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恩智
五爷用一把靠背小木椅挨墙坐在门前,双眼似闭似睁,仿佛一尊雕塑。虽然路口挂着一块“内有地磅”牌子,但进来过磅的车辆并没有五爷想象的多。一天一天坐在门前,五爷常常一守一个空。五爷也一点都不急。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样子,常常让看见他的人怀疑,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五爷当然活着。
间或,他的右手就会伸向旁边一块石板,探寻着,摸索着,端过搪瓷茶杯来喝上一口茶。待他再探寻着摸索着将茶杯放回石板上后,就又还原成了雕塑状,一动不动,双眼似闭似睁。
这个时候,五爷其实是在他的脑海里放电影。只有他一个人看的电影。他和张小芊的那些过往,连贯,或者不连贯地相继在他的脑海里闪闪烁烁,摇摇曳曳。
靠近他,俯下身去细看一阵,就能看到五爷脸上会一忽儿喜悦,一忽儿悲伤,一忽儿茫然,一忽儿阴云密布,一忽儿阳光灿烂。
门前那条小河已经不见踪影。小河,连同两边一块一块的稻田,都已经被人们在上面建的建了房、修的修了路。五爷的房子旁边,是一条柏油路。柏油路往外不远有一岔路,一边通往西凉山片区的乡村,一边通往一个高速路口。高速路往上,通往云南的昆明方向;往下,通往四川的成都方向。柏油路上跑着的大车不少,就是那些跑来跑去的大车,特别是那些挂车,让五爷在他这门前装了一个地磅。地磅装在从他房前通往安置区里面的路上。地磅,也就成了路的一个部分。
小河虽然已经不在,但五爷跟随着张小芊的身影,就还能从河的这头,理到河的那头。有时,他从地磅这儿理起,理到远处,再远处。有时,他又不知是从哪儿理起的,理着理着,就理到了地磅这儿。那条小河,他太熟悉了。它在哪儿转了个弯,拐了个拐,哪一段河埂宽些,哪一段河埂窄些,五爷都熟稔于心,仿佛他昨天还在上面游走。那些白天,五爷和汪四一起,在里面捞起过多少鱼啊。那些有月亮的夜晚,他和张小芊手牵着手,在那河埂上走过了多少个来回啊。
汪四家媳妇拖着一个功放和喇叭连为一体的音响哗哩哗啦来到地磅上的时候,五爷还不知道她们是要在上面跳舞。她身后跟着五爷一个都不认识的三个女人。汪四媳妇将音响放下后,在地磅上绕了一圈,边绕边放重脚步,跺出砰砰砰的响声,说真安逸,咋就没早点想到这儿,还一直跑那么远。你们试试,踩上去还有弹性;你们听听,跟没跟上节奏,自己就能听出来。发现地磅上有石块,汪四媳妇踢了一脚,又喊噼噼啪啪跺着脚的三个女人说,看看,看看,上面那儿还有石块,找了弄出去,别一会儿崴了脚。
汪四媳妇转到五爷这边,说五爷,我们在这地磅上跳跳舞玩,你没意见嘛?
五爷愣了一下。他的脑海里,还在放映着他和张小芊的电影。他没想到她们要在地磅上跳舞。他装这地磅,是用来讨生活的,不是用来给她们跳舞的。
但五爷能有啥意见呢?即使有,他也不敢说。她是汪四媳妇呢。
汪四不但是他儿时的伙伴,还是他们的村主任。
想起汪四,五爷就想起了他和汪四逃学来河里笼鱼的日子,想起汪四腿上被他爹用竹条子抽出来的血印。那些血印仿佛吸足血的蚂蟥,横一条竖一条爬在汪四腿肚上。那时,他不知道汪四为啥不会被抽怕,为啥被抽过没几天,就又来约自己拿鱼笼去网鱼。对汪四,五爷心存感激。回来修房,是汪四帮五爷去信用社贷的款;就是这地磅,也是在汪四的默许下,他才得以装上。
五爷说,你们跳,你们跳。你们在这儿跳着,我还可以有免费的舞看呢。要是跳热了,要脱衣服了,放这边来我帮你们看着。
几个女人同时停下来望向五爷。
汪四媳妇哟嗬一声,说,看不出来嘛,你是老不正经呢,还是不想在这儿混了?要不要我们几个给你来段脱衣舞?
汪四媳妇又指指一个女的说,她可是你侄儿媳妇呢。
五爷由一脸无奈,变成一脸难堪,说,玩笑,玩笑。
汪四媳妇说,好啊,还能开玩笑,就证明你还没到老不死的地步。
月亮依旧停在旷野上
你的身影被越拉越长
直到远去的马蹄声响
呼唤你的歌声传四方
格叽格叽的背景音乐,在五爷听来完全像是一把长锯在锯木料,呼哧一声被拉过来,呼哧一声被扯过去。汪四媳妇带着几个女人在地磅上踩踏出来的噼噼啪啪声,让五爷心烦。仿佛那一只又一只脚,踩踏在他心上。没多时,脚步就不只是踩得他烦,而是踩得他的心一阵一阵地疼、一阵一阵地慌。仿佛他们踩去的每一脚,都会在他的地磅上踩出一个坑。
似乎,那地磅就要在她们的踩踏中訇然塌下。
五爷端起搪瓷杯,起身进了屋。
砰一声脆响,门在五爷身后重重地关上。
坐在沙发上听着外面的音乐声和脚步声,五爷的心还是一阵一阵地疼、一阵一阵地慌。索性,五爷脚也不洗,站起身来走进屋角的卧室,和衣钻进被窝。五爷用被子紧紧地将自己裹了,试图将音乐声和脚步声阻挡在耳外。但他的这些努力都是徒劳,他越是努力阻挡,音乐声和脚步声就越像是经过反射,然后又聚焦,然后全都不偏不倚、不丢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里。
五爷试图让自己去想常二嫂,不,是想张小芊,想以此抵御这让他心疼心慌的音乐声和脚步声。但一点用都没有,倒是这音乐声和脚步声,让他与张小芊的过往变得支离破碎起来,甚至连张小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
音乐声停了。
接着,踩踏声也相继远去,然后消失。终于熬过来了。五爷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刚才,五爷以为他就快疯了。
五爷后悔装地磅了。接下来,一个又一个晚上,天刚擦黑,汪四媳妇就领着那几个女人来到地磅上,在那儿扭腰,在那儿展臂,在那儿踢腿,在那儿蹬脚。一跳,就是两三个小时。在她们踩出一阵一阵挥之不去的噼啪声中,五爷觉得自己装这地磅,完全就是自讨苦吃。白天因为零零散散的过磅车辆,晚上则因为这女人们的跳舞,让他再也不能安安静静地想一想张小芊。
后悔一天胜似一天。没几天,他就已经不只是后悔,他整个脑袋瓜,都恨不得要爆炸了;整个人,都恨不得要疯了。
再咋样,这毕竟是我的呢。五爷想。
这样一想,在汪四媳妇又一次领着女人们走来的时候,五爷便厚着脸皮壮起胆说,你们别处去跳了,不能在这儿跳了。汪四媳妇一脸惊讶,带着一脸不高兴问五爷别处在哪儿?要五爷说出除了这儿,周围团转还有哪可以跳?
这周围团转,五爷确实不知道还有哪可以跳。里面一点,有是还有一段路,但因为一户吴姓人家开着一个洗车场,洗车水流淌出来,弄得一路稀泥烂窖,别说跳舞,就是从上面过路,也得拣边儿走。再往里,也还有几条街道一样的路面,但那些路面都还没硬化,不是这儿那儿到处是坑是洼,就是这儿一堆那儿一堆人们修房子用剩的石料。
周围团转没有,就不能跑远点?清官亭公园恁大,还不够你们跳?你们以前不就是去那儿跳的吗?
想是这样想,五爷却没这样说。
五爷说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反正不能在这地磅上跳了。
不能?你说不能就不能了?我就在上面跳了,要咋?说着,汪四媳妇扭起腰身,挑战似的边望着五爷,边喊旁边的人说,跳起,他三婶,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来咬我屁股两口。
五爷丧着脸回到屋里,坐到沙发上提过水烟筒猛吸起来。水烟筒里的水被他吸得轰隆轰隆响,那烟被他吸得像是有一股风在簌簌地吹。
五爷找来洋铲和簸箕,将堆在墙脚的一些乱石和碎砖,铲了,抬去撒在地磅上。天快黑的时候,他一边在屋里做饭,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蹲在火上的锅烧红了,他还没舀油进去。慌忙火急把油舀进去后,又弄得那油被烧得冒烟,他还没往里倒要炒的菜。他双眼看着火上的锅,可心思,全被外面的一响一动给牵住了。是她们来了吗?音响怎么还不响?门外响起一阵呼呼呼的声音,接着是砰砰砰的声音,然后又是唰唰唰的声音。五爷端起洗菜的水准备倒门外去。刚到门边,他又缩回了身来。他看到她们正在扫地磅。
五爷突然地怕见到她们了。
五爷刚缩回屋里坐下,一个女人歪在门边探进头来喊,五爷,把你的路灯开一下嘛。女人又问,今天是不是有拉石头的车来过磅,撒落这么多石头在上面?女人说,开灯来照着我们清理一下。五爷哦哦着,没有说出一句顺溜话,急急起身,啪地摁亮路灯。
喊开灯的女人离开后,五爷呼地将火上的锅扯下来砸在地上,然后一仰身歪靠在了沙发上。眼睛闭着,五爷却没睡。地磅被踩踏出来的噼啪声,一阵一阵地让五爷恨不得冲出门去胡乱咒骂上一顿。
五爷终究没有起身冲出去。他克制着自己,坐在沙发上,拿沙发垫子一会儿抓上一把,一会儿又抓上一把。直到门外的音响停了,他也没离开沙发站起过身来。一阵散乱的脚步声响着消失后,五爷才腾地站起,呼地端起先没倒出去的洗菜水,冲出门哗地往地磅上泼了过去。那水泼水去的地方,仿佛正一溜儿地站着汪四媳妇和另外那几个女人。
装水的盆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五爷有气无力拖拉着脚步往地磅走去。迈上地磅的时候,他是那么小心,那么谨慎,仿佛担心踩踏出一点点声响来影响到别人,仿佛担心自己会踩痛那地磅。
在湿漉漉的地磅上站了一阵,五爷突然弹起身来,跳着跃着,砰砰砰把地磅跺得震天响。五爷成了一个顽童,地磅,成了一张蹦床。
像是跺累了,五爷一摊软泥似的往地磅上蹲了下去。这一蹲,他的某个部位仿佛碰触到了电流,让他接着又呼的一下弹跳起来。随着他的一个弯腰一个甩手,一块石块向他屋檐下的那个灯泡飞了出去,哐的一声后,那灯泡发出一声炸响,昏暗的夜色便像一袭幕布呼啦一下盖住了地磅,也裹住了五爷。
入冬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一只水烟筒,一个搪瓷茶杯,一把小木靠椅,伴着五爷过着在门前守候地磅的生活。来过磅的车辆依旧不多,但还是一天三辆五辆地有了。那些车辆,有拉钢筋的,有拉机制砂和公分石的,还有拉煤的。过磅的收入,差不多够五爷的生活开支了。五爷的房子除了一楼他自己住,其余都租了出去。一个月两千多块的房租,他凑两个月,就跑信用社去还一次贷款。
五爷享受着这样的阳光,也享受着这样的悠闲,更享受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他和张小芊的过往。只是汪四媳妇领着那几个女人来地磅上跳舞,依然让他烦躁。她们跳舞的人,已增加到九个。尽管她们踩踏出的声音不再像最初那样让他心疼让他心慌,但听着那音乐声和脚步声,他的心还是感到烦。只要那音乐声和脚步声一响起来,五爷脑海里那张小芊的身影,就会被震得支离破碎摇摇曳曳起来。所以只要看到汪四媳妇拖着音响引着那几个女人走来,五爷就会从小木椅上起身进到屋里。屋里,他已经燃起了煤炭火。煤炭不用他买,装着煤炭来过磅的车,刹车和起步的时候都会弄落一些煤炭下来。他先是用一只胶桶拾了装起来烧。慢慢地,他那煤炉就烧不完拾起来的落煤。他把它们拾了,一桶一桶地倒在屋外一堵墙下堆了起来。就是这免费的煤,让五爷取消了拆除地磅的念头。坐到火炉边,烤着火吸着水烟筒喝着茶,在一阵一阵的烟雾和热气中,五爷慢慢又能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回想他与张小芊的过往了。
五爷已经知道张小芊家的房子就在安置区靠里的那个拐角上,从他这儿去虽然要转过一道拐,但总路程也就那么千把米远。五爷还知道,张小芊家的房子虽然在这儿,但张小芊并没有住在这儿。她和她的女儿住在一个叫钻石苑的小区里。这是郭老三来和五爷聊天时说起的。有事没事的,郭老三就会端着一个茶杯来到五爷的门前,边晒太阳边和五爷聊天。郭老三说,她啊,常二还没出事的时候,就帮她姑娘家带孩子去了,住在她姑娘家。张小芊的姑娘家住在钻石苑,也是郭老三说的,他说常二嫂有一次回家来,他遇上了,就问她姑娘家住哪儿,她说的,还说钻石苑,就是地区医院的家属区。从某一天起,郭老三连晚上也开始来到五爷的屋里和五爷聊天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夜晚,郭老三喝着五爷给他续上的茶水,抽着五爷递给他的纸烟,在五爷像给他们续水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中,就将五爷走后村里三十多年来的这样那样事儿,以及这家的长那家的短,对着五爷,对着五爷这显得空空荡荡的屋子,摆了说了。
郭老三说,最不值的,就是常二这狗日的了,算足算尽,最终把自己的命也算没了。那年给我拉一车肥料,差他五十块钱,我说先欠着,他硬不干,硬是逼着我去借来给掉。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这狗日的做得出来。
五爷不想听郭老三说这些。人都不在了,还说这些干啥呢。五爷给郭老三递过烟去,说抽烟、抽烟。
五爷虽然问过钻石苑的具体位置,但他从没想过要去那儿找张小芊。
她毕竟是常二嫂,而不是曾经的张小芊了。
外面的音乐声和脚步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五爷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将五爷从那些不知想了多少遍的过往中扯了回来。
过磅车开走了。五爷进屋坐回到煤炉旁的沙发上。有人在外面敲门,五爷以为又是郭老三来了。现在,他已经有些讨厌郭老三。他觉得有如听郭老三说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还不如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五爷想装作没听见敲门,关灯睡了,但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五爷转身走向门边,将手伸向了门锁。门打开一半,五爷便像被谁施了定身术,嘴半张着,一只手固定在门方上,一只手向下垂落着,愣愣地站在那儿动弹不得。
她的长发已经不在,剪短了,还烫成了一头卷发;三十多年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皱纹,那张瓜子脸的双颊已开始下垂。
他看着她,仿佛就是昨天,或是刚才,他还见着她一样。
是常二嫂先动了起来。她往身后看了一下,转回身来望着五爷说,咋啦,认不出来了?就这样堵着门,不欢迎我进屋坐坐?
五爷的手依然扶在门沿上,他扭动上身,缓缓转向里屋看去。一时,五爷感觉屋里的光线是那么暗,整个屋里,完全是一幅灰扑扑昏沉沉的色调;五爷又觉得那光线照在屋里,让屋里的那些物什都那么清晰,那么显眼地摆在这儿那儿。沙发上皱皱巴巴的垫子,火炉上被炒菜时溅出的油、煨水时溢出的水裹搅了混合了敷在上面看去油腻腻的炉面,朝天的锅朝地的瓢,还有或摆于桌上或丢于盆里的碗筷,或卧于沙发前的鞋子或躺于沙发扶手上的袜子,屋里的这样那样,所有的所有,让五爷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五爷转回身来,不敢看常二嫂。他弯了一下腰,低着头,缓缓将门彻彻底底打开,然后站在门边,一副要躲到门背后,任由常二嫂走进去的样子。常二嫂双手反剪身后,也不看五爷,像是专门来检查五爷这屋里似的,径直走了进去。只是她也没细看那屋,只随意往屋里瞟了几眼,就走到火炉旁坐到了沙发上。
常二嫂将一个装了什么的黑色食品袋放在身旁,双手举在火炉上空手心手背一上一下地翻了两次,说,有笼炭火燃着真安逸,烤着浑身都热乎,不像电烤火炉,前面烤了热得不行,背后还发冷。五爷已经走过来,站在离火炉一米来远的地方。他一句话说不出来,还像是连地方都找不到坐似的。常二嫂说,坐啊,这是在你家,还要我叫你坐你才坐?五爷将火炉旁的一个胶凳轻轻挪了挪,然后轻轻坐了上去。
五爷的头依然低着,双手十指交叉着夹在双膝间,时而往上抽一下,时而往下塞一下。常二嫂举在火炉上空的双手仿佛经不了火炉的烤,一下将这只翻上来,一下将那只翻上来。她的目光,也不再看向五爷,而是看向五爷那房子的一堵墙。看了很久,她也没有移动一下。
有风,在窗外吹得呜呜呜的。公路上,响着车辆驶过的唰唰声。是谁从地磅上走过,搓出了嚓嚓嚓的脚步声。
常二嫂用一只手捏了捏另一只手,看向火炉中间最小的火炉盖,说,在上面又是丢石块又是倒水,你这何必呢?你这不是得罪人吗?
五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常二嫂说的是啥,等他反应过来,便很惊讶,又很羞愧,他将双手从双膝间抽出来,一只放在膝盖上,一只放在炉面上,看向常二嫂问,谁跟你说的?
常二嫂哼了一声,说的人多了。
五爷变得很委屈的样子,再次将双手十指交叉着插进双膝间,说那是我的地磅,我就是不想让她们在上面跳。在我的地磅上跳,她们还有理了?
跳跳咋了?还能把它踩破踏通?
这责备的语气,让五爷感到既亲切又遥远。
五爷愣了愣,说要是踩破踏通了呢?咋办?
咋办?凉拌!怕踩破踏通,你就拆了,这地儿——
五爷突然鼓眼看向常二嫂。
被他这一看,常二嫂没接着说那地儿是大家的路,不是他五爷的,转而说:
破了通了,我给你补起。
你又没跟着去跳,关你啥事?
我还正打算去跟着跳呢。她们都叫过我好多次了。三三家孩子送幼儿园了,我正闲下来没事。这不,为跟她们一起跳舞,我都搬到这儿来住了。
五爷慌乱而又惊喜地望着二嫂,真的?
我有必要骗你?明晚上我就参加了,这不,你看,鞋子都已经准备好了,是三三刚才送来的,她专门买来给我穿着跳舞的呢。
常二嫂拿过沙发上的袋子,边解袋子的结边接着说,我就是出来拿这鞋,望着你的灯还亮着,才顺便来看看你的。
解开的袋子里装了一双红色布鞋,还有那么一点点高跟。常二嫂说,这娃娃也是,买这红色的,还高跟,刚才我怪她,她又说跳舞穿这种才好。
五爷定定地看着那鞋子。他不知道,张小芊穿着它们,在地磅上会踩踏出怎样的一种声音来。
一辆运载钢筋的卡车倒了出去。望着它远去的背影,五爷转回身子看向地磅。还好,没再掉啥在地磅上。也是,难道还能掉下一圈钢筋来?五爷是打扫怕了。先前来过磅的车,有一辆载的是机制砂,装得满满当当的,停车和起步的时候,机制砂簌簌簌地淌下一些来,落得地磅上这儿一摊、那儿一摊。车子一开走,五爷就拾起那把竹扫帚来哗啦哗啦地扫。对那些扫不动的,他还拿洋铲去铲,铲了,又扫。弄了好半天。要是再来上一辆那样的车,五爷怕一时打扫不出来。
天就要黑了。望着依然干净的地磅刚要转身进屋,一辆卡车打着转弯灯开了进来。你狗日些是约好不让老子做饭吃啊?看出是辆装载煤炭的车,五爷更是像看见了黑煞神,一时慌乱不已。这装载煤炭的车,一个个车主都把车厢装得鼓鼓胀胀的,轻轻一个刹车,轻轻一个起步,炭块煤灰就啪啪掉落。以前,五爷最希望装载煤炭的车来过磅,一辆车来过后,他总能扫上一桶半桶的煤。那从车上掉落下来的煤,他已经拾了在墙脚堆起不小的一堆。可是现在,他又最怕这样的车来了。那煤掉落下来不但要扫,要将地磅弄干净,就还得用水去洗。那是黑漆漆的炭呢。二嫂那红红的布鞋在布满炭灰炭泥的地磅上踩踏一阵后会是什么样子?五爷想想都不忍心。五爷想告诉驾驶员地磅坏了,但“促”一声刹车声响,驾驶员已将车稳稳停在地磅上,车上的炭,已窸窸窣窣掉落了一些下来。
来不及再将掉落在地的炭撮进桶里,五爷用洋铲三下五除二地铲进旁边的侧沟,接着又是用扫帚扫,又是提水来冲。
五爷准备做饭吃,又突然想起那颗被他砸了却一直没有换上的灯泡。
五爷终于换灯泡啦?站在炽白如注的灯光里想象着二嫂在这光线里舞蹈该是一种啥样情景的五爷,被郭老三媳妇的话吓了一跳。
换了。换了。五爷说。
五爷脸上浮出一片愧色。
这灯泡多大的,咋这亮?
大点好嘛。大点,你们就看得见跳了,就不会踩着石头崴着脚了。
汪四媳妇拖着旅行箱一样在脚下安装有轮子的音响来了。在她的周围,跟着一群女人。以往,这些女人大多是三三两两零零散散地来,今天,却是一起来了。五爷才那么睃一眼,就睃到了二嫂。她真来了呢。她竟然还穿了一条短裙。短裙黄块白条,条块相间。看着这短裙,二嫂,不,张小芊,曾经在南天门歌舞厅里舞蹈的身影,就又瞬间浮现在了五爷的眼前。
我说嘛,二嫂早就该来了。看看,看看,这灯亮的。二嫂一直不来,害得我们摸黑跳了那么长时间。五爷正想往下看看二嫂脚上是不是穿了那双红色的鞋,汪四媳妇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再去看,倒是举着手,抓起了头上已然不多的头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个女的转过身去,说就是,都怪二嫂没来,前次我的脚被崴伤,二嫂得负责,买云南白药花的钱,二嫂得赔我。
放你的猪屁。二嫂指指那女人说,别说才被崴伤,崴断了才好,关我屁事。
咋不关你事?要不是你来了,这儿会不是铺满石块,就是汪满水,还黑灯瞎火的?没汪有那水,我会踩滑崴着?
就是。就是。看看,这上面干净得,哈哈,恐怕在上面打滚,也脏不了衣服了。这哪像地磅,就像张床嘛。一个女人说。
你今晚上就在这儿睡嘛,如果怕,叫五爷陪陪你,冷了,他还可以给你焐焐脚。二嫂也不甘示弱,笑着向那女人说去。
还说,我们谁能享受这个,这明明就是五爷为你准备的嘛。
汪四媳妇将音响往地磅一角放了,未开音响先走向地磅,像有蚂蚁在上面爬行她怕踩到一般,欲前未前地说,五爷,你这个真是打整来给我们跳舞的?
五爷搓着双手说,这是我自己的地磅呢,我把它打扫干净点不行?
汪四媳妇说,这就好,你要是故意打整来给我们跳舞的,我还觉得过意不去呢。不过,看在上面这么干净和灯这么亮的份上,下来我给你弄点生意。
汪四媳妇开了音响,放的不是广场舞歌曲,倒像什么大型活动欢迎领导入场时的背景音乐。真是,接下来,汪四媳妇竟然特意弄了一个欢迎二嫂加入这舞团的仪式。说二嫂就是面子大,刘备请诸葛亮,也才三顾茅屋,要她来跳舞,可是见一次说一次,不下十次了。汪四媳妇说不管说了多少次,现在二嫂终于来了,还一来就给大家提供了这么干净的地方,还有这么亮的灯。大家一呢,要热烈欢迎二嫂,二呢,要好好感谢二嫂。
汪四媳妇还要把领舞的位置让给二嫂。
我哪行?我是才来学的呢。
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跳舞我们哪个有你跳得早?以前听村里的人说,你还在读书的时候就经常跑南天门呢。我们这帮土包子,哪个去过南天门?你不领,哪个领?你来了,我们这帮人未来的飞舞人生,可就得靠你了。
五爷饭也没去做了吃。一个女人问他吃饭了没有时,他说吃了。他将茶杯端出来,带了水烟筒,坐在靠背椅上看她们在那儿推让。
推辞不下,二嫂还是答应了,只是说现在她还啥都不会,要汪四媳妇继续带一段时间,等她熟悉了,再由她来带。二嫂说,你们先跳,我在这儿看,先学学。
二嫂来到五爷身边,说借个凳子坐嘛,一个人坐着好意思?
五爷进屋去搬凳子,二嫂也不等他搬出来,坐了五爷先坐的小木椅。等五爷一团一拐搬着一把竹椅出来,她也没有换的意思,只稳稳坐在那儿,看着汪四媳妇站在一群女人前面,领着她们甩胳膊扭臀。五爷也没叫她让,将竹椅置于门的另一边,然后挪过水烟筒和搪瓷杯,坐了下来。他望了二嫂一眼,想说啥,见二嫂目不斜视看着前面跳舞的人,也就没说了。
汪四媳妇双手一下曲着举到胸前,一下伸直了甩到裤缝处,随着双脚一踮一弹,身子这边移过来一下,那边抖过去一下,胸前那对下垂的乳房,也跟着这边颠过来,那边簸过去。汪四媳妇踮着弹着,说,二嫂,听说你和五爷以前好过,你们这是要破镜重圆的样子啊。
二嫂弯了一下腰,伸手往地上像是抓了一把什么,然后甩向汪四媳妇说,瞎说,你才要和他破镜重圆呢。
汪四媳妇说,老娘年轻的时候,他是哪个王二麻子都认不得,我跟他圆哪门子的破镜?倒是你,你敢当着我们这帮婆娘的面,说你没有和五爷好过?
二嫂气急败坏的样子,站起身来扑向汪四媳妇,一手推着汪四媳妇身子,一手伸向汪四媳妇脸,说,再说,再说我撕烂你这乌鸦嘴。汪四媳妇不再跳了,偏着身子,边躲着二嫂伸来抓她的手,边咯咯咯笑着往后退。退上一阵,她从二嫂身下探出头,咯咯咯笑着往五爷这边喊,五爷,五爷,你还不管管?
五爷把脸埋在水烟筒里扑通扑通吸着,仿佛没有听见汪四媳妇喊,也没有看见还在不依不饶往汪四媳妇身上扑的二嫂。
汪四媳妇用双手举在头顶护着喊那几个女人,死婆娘些还不来救救老娘,要看着老娘被抓死啊?
一帮女人有的弯腰扑在地磅上笑,有的侧身靠在墙上笑,有的捧腹蹲在地磅上笑。一些过路人站下来看,不明所以,就问咋了,有人笑着说,吃饱撑了。
一个蹲在地上的女人撑了又撑,终于站起身来,看去虽然一副瘫软无力的样子,但还是歪着倒着扑到了二嫂的身边,然后举着无力的双手去挡二嫂伸向汪四媳妇身上的手,边挡边说,二嫂这是拿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啊,还好意思这样抓四嫂?汪四媳妇脱出身,一溜烟往五爷这边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笑着坐在了二嫂先前坐的小木椅上。汪四媳妇跑了,二嫂不去抓挡她那女人的脸,弯下身去把手伸向女人胸前胡乱捞起来,说你这心好得很,我看看有多好?女人突地一声惊叫,随着一个转身转到二嫂背后一抱把二嫂抱了,喊说,姐妹们快过来,她还兴乱抓乱捏,今天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恐怕她就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看着一群女人围上来,二嫂狠命一甩,脱了身飞哒哒一趟跑过来钻进了五爷屋里。一帮女人追过来砰砰砰往门上拍的拍踢的踢,喊着要二嫂滚出来。
拍上一阵踢上一阵喊上一阵,声势渐渐变得雷声大雨点无。一个女人靠在墙边搂着肚子喘着粗气说,别说你才躲进五爷屋里,今天,你就是钻到五爷被窝里去,我们也要把你揪出来。一个女人助阵似的,又去拍了一阵门。汪四媳妇说不要拍了不要踢了,还叫她出来做啥?接着她望向五爷说,五爷,这下,我们可是把她送到你屋里了,以后,别说我们没帮你啊。汪四媳妇离开人群走到音响边,弯腰俯身噗一声将音响电源关了,直起身来说,走了,回家了。
一个女人说,还早嘛,不跳了?
汪四媳妇说,跳?跳啥跳?一点音乐都不懂,你还跳啥舞?
外面安静下来,只剩下五爷吸烟筒的扑通扑通声。二嫂将门打开一条缝,虾着身子伸出头来往两边看了看,问五爷说她们走了?五爷说走了。二嫂这才将门大打开,像是不完全打开,那门就不够她走出来。门大大地打开了,她又就着屋里的灯光,摸着抹着看了看衣服,理了理头发。衣服都是伸展的,那头发,却是怎么理也理不顺,倒像是越理越乱的样子。二嫂一点儿身也不侧,正正直直地走了出来。站在门外,二嫂说这帮死婆娘真是,真是扛着张乌鸦嘴乱说。
五爷说你没事吧?
二嫂说没有。
顿了一下,二嫂又说,我走了。
五爷放下水烟筒站起身来,说,我送送你吧?
二嫂又顿了一下,说,你就不怕她们说?
五爷望向二嫂,说,我怕啥怕?要是你怕,我就不送了。
二嫂抬头望向头顶的路灯,脸上突地弥漫上一阵凄楚。她咬了咬嘴唇,说,我又有啥怕的?说着,迈开步子就往安置区里面走了去。五爷返身将门拉上,紧跟几步便跟到了二嫂的身边。
安置区的房子虽然是各家修各家的,却经过了政府的统一规划。一条路进去,路两边就是一栋一栋的房子。五爷知道,这些房子后面,就又是路;路后面,又是房子。两排房子中间设一条路。这样的路有四条。往里走上一段,五爷那路灯的灯光就被他们甩在了后面。拐过一道弯,五爷那路灯的灯光,就一丝丝儿也没能跟上来了。里面人家的路灯,这时一盏也没亮。二嫂掏出手机来打开手电,她边照着自个儿往路沿的墙边走,边说,走这边,那边有水。说着,还站下来等五爷。五爷跟随二嫂移动着的手电光,一步一步走到了二嫂身边。在二嫂要转身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五爷蹭上去,用往前甩去的右手抓住了二嫂的左手。二嫂似乎愣了一下,但接着,她继续用右手打着手电,将左手拖在后面丢在了五爷的手里。
过了有水路段,他们也没有往路中间去走。二嫂将手机的手电关了,仿佛担心那光会引来什么。二嫂也没有抽出手去的意思,她抓起了五爷的手。五爷感觉自己是被她拉着走似的。
五爷希望这路没有尽头,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但哪能呢。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安置区。
二嫂在一栋房子门前停了下来。二嫂往外抽手的时候,五爷觉得那像是他和她就要永别了一样。二嫂掏出钥匙打开门独自走了进去。一里一外,二嫂转过身来定定望着五爷,像是望了很长时间,说,你真是为了我回来的?面对二嫂的目光,五爷不敢迎上去。五爷心跳加快,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真想说是,然后扑过去把二嫂揽进怀里。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想起郭老三说过的二嫂那成器的两个孩子。郭老三说,常二两口子,人家硬是把两个娃盘成了大学生,端上了铁饭碗。他倒不是怕他们,他只是觉得,如果,如果他真和二嫂在一起了,别人一定会说他是冲着那两个孩子,想享那两个孩子的福去的。
五爷将目光投向夜空。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那儿无声地眨巴着。五爷说,哪呢,这是我自个儿的家,我回来就是了,哪还要为哪个?
二嫂的脚突然地迈了出来,但她又突然地收了回去,那你为啥去了几十年一次都没有回来过?这次回来,我以为你修了房子就会走,你却又在那儿装了那么一个地磅,还就你一个人在这儿,你媳妇呢?你没有娃娃吗?还是你跟她,离了?
谁家的窗子拉出了一声脆响。五爷向那发出声响的地方望了一眼,待他回过头来,心里倒不那么虚了。他说,没有,我啥都没有,现在,就那点儿房子,还有那地磅。五爷又说,不过,也已经够了。
二嫂扭头看了一眼房子里面一梯一梯高上去的楼梯,回过头来时,眼里已蓄起了泪花,自语似的说,好,这就好,我还就担心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呢。说着,二嫂也不再顾忌啥,举起手来抹了一把眼泪。一把眼泪抹过后,二嫂的脸仿佛变了一张,尽管笑得不那么好看,但她还是笑了,她笑着说,你要不要上去坐一坐,只是我那屋里,没,没燃炭火,没你那儿热乎。
五爷的脚已经提了起来,但他又把它放回到了原地。五爷咬了咬嘴唇,说,时间晚了,改天吧。五爷又说,改天,我给你燃笼炭火。
门前的音响一响,五爷就像多年前听到出工的哨声,呼地站起了身来。只是五爷没急着出门。他把煨水壶老高提起来,缓缓往搪瓷茶杯里续水。
杯里的水没浅下多少,但他续水的过程,恒久而漫长。那线悬挂于空的水,扭着柔软腰身,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杯里的水面上扑打出零零散散的水花。茶水续满,五爷又撑了撑已经有些佝偻的腰,抻了抻厚实的黑棉衣,这才转身摁亮路灯,端了茶杯,从沙发旁提上水烟筒缓慢走出门来。
音响的声音,可谓洪亮。沉闷的混响,一波一波震得五爷的心颤颤巍巍地晃。“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听这曲子,五爷的耳朵都听起了茧。但他没有听厌,倒像越听越喜欢的样子。举目望去,常二嫂正在吆喝着那帮女人站队。女人们大都五十来岁,也有小点的,四十多五十不到的样子。人虽不多,就那么十个,但她们移来移去的散乱脚步,还是在那硬实但因为下面虚空的地磅上,踩踏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听着这声响,五爷已不再心疼。也是,几十吨上百吨的车开上去都没事,她们还能把它踩破踏烂?
不但不心疼,他反而喜欢上了这声音。
五爷吃饭啦?五爷刚在靠背椅上坐下,就听到汪四媳妇问。五爷把茶杯往旁边的石板上放了,边将烟筒往胯前挪,边说吃了嘛。
二嫂叫你起来跳舞。
你们跳,我跳不来。
起来我教你跳。
你们跳,我学不来。
要二嫂教你才能学?
女人们一阵嘻哈笑。
五爷将脸从烟筒里拔出来,说,我笨手笨脚的,神仙来教都学不会。
神仙来教恐怕你还真学不会,但二嫂教,你肯定学得风快。
又是一阵嘻哈笑。汪四媳妇说,要得会,先跟师傅睡。我知道你跟二嫂跑了那么多的南天门为啥连个舞都没学会了。
二嫂说是了嘛,这下就把这个任务交给四嫂了。
汪四媳妇说好啊,只怕五爷没这个胆。
再一阵嘻哈笑。
汪四媳妇也笑。笑一阵,汪四媳妇又说,实在不跳,就回去烤你的火了,别在那儿冷出个三病两痛来,我们负不了责。
天气确实冷,已经是冬月了。北风虽然不疾,却硬,拂在脸上,像快刀在割,细条在抽。五爷不答话,抬头往屋檐下挂着的那颗灯泡看。一群没被冷死的蚊蝇还飞在灯泡周围,时不时撞击出噗噗的声响。五爷往烟筒栽烟的小嘴上塞了一小撮烟丝,烟丝在他扑通扑通的吸声中红了起来亮了起来。抱着这烟筒,五爷仿佛抱了一团火,一阵又一阵扑通声响起,北风拂出的痛,隐了,冬月天气浸出的冷,也消了。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
又一阵重音袭来,歌曲已响成《套马杆》。抬头看去,几个女人已站成两排,甩着臂扭着腰,还时不时地弯一下身,跳了起来。
见队伍排得差不多,二嫂走到音响旁,将音响上原来的U盘拔了下来,换插了一个上去。二嫂说,从今天起,我们来学一套新的。
二嫂这是要开始点她的三把火了啊?有人说。
教大家跳之前,二嫂自个儿将新舞完整地跳了一遍,说给大家先有个整体的感觉。二嫂一个人在地磅上跳的时候,仿佛不是为了教女人们跳舞,而是在进行一个舞蹈节目的表演。汪四媳妇看完后说二嫂就是二嫂,这舞好看,这舞好看,从哪学的,我以前咋没见过?汪四媳妇又说,这么久我也没去清官亭,是不是那儿有人又跳出这新花样来了?二嫂说我才懒得去跟他们学,老远八远的,我又没吃饱了撑着。我这是从网上学的。
网上?二嫂还会从网上学舞?看看,看看,不愧是高中生,有文化就是好,跳个舞玩,都能从网上去学。一个女人说。
所以说,我这让贤,让得是多明智。汪四媳妇说,以后你们学着的多了,有二嫂的功劳,也有我的功劳啊。
二嫂说,这样说来,你的“母”劳最多。
五爷将烟筒挪靠在身后的墙上,袖起双手,将身子匍匐在了双膝上。看了一阵后,他就没再去看女人们的舞,而是微闭双眼,在嘣嚓嘣嚓的重音中,寻起了她们踩踏出的不那么整齐的噼噼啪啪声。没多时,他就找到了二嫂踩踏出来的声音。对,常二嫂踩踏出来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节奏分明,清晰有力。在或嘣或嚓的音乐声里,五爷尽管微闭双眼,但常二嫂的一步一挪、一点一踢、一个转身、一个弯腰,依然是那么清晰地在他的眼前晃动。似乎,他还感觉到了常二嫂在转身时甩动的衣摆带起的风,那风拂在他的脸上,不但温柔,还带上了温暖。
渐渐,在或嘣或嚓的声音里,五爷就当起了指挥,他在脑海中要常二嫂转身的时候,常二嫂就转身了;要常二嫂踏脚的时候,常二嫂就踏脚了。
简直就是夫唱妇随啊。
五爷的脸上,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嘟——嘟——嘟——一串破空而来的喇叭声吓了五爷一跳。循声望去,一辆卡车已停于路旁,猩红的转弯灯,鬼火般在那儿一闪一灭。
鬼追着了?吓老娘一跳!
开别处称去要不得,没看老娘们在跳舞?
女人们说归说,舞步却是停了,鸟散状往边上让。
五爷看着往边上让的女人们,很勉强地站起身来,懒懒地往路边走去时,五爷还转身望向她们。明亮的灯光下,能看见他笑着的脸上,像是每一条皱纹里都含满了歉意。
五爷还没指挥尽兴,二嫂她们一天的舞就跳结束了。
二嫂她们刚走,五爷就开始盼望起了下一个夜晚。
这以后,五爷在天还老早八早的时候就开始打扫并清洗起地磅来。在打扫和清洗地磅的时候,他先是偶尔感觉到腰酸和背痛,酸了痛了,他就撑起身来,伸伸懒腰舒展舒展筋骨。这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幸福的表情。想着二嫂舞蹈时裙摆带起来的风,他的这点酸痛,就会烟消云散。但渐渐地,他腰酸和背痛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时不时地,他还感到了胃痛。他以为真是自己老了,这腰这身不耐事了。不觉中,他发现开来过磅的车,装载煤炭的越来越多了。是这越来越多的载煤车掉落在上面的煤炭煤灰,让他一开始扫起来,就不能停下。这辆掉落的还没打扫完,那辆就又开来了。
五爷想起汪四媳妇说过要给他弄点生意的话。
五爷不知道是她,还是汪四,跟炭山上的人打了招呼?
五爷不想这样。在汪四媳妇来跳舞的时候,他甚至走去给汪四媳妇说,麻烦主任打打招呼,让这些车少开来点。汪四媳妇愣在那儿,一起来跳舞的女人们也惊讶不已。汪四媳妇说,五爷你说啥,我咋听不懂?二嫂说,你要麻烦咱们的汪大主任自个儿找他麻烦去,别又在这儿打咱主任夫人的主意。
五爷搓着双手,说,我已经够麻烦主任的了,我哪敢再去麻烦他。这不,拉煤的车多了,我扫不过来洗不过来,怕影响你们跳舞。
汪四媳妇咯咯笑起来,说,扫不过来也要扫,你不扫干净,咱们的二嫂可就不来了。为考验你对二嫂的诚心,我还得让他们再多来。
对。对。就让他们多来。看看五爷这心诚到啥地步。
一个个女人,嘻嘻哈哈嚷了起来。
诚你们的头。二嫂指着女人们在的方向说,他对我诚啥,他扫这个,可是大家都在跳的,他为你们哪个扫的,恐怕只有天才认得。
一个女人哈哈笑着说,不是为你扫的,为我扫的得了。
又一个女人嘻嘻笑着说,五爷,你不会是为我才扫这么干净的吧?
歌声响了起来,是一首新歌。“我时常一个人独自彷徨,也时常一个人独自流浪。”二嫂不但从网上学了新舞来教女人们跳,还下载了以前没有听过的曲子来放。“我希望你能回心转意,再像从前那样的爱我。”五爷觉得这歌,像是二嫂专为他下载来的。
越来越多拉煤过磅的车,让五爷想起了要为二嫂燃炭火的事。五爷用扫帚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责怪自己竟然把许下的这事给忘了。
五爷用一炭块在他房子的墙上工工整整写下了“过磅电话”四字,又工工整整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了后面。五爷关了门,准备去给二嫂买炉子。但五爷还不知道哪儿有煤炉卖。现在这城里,人们大都不再燃煤火,改用电取暖炉了。就是五爷自己用着的煤炉,也是他姐姐家以前用过,建了新房搬了家,遗弃了闲着送来给五爷的。五爷将一个房客昨天付给他的房租带上,来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五爷没急着上车。师傅问他要去哪儿,他没说去哪儿,问师傅现在哪儿有煤炉卖。师傅说现在只有农村还有人烧这炭火,在这城里,用的人没啥,卖的人也就肯定没啥了,不过,辕门口那儿好像有一家在卖。师傅这话不肯定,但五爷还是感到高兴。五爷说,那我就去辕门口吧。五爷说着就打开车门急急往车里钻。师傅没急着走,说,我只是有这么个印象,不敢肯定那儿有卖的呢。五爷说没事,去看看,有就有,没有就算了。师傅说好嘛,只是去了如果没有,你老别怪我。师傅已经启动车子,五爷说放心吧,就算没有,车费也不会少你一分。
辕门口还真有煤炉卖。不但有,还款式丰富。五爷没有买大的,他选了一个桌面六十分的方桌。他觉得这么大,不说够二嫂烤,就是二嫂的儿女都来了,也老够。三轮车,是卖炉人帮找的。五爷没有重新去打车,他坐在三轮车上引着骑三轮车的人,直接把炉子拉到了二嫂的楼脚。
叫开二嫂的门,五爷和送货人一起往楼上搬炉子。二嫂站在门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说买来做啥呢?又说,买来做啥呢?五爷在前面,双手抠着炉面的边沿,身子半蹲着一步一磕地往楼梯上移。送货人在后面,双手抠着的又是炉底,他往上迈一步,炉子的面板就往前撞击五爷的臀部一下。五爷只顾往上走着,没有说话,倒是后面这送货人,说烤火还是这炉子燃了炭来好烤,现在那些用电的,前面烤得生疼后面还凉飕飕的,烤多了,还伤皮肤,身上被烤着的那些地方,满起些白皮皮,看着都怕人。
五爷亲自为二嫂选了一处安放煤炉的地方,那儿离窗不远。五爷说那儿好安装火管。二嫂没反对,还帮着移摆在那儿的沙发。
炉子摆好,五爷站在炉子边说,就差火管了,我先去把火管买来。二嫂这儿没有尺子,五爷就让二嫂找了一根毛线,他牵着毛线,让二嫂帮着,拉出了需要的火管的长。二嫂说要燃炭火,我就还得先买点炭来。五爷说买啥炭,我那儿多的是。二嫂说我才不烧你拾来的炭,又不是买不起。五爷说拾来的咋啦?又不是偷来的。接着五爷不容辩解地说,你再有钱也别去买炭,这炉子烧的炭,我包了。
五爷拿起毛线已经走到楼梯上,二嫂追到门边喊说,我做起饭,早饭就在这儿吃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传来五爷的声音,好嘛。接着,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过,一阵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在楼下响过,然后,五爷就像一阵风,消失得没了一点声息。
五爷回来的时候不但带了火管,还提了一桶煤炭。桶是一只新的塑料桶。二嫂说你还现买桶?五爷说我那儿的太小了,装不了多少,这种,一桶差不多够你烧两三天了。二嫂已回到厨房。厨房在客厅对面,靠后墙,被一个带酒柜的隔断隔着。二嫂将一锅水放在电磁炉上烧起,从隔断门里钻出来笑着说,你这意思是,以后,最多三天你就要往我这儿跑一次?你安的是啥心?你要是天天给我送炭,我还不得天天做饭给你吃?二嫂又说,算了,我还是自个儿买来烧得了。五爷也笑了起来,他将火管竖在沙发后的墙边,站在窗前笑着说,就算你去买了,我也照样送。饭嘛,你就看着办,你觉得几天能做一次,我就几天来吃一次。二嫂往五爷这边走过来,说,要说,现在我还不知道这城里哪儿有卖炭的呢,要不,我就跟你买算了,你先给我送个三五百斤来,价格高点没问题,多少就多少,我付给你。至于饭的事,就看本姑娘,不,就看本姑奶奶心情,啥时高兴,啥时做一顿给你吃。
五爷两只脚分别踩着窗前的凳子和窗沿,探着身子举着手,拿一截弯管在窗玻璃上比着,用煤块画了一个不太规整的黑色圆圈,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玻璃刀来,移动着身子,伸着手往圆圈够去,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我是该叫你芊姑娘呢,还是该叫你芊奶奶?
二嫂显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来。她说,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甩出这句冷冷的话后,她就回到厨房,开始洗起了白菜。
二嫂将菜端到了电取暖炉上,一边拉电线去插,一边问五爷,要好了不,吃饭了。五爷扭过头来说,就好,就好。说后,他又转过头去,开始一手扶着要开口的玻璃,一手拿玻璃刀去顺着划出的印痕敲起来。二嫂摆好菜盛好饭,刚站到窗前来看五爷敲,突然哐啷一声,那块玻璃就碎了,又哐啷一声,掉落下来砸在了二嫂跟前的地板上,吓得二嫂啊地惊叫起来。站在窗上的五爷扭头看下来,看了一眼地上砸碎的玻璃。再回头去看窗户,那块玻璃只剩小半块了,边上撑着一溜儿,看去像一把尖尖的刀。五爷的心,仿佛被那尖尖的玻璃刺了一下。五爷双脚一弹跳下来,沮丧地望望地上的碎玻璃,又望望剩在窗框上尖刀一样的那一溜儿玻璃。二嫂说没划到手吧?她把五爷的这只手拉起来看一下,又把五爷的那只手拉起来看一下。二嫂说吃饭了,管它,烂了就烂了,没伤到人就好。
五爷像没听见二嫂的话,他举起手中的玻璃刀来看,又往窗户那儿看,接着他拿起火管,把弯管直管连接上,举着将火管的一端往那块烂玻璃处塞了进去。最后,尽管玻璃碎了,但火管该接出去的,还是接出去了。
洗了手坐在炉前准备吃饭的时候,五爷又望了一眼伸向窗外的火管和那块破了的玻璃,说,先将就用着,找个时候我重新去划一块来装上。
二嫂往五爷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说,换它做啥,那玻璃少掉一块也不影响,只要剩下那点不会掉下来就行。
五爷就着肉扒了一嘴饭,说,我摇了试过了,稳的。
碗里的肉吃完,五爷也不等二嫂给他夹,自个儿又是肉又是藕的,桌上的菜种类虽然不多,但他也不选,像是举起手去,哪碗顺手他就夹哪碗,只顾往碗里夹,只顾往嘴里扒。不时,一碗饭便被他扒完。添饭的时候,五爷说,这菜真好吃,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香的菜。二嫂夹了一筷白菜给五爷,说你就多吃点这清水煮白菜好了,肉少吃,要不,你这嘴,就越来越油、越来越滑了。五爷说,真的,骗你是小狗。二嫂说我管你是蒸的还是煮的,你可别在我这儿打啥窝心主意,我可不想服侍人。五爷停下嚼饭的动作,歪着头望着二嫂说,要不,你教教我,你教会我后,我们搭个伙,我来做了服侍你。
二嫂用筷子在空中拂了一下,嘴里随着发出嘁的一声,说,去去去,我才享受不起你这福。要是真像我以前想的,我倒还真想享受一下。
五爷变得严肃起来,说,如果现在我说我就是为了你才回来的呢?
二嫂夹了一筷肉给五爷,说,那你就说吧,把你这嘴再吃油些,你继续滑,看鬼会不会信你。
五爷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打来叫五爷过磅的。五爷说他在外面有事,要那驾驶员等一会儿。挂了电话,五爷说神了鬼了的,我都不要他们信,我只要你信。二嫂说你还是赶紧吃了去吧,人家等着呢。五爷说他们等他们的,愿等就等,不等拉倒。说是这样说,但他还是加快了吃的速度。
没等二嫂吃完,五爷就放了碗站起身来走到煤炉边,他将炉盖揭了,将装煤的桶提到炉子边,扒着煤块,往外一根一根地抽出了木柴来。二嫂说,你还连柴都带来了啊?五爷说不带柴来咋燃这火?二嫂说我刚才咋没看见里面有柴?五爷说你没看见的东西多了。二嫂说你不会还在下面装得有钱吧?五爷说钱是什么东西?你要,我下次装了提来给你。二嫂哟嗬一声,说,看不出来,你还有钱嘛,都可以用桶提了。想用钱来哄我,门儿都没有。你这点小把戏,我还看不出来?你不就是想少装点炭,明天又打着给我送炭的幌子来混饭吃吗?
五爷已点燃火盖上炉盖,望着窗外火管里冒出了烟,他说,就算是吧。他又揭开炉盖,看着往炉心边的火焰说,还不错,这火管拉火。
二嫂说赶紧回啊,炭我一会儿来添,别让人家一直等着。
五爷说,好事做到底,我还是添了再去。
五爷往炉里添了炭,也不再磨蹭,说一声走了,就开了门,在楼梯间踩出一阵噔噔噔的声音,风一样走了。
过磅的载煤车一天掉落下来的煤,五爷和二嫂的两个煤炉都烧不完。在五爷屋子旁边的那堆炭,又多了不少。
五爷打扫地磅也越来越吃力。尽管他想努力清洗干净,但渐渐地,他清洗不起了。刚清洗完这一辆车落下的,以为可以干干净净给二嫂她们来跳舞了,不料又有一辆载煤车开了进来。一辆车过了磅,地磅上就又是碎煤又是粘带着煤泥的车轮印。腰还在酸着,背还在痛着,胃还在疼着,望着刚清洗干净又变得脏污不堪的地磅,五爷骂起了开着载煤车远去的人的祖宗。
这天,五爷的门前依旧被路灯照得夜如白昼。女人们来到地磅上,看见上面到处铺着煤渣、煤块、机制砂、公分石。寻五爷,那靠背椅上也没有他。
五爷呢?五爷吃烟晕着了?一个女人说。
五爷。一个女人往五爷的屋子方向喊。
五爷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见五爷没出来,二嫂几步迈过去,进了五爷的屋里。见五爷蜷缩着身子躺在沙发上,二嫂急了。“绍伍!”二嫂边往沙发边扑边喊出了五爷的名字。五爷的名字叫刘绍伍,虽然他是他父母唯一一个儿子,上面也只有一个姐姐,但他二十一岁的时候,还是说走就走了,而且一去就是三十余年。这次回来后,这里的人没谁再叫他小伍了,都叫他五爷。叫得不但跟他的排行没有一点关系。听到二嫂的这喊,五爷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二嫂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远古的时空。五爷转过身来,脸色蜡白,牙紧紧地咬着,费力半天才挤出了“芊芊”两个字。
二嫂说你这是咋啦?
没啥。没啥。就是胃有点疼。
五爷的脸上笑着,笑得龇牙咧嘴,样子比哭还难看。
二嫂说还没啥呢?有点疼?有点疼就疼出恁多的汗来?
二嫂正想喊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已经呼啦啦进来了。
一帮女人将五爷送往了医院。经过一番检查,五爷并无大碍,初步诊断为胃溃疡。医生建议先住下院来治疗,并做进一步检查,但五爷坚决不住院。一点胃疼,算啥事?五爷说。最后医生就开了些药,嘱咐他在饮食上注意,少吃油炸、腌制、生冷、刺激性食物,要吃容易消化的,还有就是要五爷戒烟。
回家吃了几次药,注意了几天饮食,五爷的胃就好些了。胃没再明显疼痛后,先还克制着吸的水烟筒,五爷就又随心所欲地吸了起来。
五爷又开始打扫并清洗起地磅来。只是,他再打扫得怎样早,女人们都会在他才开始打扫的时候就赶来,和他一起打扫。清洗的时候,她们这个帮着提水冲,那个帮着用拖把拖。
一天,汪四媳妇带来一根长长的水管,说五爷,水费我就不帮你开了。
水,不再一桶一桶去提了,用水管接来,随便哪个女人掌着水管,就直接往地磅上冲。每天的打扫时间,五爷这儿,就像他请了一帮钟点工,握的握扫帚,提的提灰撮,提的提炭桶,掌的掌水管,好不热闹。
渐渐地,女人们就不再是来和五爷一起扫一起洗,她们完全把五爷给替代了,弄得五爷连一点手都插不上。五爷一会儿往这个身边蹭,想替这个扫,一会儿往那个身边蹭,想替那个冲。
有人说,别在这儿挡手挡脚的。
五爷傻傻地笑,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
有人说,要帮就帮二嫂去,我不要你在这儿献殷勤。
五爷就往二嫂身边蹭了过去。
二嫂也没让五爷替,她用一种责怪的语气说,还不做饭吃去?没疼怕?
五爷想说吃了,却没能说出来。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转身进了屋。
五爷开始做饭。饭是先前就用电饭煲煮了的,锅里还有早上煮的淡白菜。他将淡白菜端到火炉上热起来,然后打开碗柜端出了一碗肉。那肉,真不知炒了多长时间热了多少道了。看去,炒时也放了辣椒,也放有蒜苗,只是现在,辣椒已看不出红的颜色,黑津津的;那蒜苗更是枯枝败叶一般没有一点绿意。五爷这次没再把肉倒进铁锅去热,他用筷子直接挑了两大筷到另一个碗里,又往碗里舀了三勺饭,将碗舀得满满当当的。热饭烫冷肉,五爷边搅拌着,边扒了吃着,时不时地,又去炉上的锅里夹上一筷白菜。
五爷那饭吃得没滋没味。他知道她们就在外面忙。他知道她们这是对他好。可他的心里,就是不踏实,像被大伙儿遗弃了一般,感觉空落落的。
一点儿胃,怎么就把自己疼成那个样了?疼了也就疼了,怎么就让她们看到了,就让她们认为他连扫点地冲洗一下那地儿都不能做了呢?
哎,要扫,你们就扫吧,等哪天你们扫够了,不扫了,我又来扫。
发现她们这天没来扫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五爷以为她们不来跳了。但他正在吃着饭的时候,门外的音响又响了起来。出门来望着女人们在没有打扫、更没有清洗过的地磅上跳,五爷心想怎么就跳起来了呢,要跳,你们忙不过来扫,也等我扫扫呢。五爷想过去让她们停一停,等他扫扫,但望着她们一脚赶一脚的步伐,仿佛担心某一步被落下的样子,也就止住了这一念头。
地磅上,没掉落有煤块煤灰,但还是落了一些机制砂,粘了些过往车辆和行人从里面带来的稀泥。这天没有拉公分石的车来过,拉机制砂的车,也只来过两辆。尽管没有掉落的公分石,不用担心二嫂的脚被崴伤,但看着那机制砂和稀泥,五爷的心紧了一下,他急急地向人影里寻去。二嫂正有节奏地扭着腰,双手往两边伸着,一上一下地抖着。她的头发,还是短短的,还是烫得微微地卷着。看着这短发,五爷就想起了她曾经的长发。那长发刚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就觉得这样想有些对不住二嫂,就急急地将目光移向了二嫂的脚下。
二嫂那右脚的鞋底上,粘了一绺像纸又像草的软软的东西。这一拃多长的东西在二嫂的鞋上,被二嫂移来移去的脚步拖过来拖过去。一时,像要被搓落,但那一步挪过后,它又依然还在二嫂的鞋上,继续被二嫂的脚步拖着。
五爷恨不得一步站到二嫂身边去踩着那东西,让它在二嫂的脚步移动中脱开二嫂那鞋。但看着二嫂和女人们移过来移过去的身子,五爷又挪动不了步子。
那像纸又像草的软软的东西,粘在二嫂那红红的布鞋上被二嫂移来移去的脚步拖过来拖过去,像一缕拂之不去甩之不掉的幽灵,又像一团脏污不堪的物什,让五爷的心无比别扭。似乎,那已不再是什么纸、什么草,而是一副镣铐。
但二嫂对鞋上那软软的东西什么感觉都没有,依然在那儿晃着动着。
五爷不忍再看下去了,他埋头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五爷开始早早地扫了起来,扫过后,又拉着水管冲洗了起来。
五爷,你还洗啥洗?洗得稀啦啦滑溜溜的,是存心不让我们跳了还是咋的?
五爷说你们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我来把水扫掉,扫了一会儿就干了。
二嫂说,明天就别洗了,就这点灰、这点土,不影响,又不是你的堂屋,这么多人这么多车从上面过,一下洗了,一下又有了,费力不说,还浪费水。
五爷没听二嫂的,接下来的日子,他还是早早地就扫了起来,就洗了起来。扫着洗着的时候,五爷猛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有一辆运煤车来过磅了。五爷暗自想,是不是自己哪儿得罪了汪四媳妇,或者是得罪了汪四?
不让来就不让来吧,反正我也不缺那几个钱。
没过几天,五爷才从郭老三那儿听说山上的小煤窑有一口垮了,死了好几个人。郭老三还说,政府部门查下来,不但那口垮了的是无证开采,在那山上,其他的也大多是无证开采,所以就几乎都被封了。剩下有证的几家,虽然没被封,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责令停顿整改。郭老三望了一眼五爷堆在墙边的煤堆说,这堆炭够你烧这个冬天了吧?下一个冬天,那些有证的煤窑就应该整顿好,重新开采起来了。
中午的时候就飘飘扬扬下起了雪,铺得天都黑了,还能看到一地的白。一下午都没有车来过磅,但从上面过往的行人和车辆,还是在上面留下了不少的泥泞。从里面出来的行人,到了这儿,一个个像故意的,连走带搓,都把鞋底上的泥泞搓在了上面。周边的白,似乎就为了显出地磅的脏一样。
这还咋跳呢?这还咋跳呢?
五爷握起洋铲,一铲一铲地去铲地磅上的泥泞。
铲上一阵,他又举着水管哗哗地往上面冲上一阵。
走边上了。走边上了。别把泥浆踩到上面去。
五爷对着过往的人喊。
过往的人,也就往地磅两边过了。在让开地磅往两边走的时候,有人呵呵笑着说,五爷,这可是我们走的路呢,又不是给你设舞台的。
听见的人,转过身眯着眼,望了望说这话的人,又望了望五爷,笑了笑。
望着铺了一层薄薄雪花的地磅,五爷以为女人们不会再来了。
铺着这雪,下着这雪,还如何跳?
但五爷又希望她们来。在铺了这雪的地磅上,二嫂穿着那双红色的鞋在上面舞动起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望着汪四媳妇和几个女人抬的抬着,扶的扶着,护啥宝贝一样端着音响走来的时候,五爷差点惊叫起来。五爷甩开袖着的双手,往一步一滑地过来的女人们走去,恨不得一步赶到女人们身边,将那音响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
二嫂到哪去了?是不是在你这儿?咋喊半天喊不答应?
汪四媳妇的问话像个烫手山芋,五爷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跳起舞来的女人中没有二嫂,外面又下着雪,冷。五爷也就无心坐在那儿看。他将提出去摆在那儿的靠背椅提进屋,坐在火炉边,没命儿地吸起了水烟筒来。烟筒嘴上的烟丝,随着扑通扑通的水声被他吸出了一阵赶着一阵的红。整张脸都恨不得要埋进烟筒里去的五爷,双眼一眨一眨地盯着那烟丝燃出的红。盯着盯着,那红,就不是烟丝燃出来的了,就变成了二嫂那鞋的红。那红亮起时,就是五爷在整齐划一的舞步中,艰难地找到二嫂的红鞋之时。看着那红,五爷的心里,就踏实了起来;而那红隐去的时候,五爷的心,就莫名地悬了起来。五爷扑通扑通地吸着,狠起劲儿地吸着,每一秒都不能停的样子。一撮烟丝吸完了,他又慌忙火急拈上一撮去。仿佛烟火一熄,二嫂就消失不见了一般。
吸着吸着,五爷突地站起身来,酒醉一样歪歪倒倒往二嫂住的地方赶去。前次,她要去三三家都特意跑来跟他说过。五爷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这不祥让他感到心慌和后怕。
他想到了什么,又不敢往上面细想。
五爷只知道慌慌往二嫂那儿赶。
五爷的感觉没错,二嫂真中了煤气的毒。
女人们没有谁注意到歪歪倒倒往二嫂家赶去的五爷,她们该扭腰的还继续扭着,该踢腿的,还照样踢腿。突然,她们听到了五爷的喊。在远处昏暗的灯光中,她们看见五爷背着二嫂,一边穿穿倒倒往这边扑过来,一边喊着救命。那已经不是喊。五爷那声音,简直就是号。救命啊。救命啊。仿佛那不是在叫人救二嫂,而是有一群匪徒在提着刀追杀他,他在为自己呼救。那求救声满含惊慌,满含绝望。女人们像被五爷的这喊施了魔法,身子虽然停下舞蹈,却不知发生了啥,不知该做啥。她们看见,在吴家那个洗车场前,五爷不知是被滑的,还是被什么绊的,扑了一跤。二嫂从扑倒在地的五爷头上,一件衣服一样飞了出来,然后,飘落在地。在女人们急吼吼赶过去的时候,五爷已经满身稀泥地爬起来,抱起二嫂,接着一边救命啊救命啊地号着,一边奔了起来。这时,她们听到的呼救命,就像电池就要没电了的一支喇叭,不知喊到哪儿就会断去。但五爷依然在喊着,救——命——啊——他不但依然在喊,还像没看见跑到了他身边的女人们,只知道往大路边奔。
一番抢救后,二嫂醒了。女人们准备离开,三三说,刘叔也跟她们回去了吧。五爷想在那儿,想在那儿一直陪着二嫂,但看着三三和他哥,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多余。失了魂一样回到家,五爷三魂飘飘七魄缈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躺在沙发上,时不时地,五爷就会莫名地产生一阵惊悸,在这惊悸中,翻身爬起,站在堂屋里一阵茫然四顾。
炉里的炭火早熄了。瘫靠在沙发上的五爷,恨不得立即去将那火燃起来,大大地燃起来,然后,将门和窗都死死地关上,将自己给闷了。
杂种的,你要毒,就先把老子毒了。
五爷却没有起身去燃火。那脚,那手,仿佛不是他的,不听他使唤了。
五爷歪靠在沙发上,时而蜷缩着,时而仰躺着,时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时而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对血红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有一下无一下地转。
张小芊喜欢跳舞,还喜欢去南天门歌舞厅跳。读高二的那年,他们恋爱了。只要张小芊要去,五爷,那时的刘绍伍,就陪她去。除了陪汪四去网鱼的时候逃过学,五爷就只有陪张小芊去南天门的时候逃过学了。
五爷一直待在屋里,还将门死死地关了。有时候,门被敲了起来,听出是过磅的人,他就一声不吭;听出是安置区里的谁了,他才撑起身来,也不开门,只向着门外应上一声,证明自己还活着。
迷迷糊糊中,五爷见到了常二。常二身穿一套牛仔服,头发理成两片瓦,他朝五爷指着右手的食指说,跟老子争小芊,你还嫩了点。常二说,你狗日就不想想,除了读过个高中,你还有啥资格跟老子争?你狗日有得起她天天去南天门的门票钱吗?常二又说,你狗日最好离小芊远点,离得越远越好。五爷说常二,你狗日有钱咋了?你狗日不是就死在钱上的吗?你买上再大的车又咋?要不是那车,你会死?常二就站在那儿,还那样指着他骂,五爷却说他死了。五爷的心里惊了一下。这一惊,五爷就醒了。醒来,五爷觉得自己不该那样骂常二。都死了,还骂人家干啥呢?
门外的音乐又响起来的时候,五爷呼地起身,扑到门边开了门。
外面一片昏暗,五爷又急着转身去开了路灯。
一片炽白的灯光突然亮起,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往五爷这边望了过来。望见幽灵一样站在门口的五爷,她们一个个脸上,露出了既喜悦又悲伤的表情。
五爷,你终于开门了啊。
五爷没有应声,站在那儿,只顾拿她们看。
二嫂没来,她家三三把她接到钻石苑去了。
五爷还是没有应声,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进了屋,关了门。
五爷想去看看二嫂。他想去看看她的情况,更想去向她赔个不是。
我没想过会这样呢。都是我不好,让你烧这炭火。我哪想到会这样呢。要是想到会这样,那些煤就是全部留给我烧,让我多死几次,我都不会给你。
想着二嫂是在三三家,五爷就不敢去了。
五爷不知道,二嫂的两个孩子晓不晓得那炭火是自己让她烧的。如果晓得,他们会咋样?他们一定是要他命的想法都有了吧?要真是这样,五爷倒希望他们早点来。自己这条狗命,给了也就给了,算个啥呢?
现在不能去看她,恐怕是以后,也都不能去看了吧?
她还会回这儿来住吗?还会再来跳舞吗?
说不上是后怕,还是恐慌,抑或是什么,五爷的心里,时而空落落的,时而又乱麻麻的。
五爷没有去看二嫂,二嫂的两个孩子却来敲开了五爷的门。打开门见是他们兄妹俩,站在门边的五爷差点儿梭到地上。他没有梭到地上,只是弯着身子,撑着,将自己移到了沙发上。五爷像是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挥着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双膝。二嫂家俩孩子也不管他,只慢慢地各自挪过条凳子,坐在了炉子边。捶了好一阵,五爷才边捶打着自己边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啊,我没想到会这样啊。
二嫂家儿子抬起头来望向五爷说,刘叔别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这样了,我们也不怪你。
五爷把头抬起来,说,都怪我,怪我啊。他抹了一把泪,望着二嫂家儿子说,你妈妈她,她现在好了吗?二嫂家儿子没有回答他,倒是抹了一把泪,还控制不住地抽泣着低下了头。五爷一时急了,他接着望向三三,不顾已经颤抖着身子哭出了声来的三三会不会回答他,连连问咋啦?咋啦?你妈妈她好了吗?
五爷越急着问,三三越抽搐得厉害,她已经趴下身子扑在双膝上,听不见声音,只见一前一后耸动着的背了。
二嫂家儿子鼻涕眼泪地抹了一把,啜泣着说,我妈她,她走了。
五爷的嘴张着,一时却一句话一个字说不出来,见他身子一蜷,就梭下了沙发。又见他扭了一下身,便双膝跪地,身子扑在了沙发上。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头,这才像是对他自己,又像是对谁,喃喃着发出声来,她不是已经好了吗?她不是已经好了吗?
五爷扑在那儿呢喃着说,死的咋不是我呢?咋不是我呢?要早知道会这样,那些炭,我就不捡了。就算捡了,也让我自己燃了把自己毒死啊。
二嫂的儿子将一把眼泪抹到裤子上,说,刘叔也不要自责了,我妈的死,怪不了刘叔。虽然,虽然她的死跟这次中毒有关,但我们都知道,她的肺和心脏,都是原来就有病。只是这次中毒,引起了她肺上和心脏上的感染,又没能控制住。
三三撑起身来说,我们都知道刘叔对我妈好,我妈还说,你回来,就是为了她。她给我们讲过你和她的事,她甚至问我们,说如果她和你在一起,有没有意见。我们都同意,甚至是希望你们在一起。只是,只是她最后又说算了,她说她那肺上和心脏上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她带走。她原来不是一直住我那儿吗?知道你回来了后,她就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说,想搬这边来住。她说她虽然不能和你再一起走一段路,也希望在最后的生命里,离你近些。
五爷举起手来,扑打着沙发,说,她咋就那么傻呢?她咋就那么傻呢?
五爷又把头埋在沙发上,双脚一前一后踢蹬着,说,我都回来了,咋就还怕人说闲话呢?人家要咋说,咋就不让人家说去呢?
二嫂的儿子说,叔,有个事,我和三三想来找你商量一下。
也不等五爷坐起来,不等他答话,二嫂的儿子接着说,我们本来想着不说了,想着她走都已经走了,不那样,她也不一定知道,但又想着这是她最后的要求,我们还是决定来和你商量一下,想按她的遗愿来办。
五爷不知道二嫂最后的遗愿是啥,他缓缓撑起身来,坐在地上,头撑了一下没撑起来,就又埋在了双膝间。
二嫂的儿子说,我妈她想要我们把她从这儿的屋里送出去。她要我们在刘叔这地磅上招灵和吃过河酒。她说,在这里,虽然那条小河不在了,但以前是有的,说不定,我们看不到,她还能看到。我们希望叔同意。
三三说,她怕到了那边,吃了传说中的孟婆汤,就把什么都忘了,她想再到这儿来一趟,记住点什么,带点什么过那边去。
五爷没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呢?也没等五爷回话,二嫂的儿子就起身,接着三三也随着站了起来,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五爷的屋子。
一大早,门外的地磅上就开始时不时地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那些声音显得急促,甚至有些慌乱。五爷知道,安置区里的人,在为二嫂的丧事忙开了。
五爷是中午时候去到灵堂里的。这个时候,他以为人们吃饭去了,灵堂里的人会少。到了门边,看着灵堂里还到处都是人,有的在棺木旁打麻将,有的在电火炉桌面上打纸牌,有的坐在墙边的凳子上喝着酒说着话,五爷差点退了回来。在一个个人抬起头来看向他的时候,他感到了浑身颤抖。二嫂的儿子从人群里站了起来,看向五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直到五爷跨进门槛,一步一挪地走到棺木前扑痛一声跪下去的时候,二嫂的儿子才两步迈到棺木旁,也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个还礼的垫子上。五爷连香也没有上,就一个劲儿地烧起纸钱来。
打麻将的没打了,打牌的没打了,喝酒说话的,也没喝了没说了。在死一般沉寂的灵堂里,只有五爷燃烧纸钱的手在一前一后地动着,只有纸钱烧出的火焰,在一忽儿一忽儿地往上蹿着。
谁也说不准五爷烧了多长时间的纸,烧了多少纸,当五爷站起身来,里面的人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的五爷,突然趔趄了两下,让他们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是二嫂的儿子呼地扑过来,扶住了五爷。站稳了身子的五爷开始缓缓往门外移步,二嫂的儿子没有离开,扶着他走出了灵堂。到了门外,二嫂的儿子还在扶着五爷,像要送他回家的样子。五爷推开了二嫂儿子的手。站在门前,五爷转身抬头,往楼上看了去。二楼的那个窗上,火管已经没在,窗玻璃却还残缺着。五爷看到那一溜尖尖的刀一样的玻璃,心头猛地产生了一阵重重的钝痛。
五爷回到家后,把自己死死地关在了屋里。
在地磅上招灵的时候,四筒鼓的砰砰声,口哨吹出的叽叽声,让屋里的五爷泪流不止。那一阵阵浑厚的鼓声,像带着一种神秘色彩的空谷传音,震撼着五爷的心灵。在外面飘荡那么多年,委屈那么多年,五爷所控制着没有流出的泪水,这时溃了堤似的,泄洪般流了出来。
外面的鼓点声停了下来。
想着二嫂正被一群人往山上送,送得离他越来越远,五爷的泪就越流越汹涌,越流越澎湃。仿佛,他所有的血和肉,都化成了泪。
蜷缩在沙发上的五爷,身子时不时就抽搐一下,像是处在死亡线上的颤抖。
天已经黑下来的时候,五爷的姐姐为五爷送来了一碗饭。碗是大碗,饭和菜装在了一起。五爷的姐姐说,她都已经走了,你不应该这样,我想,芊芊也肯定不希望你这样。五爷一点儿也不想听他姐说啥。他甚至希望他姐赶快把饭端走。
五爷的姐说你要睡,也应该上床去睡,这么冷的天,你火也不燃,是在糟蹋自己呢。早知这样,你还是别回来的好。五爷的姐叹了一口气,又说,这是芊芊的回丧饭,想吃你就吃吧。
五爷不应声,五爷的姐将饭留在火炉上,拉上门走了。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后,五爷突然双手一举,嗷的一声叫了起来。砰一声,炉上的碗被他扫翻在地,滚得碗在一边,饭菜在一边。望着碗轱辘轱辘滚着停下后,五爷突然又一下扑过去,整个身子趴在地上,用手拐撑着身子,一把一把地抓起了饭来。抓一把,往嘴里塞一把,塞得一脸都是。仿佛,他的鼻孔也变成了嘴。
泪,又一次在五爷的脸上汪洋恣肆起来。
当五爷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一样走出门来,外面已是满地白茫茫的雪。五爷的路灯没有开,但这地上,依然是那么白、那么亮,黑得不怎么透的夜空,变成了一块帷幕,一块儿从天空撒下来,沿着房顶的轮廓罩着这片天地。五爷站在门前,用一双空茫的眼看着他眼前的地磅。
看着看着,五爷就看到了二嫂。她双手举着,双脚也屈着,一前一后,整个身子扭成了一条弧线。二嫂的头发,又是瀑布样的长发了。那双红色的鞋,是那么的耀眼,耀得五爷觉得二嫂是在看着他,但他迎上去,却又看不清她的目光。
五爷向二嫂那边靠过去,站在了地磅上。五爷感觉到二嫂的身子动了一下,像是在引导着他的步伐。五爷听到了缓慢的音乐声。当曲子的过门滑过,五爷感觉到二嫂的步子动了起来。五爷的步子也迈开了,手也随着甩动起来了。嘣嚓嘣嚓嘣嘣嚓。一弯腰,一转身,一踢腿,一点脚,一跳,一跃,尽管该弯腰的时候五爷弯得没他想象的那样低,该向左转身的时候差点转向右面去,踢腿的时候,那腿像根木棒,该弯的弯不了,该直的拉不直,但五爷到底还是弯了、转了、踢了,点了跳了跃了。五爷的眼睛闭着,像当初坐在门前的靠背椅上。只是现在,他不是闭着眼睛在那儿当二嫂的指挥了,而是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想象着二嫂的每一个动作,然后让他的身体,跟着二嫂做。以前,五爷的想象在前,二嫂的动作在后,现在,五爷不但想象在后,动作也在后了。似乎,二嫂就在他的前面舞着,他是跟在二嫂的身后,边看,边亦步亦趋地学。
一曲完了,五爷也没有睁开眼睛。闭着眼,五爷就还能看到二嫂也在那儿站着,在等着下一曲曲子响起来。他看到二嫂身子动了动,像要转过身来。五爷紧闭了一下眼,像是希望二嫂真转过身来,让他看看她;又像是担心二嫂转过身来责备他咋这样笨,咋这样老是跟不上她的步伐,跟不上她的节奏。五爷认错似的低下头,不敢面对责罚一样,依然闭着眼。
五爷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似乎,五爷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要好好学,好好跳。又一曲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五爷果真有了好好学、好好跳的样子。他甚至一来就抢拍子,跳在二嫂的前面去了。五爷停了一下,像是要等二嫂跳上前去。接着,五爷的步子,以及整个身子,又舞了起来、动了起来。
五爷,不愧是曾经去过南天门歌舞厅的人,不愧是在那么长久的日子里,坐在那个靠背椅上看着一群女人跳来跳去的人,跳上几曲后,他的步子就娴熟起来了,身子就轻盈起来了,腰和腿,也变得活泛起来了。
再跳的时候,五爷就不是跟在二嫂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学着跳,而是站到二嫂的身旁,跳成了二嫂的搭档。五爷的手脚放开了。五爷的动作舒展了。五爷的眼依然闭着,他的脑海里,不再是二嫂的身影,而是人头攒动的观众。不见二嫂的身影,但二嫂的气息,五爷却一丝一缕地感觉到了。他能感觉到她的那一挪,挪到了哪儿。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就与他背对背地靠着。五爷多想就这样靠着啊。可是,她的身子弹开。他知道,她要从他举起来的手臂下钻过去了。于是,五爷不得不弹起身子,牵着二嫂的手,用他们的手一起举出一道门来。
五爷跳的,已不再是广场舞。五爷的地磅,俨然成了南天门歌舞厅。
那不算太厚的雪,成了舞厅地板上的滑石粉。
转啊,转啊,一圈一圈地转,转得五爷的脚发飘,身子也发飘。但五爷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希望就这样转着,转着,一直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