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逗

2022-08-15 00:43管若彤
四川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马克笔透明胶圆圈

□文/管若彤

蚂蚁是最团结的动物。

只见火势越来越大,蚂蚁们没有犹豫聚成一团球。最外层的蚂蚁被火烧死,但整个蚁族的命运得以延续。

——金马《蝼蚁壮歌》

老房子的一楼总是湿漉漉的,夏天扑面而来的潮气蒸得人发昏,喘不过气。都说雨前的闷热是最难熬的,可这座城市的天却习惯憋着一口气,反倒让下大雨成了罕见的怪事。

她坐在桌前。

白纸黑字就在桌上摆着,她却怎么也看不清晰。伸手去揉因为眼压升高而阵痛的眉骨,却碰到淤青,疼得缩回了手。皱着眉头,她努力凑近桌上的一摞合同,却眼见一个黑字在密密麻麻中扭动起来。

原来是只蚂蚁。

连绵的湿气让原本乌黑发亮的蚂蚁躯壳反光,铺着一排若有若无的纤细绒毛乖张灵巧。全身分三节,脖子和腰间盈盈可握,与圆润突出的胸和腹臀呼应相衬,凹凸有致。它那六条纤细的长腿交错着前进,或许是支撑不住丰硕的躯体,走路总左右摇摆着,快要跌倒的样子。

“呵!”

她轻笑出声,

“真美啊,连走路都搔首弄姿的。”

蚂蚁快要爬到合同纸摞的边缘时,轻轻探出触角,又立刻收了回来,转向另一边去。又到边缘,再探,再收,再转身。反复几次,这只蚂蚁却已经忘记自己怎么爬上这座巍峨的高山,只是打转。

看着娇小可怜的蚂蚁反复试探的模样,她起了逗弄这眼前玩物的心思。

黑色,红色,没有颜色。

那天夜里,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林荫路边。

她翻找着书柜,终于在柜底找到了一颗米糖,已经不记得是哪个同学婚宴上的喜糖了。她掰碎一点放到卫生纸上,用一个小角为蚂蚁搭造一个斜梯。蚂蚁的触角是灵敏的——在雪域高原上快速寻到了救命的稻草。于是,它摇摆扭捏,却又明显加速着爬到了卫生纸上。甜腻的味道就在眼前,只差几步就能触到的巨大硕果让蚂蚁忘却了几秒前的无助慌张。

希望难得,破碎却极容易。

她只是用指尖捻起那散落的米糖渣,仰着下巴含入口中。甜滋味只唤醒了三粒味蕾,但掌握蚂蚁的世界带来的快感却让她的心脏膨胀。沾着糖丝的手黏糊糊地摆弄着打了结的干枯发尾,她眯着眼睛,看着再一次陷入恐惧、在卫生纸上打转的蚂蚁,轻蔑地扬起嘴角。

她拿起笔筒里的黑色马克笔,拔开笔盖,伴随着空气被快速挤压而发出嘣的声音,马克笔水特有的汽油混杂地下停车场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却从中嗅到了芳草香。

烟草味,酒腥味,没有味道。

封闭的车厢内,烟草搅拌着男人身上浓烈的酒臭,一股脑涌进红衣女孩的鼻孔里,来不及等鼻纤毛阻挡就窜入肺腑引得翻江倒海,她只觉得恶心。拼命挣扎着逃脱,却挡不住男人几倍的力道,空气中的湿气、男人身上的臭汗、女孩的泪水,都黏在她惨白的肌肤上。

这座城市的一口气终究憋不住了,狂风暴雨,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她把马克笔靠近自己的鼻子,让这刺鼻的芳香充盈起自己的每一颗肺泡。多么美妙的味道!

“你也会喜欢的,对吗?”

笔尖落在卫生纸上,黑色笔水一碰到表面就被夺命吸吮,晕染成一朵黑色的太阳花,妖艳着伸出腿脚向四周散开。

显然,蚂蚁并不欣赏这先锋的趣味,它果断地转身,向反方向逃开。

她拿起笔,沿着蚂蚁行进的路径画线,蚂蚁像是被马克笔提着行走的木偶,贴着黑色墨水经过的地方,慌张却又谨慎地快步爬行。她用马克笔围绕着蚂蚁画圈,并不断减少圆圈的半径。一圈圈,一圈圈,蚂蚁无力地在这无形的圈套中挣扎着乱窜。它的四周,是黑暗幽深的无底悬崖。

眼看着圆圈步步逼近,蚂蚁的挣扎渐渐趋于无力的晃动与摇摆。她眼眶通红,仰面大笑,突然间发狠似的将马克笔的墨水涂到了蚂蚁背部的黑色躯壳上。这一滴黑色颜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蚂蚁推向了最后的绝境。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勇气,竖起身上所有的绒毛,低着头,抛弃了赖以生存的触角试探,飞速地跑出黑色马克笔画出的圆圈。

她张大的嘴角定格,喉头的摆动戛然而止,眼眶的红又变了黑——变了血,流向四肢,直达心脏。

红色的短裙破碎成凋落的玫瑰花瓣,女孩在浴室里待了一整夜,却总觉得自己臭得发昏。

次日清晨,男朋友与她通了电话。她将委屈号啕诉说,却只等到了那压垮她的最后几句话:

“我跟你说过不要那么晚还在外面玩了,你就是活该!我们分手吧。”

雨后,太阳出来了。夏至,却不一定每棵树上都有知了。

女孩走向天台,她想去看看为什么自家门前的那棵树总没有知了叫声。可当她走上去的时候,知了叫声的事儿也没那么重要了。她很久没有尝过这么新鲜的空气了,顶楼的气息让她着迷,云朵离自己那么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抓住……

女孩还是从天台上被救了下来。

一传十,十传百,她的事情闹大了,被传到了网络引起热议。“强奸”“夜路”“短裙”,舆论的焦点逐渐从对男人的谩骂和对她的同情,转移到了对她“深夜出游”“衣着暴露”的批判。

“深更半夜还在外面,一看这女的也不是好货色!”

“穿得这样暴露,被强奸她自己也有责任!”

“瞧这个女人呢,走路都搔首弄姿的,怕是心甘情愿的吧!”

“那个男人顶多是喝醉了!”

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让她喘不过气,除了监控上显示她被男人拉上了车,不再有证据可以证明男人的罪行。

于是就有了桌前的这一份和解合同:她不再追究,男人补偿100万;她再报警追查,男人会把监控中已经打码的人脸公之于众。

一口气憋不住,这座城市又下起了大雨,一桶一桶接连泼在桌前的窗户上。窗外每隔五秒就有闪电降落,却一直没有雷声跟紧。

一座奇怪的城市。

她看见蚂蚁跌跌撞撞逃出了马克笔圈画出的世界,疯了一般大叫——

它是我的!

它怎么可以逃走!

它怎么能逃走!

她一只手拿着马克笔向蚂蚁接连捅去,黑色墨迹遍布在卫生纸上、合同上、她的手上,当然还有蚂蚁的身上。另一只手则伸进书柜,打翻了瓶瓶罐罐,找到了一卷透明胶带。

蚂蚁已经没了意识,逃脱出卫生纸的它仰倒在合同上。两条腿断了,不知道分散在哪个角落,另有三条腿软趴趴地瘫在身子两侧,只剩一条腿还动弹着,向天空抽搐和伸缩。

是眼泪也是鼻涕,是唾液也是汗滴,掺和着,满在脸上。

她摸索着找到胶带的开口,用剪刀整整齐齐剪下一个正方形,粘在蚂蚁身上。又轻轻地把蚂蚁的触角和腿都展开,一根根粘牢。她记得蚂蚁是最团结的动物,总会有它的同伴来为它收尸吧。

于是她把蚂蚁就那样静静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等待着蚂蚁的同伴。

一口气还没有喘息太久,这朵勇敢下雨的云就跑走了。城市又回到了那闷热难耐的熟悉感。一个下午过去了,却没有一只蚂蚁来救它。

是它的死不像火灾牺牲那样,值得蚁族尊敬和救赎吗?

“呵!看来最终只有我还会记得你。”

她拿着红笔在透明胶带上围绕着蚂蚁画了一个圆圈,又剪了另一块大小相当的透明胶带盖在蚂蚁身上。她细心地将两张透明胶带间的气泡推开,再用力磨平,成一块薄薄的蚂蚁标本,摆在桌子的正中央。

合同已经毁了。全是黑色、红色的笔墨,散落的糖渣和浅黄色的蚂蚁体液。她没有签字,但也没有再追查。

因为,蚂蚁死之前不相信会有蚂蚁来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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