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与
普通的两居室,六张床,铺着纯白的床单,床与床之间用布帘遮挡,像临时搭建的救援棚。屋子里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味道,把光线提亮了一点。
当初建国跟母亲去选布帘,为了省钱,要的都是样品,回家洗洗,跟新的一样。从天花板流泻下来的布帘就如丝瓜茄子的菜地,反正建国看不见,反正建国母亲只要省钱就行。反正来的人图的是便宜,条件好的地方,价钱多出不止一倍。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别挑谁。
盲人按摩一条街如一排扣眼,半扇衣是对面公园的围墙,围墙下面蹲坐着卖苹果、葡萄、地瓜、核桃、大葱大蒜的商贩,每个商贩身边停着半截货车或推车或土篮子,上面挂着一个神器,此起彼伏地喊,辽峰辽峰,特别甜特别甜特别甜。瓦房店苹果,瓦房店苹果,可好吃了可好吃了可好吃了。没上化肥的自家大葱,确绿确绿的,没上化肥的自家大葱,确绿确绿的。那些声音都是菜农自己录的,带着一股生猛的纯天然的肆无忌惮的牛粪味,在初春乍暖还寒的清冽之气里,突兀而强势。
建国手里的李丽珍感觉力道有了微妙变化,不好意思明说,这几天客人是不是挺多的?建国没吱声。李丽珍说,再使点劲,我最近肩膀酸,你好好给我按按。建国含糊地答应,好,手上的力道如棍子东捅一下西捅一下,李丽珍终于不满了,说,你这不是按,像摸似的。建国停下手说,不好意思,你要是不急等我几分钟,我出去一下。李丽珍的头在床上的窟窿里瓮声瓮气,不急。建国往门外走,顺手操起门口的拖把,冲向马路对面的围墙。喇叭里的声音彼此晕染,覆盖成一团黑乎乎的石子往建国身上砸,建国左躲右闪,抡起手里的拖把去砸声音,商贩四处逃窜,一边跑一边喊,瞎子,瞎子又来了。有人上前一把揪住建国的衣领把他甩到马路中间去,建国的脸呛到柏油路上,火辣辣地疼,但拖把还死死地握在手里,他爬起来奔着声音再次发起了猛攻。这回大家绕着弯胡乱冲向神器,去关喇叭,声音骤然停止。建国失去了方向,他站在原地,如手握雷管的战士。
建国与无声的他们对峙了一会儿,人来车往,他知道自己暂时打赢了这场仗。他拎着拖把穿过马路,如拎着一把带血的大刀,心脏跳得厉害。回到按摩室,一共多少步,精准不差。
李丽珍趴在床上等得有些不耐烦,听到建国进屋松了一口气。这回,李丽珍的肉体在建国的手上又变回了肉体,力道、节奏、穴位都恰到好处,刚才是一团棉絮。
李丽珍这回满意了,说,现在这个劲儿正好。建国“嗯”了一声。建国的手虽然恢复了正常,但刚才那一幕就像强盗,一遍遍地强行撞开他的脑子,怎么也挥之不去,这让他的手又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量,仿佛那些人就在他的手里。李丽珍喊,轻一点,太疼了,受不了。建国又“嗯”了一声,一会儿李丽珍又喊,轻点,不行,太疼了,太疼了。
建国在心里骂那些声音,本来是一下一下地按,有点甜有点甜太快了,是四三拍,他刚跟上节奏,确绿确绿的,又变成了四二拍,他的心被不断侵袭的节奏劫持得东倒西歪,被迫往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俯冲,最后歪倒下去。手脚悬空,心脏“当啷”在体外,如一个钟表,嘀答嘀答,把他穿透。那个时候,他恨不得把手上的肉体按出去,按到床底下,按到消失。
那不是一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阳光明媚的时候,建国会偶尔看见一团或几团雾一样的东西,在光的映衬下,如一个鬼魅,诱惑着他往前。哪怕是深渊,他也宁愿一脚踏上去。但没有深渊,什么都没有。他试图上前仔细辨认一下,用手去摸那团东西,以确定自己真的能看到一丝光亮,但它一闪而逝,那一闪也让建国确定它来过,也足够兴奋很久。那个时候,他如一个淘气的孩童,手握网兜胡乱抽打,去捕捞哪怕一丝灵动的模糊的影子。
建国让李丽珍从床上下来,从床下面掏出一把椅子,说,坐着我给你整整。李丽珍把凌乱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把露出肚脐的衣服往下拽了拽,坐在床上找鞋。建国忙蹲下去用手四下划拉,第五下的时候,碰到一只,继续划拉,又三下碰到另一只,他快速把两只拖鞋翻转摆正放在李丽珍的脚下。
李丽珍坐在椅子上,建国把白色的散发着清香的衬布搭在她肩膀上,说,两手交叉放在脑后。李丽珍按照他说的做好,腰如虾米般拱起来。建国说,坐直。李丽珍把腰往上挺了挺。建国说,别紧张啊。李丽珍说,我害怕。他笑了,说,没事,我保证没事。他把两只胳膊伸进李丽珍支起的肘部圈里,他的前面紧紧贴住李丽珍的后背,一边说放松,一边用整个身体猛地把她的身体往上提。李丽珍的屁股被动地抬离椅子,整个身体腾空,发出惊恐的叫声。他说,放松,别紧张,放松,放松,别紧张。他再一用力颠起李丽珍的身体,往上提拉,如震颤一只蝴蝶,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李丽珍随着他每次的颠簸发出深浅不一的尖叫,他说,再来一下,最后一下。李丽珍说,好了,好了吧,好了,我害怕。他说,再来一下,最后一下。他最后使出蛮力猛地上提,两人同时听到“咔”的一声,李丽珍伴随着那个声响身体瘫软下来,他把胳膊从李丽珍的肘弯里退出来,说,听到了吧。
李丽珍说,嗯。
建国说,这就归位了,你的颈椎一直是错位的。李丽珍说,太危险了,刚才我感觉像要死了似的。建国笑着把白色的散发着清香的衬布从李丽珍的肩膀上拿下来说,放心吧,不危险,你就是太紧张了,下次再来就好了。李丽珍说,我再也不来了,太恐怖了,如果刚才你偏离一点,我的脖子就完了。他笑了,说,不可能的,都干十多年了,你的颈椎第四五节错位。还有增生,形成了筋包,如果再不抓紧治,以后就得动手术。李丽珍说,你说得对,我拍了CT,医生跟你说的一样。建国说,你再来四到五次就差不多了。李丽珍不敢相信地问,四到五次就能治好了。建国说,差不多吧。李丽珍说,我不相信。建国说,那你就试试。李丽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床边,从皮兜里翻出手机说,扫码就行吧。建国说,行,五十。李丽珍说,办卡吗?建国说,办。李丽珍问,办卡多钱一次?建国说四百十次。李丽珍说,我办个卡。
建国冲厨房喊母亲,妈,有人办卡。建国母亲慢腾腾地从厨房出来,一边推门一边冲李丽珍微笑,办卡啊。李丽珍说,我办一张十次的卡。建国母亲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夹卡片的本子,从里面抽出一张新卡,一边写上日期一边问,电话多少,叫什么名,我记一下。李丽珍说,我姓李,写李姐就行。建国说,我77年的,你比我大吗,听你声音感觉比我小似的。李丽珍说,真会说话,我比你大多了,我都快五十了。建国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李丽珍说,真不像,长得太年轻了。李丽珍高兴地又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包,走到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说,你家的门坏了吧。建国说,是啊,一直没来得及找人修。建国母亲把卡片本放回床头柜里,送李丽珍出门,看着她的背影说,慢走啊。李丽珍侧身挤出门外。母亲转过身看着叠衬布的建国说,又去找他们了。建国说,不收拾他们不行。建国母亲说,我怎么就听不见那些声音呢,你怎么就那么受不了呢,要是他们打你,吃亏了都不知道是谁打的,你惹那个闲气干吗?建国说,你还向着他们说话,他们那是扰民知道不,我让你去告,你不去,不就得我自己解决吗?建国母亲说,我去找环保局了,他们说是综合执法局管,我去找了,人家又说,他们只管违规摆摊,不管声音的事。我又去找环保局,这回环保局的人说,分贝没超过限度,不算噪音,你说你还让我去哪里找。建国说,以后这个事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能解决,我是个瞎子,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建国母亲说,为什么瞎子就不敢把你怎么样。建国说,我是残疾人,是弱势群体,我把他们打了,监狱都不收,但他们把我打了,我就去他们家蹭饭去。建国母亲说,你太像你爸了,你们爷俩都整不明白,还是老二好,像我。建国说,拉倒吧,我爸被你骂了半辈子,你现在是得病了,没劲儿吵了。建国母亲说,怎么又跟我来劲了呢,你眼神不好,心也完了呗。建国说,如果我不给你们干回去,就得被欺负死。建国母亲说,谁欺负你了,你看看你都硬成什么样了,见谁打谁的主。建国说,快去做饭吧,我饿了,以后要是不能好好说话,就别跟我说话,我想怎么的就怎么的,谁也别管我。
建国母亲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有病。
他躺在床上,四周都已隐去,他飘浮在空气里,如发丝一般轻,又如头颅一样重,他感觉被抛弃的悬空,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但什么也碰触不到。他听到声音,越来越大,他伸手去抓,很多只手接住了他的手,他把它们扔出去,拼命想要抓住那些声音,声音七嘴八舌地立在他的病床两侧,他抓住发出声音的身体,庞大而有温度,他第一次感觉到声音是暖的。他紧紧搂着那些身体,身体弯下腰来对他说着骗人的话,三两个月就好了,安心养病,啥也别想,吃好喝好才能尽快恢复,听话,很快眼睛就能看到了,心情好了病就好了。
他放下心来。他居然轻信了他们的谎话。那些谎话如一双大手,把他散乱四处的一个又一个零件,重新组装成一个躺在纯白床单上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气管里塞着一根管子,氧气如精灵,欢腾着争相往里跳跃,喊他的名字。建国一开始什么也听不到,因为眼睛看不见,他开始启动耳朵,耳朵飞出去,如一个鬼魅灵敏地捕捉一切声响。然后他听到了那些氧气的声音,丝丝绵绵,温柔而湿润,在他的身体里游走,如参观一个又一个景点,在眼睛那里停住了,漆黑一片,氧气没有绕道,继续跳跃着,拉他拽他呼喊他拍打他。他醒过来,医生把氧气瓶撤走,一晃已是半年之后。
时间于他是另一个谎言。他总问今天几号了,亲朋好友你来我往地看望他,说的日期也七上八下。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说,我怎么记得前一次有人告诉我是九号,今天怎么是1号呢,是又一个月了吗?大家缄默。他知道,他被集体架空了。他开始摔东西,只要到他手里的东西,统统摔出去,往空中使劲一扬,扬得放肆又过瘾,他憋得快要疯了。临床发出惊恐的尖叫,他听出来了,声音来自跟他同时倒下去的小张,那个只比他大两岁的25岁的小张,个子很矮,但人小鬼大,总欺负一米八二的他。在周末班组会上,小张口若悬河,能把反的说成正的,外号常有理,关键是他说完之后,让人无从下嘴反驳,明显他已经经过缜密的考量把出口都堵死了,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特工。建国从一开始对小张的敌意到后来的投诚,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最后成了一对高低起伏的死党,只要有小张在,建国就觉得自己的腰杆是硬的,反正什么事,小张都能用嘴把对方干回去。
有一次,建国小张的班组和另一个班组抢一个大活,工段长把工具往地上一扔,大家一哄而上,那个班组的人抢到了又好又新的工具。建国气得直跳脚,小张在一旁冷笑,对建国说,去,把那个袋子给我抢到,建国个大腿长,一个跨步把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袋子握在手里,对方扛着长枪短炮去炉前开干,小张让大家把装备都换好,站成一排,不干活,就是看着对方干。大家对小张已经达到了全然膜拜的程度,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知道好戏即将上演,对方班组一看还有免费的观众干得更加起劲儿了。也就十多分钟,精彩的一幕开始凋零,他们像跳脚的青蛙,被炉前的热火烫得吱哇乱叫,小张一声令下,稍齐,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干活。大家这才知道,小张也忒阴了。班长去找工段长说理,工段长来到炉前一看小张班组手里冤头鳖棒的工具,知道了乌鸦落在黑猪上,都不是好鸟,转身就走。班长知道工段长不会管了,点头哈腰去找小张,小张正带领大家热火朝天汗珠子流得哪都是,甩班长一脸,班长把手里的工具主动呈上,小张朝建国递一眼神,建国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像两国在边境上递交的和平方案。对方拿过袋子呼啦把里面的棉鞋倒在地上,班组的人争抢着开始换鞋,小张对建国说,看到没,治他们不需要体力,需要这,说着拿手指着建国的头。建国一个劲儿地点头,想用头去碰小张的手,小张没给建国机会,迅速把手收回。
从此,小张不仅在建国的班组扬名立万,简直成了整个车间的大魔头,谁看到他都点头致敬一句,张师傅。小张的腰板本来就直,这回如铁板一样坚挺,建国总是以半步之差紧随其后,后来大家就叫建国保镖了。建国感觉不错,虽然保镖是低微的,但小张高啊,能当小张的保镖,暗里就已经说明了自己是有功夫的人。建国最让小张满意的是,建国长得太帅了,1.82米,有腹肌,自来卷,眼窝深陷,高鼻梁,像混血儿。建国和小张出来进去在厂区横晃,建国的劳动服从来都是熨烫得板板正正,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像小女子抹了香水似的。小张看出了大家异样的眼神,对建国说,你真以为自己是凯文·科斯特纳吗?你怎么不穿西装打领带呢。建国脸涨得通红,从那以后,劳动服不一天一洗一熨烫了,换成了两天一洗一熨烫。
现在,大哥小张正躺在建国旁边的病床上,两个人全都是眼睛烧伤,建国把母亲递给他的小米粥扬出去,滴到了小张的脸上,小张被烫得发出了惊叫。建国母亲忙不迭地道歉,小张母亲说没事没事,能理解,孩子们不疯就算好了,他们发点脾气总比憋坏了强。小张去扯眼睛上的纱布,小张母亲用整个身体的力量死死按住小张的手,仿佛按着一处岩浆的爆发,一边按一边大声喊叫,医生,医生,快来啊,快来啊。小张笑了,脸在纱布下面抽搐了几下,说,吵吵什么,你瞎喊啥啊,他们还能把我手捆上啊。母亲说,别动眼睛,万一感染了就完了,你不要命啦。小张说,我早就知道,不可能好了,你们不让我们出院,不是因为眼睛,是在拖时间。
小张母亲说,小点声,就你聪明啊。
建国听得一清二楚,他和小张躺在那里,就像躺在一张张合同之上,签署不了。他们会无限期地躺下去,哪怕屁股上已经开始有了褥疮。两个母亲站在走廊上密谋怎么办,小张母亲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建国母亲面对她站着,小张母亲让她也靠着歇一歇,建国母亲说,晒晒后背,感觉全身上下都要阴湿得起毛了。
小张母亲说,才二十出头就摊上这样的事儿,孩子这辈子是完了,他们塌了,咱们得挺住,不好好给个说法,就不出院,一天这么高的费用,到时候他们受不了就找我们谈了,那时候说什么都好办。建国母亲说,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天太热,褥疮容易得败血症,孩子已经遭了那么大的罪,不能让他们再这样下去了。小张母亲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家最想要什么。
建国母亲说,老二呗,现在送外卖呢,比建国小一岁,对象都相不上,一个男孩要是没学历,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说不上媳妇,我最愁老二了。小张母亲说,那就让他们给你家老二安排工作,这个事不成就不出院。建国母亲问,你家呢,提的什么要求。小张母亲说,钱,就是钱,孩子后半生就是废人了,一家子人养活他,最重要的就是钱。建国母亲长叹一口气说,咱家也没钱,但现在人比钱更重要,否则老二没路啊。小张母亲说,我看你喜欢你家老二是不,这张嘴闭嘴的全是老二。建国母亲说,不是喜欢老二,是老大人家自己考上了技校,老二哪也没考上,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家都是愁差的那一个。小张母亲说,我家更惨,就这一个,翻过来倒过去好赖再没有了,要知道这样,当初怎么的也再生一个,这回好了,彻底秃了。建国母亲说,多一个就操一份心,没完的时候,怎么都是难。小张母亲说,凡事往好了想,人活着不就为儿女那点念想吗?要不活着更没意思了。建国母亲说,听说没孩子的人更痛苦。都痛苦,没有不痛苦的人,小张母亲恨恨地说。建国母亲说,也有不痛苦的人,就是拿痛苦不当回事的人。小张母亲说,那是啥人。建国母亲说,铁人。
建国母亲事后想,那天她说完铁人两个字后,就被铁人附体了。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铁人,以前因为肉太厚被覆盖了,现在成宿隔夜地侍候建国,肉一点点掉下去,就剩铁了。直挺挺地移动到哪里,哪里都觉得凉飕飕地硬,还有一股生猛的铁锈味。
很多夜晚,建国躺在病床上,她躺在地上的行军床上,建国疼得冷汗呻吟,她告诉自己不许哭,那是不能开口的东西。只要哭一次,就会钻进去出不来,就会依赖上瘾,她倒了,建国怎么办,她就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让肉体的疼打败精神的疼,那个哭的闪念就被吓跑了。白天亲朋来探视建国,看到她胳膊上青紫的瘀痕,问她怎么整的。她笑着说,我这老眼昏花笨手笨脚的,不知撞哪了,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建国母亲站在厂长的办公室里,厂长坐在老板椅上,手一指,让她坐下说话,建国母亲说,不用了。厂长只好站起来,因为他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如果不坐下来,就是在俯视他,他只能扬脸向上,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建国母亲对厂长说,听说你们年终要表彰先进,那建国怎么算呢?厂长说,炉前的工人太苦了,他们就是拿命在工作,所以,每年都会向炉前工人倾斜。建国母亲说,他们再辛苦人还好好地活着,咱们孩子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明,这个时候如果不给个说法,让他怎么爬起来。厂长看着建国母亲,明显地消瘦、疲惫、沧桑,但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坚硬。她不哭不闹不悲不切,就是深沉地陈述,目光坚定有力,仿佛要把自己站成一堵墙,谁也跑不出去的决绝。厂长在建国母亲面无表情的神态里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那是专属于母亲的。她手里拎着一个帆布兜子,里面装着建国的片子,那些片子如一张张密码,拿出来让厂长看,有眼部的、胸部的,还有腿部的,像从战场上下来的千疮百孔的士兵,她明知道厂长根本看不懂那些片子,还要细致缜密地一张张地让他看,给他讲哪里出了问题,需要怎么治疗,后遗症是什么,俨然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厂长耐着性子听她没完没了地讲述,有几次都感觉站不住了,心想这个时候电话怎么不响呢,秘书干什么去了,正暗自生闷气呢,电话如一根从天而降的救援绳,在另一端把他拉向天空,厂长嗯嗯啊啊一通,放下电话对建国母亲说,我这边有个会要开,今天就到这里好吗?建国母亲说,人都躺在那里了,还差这一会吗?我等你开完会再说。厂长说,那就再给你十分钟时间行不,我那边真有事,建国母亲从袋子里又抽出一个片子,继续讲。厂长知道,她就是让他难堪,让他闹心,让他愤怒,让他再也不想见到她,就会赶快解决问题把她打发走。厂长不会上那个当,他点起一支烟,慢腾腾地听建国母亲讲着建国的病,直到建国母亲也感觉到累了,收起片子,看着厂长。厂长说,情况我都知道了,别太难过了。建国母亲看着地面数秒,1、2、3、4、5,抬起头,看了一眼厂长,再低头,如一出戏曲,起承转合,不卑不亢,节奏恰到好处。把厂长晃得竟有些愣神。
厂长说,还有什么要求吗?建国母亲说,老大已经是废人了,家里还有个老二,就差一岁,怎么也得让这个家有个走道的,老了也有个依靠。厂长一听,立刻就否了,说,现在钱好说,事难办,尤其是人事上的,那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得找上头,集团公司的一把手放话才能进人。公司有明文规定,工伤多少级怎么赔偿,再多也不可能,一切都是按章办事,不是我一个厂长能办了的。建国母亲说,规定怎么说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孩子23岁人就废了,在你们工厂废的,你也是为人父母的,谁家摊上这样的事,就是天塌地陷,你也是为人父母的,如果你家的孩子摊上了,你怎么办,反正家已经碎了,我就在这等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厂长说,你在威胁我吗,你知道每年公司工伤的有多少人,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建国母亲说,见得多了就当见不着吗?厂长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也需要开会商讨怎么处理你的要求。建国母亲说,多长时间?厂长说,有信了会有人给你打电话。建国母亲说,建国在医院已经躺半年了,他现在又得了褥疮,指不定还有什么事,还请你们多担待。厂长说,医药费还及时吧。建国母亲说,如果不及时,你们还能在这里像没事人似的吗?厂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们尽快给你一个说法。
厂长站在门口看着建国母亲渐去渐远的背影,穿着朴素,头发花白,在长长走廊的深处,如一条移动的铁轨,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沿着那种意味深长的背影更传递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狠劲,这比那种大哭大闹更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让人在心底禁不住产生紧张。
回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建国母亲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床上空无一物,她使劲眨了几下,心仿佛一下子从心口掉了下去,掉进深不见底的地方,她疯了一样冲出门外,一边跑一边喊,医生,医生,顾建国哪去了,顾建国呢,护士小姐听到撕心裂肺的喊声,从护士站往外跑,跟建国母亲撞个满怀,建国母亲死死把住护士的手臂,建国呢,他怎么了,快告诉我,他在哪。护士说,他在里面呢,吓死我了,你抓疼我了。建国母亲松开护士,往屋里冲,看到建国直挺挺地站在屋子里,正手舞足蹈地胡乱比画,嘴里快速地说着什么,建国母亲一步冲上去,抱住建国说,儿子,你怎么在这,你怎么在这。建国迅速转身说,妈,我看到了,我没瞎,妈,我没瞎,我看到东西了。建国母亲脑中第一反应竟然是老二的工作完了,第二反应是太好了,儿子,太好了。她紧紧搂着建国高大的身体,像抱住一根救命的木头。
医生看着他们的一惊一乍,从座位上站起来,对建国母亲说,你们先不要太激动,你儿子所谓的看见了,不是真的看见了,就是一点模糊的光影,建国母亲立刻趴在建国耳边说,别再说你能看见了,别让小张他们听见,要不咱们就不好跟厂子讲条件了。建国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睛又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想要仔细地辨认刚刚似乎出现过的一丝光线,但眼前一片漆黑,他再一次鼓起勇气忐忑地深潜进黑暗里,想要从那里捞出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深里瞅,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愤怒地对着母亲的方向,母亲正跟医生说着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他只想让她闭嘴,他想把她击倒,他想让她消失,他胡乱地抓挠着空气,什么也抓不到,唯有蹲到地上,狠狠砸着地面,所有人扑上去抓他自残的手,建国拼命地挣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建国母亲挽着建国朝病房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地叮嘱,你就跟小张说,医生说刚才出现的是幻觉,听到没有。建国说,别再磨叽了,都说多少遍了,我没聋。建国母亲说,你以后干什么事留个心眼,如果自己想不明白,就等我回来,商量完再做,听到没?建国甩开母亲的手,径直往前大步地走,没几步就哐当撞到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流下来,建国母亲在他身后想,疼了就知道别那么任性了。建国站着不再敢动,建国母亲看着他等了一会儿才移步上前,重新挽住建国的胳膊,这回,建国走路的姿势又变得轻柔起来。
小张母亲看到两个人走进病房,一下子冲过去,关切地问,建国,你真的看到东西了吗?太好了,简直就是奇迹。建国母亲说,怎么可能呢,一只眼睛没了,另一只陷进去那么多,建国出现幻觉了,医生说,这是精神失常的初级反应。小张母亲说,刚才建国自己摸着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给我们都吓傻了,以为佛祖显灵了。建国母亲说,那还不是一股子激劲,傻啦吧唧的,刚才还撞门框上了呢,你看,说完让小张母亲看建国被撞破的前额,小张母亲说,哎呀,这太危险了,要是感染就完了。建国母亲说,可不是嘛,吓死人了。
建国躺在床上,一遍遍温习那道模糊的影子,就像温习重生,他确定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过的,但母亲一说那些话,那些影子就瞬间消失了。那道光影,是他在半年的黑暗时光里,突然出现的最扎心的一根针,把那层深重的黑布呼地一下挑开,哪怕是那么的模糊,但那是光,只要是光,哪怕一丁点,也是全部。
但什么都没了。
晚上,建国和小张聊天,小张说,现在白天黑夜阴天晴天雨天雪天都一样了。建国说,不一样,天气不好,我身体反应可明显了,浑身酸疼。小张说,关键地方好使就行。建国没吱声。小张说,我试了,还行,你呢。建国说,什么。小张说,傻啊,碰过女人没。建国说,没。小张侧身“看”建国,你小子太惨了吧,还没碰过女人就瞎了,那不永远也看不到了吗?建国说,以前下班了就去健身房,寻思找个漂亮的,这回好了,丑八怪都不可能看上我了。小张说,23岁了,还没处过对象,你小子也真是木啊。建国说,家里条件不好,连个房子都没有,还两个大小伙子,吃都费劲,哪有心思处那玩意儿,不就寻思把身体练好,补差嘛。小张说,我跟你说,女人的下面长得像——建国说,别说了,闹心。都硬了。小张说,那还行,咱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啊,要不更没心思活了。建国说,还不如不好使呢,就啥也不想了。小张说,你错了,这种痛苦是还有感觉,要是不好使了,那就是一堆死肉,还割不掉,是闲牌,更可怕。建国说,你多大碰着女人的。小张说,上初中的时候,我给一个女生写字条约她去我家后院的草垛看星星,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答应了。我准备了一个手电筒,我先看她的,那天星星很多,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裙子,躺在草垛上,像贴在上面的画,如一个仙女,她闭上眼睛,我打开手电筒,探宝一样,一层层打开,我闻到了草垛发出的粗野味道。然后她看我的,我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如一个卫兵,啥也没干,因为不知道怎么整,再说吓都吓死了,就是直挺挺地站着,然后我撒了一泡尿。她羡慕地看着我说,也想尿,然后从草垛上爬起来,蹲在地上也尿了一泡。你说奇怪不,这么多年,我记不住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了,但我记住了她尿的形状,是一只老虎,她尿得那么庞大。建国说,你真行,从小就那么邪性。小张说,现在想,真挺感谢那个女生的,她脸圆圆的,挺白净,眼睛贼大,她把眼睛凑近它,环视一周,捂着嘴笑,说真难看。我说,你的也难看,她说,是吗,为什么都那么难看呢。我说,不知道。真那么难看吗,建国问。小张说,现在看也不那么难看了,也许是审丑疲劳了。你整过多少女人啊。小张说,没数过,都不是我主动的,真的。建国说,这个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你那脑子谁能玩过你啊,再说了,你的嘴叭叭的,一般女人都得晕。小张说,也不是,就是要掌握一个节奏,那个节奏就像弹钢琴,高低起伏才能旋律优美,女人就像一架钢琴,需要弹,轻重缓急,懂吗?建国说,不懂,你教教我呗。小张,那不是教的,是天赋。建国说,你的意思我这辈子是完了呗,还弹呢,这回连手都没了。小张说,别那么想,想象有时候比看到更迷人。建国说,你把我毁了,告诉我难看。小张说,我骗你呢,怕你想得太厉害了,给你压一压,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像百合花。建国说,我想也是,要不怎么全都那么稀罕呢。
出院那天,小张和建国已经能用盲人手机溜溜地互相发微信玩了,护士说,你们的耳朵真好使,我听就像小鸟叫,建国说,那是正常音速的16倍,你们听着当然像鸟叫了。护士笑。小张母亲说,建国啊,你俩就是难兄难弟了,以后有什么事,互相通个气,也有个照应。建国母亲说,那是一定的,他俩的赔偿还得盯住啊,一起找,力量大,虽然有规定,但规定什么时候下来就不好说了。小张母亲说,是啊,以后咱们一起去找。建国母亲说,还是别一起去,让人反感,像群殴似的,咱们要一个一个击破,让他们不胜其烦,就会想办法早点把我们打发解决了。小张母亲说,你说得对,咱俩错开行动,让他们一天不得清闲。建国母亲对建国说,快走吧,车在外面等着呢。
建国父亲和老二站在车旁边急不可耐地左右张望,看到建国母亲拉着建国的胳膊走出来,急急地抢过他们手里的包裹,建国父亲说,怎么这么长时间,求人家的车不知道吗?建国母亲像没有听到一样。对建国说,你坐前面。把建国塞到前座上,自己跳到后面。建国父亲说,医生怎么说的,两个人像没有听到。老二说,妈,我哥今晚跟我睡吧,我好照顾他。建国说,我不用任何人照顾,我自己的家能整明白。建国母亲说,他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回到家,把东西安顿好,建国母亲说,今晚咱们不做饭了,去饭店吃,庆祝建国出院,在吃饭之前,我们先开个会,建国母亲像主持人又像决策者,她说,今天不是胜利日,战役才刚刚开始,建国的赔偿,老二的工作,是咱们家今后能不能过好的关键,要想打好这一仗,我们要精诚团结,老顾你负责买菜做饭,老二你送完外卖回来就别去打球了,给你爸打下手,我和你哥主要就是去跑厂子,我们得盯住,万一这拨领导有什么变动,他们答应我们的事,下一任就有可能不认账了,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得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问题解决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建国,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的眼睛能看到光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是一级残了,要是降下来,钱少了不说,老二的工作就没望了。老二一下子握住建国的手说,哥,我以后能不能有一份保障的工作就看你了,有正式工作才能找到媳妇,我这送外卖的谁能看上啊。建国把手从老二的手心里抽出说,放心吧,我就能看到一点影,还得是在阳光充足的地方,阴天还是啥也看不见,我会装,我本来就是一个瞎子。
老二说,别那么说,哥,你不是瞎子,是盲人。建国说,有啥区别啊。老二说,当然有区别了,瞎子是骂人的话。建国腾的一下从座位上起来,要回自己的屋,一脚踩到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裹上,整个身体横着倾斜出去,撞到冰箱上,老二冲过去扶住他,建国站稳,把脚下的包裹踢飞出去,一边踢一边大声喊,以后地上别乱放东西。建国父亲说,这有病还有理了,谁欠你的啊,给谁听呢,这个家咱们还成受气的了。建国母亲说,住嘴吧,都到啥时候了,一点当爹的样儿都没有,你跟他一般见识啊。建国父亲说,这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这家还有个好。建国摸着回到自己的屋,用力把门关紧,他听到了父亲的话,把身下的床单抽出来,一条条地撕碎。他听着哗哗撕破的声音,他开始摸索着屋子里所有能碰触到的东西,砸向虚无。那些东西发出不同的声响,他感觉很好听,他如一个指挥家,他仿佛听到恢宏的音乐从他的指缝间奔涌出去,家里人听到动静,跑过去推他的门,发现已经关死了。无论他们怎么敲门,建国都跟那些声音在一起,中间合着擂门的咣咣声,如鼓点。他躺在床上,在那种声音里似乎真的看见了什么,光来了,他长出了翅膀,飞了起来,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做梦是上帝恩赐给人类最珍贵美妙的礼物,他在那些白日梦里,听着那些声音,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跟这个世界还有关系。他们彼此撞击,他对那些声音说,不要停,永远不要停。
建国每天和母亲穿着最破的衣服去厂子谈条件,厂长事情很多,他们不着急,就坐在厂长的办公室里等。中午,两个人从布兜里拿出馒头和白开水吃上一顿,下班了,两人跟大家一起往外走。建国母亲对建国说,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要有牺牲的准备,你要是迷糊了,就躺沙发上,没事,不用硬挺着,也不丢人,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的,你是工伤,残疾了,他们只能哄着你,不可能来硬的,他们比你怕事大。建国说,我的腰都要坐断了,我真是挺不住了,我腿上的钢钉什么时候能拿出来啊,我感觉像生锈了似的。建国母亲说,一直到他们生锈了就好了。建国说,啥时候是个头啊。母亲说,早晚有头。
厂长对秘书说,以后不让建国和母亲到办公室坐着等了,让他们去小会议室等,秘书把话传达出来。建国母亲说,不用去会议室了,我们就在门口站着就行。秘书说,厂长办公室人来人往的,你们站在门口不合适。建国母亲说,老百姓的时间也是时间,你以为我们愿意天天来这等啊。秘书看了建国母亲一眼,去找厂长。厂长说,站门口像要饭似的,太不好看了,还是让他们进屋来吧。秘书把建国和母亲又让进屋子里。厂长说,你们在这也坐了好几个月了,告诉你们回家等信,就是不听,你说总公司那边不得有个时间流程吗,你们在这里等一点意义都没有,建国身体还需要休息。建国母亲说,我们不怕苦,就是怕活不起,孩子这么年轻就毁了,以后怎么活,你们将心比心,要是你家的孩子摊上这样的事,你们怎么办。厂长立刻说,好了,行,这样,我马上让下边的人去总公司催一下,你们要是愿意在这等就等吧。
建国母亲用手碰了建国一下,建国两腿一伸,躺倒在沙发上,建国母亲说,建国现在腿上还有钢钉没拿出来呢,你们忍心吗,如果是你的孩子——厂长转身而出,逃难一样,他再也不想听到建国母亲说,如果是你家孩子这样的话了,他一边走一边给秘书打电话,把手头的工作都放下,赶快去办建国的事。
建国的眼睛最后换了一套房子,十多万块钱,外加老二的全民工。那天,建国母亲把亲戚找来摆了一大桌。建国说,现在房子也有了,咱们就把两个房子换成一套大的吧。建国母亲说,还不如把单位给的那一套租出去,把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卖了,贷款买个大的,用租金还贷款,这样房子还没丢,又住上了大房子。建国说,就这么办。大家纷纷送上祝福敬建国酒,说建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然这是一个坏事,但建国解决了全家最重要的两件大事,功不可没,建国用饮料代酒,频频去上厕所,不胜其烦,好几次差一点滑倒,在心里骂,却不知道骂谁。那天吃饭的时候,建国坐在饭桌的一头,像领导,父母在一侧,老二在另一侧,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变过。
建国成天在家躺着,除了玩手机不知道干什么,他去了一个盲人交友平台,那里都是说鸟语的人,建国发现自己是最弱的,人家都能听到超过常人64倍的语速,他只能听懂16倍的,当然他们都是资深盲人,盲龄也大建国很多。建国感觉自己突然间缩成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啥也不懂,连文都不会,大家在平台里说按摩的事,那些术语如同天文,这让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小点,像鸟屎一样的小黑点。
去省城盲人学校,是母亲的主意,母亲对建国说,你还这么年轻,不能天天躺在家里啥也不干,那不待傻了吗。建国父亲忙附和,快去快去,快点让他出去干点事吧,这成天在家,都要把人整疯了。
建国玩手机玩腻了就去拖地,把屋里的东西撞得叮咣乱响,东倒西歪,把灰尘推到边角,再推回来,把地拖得如泳池跑道,建国父亲一开始好言相劝,说家里的活不用你干,你就好好待着就行,建国说,我不是死人。建国父亲与建国多次商讨未果之后,有一天没绷住,一下子冲口而出,你个瞎鬼。建国手里的拖布如钉子扎进瓷砖,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场,好久,那双瞎眼里流下两行泪水。他没有用手去擦,他想让空气风干,他更加疯狂地在房间里跑动,他听到那些被撞的声音,如儿时的游乐场。建国父亲上前去抢建国手里的拖布,建国把拖布抡起来,脏水洒了建国父亲一身,建国母亲看着两人的对峙,喊,顾大宝,你住手。建国父亲回到自己的屋里,把门狠狠地关上,对建国母亲说,上辈子造孽了,这辈子遭这个窝囊罪。建国母亲说,瞎鬼也是你造的。顾大宝长叹一声,点起一支烟站在窗前,抽上几口,看着烟头在手指上发出的烟雾,让烟头的灼热逼近完整的窗帘,猛地戳上去烧出一个洞,他看着那个洞,再狠狠地抽上几口,按灭在烟灰缸里,从此,建国拖地,他就穿衣服出门,眼不见心不烦,建国半夜起来拖地,他就用被子蒙住头。他恨建国母亲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心里还是不停地骂着瞎鬼。
建国母亲给建国收拾行李,顾大宝说,只要他不霍霍这个家,去哪都行。建国母亲说,我也快受不了了。建国说,太好了,我都要憋死了,再待着我就得跳楼。建国母亲说,去吧,多钱都给你拿,再不学点东西干点事,你也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全家人送建国去省城的盲校,像送孩子去上幼儿园一样,带着被子暖壶电脑,整整五大包东西,建国母亲给建国偷偷塞了一些零钱,说,万一有什么事打点用。顾大宝说,别乱给,看准了真有用的,别傻啦吧唧的。建国母亲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建国说,我说不让他来送,你们偏让他来,他能说出啥好话啊。顾大宝说,告诉你都是好话,不听拉倒。建国说,赶快都走吧,我自己能行。老二说,哥,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时间过来。建国说,能有啥事啊,都是一群瞎子。
盲校发的书有几大麻袋那么多,全是盲文。反正是工伤,一切都报销,还有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建国在班里一下子成为一个牛逼的人,那些天生盲的、出车祸盲的,吃饭都成问题,哪像建国可以大口吃肉、大声说话。
宿舍一共八个人,建国可以用钱摆平其他七个人给他打饭,倒洗脚水,当然还有一遍遍地教他按摩,建国的学业突飞猛进,有一天,班主任悄声对建国说,校长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建国拄着盲杖摸索过去,校长说,有人举报你,说带着工资学按摩,你们单位来人了,要停发你的工资。
建国愣在当场,校长已经出去了,他还站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回到宿舍,大家都用64倍的语速说话,他什么也听不懂,以前他可以要求他们用16倍的语速说话,现在他默默地爬上床,缩进被子里,把屋子里的七个人挨个想了一遍,然后把心门訇的一下关死。
建国开始学着沉默,他发现自从盲了以后,自己骤然间变成了碎嘴子,嘴仿佛决堤了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外冒话,只有嘴不停地说话,他才确定自己还活着。只有通过自己和他人发出的声音才能找到方向,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但那天之后,建国开始痛恨声音。因为沉默,班里仅有的几个女生都被别人瓜分去了,有的还被反复瓜分好几次,建国更加自卑了,心想在这里自己1.82米,有腹肌,高鼻梁,自来卷,都是没有用的,能听懂64倍语速、按摩厉害才能被爱慕,一想到这,眼泪差一点流下来。
磕磕绊绊学了三年,虽然成绩是倒数几名,建国总算如期毕业了,拿着证书,建国对母亲说,想开个按摩店。建国母亲说,离那个还远着呢,你们老师跟我说了,要想开店得有真功夫,可不是学的那点纸上皮毛,还得拜师傅,得有真才实学才行。
建国说,去哪里拜师傅呢。建国母亲说,我都打听完了,只有一个人能当你师傅,因为开店的许可证他发,他是盲人按摩协会会长,以前是一个外科医生,因为晚上喝酒,走路掉沟里了,摔成了瞎子,他有医生的底子,所以很快成为按摩的高手。建国说,那人家能轻易收我当徒弟吗。建国母亲说,当然不能,需要备礼才行。
正式收徒那天,建国吓了一大跳,一屋子满满登登,男女老少盲的不盲的都有,哪里像母亲说的那么艰难。后来,建国明白了,师傅是见礼就收,然后自动淘汰,反正坚持下来的没有几个。
建国这回学精了,少说话多忙乎,果然吸引了一起学习的大胖,建国第一次摸到大胖肥硕的身体时,吓了一跳,腰板从左到右,别人两把就到头了,大胖第五把才摸到边。师傅说,像大胖这样的身体,虽然吃劲,但也不能蛮按,要会用巧劲儿,否则把自己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胖从床上下来,没站稳,身体靠在了建国身上,建国慌忙用手扶住了她。大胖比建国大一岁,是明眼人,家是农村的,结婚被家暴,不几个月就离了。明眼人告诉建国,大胖喜欢你呢,总愿意往你身上贴。建国才知道,身边总是站着个人,看来那天大胖从床上下来歪倒也是有意的了,建国心里开心,虽然大胖肉太多了,但摸着也舒服,一片片的,像棉花地,有种漫无边际的温柔,大胖性格极好,好像她的脾气都被肉包裹住了,发不出去。
建国从没真正碰过女人,学按摩第一次给女人按摩,就是大胖,大家上课互相按,体会手感,建国不知道眼前是个女人,上去一摸,两团软软的东西,建国吓得后退一步,明眼人笑得前仰后合,大胖也抿嘴笑,建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胖身上的穴位,大胖说,使点劲儿啊,建国说,我使劲了啊。大胖抬头一看,建国脸颊上都是汗,胸前衣襟更是湿了一大片。
大胖一个人租破房子,自己带饭,中午悄悄跟建国说,别跟他们一起叫外卖了,我从家里给你带饭,建国说,太好了,我早就不愿意吃饭店里的味儿了,油太大不说,总感觉没有家里的香。建国吃完大胖带来的饭,给大胖用微信发过去50块钱,大胖说,啥。建国说,饭钱。大胖说,不要钱。建国说,我是有工资的人,你哪来的钱,快收下吧。大胖说,10块就够了。建国说,25吧,算两天的。大胖说,那我还赚了啊。建国说,你还付出时间和劳动了呢,都得算钱。那一刻,大胖觉得建国是一个好人。
吃着大胖做的饭的第二个月的某一个周五,下课间歇,建国给大胖偷摸发微信,说,明天休息,来我家吃饭啊,我妈包饺子可好吃了。大胖说,好啊,你家里人会喜欢我吗。建国说,放心吧,他们早就知道你了,他们欢迎你去。
大胖买了一兜苹果在楼下等建国,建国让老二下去接,老二看到大胖的一瞬,心想,多亏我哥看不见。一家人对大胖最满意的就是,大胖是明眼人,没啥毛病,虽然是离婚的,但这个时候,根本顾不上挑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建国一边吃饭一边叮嘱老二和母亲给大胖夹菜,大胖说,我碗里的还没吃完呢,不用夹了,真不用夹了,但建国一个劲地催,大胖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吃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饭。老二心想,这一般家还养活不起呢。
吃完了饭,建国父母和老二八爪鱼一样各自隐遁自己的屋里,厅里只留下建国和大胖吃水果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大胖没有提出要走,建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害怕轻易出口,大胖生气。最后还是大胖主动开口说,建国我今晚住哪。
建国一下腰板挺溜直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住我的屋,我住厅里沙发,你看行不,这么晚了,我眼睛看不见,也不能送你。你要是非要回去的话,就让老二送也行。
大胖说,哪好意思麻烦别人啊,那我就不走了,你家人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建国说,不能不能,我妈一早就把床单给换了,你放心,都是干净的。大胖说,我不挑,我啥也不挑,总比我那地方强。
建国说,那时间不早了,你洗个澡就睡吧。大胖说,我啥也没带,怎么洗啊。建国说,我有睡衣,也是洗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就对付着穿一下。大胖说,好。
大胖洗完澡,躺在建国宽大的双人床上,听着建国的洗澡声,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碰男人了,她怎么好意思让建国住沙发呢。
建国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唱歌,眼睛没坏的时候,建国在厂里年终联欢晚会上,是男中音,他天生有一副带着磁性的好嗓子,可惜烧伤割断气管,让一切都没了,现在,他哼着粗细不均的调子,如一把生锈的弦在老琴上游走,一会儿上来,一会儿掉下去,但大胖觉得好听。
建国穿好睡衣,端着凉白开给大胖送去,问大胖还有什么事吗。大胖说,我一个人住害怕,你家后面这个平台让人感觉怪吓人的。建国把窗帘拉严,说,这回没事了,你不用害怕,我就在厅里,有什么事,你喊我,我能听见。
大胖说,你别去沙发上睡了,在这陪我吧。
建国紧张地直搓手,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大胖说,你不进来,他们也都会以为你进来了。建国说,不能,咱家人不会那么想的。大胖说,谁都会那么想的。建国说,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就是觉得大周末的,你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太可怜了,没敢想别的。大胖说,来都来了,就别说那些了,快上床睡觉吧。一边说一边去拉建国的手。
大胖是建国的第一个女人。建国一直感觉女人像神秘的城堡,她们月月会流血,会从身体里掉出一个那么大的东西,仿佛能上天入地,他感到女人既神秘又强悍无比,所以,他才要练出腹肌才敢敲门,他要在她们强劲的时候接得住,在她们倒下的时候更接得住,只有那样他才有安全感,现在一切都消失了,腹肌没了,脂肪趁机潜入,他顽强抵抗,摸着墙壁站着推手锻炼,他要保持后背的峻拔,这是他可以掌握的东西。
大胖拿着建国的手移向自己的身体,告诉他,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建国双手如捧着珍宝一样摩挲,仿佛端详。大胖说,别紧张。
建国浑身冒汗,像在大雨里奔跑,被什么绊倒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大胖说,你就是太紧张了。建国说,我闻到一股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晒出青草的清香,你真香。大胖笑得在床上直打滚。建国说,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大胖说,刚才声比这大,你怎么不说呢。建国说,刚才谁发出声音了,我怎么没听到呢。
大胖说,你。
建国一夜没怎么睡,总在想,我这就有女人了,他试图仔细辨别大胖发出的均匀呼吸,那是甜味,他确定,但就是感觉这一切来得过于突兀和草率了,大胖明显的有经验和放得开,把他二十三年的身体撕裂成一截一截的,甩得哪哪都是,天花板上,窗帘上,五斗橱柜上,枕头上,他觉得自己从此不再那么严密完整,如一个密封多年罐子被撬开漏气了,这让他又产生了一丝丝的怨恨,被一个如此庞大的躯体伤害了。
胡思乱想到天蒙蒙亮,大胖去试探建国,建国这回有了点经验,没再笨拙得完全掌握不了节奏,但基本也是无疾而终,大胖安慰建国,时间长就好了。建国把屋子里散乱的自己迅速收罗到一起,站了起来,对大胖说,快起来吧,人家都起来了,咱俩在屋里不好。
大胖说,干都干了,就别装相了。建国一边穿衣服一边可怜自己,如果自己眼睛没瞎,根本不会找大胖这样的二手粗俗女人,一想到这,建国的手更加迅速地动作,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屋子,仿佛逃离一个作案现场。
打开门,建国听到父母和老二都已经在厨房忙乎了,他摸着墙壁往前移动,听到父亲正大声武气地说,不让人睡觉了。建国母亲和老二没吱声。建国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热到脚后跟,他探出身子喊,老二,把我的水杯给我拿一下。自从老二当上了全民工,相亲的机会越来越多,母亲告诉他,咱家穷,主要看条件和人品,能守住家就行,长啥样不重要,不当饭吃。老二听话,相来相去,第一句话就告诉人家没啥钱,但有力气,天天去灯光球场打篮球,家务活全包,如果跟我,就负责把孩子整好,守着家别到处乱跑就行。一般女孩一听这话,转身就走,感觉像在做生意,一点不浪漫。老二总是把女孩约到球场见面,一是让人家看看他的风采,主要是为了省钱,女孩站在风里看了半天,也累了饿了,迟迟不见老二约饭,就知道是个抠门,回去找介绍人说,啥人啊。介绍人说,这是过日子的好男人。回头去跟老二母亲说,你儿子也太不会来事了,第一次见面怎么也得去吃个饭,找个喝咖啡的地儿。母亲说,咱家人都实惠,不会整那些,我家老二从不下饭店,天天带饭盒,估计他都不知道去哪吃,更别提咖啡厅了。咱们就想找个本分过日子的人,太好的咱也养不住。吃饭的时候,建国听老二的相亲记,心里如风箱般来回叹息,当初他去健身房,多少女孩借着咨询怎么把臀练翘、把大腿练细,往自己身边黏糊,建国都爱理不理,对于女人,建国有自己的理想,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就像大家说的,见到就知道了,可惜,还没等见到,人就瞎了。
大胖正式入驻建国的大床,每天跟建国出双入对去学按摩,完事再一起回家,有饭吃,大胖很满足,建国母亲看着大胖180多斤的体重,让这个家一下子变小不少,出来进去总感觉喘不过气。但她总劝自己,建国那样的能找个明眼人,就是老天有眼,要不两个瞎子怎么活,他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呢,一想到这,再看大胖,就顺气一点。有一次,建国让大胖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用手去一寸寸地丈量,在心里给大胖画了一张像,等到那个完整的图像在建国的脑中浮现出来,建国就告诉自己,从此,他只在乎大胖一个地方,眼睛。
建国会反复摸着大胖的眼睛,那凸起的眼球,让他惊悸又兴奋,再摸自己,深凹下去的一片空荡。建国母亲去找厂长要给建国安装假眼,厂长答应了,但只同意一人陪同建国去上海安装,建国母亲掂量来掂量去,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谁陪建国去。她就又去找厂长说,建国那么高的个子,我一个人整不了,能不能再给个名额,让他爸也跟着去,好有个照应,如果你们实在不同意,他爸也得去,就得自费,上海一天的费用那么大,这个家承受不起啊。厂长看着建国母亲花白的头发,想了一会儿说,那就去吧,只能两个人,不能再多了。
建国母亲开心地回来,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但建国乐不起来,他想让大胖去,他不喜欢父亲总骂他瞎鬼。但顾大宝不会答应,顾大宝一听说要去上海治病,第一个表态他今生还没去过上海呢,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瞧瞧上海长啥样。建国就没法再说什么了。现在,如果父母带建国去上海,大胖和老二在家住明显不适合,大胖的出租房也退掉了,不可能因为这个事再重新租一个,租房子的钱也得建国出,自从大胖搬进来住,建国不让大胖花一分钱,哪怕是坐公交车的两块钱,建国都从微信转给她。因此大胖对建国死心塌地。建国不好意思主动说让大胖自费去上海,家里的钱都在母亲那里把着,他害怕自己贸然提出,母亲不答应,大胖无法摆放。大胖想去,一个劲地看建国,建国如黑洞的两只眼睛看着前方。大胖用脚蹭建国,建国去抓大胖的腿。
建国母亲问大胖,你去过上海没。大胖说,咱家是农村的,最远就是来这里了,我连真的飞机长啥样都没看过。大胖的意思很明显了,下句就是要是能坐上飞机就好了。建国母亲说,去上海咱们是去治病不是去玩,能省就省,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好,可能还很苦,大胖说,我不怕苦,我照顾建国,你和叔多出去走走看看。建国母亲说,那不可能,咱们不可能分开,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还带着建国,我们必须一直在一起。
建国听不下去了,说,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四个去,多出来那个人咱们自己拿费用。大胖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建国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这么定了。大胖抬起头看建国,把身体靠向他。建国说,这回高兴了吧。大胖说,嗯。建国父亲一直闷声不说话。
四个人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提前五个小时到了机场,就害怕赶不上飞机。候机的时候,建国父亲拿着飞机票反复去问自己的票站在那里有没有错,在确定了多次之后,才放下心来安心地等待。大胖带着建国在机场溜达,看看这,摸摸那,建国一再叮嘱只准看不准买,大胖说,放心吧,我都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买啥啊。建国说,要是没有我,你今生可能都坐不上飞机,大胖说,我也没想到咱俩这才处几天啊,就能跟你借光坐飞机了。建国说,他们都是跟我借的光,老二处个银行的对象,要是以前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老二说,人家对他还挺满意。大胖说,那不是挺好吗。建国说,好个屁,老二有啥啊,借我光整个全民工,还是个臭工人,人家坐机关的能看上他,指不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问题。大胖说,你也别那样想,老二长得好看,能补不少。建国说,咱家我最好看,老二才一米七多一点,跟我比就是二等残废。大胖说,你家人长得都好看。建国甩掉大胖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直杵杵地撞到一个老外身上,大胖吓得大气不敢出,老外看着两眼空洞的建国点点头又摇摇头走了。大胖上前一把拉住建国的胳膊说,你刚才撞到一个外国人,比你还高半头呢,吓死我了。建国说,吓啥,我又没把他撞坏。大胖说,你怎么生气了呢,我也没说啥啊。建国说,啥也不懂,快往回走吧,一会儿找不到人就完了。大胖说,不能,我们一共才走出十来步,一回头就能看见我姨和我叔了。
建国坐在飞机上听着父母和大胖说着窗外的风啊、树啊、云啊,他只能用手去摸座椅、安全带、小茶几,还有免费的画报,一会儿空中小姐推车送餐,他小声告诉大胖,免费喝的,随便要,你挨个尝尝,把大胖撑得直上卫生间,他自己也去了五六次,每次去卫生间,都是顾大宝带着建国去,顾大宝耐性出奇的好,时间长了建国消停了,还主动问建国要不要去卫生间,这难得的温柔让建国感动,直到最后一次顾大宝踩到一个乘客的脚,那个女人发出刺耳的惊叫,把建国吓得浑身一哆嗦,他才知道,顾大宝为何总愿意去卫生间了,他喜欢出来进去的那种感觉,踩着松软的地毯,走在长长的飞机廊道上,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像走T台。
开了两个房间,紧挨的,顾大宝再也不骂建国瞎鬼了,总去建国房间嘘寒问暖,建国有点不适应。每次门一响,第一反应就是大胖有没有把衣服穿整齐,大胖说,穿好了,去开门吧,把顾大宝让进房间,看到他手里拎着的早餐和水果,大胖笑得合不拢嘴。顾大宝问他们睡得怎么样,还想吃什么他去买,建国好像今生第一次感受到父爱,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大胖也一个劲儿地说谢谢,顾大宝说,一家人谢啥,这不是应该的吗,到老了借建国光来这么好的地方,住这么好的酒店,这辈子没白活,建国刚刚兴奋起来的被宠爱的感觉立刻降温下去,原来如此,建国把手上吃了一半的苹果放下,屁股搭住床沿儿不说话。顾大宝跟大胖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几句,感觉无趣,告辞出去。大胖大大咧咧没有看出建国的异样,大口大口吃着建国剩下的一半苹果说,真好吃。建国说,你就知道吃,快收拾吧,几点了,去医院得排号,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看上呢。大胖忙紧咬几口苹果,又把核上的肉啃了几下,扔进垃圾桶里,冲进卫生间。
建国五点就已经醒了,早把自己打理好,头天晚上无论几点睡觉,建国都是五点起,雷打不动,就好像有一只手到那个时候,把他捅醒,有时候实在太困了,他会醒来上个卫生间,喝点水,再睡一会儿,但那样的时候很少,自从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建国变得异常敏锐,那种敏锐甚至是凶狠的,如一只狼,对外界的任何声响都能一下子摄入,一声叹息,一个呼吸,他都能感觉得到。这让他总是胡思乱想,他想让自己停下来,但想法念头如脱缰的野马怎么追也追不上,怎么按也按不住,思绪拼命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狂奔,他在马背上,被颠簸得七荤八素,那些细节被他反复描摹,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还配上了画外音,他在里面遨游,很多时候,他甚至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反正一切都需要想象。
四个人去医院,两班倒,两人一组排队叫号,得等半个月才能看上病。建国母亲说,这回咱们有的是时间可以逛逛大上海了,但到哪里去谁也不知道,而且除了看病住宿吃饭,其他费用都是自费,建国说,我想到一个办法,玩了还不花钱,大家一起看着他,建国说,咱们就坐公交车,想什么时候下车就什么时候下车,然后沿着马路边走,走累了就坐马路牙子上吃点干粮,看到免费的公园就进,这不就是逛上海了吗?建国的这个想法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尤其是顾大宝在家的时候,天天去免费公园跳交际舞,一根冰棍都舍不得给老太太买,兜里一分钱不揣,拿个老年公交卡,布兜子里面装上水、坐垫和卫生纸,这也是建国母亲同意他去跳舞的原因,知道啥事也出不了。顾大宝一听这个建议,第一个拍手说好,夸他聪明,建国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重视与肯定了,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长高了一点。
四个人两个双肩包,沿着上海大街溜弯,太热了就去有空调的商场坐在凳子上补给,吃饱了喝足了继续上路。一路上,发出尖叫最多的就是大胖,真是年轻啊,看什么都兴奋,把建国的胳膊抓得生疼,建国让她仔细描述发出尖叫东西的样子,建国想上前摸,建国母亲说,千万别碰,不一定多钱呢,咱们可赔不起,建国缩回自己的手,并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很多时候,大胖指着远处说那有个公园,没有门,快去看看,等到近前一看根本不是公园,就是一个休闲区。大胖说,上海真美啊,街道都像公园似的。建国说,都拍下来,能拍多少拍多少,等到咱们老了,留着没事看。顾大宝看着建国母亲说,崔英梅,我给你照,快摆个姿势。崔英梅说,多大岁数了还照相,到时候都没时间撕。顾大宝说,说的是什么话呢,转身对大胖说,来,给我和你姨拍点合影,回家找一个好的放大摆家里,咱们那个时候不兴结婚照,就拿这个当结婚照了,这回崔英梅没提反对意见,反而主动走过去站在顾大宝身边,顾大宝看了一眼崔英梅,把手搂在了她的肩膀上。大胖说,再靠近一点,别那么拘谨,放松一点,叔,你的帽子歪了。
没想到看病异常顺利,大胖看着建国的假眼跟真的一样,高兴地跳起来,建国让大胖反复描述假眼的样子,大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找不出什么词,最后说,就是跟真的一样。建国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去,好像坐进了眼睛里。
从上海回来,建国感觉不那么自卑了,最起码他看起来应该不那么骇人了,那两个黑乎乎翻着白肉的地方,现在安装了两个跟真的一样的眼睛,建国好像一下子有了动力,他对大胖说,咱俩也开个按摩店吧,先不求赚多钱,不赔就行。大胖说,那我就是老板娘啦。
按摩店的名称就叫建国按摩,第一个进店的顾客,建国紧张得全身冒汗,正常按一个小时,建国给人家按了两个小时,如果对方不提出要回家给老人做饭了,他还会一直按下去,那个人不经意地对建国说了一句,你按得真好,建国说,真的吗,你还会再来吗,你什么时候来,我还给你多按,你想按多长时间都行,那个人看着建国手足无措的样子,笑了说,刚开店吧,老弟,自信点,你没问题的。建国说,太谢谢你了,真的,太谢谢你了,你是个好人。那个人说,你也是。问建国,办卡吗。建国说,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整卡,等到你下次来一定给你办上。那个人说,好,我下周还是这个时间来。建国说,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送走了客人,建国和大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建国说,你听到没,他说我按得好,说下周还来,我们成功了。大胖说,你本来就没问题嘛,你一定行的。建国说,快躺床上去,我给你按,你看看哪个地方不好,及时告诉我。
大胖说,你不歇一会儿啊,累了那么长时间。建国说,我一点不累,感觉全身都是劲儿没处使。
建国没想到第一个月就赚了钱,虽然不多,但比预想的好太多了。当初全家人对建国开店持不同意见,顾大宝和老二不同意开店,害怕投进去几万块钱捞不回来,也害怕建国的体力跟不上,只有崔英梅同意,理由是干点事这个人就是活的,要不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现在大家吃完饭围着餐桌算账数钱,反复核对生怕没赚算赚了,空欢喜一场,大胖说,我都算十多遍了,去掉房租、煤气水电、卫生纸、洗衣液、酒精,还有咱们的吃喝,真赚了,赚了一千多,你们怎么不相信我呢。建国说,再想,看看还有什么没想到没算进去的。大胖说,我困了,明天还要按摩呢,我先睡了,建国这才把大家放了说,那就睡觉吧,不知不觉这个家已经是建国说了算了。
现在建国开了店,崔英梅在店里给建国和大胖做一日三餐,顾大宝还是去跳交际舞,完事去店里吃饭,一家四口分两拨,顾大宝和崔英梅吃完饭收拾好先走,建国和大胖挨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走,只要有顾客,多晚建国都等。有一次一个喝多了酒的男人进来让建国随便按,说不差钱,建国实惠,从头按到脚,男人呼呼大睡过去,建国一开始不好意思打扰他睡觉,害怕得罪人再不来了,就枯等,大胖在按摩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直到后半夜一点多钟了,建国用手先去碰男人,后来是捅,再后来是拧,男人吃痛才醒,问建国是在哪。建国说,你让我给你从头按到脚,一共150块,可以扫码。男人说,你讹我吧,我睡着了,怎么知道你按没按,再说了,我让你从头按到脚,你是不是也得问问我,具体按哪里。建国说,大哥,你别生气了,都这么晚了,快回家吧,这次你想给我多少就多少,没事。男人看建国的一双假眼,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扫码说,150啊,给你了啊,可别以为我欺负你个残疾人,说出去不好听。建国一个劲儿地赔笑脸,说谢谢,谢谢哥。送走了男人,大胖说,这么晚了咱俩还回去吗,要不就住这一宿得了,建国说,只能这样了,两个人把两张床挪到一起,一人一床小薄被,衣服也没脱,大胖睡得足,已经不困了,想跟建国说点话,刚一开嘴,建国的呼噜声已经打起来了,大胖心想,建国真是太累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只能刷手机,听郭德纲相声,笑得嘎嘎的。大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抬起半个身子去听,厨房真的有动静,她吓得哇的一声坐起来,去碰建国,说,建国快起来,进来人了,有贼。建国扑棱从床上坐起来,喊,哪有贼,大胖说,你听,厨房有动静,有人跳进来了。建国光脚下去,用手去划拉凳子握在手里,大胖说,我害怕,建国说,别吵吵,你告诉我在哪个方向,我打,大胖说,我不敢过去,建国把凳子放下说,你去把大门打开,厨房啥也没有,咱俩跑出去。大胖说,对,对,对,厨房啥也没有,咱俩跑吧。
两个人站在店外的街边,一边等贼消失一边报警,大胖说,屋里进贼了,咱们都在外面站着呢。警察说,看到贼没,大胖说,没看到,但听到动静了,警察说,你能确定是贼吗。大胖支支吾吾说,反正有动静,不是贼还能是啥啊。
警察来的时候,大胖和建国已经在店外的街边瑟瑟发抖。警察进屋推开厨房的门,啥也没有,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每天都能遇到,没看到贼就说有贼。大胖说,那怎么撞门呢。警察又去看卫生间,说,这里有个洞,应该是耗子上来了。大胖说,耗子,我最怕耗子了。建国说,耗子有啥怕的,快去找东西把洞堵上,警察说,你们小两口能整吗,还是明天等家里人来了再整,建国说,不行,万一再上来,把米袋子磕了就完了,转脸对大胖说,去捡石头,警察看了看大胖说,还是我去吧。建国才想起来,现在是夜晚。
修到下半夜三点多,建国对警察说,太谢谢你们了,我给你们按摩按摩吧。警察说,那哪行呢,我们值班呢。建国说,那以后有空路过进来按按呗,除了按摩也不知道怎么感谢,警察说,不用感谢,以后看准了再报警就行了,要不大家都被吓一跳。大胖说,可不是嘛,都怪我,他看不见,我吓傻了。
送走警察,建国和大胖都睡不着了,大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可精神了,一点不困。建国说,我也是,一点不困,为啥呢。大胖说,吓的。
大胖就是建国的眼睛,但建国不想要大胖了,私下顾大宝和崔英梅跟建国说过无数次,大胖什么时候怀孕,立刻就结婚。建国也总是问大胖什么时候来月经,他算得比大胖都准,到日子不来,就问大胖怎么没来呢,大胖说,我胖,本来就不准,从来没准过。建国说,就指你这点事了,还总是整不明白。崔英梅去医院问大夫,怎么让胖子怀孕,医生说,难。崔英梅把消息告诉建国后,建国跟大胖就总是吵架了,大事小事成天吵个没完没了,大胖让崔英梅评理,大胖当然讨不过好去,说全家人欺负她,建国说,你既然这样想,就走吧,别让咱家人欺负了,大胖哭着说,我不怕被欺负,不走行不。建国不吱声。大胖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每一样都是建国花钱买的,她舍不得走,她说,以后全听你的,我不跟你吵吵了行不,建国还是不吱声。大胖一手一个包裹往外走,家里其他人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建国一个人摸着墙送大胖到电梯口,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大胖伸出一只胖手紧紧抓住了建国,又问,我不走行不。建国轻轻地把胳膊从大胖的胖手里挣脱出来,电梯门咣当一声关上,两个人都感觉心里有什么一下子掉了出去。
多年以后,建国才知道,那天掉的是什么。
大胖走后,崔英梅突然成了一个电话接线员,把电话本打开,戴上老花镜,给老邻居、老同学、老同事挨个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合适的女孩给建国介绍,高矮胖瘦不挑,家是哪儿的人不挑,离没离过婚不挑,生没生过孩子不挑,年龄大小不挑,只要能给建国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就行。本来这个要求不高,但所有人一听建国是个瞎子,都说宁可找个瘸腿的、断手的,也不想找没眼睛的。崔英梅把建国的照片用微信给大家发过去,当然发的是以前建国没出事时的照片,回应一片惊呼,但仅限于惊呼。
大胖走后的十多年里,建国一个人躺在那张他们曾经躺过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会在夜晚打开另一部手机,听男女欢爱的声音,那些声音是他的药,每晚都得吃。一晚不吃就感觉没着没落,吃完了借着那股子俯冲而下的眩晕,才能踏实地迷糊一会儿。建国没想到自己真的找不到一个能给自己生孩子的明眼人,哪怕他已经每月赚上了七八千块钱,有时候建国会忍不住给大胖打电话,永远都是忙音,建国不知道大胖去了哪里,他到处打听周边的按摩院有没有大胖的消息,但大胖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有时候建国会突然恍惚,大胖这个女孩真的来过自己的生命里吗。
小文是建国的第二个女人,明眼人,介绍人一开始也没瞒,说小文脑子有点问题,是上小学的时候,被坏人拖到厕所里干坏事,有人听到呼叫声把她救出来,但从那以后,脑子就出问题了,吓呆了。但出不了大事,就是反应慢,多说几遍就好了。建国想自己已经38岁了,还挑什么呢,能生个孩子不乱跑就行。小文静得出奇,她会一整天待在一个地方不说话、不吃东西,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想什么,如果叫她碰她,她会缓缓抬起头,用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对方,等待那个人把她拉到任何一个地方,拉到饭桌上,她会闷头吃饭,拉到外面,她会跟在别人的后面默默地行走,她也会偶尔说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没有攻击性,像是自言自语,温柔得很。建国想,借她的肚子,能生个健康的孩子就行。
小文躺在大胖曾经躺过的地方,建国总会想起大胖大片大片的肉,破马张飞的笑声,跟他吵架床上床下地跳,现在小文如一具呼着气的尸体,无论建国碰她什么地方,都没有一点反应。有一回,建国生气使出全力,心想,这回一定要搞出一个孩子。小文突然手脚乱抓大声喊,停,停,快停,建国哪里停得下来,不但没停,还更加用力,对安静的报复,小文不知从哪里使出蛮力,把建国一把推下去,抓住建国的东西使劲地握在手里,建国眼睛看不见,只能胡乱地想要挣脱,小文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建国往她的脸上抽打,让她快松手,小文就是不松,两个人撕扯尖叫的声音惊动了顾大宝和崔英梅,他们冲进屋子里,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小文被父母接走那天,建国想说,他的东西坏了,但难以启齿,他知道就算说出来,也得不到什么赔偿,还暴露了自己。他气鼓鼓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他恨崔英梅给他找一个这样的女人来,这回好了,孩子没生出来,自己的身体遭到了重创,他感觉世界彻底黑了,从里往外的黑。
小文之后,建国把对象这个事彻底放下了,不敢再提,崔英梅再提生孩子的事,建国狠狠地回,要想生自己生去,崔英梅说,又浑了。每天晚上,建国还是会像贼一样小心地从五斗柜里拿出那部专门放片子的手机,听声音,他的心像猫挠似的,身体时好时坏,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完事他再听会儿按摩老师的讲座,只要有声音,他才能入睡。
建国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跟崔英梅说了,他说,我要去治病,如果你不带我去,这个店我也没心思干了,我一天像个劳工似的给别人按臭脚丫子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崔英梅这才知道小文把建国毁了。
顾大宝还是雷打不动去免费公园跟老太太跳舞,崔英梅带建国去省城大医院看病,医生给建国检查完说没毛病,建国说,不可能,我自己的身体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医生说,去心理科看看吧。我这边确诊的是没毛病。
从省城医院回来,建国坐在火车上异常兴奋,他让崔英梅去餐厅要一只烧鸡来。崔英梅说,这上面的东西贵得要死,回家我给你买三只,建国说,不,我就要现在吃,就要在这个车厢吃。
现在,建国手里正握着一个女人,从女人的骨骼、脂肪、体态、声音、声调、走路的轻重、是否把脱下来的衣服叠整齐、按摩完多长时间会用手机付账等诸多细节上,判断女人的年龄、长相和职业,这成了建国自己跟自己玩的一项游戏,他会在心里默默记下对每一个顾客的判断,然后经过很长时间之后一点点去验证,最后发现八九不离十,建国在心里一下子对自己有了脱离现实的自信。他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神一般的存在,以前眼睛好使的时候,他活得稀里糊涂,迷迷瞪瞪,总是跟在别人的后面,现在,他眼睛看不见了,反而感觉活得无比清晰透彻、宁静久远,他发现自己无边的丰盈,在里面自由地游弋,他会静静地用心体会每一根毛细血管般的微妙走向,那是一个无边的美妙世界。
按摩店的回头客越来越多,建国总是整条按摩一条街最晚关店的人,他跟他们比谁更勤劳,这是他唯一可以大张旗鼓张扬的了。他总是让崔英梅出去看还有没有亮灯的,如果有,他会一直等。他喜欢顾客有时因为病痛的缓解,尊称他一声顾大夫,他浑身上下会起一层细密的微汗,那种快感令他迷恋,虽然一个月也没被叫上几次,但正因为稀少,才格外珍贵。
过年过节对于李丽珍来说,就像没了魂魄的骨架,从这个角落飘到那个角落,哪里都是灰,她也成了灰的一部分。
平常李丽珍最怕夜晚,白天人声嘈杂,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下班回家换身衣服背上健身包就去健身房,健身房里大多数是单身男女,躲避孤单。每天晚上李丽珍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健身房的,大厦的灯都已经关了,独留那一块地方亮着微光,李丽珍斜挎背包沿着电梯走向空旷的大街,那种无助茫然的感觉又来了,那种感觉仿佛是巨流河的源头,是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都无法克服和遗忘的肿瘤,李丽珍看过心理医生,自己又去考了心理咨询师的证,她要充分了解自己,把自己完全地剖开,一根血脉一根血脉地观察和打量,找到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堵住了,哪里开出了花朵,哪里是断崖,她发现,那是一种不治之症,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健身是其中的一味药,还有写小说、画画、弹琴,她选择的都是一个人的活动,她无法融入一个集体的事件中去,她找私教一对一,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对方也同样关注着她,她需要那种感觉,在那个时间段里,他们彼此陌生地属于。
只要属于,她就感觉到有稍许的缝隙,让她喘息一下。那些比灰更灰、比黑更黑的童年时光里,她一个人躺在冰凉的土炕上,没有乳汁、抚摸、亲吻和语言,她饿得哇哇大哭,有人过来喂她一些东西,然后再把她放回土炕上,她的肉体因此饥渴,精神全然空旷,她感觉自己一直活在那种无边巨大的空旷里,每天上班下班,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做完工作就是看书,书是她唯一的伴侣,走哪带到哪,她成天背着一个宽大的背包,里面除了手机钥匙就是一本或几本书,还有一支笔和一个记录的本子,她无法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着,她总是把书拿在手里,眼睛看着上面的字,才会安心,哪怕是去健身,大汗淋漓地从跑步机上下来,也要立刻抓住一本书把眼睛放上去,她无法直视健身房里的男男女女,他们跟她打招呼,她刻意冷漠,她不喜欢他们跟她说着无意义的话,来了,今天穿得挺好看啊,头发长了,刚下班就来了,今天练哪个部位啊,这些话都让她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总是低头走路,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别人用手碰她跟她打招呼,她愣在那里,别人看到她的耳机表示理解。逃过一劫。
常年低头看书,李丽珍的颈椎后面起了一个大包,是健身房的人向她推荐建国按摩的,那个人说,建国按摩可神奇了,按摩五六次大包就能明显下去,不超过十次基本就能好了。李丽珍不信,为了治这个叫“黄金包”的东西,她去正规医院已经花去了好几千都没啥效果,一个小小的盲人按摩师,一次才三四十块钱,就能治好,那大医院不都得黄了吗。
李丽珍那天出去办单位的事,感觉有点累了,突然看到眼前出现的一排按摩店,想起健身房推荐的按摩师,却忘记了是哪一家,忙用微信问,叫什么店名了,放下手机抬眼一看,自己就站在建国按摩的门前,对开的大门敞着,里面一道拉门,半敞着,两边挂着旧式蕾丝门帘,像一个穿着不利不索的人。顾客只能侧身挤进去,想要把门多拉开一点,怎么使劲也没拉动,低头一看滑道脱轨。
小屋昏暗。
建国问,谁。李丽珍说,我第一次来,问问能治疗颈椎包块吗。建国说,你好,你坐着等一会儿,我手里这个顾客马上就要完事了,我再给你看看。
那天李丽珍做完颈椎,说还想做个足疗,足疗完事又说想做肚子,感觉最近自己的肚子总是凉飕飕的,建国说,那你就做个全身套餐得了,还省钱。李丽珍说,行。
李丽珍一直做到晚上十一点才把所有的项目做完,崔英梅在屋外的按摩床上打起了轻浅的呼噜。李丽珍问建国,多大了,眼睛怎么坏的,成家了吗,怎么不结婚呢,想找什么样的,建国都一一回答了,然后在按摩床的床头柜里掏出一个相册,说,你看看,这是我眼睛没坏的时候照的。李丽珍翻看照片,心揪揪地疼。
建国问李丽珍多大了,在哪上班,老公干什么的,孩子考大学了吧。李丽珍也都一一回答了,建国说,你才比我大两岁,别灰心,你条件挺好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孩子也立手了,抓紧时间再找一个,别再拖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女人越老越打折。
李丽珍说,找不到合适的。建国说,你想找什么样的,我这里顾客多,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愿意跟他们说话,有合适的我帮你物色。
李丽珍说,好。
李丽珍说你也抓紧找,趁年轻要个小孩,等老了有个依靠。建国立刻噤了声。
李丽珍办了一张卡,两三天就会用完,再办一张,又是两三天用完,每次李丽珍去建国按摩店,都是做全身套,建国就知道,李丽珍寂寞。建国给李丽珍按摩的时候就格外地心细和温柔。建国说,我开店十多年了,像你这样的单身女人来做按摩的挺多,你们其实挺苦的,心苦。李丽珍没说话,建国吓得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得口吃说,别挑我啊,我乱说的,没文化,不像你们有学历的人出口有分寸,我就是一个大老粗,以前在工厂更粗,现在细不少,李丽珍被逗得嘎嘎笑,那种笑声让建国想起了大胖,建国知道,能发出那种笑声的女人都是心思简单的人,这样一想心一动,手上的动作更加温柔起来,李丽珍发出一声不意觉察的呻吟,那种呻吟彼此都听到了,建国说,今天我用精油给你推个背吧,你火挺大的,李丽珍说,你怎么知道我火大的。建国说,咱们就是干这个的,怎么能不知道呢。
李丽珍一边脱衣服一边看建国,确定他是真的盲,脱掉了上身衣服,倒扣在床上,把后背敞给建国,建国的手硕大而温热,李丽珍感觉有点受不了了,她说,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建国说,还有一会儿就完事了。李丽珍说,我不想按了。建国说,钱都花了,不按白瞎了,要不这样,今天这个不算钱,哪天你来再补上。李丽珍说,那你就按吧。
那天建国给李丽珍按到晚上十一点多,崔英梅知趣地在另一个屋子睡了一觉又一觉,后来李丽珍走的时候,崔英梅都没好意思起来送,建国把李丽珍送到门口,问什么时候再来。李丽珍说,明后天,有空了我就来。建国说,以后你要是下班了不愿意过来,我去你家给你按也行,不用花那个钱了,在这我妈看着,不收钱不好。李丽珍说,你能看到路吗。建国说,我有盲杖,光线好的时候,我能看到一点光,一点就够了。
李丽珍说,好,那我给你包饺子吃,你喜欢吃什么馅的。建国说,我不挑,什么馅的都行,只要是你包的我都爱吃。
李丽珍发现自己对建国的手开始上瘾是两个月之后。每天晚上,李丽珍躺在床上,就会想起建国那双手,在按摩膏的带动下,如一张犁开垦久未经雨的土地,那么深,那么翻滚。有一次,建国对李丽珍说,我特别感谢按摩,因为按摩可以名正言顺地抚摸女人的身体,会缓解内心几近变态的渴望。所以,我按摩从不觉得累,而是一种享受,那些肉体揉捏在手心里,会让我感觉踏实和安全,那是实实在在的完整的生命,在那一刻,她们完全属于我,我让她们怎么躺、怎么动都可以,我像神,我对她们说,这里那里有问题,要怎么注意,吃什么,她们像孩子一样,对我言听计从。李丽珍为建国的坦诚感动,去按摩店的次数更多了。
很多时候,建国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想着自己如果不盲,是一个钢厂的工人,虽然长得像费翔,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工人,会找一个同样是工人的对象成家生孩子,住着单室房子,鸡飞狗跳地活着。老二会一直四处打工,讨不到老婆,跟这个混两天,跟那个混两天,过着游牧一样的生活。总是骂他瞎鬼的顾大宝,还是会去免费公园跟老太太们跳舞,但崔英梅会不停地骂他,往死了骂他,现在崔英梅在按摩店里,一个月收着万八千块钱,她把顾大宝忽略掉了,那些时间和金钱足以把她填满。但这些他们感谢过他吗,用他的两只眼睛换来的这一切,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似的,他一想到这,就觉得心里冒火,尤其过年的时候,老二领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拿着吃的喝的来拜年,顾大宝和崔英梅对老二的孩子问长问短,又是给压岁钱又是抱在怀里不停地夸赞,恨不得把脸蛋子亲肿,他就心如刀绞。这一切原本都应该是他的,现在,他孤苦伶仃,一个月赚那么多钱,自己省吃俭用舍不得花,最后又是谁花呢。当他把这一切想法疯了一样喊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像被时光机定住了一般看着他,建国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太惨了,什么都没有,连个女人孩子和家都没有,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二媳妇带着孩子悄悄先走了,老二说,哥,我宁可你没给我找过工作,我也不希望你现在这样,你让我感觉这一切都是你施舍给我的。崔英梅说,这是命,建国,没有人希望你开店养家,这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建国摸到酒瓶咕嘟咕嘟往下灌,顾大宝上前去抢酒瓶,崔英梅说,就让他醉一次吧,死不了。建国那天吐得天翻地覆,折腾了一宿,好像把几十年的委屈都吐掉了,从此,他再也没提过那个茬,大家对他更加小心翼翼了。
李丽珍喜欢建国,建国除了家和店里,离了人哪也去不了,他的双手如旋转的陀螺,没有顾客的时候,建国会拖地,刷卫生间,洗床单口布,洗衣服刷鞋,一到超市打折的时候,崔英梅会成箱成箱地买洗衣液,建国的按摩店装修不是很好,但屋子里总是飘荡着洗衣粉的味道,平添了许多好感,而且建国会保证一人一个口布,绝不对付,这样渐渐攒了很多顾客。
李丽珍每天下班就去建国的按摩店,崔英梅把饭已经做好了,顾大宝跳舞回来直接去店里吃饭,然后跟崔英梅一起先回家,这种相同的情节再一次上演,建国又想起了大胖,有时李丽珍感觉恍惚,刚刚几个月前,她还是顾客,现在她像老板娘一样,坐在厅里看书,也迎来送往,给顾客办卡收钱。她喜欢下班后,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感觉,她更喜欢看到建国不停动作的手,让她感觉到日子是活的,充满了生机。离婚十多年了,她一个人带孩子,很多人给她介绍男人,一接触她就闪了,那些男人不是吃喝玩乐就是什么活也不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游戏微信聊天,现在,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内心无比安稳踏实的一个男人,他是一个盲人。
每天晚上关门,李丽珍会站在门外等着建国一遍又一遍地开关门,看着他好不容易锁上了门,又打开进屋摸一遍,锁上,再打开进屋摸一遍,李丽珍给建国算过,有一次建国一共重复了58遍。李丽珍一开始站着等,后来坐在马路沿上等,她知道,这是隐藏在从不知疲倦、不停工作的建国身后的深渊。她曾试图上前阻止建国的强迫症,但建国无法停下来,他说,我再确定一遍,煤气关没关,水门关没关,窗户关没关,李丽珍说,我能看到,已经关上了。建国说,万一你没看到呢,万一又开了呢,万一风刮开了呢,万一楼上跑水了呢,建国有一大堆理由再冲进屋子里去,李丽珍在心里叹息,她闭上眼睛,工作了一天,又在店里待到那么晚,她感觉累极了,她的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建国还在一次又一次地冲进屋里去。李丽珍终于爆发,大喊,你看不到,我能看到,我告诉你都已经关好了,你为什么不信。建国说,我再看最后一遍。李丽珍一把抓住建国的脖领子,把他的后背逼到墙壁上,说,建国,冷静点,你先冷静一下,你停下来,建国,有我呢。建国直直地杵在那里,李丽珍把建国搂进怀里,建国刚要去搂李丽珍,一迟疑又推开了她,说,最后一次,求求你,我再看最后一次。
回到家,顾大宝和崔英梅已经睡了,厅里的桌子上摆着洗好的水果,两杯白开水,建国说,吃完再洗澡,李丽珍说,我不想洗了,太困了。建国说,你把衣服都脱到卫生间里,我给你洗。李丽珍连妆都没卸,躺倒就睡,建国什么时候上床的,她根本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醒来,李丽珍看到建国那一边又空了,听到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李丽珍走过去,看到建国在洗拖布,李丽珍问,你不是一夜没睡吧,建国说,我已经把地都拖两遍了。李丽珍说,你是铁人吗,你不是人。建国说,我一般就睡三四个小时就够用了。李丽珍说,你眼睛没坏的时候也这样吗。建国说,记不得了。
李丽珍洗漱完去找建国,发现建国反复地抚摸着衣柜里的衣服,建国把眼睛几乎贴在了上面,仿佛在听衣服里的声音,李丽珍走过去,定睛一看,建国还没有戴上假眼,眼眶里全是白的,深陷在一片红色的血丝里,李丽珍捂住心口缓缓地坐下来,拿起一本书静静地看,建国走出去,他不知道李丽珍就在他身边不远的椅子里坐着,他已经完全如明眼人一样在家里走得顺畅,李丽珍继续看书,然后她听到一种声音,清脆,明亮,节奏紧凑,她抬起头,建国正拿着一个玻璃瓶,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摇晃着,那里面有着透明的液体,还有一双眼睛,正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上下左右地撞击着瓶体,如摇着佛家的转经筒。
李丽珍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惊叫,但她捂着嘴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李丽珍以为一直就会这样了,所有人知道李丽珍找了一个盲人都感觉不可思议,尤其是李丽珍的家人。她从小在乡下跟外祖父母生活,像一个长在身体外面隐私地方的私生子,做出这样的反常举动也并不太突兀,家人对她说,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找了个盲人,就说在建国按摩店里打工,想学按摩当徒弟。建国说,就这样定了,咱俩口径一致,我怕大家知道我找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明眼人,羡慕嫉妒恨,那些瞎子不一定会使什么坏呢,有一次我收了一个女徒弟,他们找各种理由来我的店里让女徒弟按摩,最后女徒弟跟人跑了,给她比我高出一倍的工资,我真怕你也被他们抢去,李丽珍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丽珍觉得挺满足,生活那么安宁静谧,在那种仿佛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她感到的是建国如永动机一样的蓬勃,在那种蓬勃里,她的抑郁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好了。她会带建国去城市里最高的旋转餐厅,给建国讲窗外的风景,让他感受时光的旋转。她还会和建国一起在按摩店里看投影,给建国讲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李丽珍说,他摸着女人的长发,亲吻女人的脖颈,把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建国一边听一边做,李丽珍说,女人脱光了自己,建国说,别脱,屋里冷,没冻感冒了,李丽珍笑得前仰后合。李丽珍发现自己越来越愿意笑了,每天都在笑窝里似的,直到有一天,顾客都已经走了,屋子也收拾完了,李丽珍看着书,建国吃着水果,然后建国对李丽珍说,我想跟你说点事。李丽珍放下书,以为建国要跟她求婚,两个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建国的身体已经慢慢好了,多少次,他搂着李丽珍说,你就是上天派给我的天使,我还以为我不是男人了。原来,我没病,是恐惧,我以为小文把我掐坏了,我太感谢你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李丽珍一直想要有个家,跟她原来那个不一样的家,没有父亲赌博,母亲不着家,没有厚厚的灰尘、油渍麻花的厨房,没有瞧不起、搁置和撞击,没有分离、担忧和害怕,这些建国都给了她。李丽珍安静地看着建国那双凝固不动的眼睛,她抬起手轻轻抚摸建国那张伤疤累累但依然不丑陋的脸,建国的底子太好了,就连疤痕都如雕塑一样。李丽珍说,你说吧。建国干咳了两声,喝了一大口水,问李丽珍,你渴不。李丽珍说,我不渴。
建国说,那什么,这个事,我已经想很久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不说是不行了。李丽珍想是不是要说不买新的东西了,就那样对付了。建国又干咳了两声,终于快速地冲口而出,你知道我妈脑子动过手术,本来手术很成功,但现在好像有复发的迹象,她总是迷糊恶心,浑身无力,我妈想让我找一个能把她替代出来的人,把这个店撑起来。你有工作,不能成天待在店里帮我,我还是想找一个没有工作的,农村人也行,能从早到晚给我做饭看店就行。李丽珍手里的书啪地掉到地上,建国又说,我特别后悔当初让大胖走,那是我今生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听说她后来跟一个开大货车的人结婚了,生了一对双胞胎。
李丽珍跟大胖当初走得一样,除了没有拽住建国的衣襟请求留下来,其他都一样,默默收拾自己的衣物,拖着行李箱,建国把李丽珍送到电梯口,李丽珍默默地按电梯,建国听到哐当一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在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他摸着冰凉的墙壁往回走,仿佛摸着一具身体,丰满的发丝、眉骨、眼睛、脖颈、胸、腰、臀,丰满的小腿和脚趾,一切都是丰满的。如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棉被,他在里面撒欢翻滚,安稳地睡着。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了她们,他穿透那扇无边的玻璃,看到无数的人向他走来,他伸出手去,彼此认证,泪流满面,他扑上去,墙体坚硬冰凉。他站在原地,狠狠地擂墙,那扇门仿佛又关上了,他反复地开门、关门,关门、开门,倾听那种声音,它们如此动荡,令人不安。但那是他可以主宰的,只要还能主宰,他就可以确定,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