳杏珍。断子绝孙的事,干不得!还有地震,整得瞌睡都睡不着。
麻镇长哪和李子林啰唆这些。
他大怒,拍起桌子,发起猛烈攻击:“李子林,你还是不是党员?你竟然还信神信鬼,你给我说清楚,啥子是龙脉?龙脉在哪里?啥子叫断子绝孙?你究竟是听王阴阳的还是听我的?怪球了!老天爷要地震,关我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