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鬼和无忧走丢的日子

2022-08-15 00:43高铭
四川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鬼鬼佩恩多丽丝

□文/高铭

1

你知道的多丽丝·佩恩是一个善变而且有趣的人,几十年孜孜不倦以盗窃名贵珠宝为终身理想。

多丽丝·佩恩总能够在时尚杂志上准确判断出顶级的时尚沙龙聚会,从而来决定向谁下手、怎样下手。但她又极其厌烦重复自己,一旦过程或手法重复,即使顺利得手也会让她坐立不安。这样偏执的性格自然也增加她被逮住的概率,但仍然乐此不疲。

我听说她在美国亚特兰大市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再一次未能抵御住“魔鬼”的诱惑,顺走了一对价值690美元的耳环。85岁的老太太又一回“进宫”。她被抓的时候已是满头白发,但眼光清澈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体态优雅。警官说你能记得去监狱的路吗,其实可以自己走着去。多丽丝·佩恩以她惯有的沙哑嗓音回答说,那我还得住同一个房间。那个讨厌的胖子(典狱长)已经死了吧?她总是对我大呼小叫,像一只聒噪的鸡。

习惯偷窃这件事,在心理学上正式的解释是个人自我表现的畸形能量转换。你的解释是因为这样才好玩。能够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玩一辈子,死的时候就可以闭上眼。但你在哪里,我还是不知道。

八年的时间不短。我至少又读到了三次多丽丝·佩恩因为偷窃入狱的报道。她准备把自己玩到死才肯罢休,你又准备把自己玩到多久才会厌倦呢?无忧都已经渐渐变成另一个你了。有时候我也怀疑你们俩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还习惯喝白酒,也依然会在喝酒后皮肤过敏。全身一块一块蝴蝶样的斑疹像你留下的唇印。唯一的变化是你不在医院。她们找不着我手臂上纤细如丝的血管,总会扎得我猴子一样蹦起来。她们又总是说,有本事让鬼鬼来扎呀。护士长刘会及时出现骂那几个黄毛丫头,然后随手一针扎中我的血管,再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猫一样轻盈地走开。

护士站的丫头们不相信你真的会消失。她们觉得你喜欢的多丽丝·佩恩还没有死,你肯定也不会死。只不过你去参加了“世界捉迷藏大会”,那个没能找到的冠军就是你。

暮气在阳台上聚集起来了。茶园是重庆最后一处能在暮色里呼吸到草木清香的地方。一只灰羽红嘴的鸟在稀疏的枝丫上跳来跳去,想寻找熟悉的那根枝条。它不知道下午园艺工人对这棵树进行了修剪,弄坏了她的鸟窝。每一个生命都会经历他不曾预料的事情,就像我不曾预料到你一样。

小区路口第三盏路灯亮起来了。天空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像极了你不确定的笑容。我总是猜不透你笑容的真意,但确定今天你还是不会回来。多丽丝·佩恩说,年轻的时候她曾经爱过一个男人。多年以来,黄昏时分她都会待在靠近阳台的客厅里,竖起耳朵等着听阳台下哈雷摩托车声的响起,那是她男人回来的动静。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过来,男人早已席卷了她偷窃来的全部昂贵珠宝跑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是把你自己偷跑了。我总是要在阳台上坐到暮色把我全部包裹进去的时候才回到屋里,天边一颗模糊的星子探出头来看我。

无忧又在客厅里笑起来,她的笑声依旧是很甜很脆,像一只库尔勒的香梨。女子刚才还在和二胖生气。他们俩经常为了你的下落而争吵。二胖坚持认为在云南见过你,但你就是不认识他。

无忧用手扯二胖的耳朵,说这嘴满嘴跑火车的德性一定不是她教的。她不喜欢有事没事就有人提到你,但常常也一个人发会儿呆。她又在问我和你唠叨够了没有,二胖约了她看电影。她希望出门前把我从轮椅抱到床上去,省得一会儿我自己爬床的时候又满地乱滚。她不喜欢天天洗衣服。

我说你出去了今晚就耍晚一点再回来嘛。天天跟一个瘫痪病人混,你不烦我都烦了。

无忧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我,说老高你要搞清楚。白菜是你家的,那头猪可是别人家的。你还有没有点立场?

这家伙的赖皮都是你给惯坏的。

……

明天无忧会把这封信再寄出来,但愿你能收到。

2

无忧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行李。她还是决定去云南无量山找鬼鬼。无量山有一个叫无忧谷的地方,传说是通往冥界的入口,那山谷里开满了红色的彼岸花,花瓣像血一样凝结着。一旦飘落了一片花瓣,世间就会有一个人走掉。她要证实二胖的话,是不是在那里真的见过鬼鬼?

二胖去云南是去找鬼鬼。但在丽江的时候听说无量山有一种花用当地的菜籽油煎了后,会成就绝世的美味。他一个人就去了无量山。但到达之后才知道,无量山果真是无量的。在山里转了三天,吃了一肚子蛇虫鼠蚁,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美味花朵。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晕头晕脑的二胖一头撞进一条无名的山谷。山谷中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但每一朵花都开在崖壁上,他每一次伸手似乎就要碰到了,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距离。

山谷里的光线慢慢黯淡下去,有一股凉风吹出来让二胖不禁心神俱寒。此刻和所有的小说一样,穿红裙的鬼鬼从山谷深处走了出来。她似乎不认识二胖,只是笑吟吟地问他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

二胖的记忆立刻出现了应激反应。他清楚地记得鬼鬼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鬼鬼蹲下来,问二胖,知道这是什么花吗?二胖只剩下摇头了。

鬼鬼说:“这是彼岸花。传说中黄泉路的两侧就开满了这种血红色的花。它是一种花和叶永世不得见面的花朵,代表了轮回不止。你不应该走到这里来的,这里是地狱之门。”

二胖说:“听说这个花用油煎了会是绝世的美味。”

鬼鬼笑了说这花的花瓣不能扯,飘落一瓣就会有一个人死去……你还是回去吧,要真走进来了可就不能越狱了。

二胖在第二天被人找到的时候也是在一条山谷里呼呼大睡。山谷里光秃秃的,没有一朵彼岸花。幸好二胖聪明,如果他坚持自己的记忆就会送进丽江精神病院去。

我是一个坐轮椅的人。轮椅的空间禁锢了身体,铸就了触手可及的围墙……此生没有越狱的可能。窗外是一座废园。废园中心有一座接近坍塌的老房子。老墙上水渍斑驳,爬山虎疯长。每天中午我会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收拾停当后就爬上轮椅去到阳台。在阳台的另一边能看见路上的人们。人们总是疲倦的,太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也能看见无忧或二胖蹦蹦跶跶地给我送饭来了。然后就听他们轮流给我讲故事。

“多丽丝·佩恩的绯闻和鬼鬼的各种下落。”

我和他们说又给鬼鬼写了一封信。无忧就会真的帮我寄出去。

3

去了丽江的无忧每天都会通过微信传回来她在丽江的各种照片。她甚至找到了多年前我邂逅的那家清真馆子“哈记牛肉”。她说那家的老板没有换人。设在老房子里小小天井的馆子,依然没有服务员。客人要吃饭得自己抢一个小桌子。碗筷自己拿,喝酒的自己去倒。要吃什么菜也得自己去厨房里端。吃完了价格表都在墙上,自己去柜台付。她说老板是回族,吃饭的人没人敢赖账,和当年一样。

无忧说,老板还记得当年穿一身白裙子的鬼鬼。说那个短头发的女子可调皮了,竟和老板拼木瓜酒。最后以喝酒见长的老板被喝得手舞足蹈,围着篝火跳了一晚上。

无忧说改变最大的是四方街。人实在是太多了。沿街的店铺基本见不到真材实料的银器了。当年爱喝茶的女老板听说因私伐红豆杉被逮了,判了几年。她说很快就要出发去无量山。

二胖做饭的一大特点:红烧肉和炖肉来回倒。他说自己只喜欢吃这两个菜,也只会做这两个菜。他和无忧通电话的时候总喜欢躲到厕所里去。我说你这样会更有味道吗?

二胖说情话总是私密的嘛。可我明明知道无忧一直没答应他的追求。这小子的想象力的确是无人能出其右。

“无忧说没说她到达无量山哪里了?”

“无忧还是按我的路线走的。今天在我舅妈家住下,明天就进山去。”

“你的路标准吗?已经丢了一个,不要再走丢一个。”

“放心吧,叔。无忧长了个狗鼻子。就算眼睛迷路了,她凭着超强的嗅觉也能找回来的。”

“我得把这话记下来。”

“叔。我天天给你炖肉吃,做人要厚道嘛。”

无忧果真按照二胖的路线图找到了传说中的无忧谷。但无忧谷里开满了杜鹃花,没有血红色的彼岸花。山谷里也有人,住了一对老村民。但他们并不知道二胖来过无忧谷的事,也没见过鬼鬼。他们说二胖一定是遇见鬼打墙了,但他们倒是听说过有游客在附近山头被吓疯的故事。说那是冲撞了神灵。

无忧在电话里就吵了二胖一顿,说当年扯的谎终于被戳破了,但二胖并不知道挨的这顿吵是因为打扰了无忧的艳遇。

丽江的各色小酒吧里总充斥着各种说不清来路的艺术家。肖是这支队伍里的一员。他说自己是画油画的,却喜欢在一支地下乐队里混。无忧走进酒吧去的时候,肖刚从小舞台上走下来。脚底下绊着了一根电缆,身子一歪就双膝跪倒。正好跪在无忧的跟前。

肖并没有请无忧喝酒。他在酒吧的天台上给无忧画了一幅素描。在最后几笔的时候,二胖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

肖说无忧不应该对电话那头的人太凶。女孩子还是要温柔些好。无忧没理会这个额角上有道疤的男人,但心里也觉得自己对二胖是太恶劣了些。想一想,大约是太熟悉了吧,以至于把所有的浪漫都消耗光了。

丽江并不大,无忧和肖总在各种地方遇见。肖说既然都是故意的,不如跟我去腾冲吧,我要去淘一些玛瑙。

无忧说我要去无量山。如果在无量山还能遇见你,就算我投降。

无忧关于肖的事就说到这里,往后如何再无下文。

4

二胖的故事里多丽丝·佩恩并不是与生俱来充满怨气。她的转折点还是基于那个不见了的哈雷车手。人是地球上最脆弱的物种之一。他们的出现和消失其实只基于某种不起眼的偶然。我们都是叫“偶然”的坏脾气的女人任意叠拼的结果。

多丽丝·佩恩认为只要自己通过偷窃混进了上流社会,就能像一只气球被放上了城市的天空。她耀眼的光芒就会让那该死的酒鬼(摩托车手)追随而来。但后来,佩恩对钻石、珠宝的兴趣,以及对成功得手的兴趣渐渐超过了对那个人的怀念。她更沉浸于对自己的欣赏:高贵的多丽丝·佩恩小姐。

“每个女人都是虚荣的。只不过她们虚荣的程度不同,她们要的一定要得到。但她们对珠宝首饰的兴趣显然超过了对男人的兴趣。”二胖在日记本上记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想了想,又麻利地将这页纸撕了下来。撕得不好,留下很大一个角在本子上。再撕的时候弄散了日记本的中缝线,本子就垮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一睁眼就发现墙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花蜘蛛。这种蜘蛛是野外生存的,废园里有但很少进屋来。这里的老人说,蜘蛛莫名其妙地进屋来一定是故去的人放心不下回来看望。

鬼鬼回来了?但鬼鬼是不是故去的人呢?无忧还没有回来,鬼鬼究竟在山谷里还是在天上,连二胖都不知道。二胖循声进来,一拖鞋就打死了蜘蛛。他说这蜘蛛有毒,肯定不会是鬼鬼回来了。

鬼鬼是爱我的。

二胖不大说多丽丝·佩恩了。除了每天给我做饭就去废园的老房子里溜达。他站在园子里冲我喊,说发现了几株鸡冠花,红得漂亮。我心里就一个咯噔。微信上传过来的照片,是一朵红得滴血的彼岸花。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阳台上。就像鬼鬼刚离开的那几天。老房子周围的行政机关都搬离了。几栋宿舍楼里灯光变得稀疏。夜风戳过来,就把脸戳得有些疼。一只小野猫从黑暗的废园里窜出去,去找相好的去了。已经是暮春时候,荼蘼花也要开败了。都说荼蘼开罢花事了,人生一旦偶然相见就难以了断。

我把轮椅推进客厅,看见二胖睡得呼哧呼哧。醒来问他无忧今天走到哪里了?他居然说不知道,说有两天没打电话了。只要警察没打电话来,就说明无忧是安全的。

我说你们俩就这样彼此熊吧。看谁能把谁熊到水里去。二胖说自己早就在水里了,不用熊。

5

我们能想到的就都不算意外。

无忧最近没和我们联系。二胖很忧伤。他说自己就算很婆妈也总比放荡不羁的流浪歌手强,他会做饭。

二胖还是每天来给我做饭。后来嫌麻烦,索性就搬到我家来住,但只睡客厅的沙发。他说无忧的房间不能睡,怕以后说不清楚。

二胖问我:“叔。你从小把无忧带大,早就知道她是属鹦鹉的吧。”他们说鹦鹉就是天生流浪的性子,再好也不会在一个地方永远待下去的。

无忧是我表哥的孩子。表哥从工地九米高的铁塔上摔下来,当时就蜷缩成一团,像那只被二胖一拖鞋拍死的蜘蛛。无忧的妈妈就此疯疯傻傻,很快就在城市里走丢了。无忧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眼睛里满是恐惧。我抱了她整整三天,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人说哭出来就好了,这娃子生命力很强。

当我坐到轮椅上的时候,十六岁的她就练出了扛沙袋一样把我扛下楼的绝技。

鬼鬼是自己撞上门的。无忧很早就学会了喊她姐姐妈或者妈姐姐。两个人就相差几岁年纪,经常会因为一部电影抱着笑成一团。“鬼鬼”这个名字也是无忧取的。但鬼鬼不在的时候,无忧经常会一脸忧愁地看着我。说她担心鬼鬼终究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的。然后她又天真地对我许诺,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但无忧现在也不见了。

二胖说,多丽丝·佩恩偷窃珠宝成瘾并非仅仅是欲望所致。也是她希望得到某种认同的内心冲动。这和某国一位情色职业出身的女郎竞选总统是一样的,她就是为了招揽生意。多丽丝·佩恩不需要招揽生意,但她喜欢和这个世界开玩笑。所有的成文规定都太乏味了,她需要制定新的符合自己内心主导愿望的“规则”。

鬼鬼一样不愿意认同这个世界。她从网络上读到我的一篇连载小说,就认定女主角就是她。她给我发私信,问我是不是某一年在大都会广场3楼精益眼镜专柜定制了一副眼镜,结果她把盒子弄错了,害得我跑了两趟才换回来。

我说自己肯定去大都会广场晃过,但是不是就一定遇见了她真不好说。

她说那就见见吧。

我说你不觉得这是套路么。

她说我都没说你了你就不说我了吧。

在鬼鬼的坚持下,无忧推着我去见了一面。见面的结果是,鬼鬼对坐旁边打瞌睡的无忧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把他推回来。

鬼鬼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想着有点儿浪漫的事来见一个癫狂的网络作家,结果见到了自己护理的病人。

我说没办法。生活是个怪脾气的巫婆,我们只能逆来顺受。不过这让你空耗想象实在是我的过失了。

鬼鬼有一双丹凤眼,那双眼睛滴溜溜盯着看了半天问我知道多丽丝·佩恩吗?那是一个最有意思的超级珠宝大盗。有一回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巴黎的一场展会上盗取了一颗极品祖母绿。回到家仔细一看,竟然是几年前自己失窃的那一颗。说来也好玩儿,大盗多丽丝·佩恩居然也常有被盗的经历。不过尽管如此,最后她还是被警方以盗窃罪给逮捕了。祖母绿也是她偷来的。

我说你大概觉得我在家太闷了,才给我导演出这么一场喜剧吧。我可不是多丽丝·佩恩,我扛不动你。

鬼鬼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喜欢多丽丝·佩恩。那是一个善于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井井有条但实际上仍然是一团糟的家伙。没有人能预计自己随手偷走的是不是自己失窃多年的东西。

我再次住院的时候,医院里很快就传开了鬼鬼交往了男朋友的事。漂亮的护士长来给我打针的时候总是旁敲侧击地问,神情紧张。

我总是笑。

一天下午我正在病房里输水的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一开口就管我叫作家。然后向我请教散文诗的写法和诗歌有什么不同?我说老人家得向你学习啊。我是真的没有弄懂过散文诗的写法。这种中间性质的文体,实在是不容易把握的。

老太太顿了顿说:“散文诗大约就是文本的拘谨,文本以上的思想自由泛滥所构成的黄河改道的镜像吧。”

阳光从窗户里突然打进来,房间里明亮了不少。老太太一脸的笑意如长江之水弥散开来。我仿佛瞬间就被困在了江心。我无法反驳她的理论,那是一种辽阔草原般的意境。散文诗一直是我喜欢的,不太玄妙又不太世俗的文字,正是自许颇深的我所需要的力量。

她坐到床边来,拉起我肉肉的手臂仔细抚摸。她的眼神道尽了一位母亲所有的慈爱……她说你应该尝试着站起来。只要我愿意,她最近可以天天在下午的时间来陪我散步。用双拐不好看,但毕竟不用再受制于人了。一个靠写作和想象生活的人,更应该努力把住自己的生命之轨。

那一天,无忧被感动得几乎要把二胖的手给掐出血痕来。她说这从天而降的老太太一定是我自己修行所致得来的善果。

老太太来的时候会在门外轻轻敲两下门,得到允许才会进来。通常她会带一点豆芽骨头汤或者番茄肉丸汤来给我吃。她也会让无忧和二胖回去休息一下,换件衣服洗个澡再来。

漂亮的护士长听说我突然多了一个“妈妈”表示惊叹,但总是有事两人从没碰见过。当鬼鬼偷偷摸摸来看我的时候,对从天而降的老太太也总是很友善。夜里她又偷跑过来,抱着我的大脑袋一顿“点名”之后却一脸严肃地给我说,她不喜欢那老太太。说那老太太出现得太没有道理。世上虽然没有鬼,却有不止一个多丽丝·佩恩。

这老太太就是中文版的多丽丝·佩恩。会把我偷走的……

我说就算她是多丽丝·佩恩。可我有什么好偷的呢?

“我呀。我觉得她就是冲我来的。她想把我偷走。或者干脆就明目张胆地绑架我。”

我斜靠在病床上。搂着眼前柔软如云彩的女子。心里当然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

无忧说所有的想象都是鸡蛋。现实生活就是一块顽固的黑石头。从来都是鸡蛋碎了一地,没有石头被砸穿的道理。以此为由,她拒绝了二胖的求婚。她说自己这一辈子注定要照顾我的。二胖说自己也可以。无忧说那就哥照顾哥的、妹照顾妹的,互不干扰。

我说你这丫头能不能有个正形?二胖多好啊。要肉嘎嘎有肉嘎嘎,要力气有力气,要多贤惠有多贤惠。

无忧没好气地把手里削好的梨子扔给我说,男人那么贤惠拿来做什么?我有两个爸了,还需要两个妈吗?

她提醒我还是想想出院后怎么继续和鬼鬼联系吧。

有月光照进病房的晚间。我推推趴在身上的女子说:“就快出院了。以后你有时间的时候还是过来玩儿吧。”

这一句柔软的推辞还是伤到了鬼鬼。她红着眼睛看我,然后替我拔下了针头。帮我掖好被角说你早点睡,要休息好。回家以后不能再瞎锻炼,你的腿伤比你想象的严重,乐观能救你的命但治不了你的病……

第二天我出院的时候,赶上鬼鬼休息。护士长走来送了我一个小果篮儿。她说年轻人还是要相信爱情的力量。

我想轻松表达感谢却说成一句:太狗血的剧情总是经不住风吹雨打的。

护士长笑起来,但笑容却渐渐凝固。回身要走却差点撞上推门进来的老太太,不由得吓了一跳。

护士长说:“你怎么来了,徐姐?”我这才知道老太太姓徐。

老太太笑着说是来接我出院的。她不再和护士长说话,麻利地和无忧、二胖一起收拾起东西来。

护士长在门口站了足足三分钟才离开。

6

鬼鬼还是按照惯例在休夜班的下午来看我。她会带各种花儿做的茶来和我一起喝。有时候碰见徐姐也就招呼了一起坐,但两个人说话基本都是通过我,似乎不太习惯于直接对话。

无忧渐渐不喜欢徐姐。我不用猜也知道是鬼鬼授意的。有两次就直接和老太太说我的腿伤逐渐恢复,也需要认真工作了。关于文学的聊天可以去区作协活动室。

徐姐脸上就有些尴尬。再次给我煲了一罐大白豆炖猪蹄汤后,就很少来了。

二胖说无忧不懂事。无忧则斩钉截铁地说,徐姐是多丽丝·佩恩的中文版。

鬼鬼听说无忧丫头赶走了徐姐,高兴得抱着无忧转了两圈。

二胖坐在沙发上一脸无奈:“你们俩都能吃老太太的醋,这是有一定境界了。”

月光洒进卧室里来。鬼鬼拉住我的手,看着窗外静谧的夜空。有风吹进来,凉意渐浓。

鬼鬼说只有住过来才能打消我所有的疑虑。这个世界太闹了,我们都需要有一个安静的空间。

我说你住过来就会发现,多丽丝·佩恩真不该随意地去偷东西。有些东西偷到手了才会发现,那并不好玩儿。

鬼鬼转身在我脑袋上亲得啵的一声。说无忧早已赶走了中文版的多丽丝·佩恩。英文版的还在到处找哈雷车手,顾不上我。

我捧着鬼鬼的脸对她说:“一个坐轮椅的病人既不是史铁生,也不是张海迪;以后也不大可能成为史铁生和张海迪,世界上已经有史铁生和张海迪了。你的坚持其实是梦里的人在跌下山谷时抓住的那根稻草,终究你会跌出梦的边缘。”

鬼鬼认真地用口红在我胸脯上印上两个鲜红的唇印。她从不回答我一本正经的说话。在她看来,多丽丝·佩恩的话就是经典:“爱情是捉摸不定的奢侈品,而关于奢侈品的定义其实是没有标准的。”

我是她的奢侈品。

生活永远是狗血剧情所不能想象的。我还是拒绝了鬼鬼关于我们结婚的提议。她很失望,但并没有哭,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说再体会一下这温度。她就要去云南边寨搞医疗支援了,志愿者的期限是三年。她说怕自己熬不过三年的时间。

她说我的胆怯让她在出发前很没有成就感。一气之下也许就不回来了。我说你和多丽丝·佩恩一样,总会偷一样东西才会离开。

鬼鬼没有告诉我离开的具体时间,只是顺走了我脖子上戴了20多年的水晶兔子挂件儿。

鬼鬼走后无忧总是陷入忧伤。她知道鬼鬼早就是待命的志愿者,必须服从组织安排。这其实最好是鬼鬼导演的“童话剧”最不伤人的结局。但这家伙却以此为脚本又一次拒绝了二胖的表白让我真是匪夷所思。

阳光灿烂的午后,无忧又给我洗脚。我说你这娃娃要真是对二胖爱不起来,干脆也学着鬼鬼的样儿。她去当志愿者,你去旅游嘛。然后你俩都走丢了,我就和二胖相依为命了。

无忧抬头看我,眼里划过一丝狡黠的笑。在我脚上掐一把站起来却是满眼的泪水。

我一向善于预言。鬼鬼和无忧就真的这么前后脚走丢了。

7

关于鬼鬼在医疗点外走丢的事是徐妈告诉我的。(老太太一身米兰色碎花收腰长裙让无忧很不习惯,但还是保持了礼貌。她问过徐妈,如果自己出去旅游一段时间,能不能帮忙照顾我一段时间?徐妈说自己不是天天厚着脸皮还在来吗?)

有一天徐妈来的时候神色有点慌张。进门换鞋却一脚踩在无忧丢在一边的高跟鞋上,差点崴了脚。

我让二胖扶徐妈坐下。说阿姨年纪大了就不用天天跑,这几年二胖和无忧都做得很好了。

徐妈坐在沙发上平复一下情绪说没事的,她每天过来和我聊聊天,精神很充实。

二胖主动去给徐妈冲咖啡,却悄悄回头冲我扮个鬼脸儿。他的脑袋猜不透这位多丽丝·佩恩的中文版究竟要偷什么。

徐妈端起热咖啡却冲着杯子发愣。停了许久又把杯子放下说:“有个消息必须告诉你……鬼鬼参加的医疗志愿者队伍在参加边寨地震救援时出了事。她所在的小队被巨大的泥石流挡在了一处山谷里。”徐妈以几十年的汉语修养,用最温柔的一句话把这个晴天霹雳给托出来。她的两眼死死盯住我,等待着我胸中涌出的泥石流……

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缓慢地流动。无忧在阳台上翻看着一本没了封面的武侠小说(那是她摆书摊的老爸留下的遗产)。二胖一如往常在厨房里炖着五花肉。让人熟悉得有些疲倦的肉香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窜出来。徐妈坚持喝完了咖啡,告辞的时候又一脚踩在了无忧的高跟鞋上,终于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无忧破例给我和二胖倒了酒。说今天的炖肉还真是香。她又说徐妈就是专业放烟幕弹的。既然只是被挡在了山谷里,以鬼鬼的法术一定会没事的。

我喝了一口酒就被呛出了眼泪。一阵朦胧之中就看到鬼鬼站在一处山坡上,头戴花环冲我扮了个熟悉的鬼脸儿,要我猜她此刻在干什么?

我说你就是个比哪吒还爱闯祸的妖精。是不是在云南发现了什么宝贝,就浑水摸鱼去了。

鬼鬼吐吐舌头说,就你聪明。我去给你偷一双神腿回来换,你以后就可以陪我逛街了嘛。

我大笑起来,说这才是绝妙的主意。比多丽丝·佩恩的境界高多了。你这是《白蛇传》看多了吧?我又不是许仙。

鬼鬼说那我可以是白娘子啊。

我想起来,鬼鬼一直喜欢穿白色的裙子,她又是职业护士,这倒是符合逻辑的。

我说那你就去吧,不过早去早回。多丽丝·佩恩的手速可是超一流的,你不能输给她。

一顿晚饭吃到了第二天凌晨。无忧任由二胖趴在餐桌旁鼾声震天,听我独自和空气对话。

二胖受徐妈的委托从云南“历险”回来以后,无忧终于放弃了到鬼鬼的医院打探消息。因为鬼鬼并没有真正消失,她开始着手安排去云南旅游的计划。

我给二胖打气,鼓励他申请和无忧一起去云南。云南是一个好地方,有很多狗血的爱情都是在美得一塌糊涂的边寨里生米煮成熟饭的。

二胖拍拍自己的胖肚子笑得灿烂。他说自己用不来高压锅。在高原上没有高压锅,无论如何是煮不熟饭的。

二胖喜欢黄昏时分推着我去楼下转转。老旧的小区里所有的草地都被踩成了泥地。几棵黄桷树顽强地戳在角落里枝繁叶茂。黄桷树是极守时的。老人们说什么头一年什么时候栽下去,第二年这树就会在相同的时令里落叶。从无差错。二胖从地上捡起一张树叶来闻了闻又递给我。一缕淡淡的清香便直往鼻孔里钻。

我说二胖你就像这黄桷树,倔得让老年人都有些心疼了。有些节令磨不开就磨不开呗,换一棵树上吊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二胖嘎嘎笑着推着我跑了一圈。说只有老叔是懂他的。因为一老一小就都遇着了两个妖精儿。也许真的就是白素贞和小青。

这番高论让我们同时说出一句话:“徐妈就是法海。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就倒下来。”

徐妈没有邀请我出席鬼鬼和同事们的追思会,但是却把鬼鬼获得的荣誉证书给我送来了。她说不管鬼鬼还在不在人间,都一定是这个愿望的。

大红色金丝绒封面的荣誉证书捧在手里便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硬生生插进了我的心脏。我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在匕首插入的瞬间停止了一下跳动,然后像疯狂的兔子般在时空里狂窜……

在一片开满了彼岸花的山谷里。我拖着新换上的两条腿,背着沉重的背包往峡谷深处走。天空飘满了棉花堆一样的云彩,仿佛随时准备承降下来要团团围住我。鬼鬼一身白裙子站在一幢外墙鲜红的房子边看我。笑容时刻就像老房子窗外的荼蘼花开般优雅。白皙的脖子上挂着我的水晶兔子。

她说你换了腿也还走得犹犹豫豫,再不快点我可是要关门了啊。

我站下来,俯身扯一朵彼岸花含在嘴里。脚下立刻生风一般快速奔跑起来,然后一头撞进了鬼鬼的怀里。鬼鬼轻轻地叫了一声,整个身体便如奶油一般慢慢融进了我空荡荡的身体里……红色的房屋慢慢长大变高,渐渐把整个山谷都罩了进去。棉花堆一样的云朵缓缓沉降下来,弥漫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山顶上那一棵老黄桷树枝丫横生开始疯长,终于刺破了房顶。早已变成红色的云层,此刻弥漫成绛红色的露水,充塞了天地。

8

自杀未遂是一件很丢人的事。这就像你带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冒着炮火冲上了敌人的阵地,阵地上却空无一人。你满怀激情,你眼泪无声却原来是和空气在作战。寂寞感会瞬间把你牢牢裹住,从此你就再不想死了。实在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但长久的孤独会让人发疯却是真理。徐妈就又在街上打人了,这爱好和多丽丝·佩恩精神崩溃以后的症状特别像。总是站在大街上就觉得到处鬼影憧憧,手里死死拽住一支红蓝铅笔,那是她失而复得的匕首。

二胖分开人群,冲进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徐妈喊一句:“妈。我回来了。”徐妈一愣,回身看了一眼二胖的胖脸就大哭起来。这一哭基本就是二十分钟停不下来。

徐妈蜷缩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睡熟了,像一只安静的兔子,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手里还拽着那一支红蓝铅笔。

徐妈是鬼鬼所在的医院里最资深的老护士长,退休时官至副院长。在她管理的科室里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她却没有为失踪的鬼鬼争取到“最美志愿者”称号。官方回答没有毛病。虽然院里已经为鬼鬼和其他两名医生开了追思会,但毕竟只是定性失踪,没有死亡嘛。徐妈为此到处反映、上访,逢人就说鬼鬼的故事。故事里还有我:一个重度残疾者最凄美的爱情故事。

二胖的脸上又添了两道红蓝铅笔擦出来的血痕。他削了一个苹果给我,说徐妈真是多丽丝·佩恩的中文版。她终究要偷的东西还是被自己亲手搞丢了。

我说你这胖脸赶紧去擦药水吧,不然等到无忧回来了可怎么娶?

二胖白我一眼说:“叔,无忧没你说的那么浪漫,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个备胎将永远是备胎。”

二胖打听消息的能力永远让我感到神奇。他说肖还是去了无量山,无忧就住在无量山的农家宅子里。无忧最近画了许多画,其中就有一个男人清晨到山涧里挑水的背影。云南的天空在晨间云雾缭绕,各种鸟会莫名其妙地在你身边飞来飞去,红嘴鸥是很漂亮的。

这种描述让人不禁打个冷战,分明描绘的就是黄泉路后的镜像嘛。不要低估了一个憨厚吃货骂人的本事。

徐妈醒过来通常都是对着我笑一笑,用发卡重新别好散乱的头发,头发依然乌黑油亮。伸个懒腰说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说睡就睡着了。一低头看到手里的红蓝铅笔时通常会一愣,然后说一句孩子们都是会飞的鸟,就留这么个纪念。然后把铅笔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小提包里。又冲我笑一笑说,这支红蓝铅笔是女儿小学毕业时,她从文具盒里偷出来放好的。

她的笑容像极了多丽丝·佩恩。

二胖一直就不再讲多丽丝·佩恩的故事了。一个故事都讲到了疯癫,也就没办法讲下去了。除非你也疯了才能够被那片广袤的荒原接纳。每一个精神病人的世界都是开放的,他们遵从内心的渴望在一片寂静或喧闹中穿行,像一只慌不择路但又信心满满的兔子。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多丽丝·佩恩的孤独,就像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徐妈或者二胖的孤独。他们都是盗窃未遂者。

徐妈有好些时间都没有到家里来了,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我让二胖去医院里打听,护士长说徐妈应该是在一个没有风的早晨死了。死的时候身边就两样东西,一支红蓝铅笔、一张鬼鬼当护士时的标准照片。

护士长说,这么些年了你们都不知道徐妈就是鬼鬼的亲妈吗?

二胖说知道、知道。高叔不让讲,怕增加徐妈的负担。

9

无忧又开始给我和二胖写信了。她也在无量山一带做了志愿者,和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孤儿们生活在一起。肖参加了学校的音乐教育计划,带着一帮孩子天天在山梁上练歌,整得周围山上的野狼都被吓得改了领地。

无忧在信上说在无量山一带有许多名为“见手青”的菌子,带有毒性。但她经常会去山谷里摘一些炒了吃,有时候吃了菌子能依稀接收到鬼鬼在某处的信息。她还是没有放弃寻找鬼鬼的消息。

无忧说二胖当年外出回来编的故事太离谱了。什么山谷呀、仙女儿呀,都是骗徐妈的。那家伙一定是光顾了吃,根本没有去打探消息。她就认定了二胖太不靠谱。

我回信就写了一句话:“做人要厚道。”

我们迫于生活的局限只能相信各种各样的故事,每一种故事的发生都一定是故意的。编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在相互进攻,看谁又把谁的最后一道防线攻破。

二胖说自己始终相信鬼鬼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云南,有好多深入偏僻边寨里的志愿者,因为信息不通多年与朋友、家人失去联系,最后还是风尘仆仆地出现了。鬼鬼去支援的地方确实很偏僻,在第十年的头上应该就会回来了。

我说你最后编的故事太烂了。一点不用心或者太心急了。要想去云南继续当备胎就明说,我自杀未遂以后就不想死了。

于是在一个起风的早晨,我坐在阳台上向楼下使劲挥了挥手。二胖背着行军锅满眼是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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