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极而泣

2022-08-15 00:43杨胜应
四川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叔公大舅长春

□文/杨胜应

我怀疑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严格来讲是神经出了毛病。在父亲下葬的当天晚上,我一个人慢慢地,像个木偶似的,东一下西一下地整理父亲的遗物时,脑海里突然出现“蝌蚪”两个字。对,我说的蝌蚪,就是早春,稻田里、沟渠中、水洼里、池塘底游来游去的那个带着尾巴的小东西。为什么我会突然想到蝌蚪,而且想到之后就再也难以自控,好像蝌蚪已和我血脉相连,融为一体,我们没有彼此,在这逐渐暗下来的小村潜游?事实上,我怀疑自己出了问题,不是空穴来风。父亲昨天辞世,今天就仓促下葬。按风俗,父亲下葬前,他身前的一些遗物应该拿去山野之地,或者水泽附近烧掉,暗示着父亲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遗憾。但这件极为肃穆的事,因为我远在千里之外,分身乏术,最终没有人执行。我只得自我安慰说,这怎么能够怪我呢,谁叫父亲不多生一个孩子?谁叫父亲要把母亲早早地气死?我又想,我不是不孝顺父亲,只是生活过于沉重,我来不及孝顺他。虽然工作忙,路程远,但父亲过世是大事,我必须回来。回来就当着父老乡亲、堂伯叔兄的面跪下。我完全颠覆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话,像个女人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

父亲的丧事是在叔公刘满山的主持下进行的,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他提点着,浑浑噩噩的。待到父亲的葬礼结束,大家散尽,我突然回神过来。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屋,满地的纸屑和杂乱的木柴等,我突然想起,三天前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我把电话调成了振动。父亲第一次打来,我忙着记笔记,身子几乎趴在桌上,电话装在衬衣的口袋里。因为离体,我没有察觉到振动。第二次打来的时候,会议已经结束了,我坐在单位的车上,听着领导安排工作。因我仰坐着,电话贴在了胸口上,我感受到了振动。但因领导在交代工作,我没有看电话,想到了单位再看是谁打来的。重要的就回个电话,无关紧要的就作罢。待到了单位,还没有坐下,电话再次打来了。是父亲的号码,我不由担心起来。父亲七十岁了,一个人在老家,缺人照顾,一般情况下他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只要打电话保准有事发生。等我忐忑地接通电话,父亲却轻描淡写地问我回不回家。都快半年了,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然后就是东扯一些、西捡一点。总之,说了很多话,全是一些关于老家的变化,无关痛痒,毫无重点。对于这些问题,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但想到父亲主动给我打电话,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许,他想通了,想来和我一起生活了。我等啊等,直到半个小时后,他开始嘱托我在外生活,要注意爱护自己,工作是干不完的,不要拼命等等。末了,父亲说挂了,我才忙着问,爸,你是不是忘记什么话了?我不能够说,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不然父亲会生气。父亲笑道,幸好你提醒我,差点误了正事。他问,你还记得我的那件中山装吗?父亲的中山装,我当然记得。是他去县城的一个地摊买回来的旧衣物,除了纽扣黑中发着光亮外,整体为灰色。为了那件中山装,母亲和他吵了好几次,主要是母亲认为旧衣物不吉祥。谁知道这衣物是什么人穿过的,要是死人的遗物怎么办?尽管父亲很喜欢,一直想穿,但每次都被母亲强行阻止了。次数多了,父亲就放弃了。母亲去世后,我以为父亲会穿,结果父亲仿佛把中山装给忘记了。我其实也不希望父亲穿,母亲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见父亲没有想起中山装,我自然不会提。现在父亲突然提到中山装,我不由一阵心紧。爸,你不会是还想着穿那衣服吧?父亲笑道,穿什么穿,都七老八十了还穿,不被人笑话吗?那你提它做什么?虽然不穿,但我喜欢啊!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一定给我烧了,我要带着它去地府穿。说什么呢?你至少可以活一百岁。我赶紧出言制止。父亲道,人老了,生老病死正常,你也不要担心,父亲的话更加让我担心。我道,爸,还是你来我这儿吧!你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很不方便。父亲再次拒绝了,我也只能作罢。

父亲叫我在他辞世后,记得把中山装给烧掉。因为我远在他乡,回来的时候,葬礼已经在叔公刘满山的主持下进行了,我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事儿。等父亲下葬完毕,亲戚们、乡邻们离开后,我才想起父亲交代的事来。父亲应该是提前感觉到了自己的大限时间,方才给我打电话提示中山装。如此推测,中山装一定非常重要,我随即把那件中山装翻了出来。虽然时间久远,但中山装依然整齐,被折叠着三下,放得好好的,闻着还有股阳光的味道。我想,父亲近段时间肯定把中山装拿出来晒过。在中山装的口袋里,我摸出了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是我读初中时购买的笔记本,上面还看得见用来同学间留言的同学录样式。父亲从里面撕扯下来,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和一些人的名字。想到父亲没有上过几天学校,竟然还可以完整地写出来那么多字,我有些震惊。就是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而且还多数是错别字,让我突然想到了蝌蚪。对,就是父亲的字,让我失去了主魂。父亲提醒我的不是中山装,而是中山装里面的纸条。他在纸条上面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我熟悉的,也有我完全没有听说过的。有男人,也有女人。父亲在名字前面写了一句话,嘱咐我在他离世后,按照这个名单,逐一去找这些人,去向他们道歉,说他对不起他们。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为何要我去向这些人道歉?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秘密不成?想到父亲到死都不愿意跟随我去大城市享福,我不由得好奇起来。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叔公刘满山。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虽然是我的叔公,但年纪只比我父亲长几岁,两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也许,他能够给我一个答案。

叔公刘满山就住在隔壁。和父亲一样,早年丧偶,却一直不曾再婚。膝下有二女一男。大女儿刘翠兰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来寨子里走村串户弹棉花的贵州小伙,偷偷跟对方私奔去了贵州,直到五年后两口子才敢上门探亲。不过被叔公刘满山阻在了门外,放话说没有这个女儿,刘翠兰只得带着棉花匠老公离开了。虽然父亲不认,每年刘翠兰都会带着棉花匠老公以及后来好不容易怀上生出来的孩子一起回家。时间长了叔公刘满山渐渐就默许他们的出现,不再驱赶他们,但仍然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倒是对自己的外孙很欢喜。二儿子刘耕,年轻的时候曾在北方某部队当过兵,退役后去了外地打工,后来和本地的一个豆腐加工厂老板的女儿好上了。两人处了七八年才让对方父母同意,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要刘耕做上门女婿。刘耕很喜欢那女孩,便同意了,做了倒插门,刘耕结婚后几乎没有再回过家。一方面因为豆腐生意忙,另一方面因为路途遥远。其实叔公刘满山自己知道,儿子不回家,是因为女方不允许。叔公刘满山虽然有些心痛,但想到儿子能够在大城市有个落脚的地方,他也替儿子高兴,没有什么好忧愁的。至于小女儿刘秋菊,说到她叔公刘满山的气就往上冲。她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书读得不少,却不知道做人道理。竟在大学时和学校的一个老师好上了,一时间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刘秋菊从自己大姐的身上知道父亲的脾气,她一旦回去,父亲肯定会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她干脆不回家。如今已然过去了四五年,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家里来,叔公刘满山就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但我却知道,他是非常爱自己的小女儿的,因为小女儿长得最像她的母亲。

叔公刘满山一直和父亲关系很好,两人经常搭伙做饭。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十年前二人突然不走动了。见面像仇人似的,不是你哼我,就是他呸你。好在两人虽然敌视对方,但没有真正地发生口角,更无肢体摩擦。我一直试图改变两人的关系,但两人的脾气都硬得如牛,怎么也说不动。我每次回家的时间都很仓促,没有时间去为了两人的关系而浪费。我知道,两个老人身边都无子女在侧,真有什么事情,再大的仇恨,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助。就如这次父亲离世,我家里没人,叔公刘满山不就站出来了吗?虽然他对我父亲不待见,但对我却很好。每次我回家,他一定会拉我去他家坐坐。只是当我提到我父亲,他总会转移话题,让我无法开口。既然父亲交代我去找他,想必父亲已经离世了,他不应该还会怀恨在心。

来到叔公刘满山家的时候,他正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抽烟。见到我出现,他拿着半米来长的烟杆儿,在屋檐的石上敲了敲,一层黑色的烟灰溅落一地。他起身道,山川,不要太难过,你父亲走得很安静。我坐在他对面的空椅子上,点了点头道,叔公,我能够理解,父亲活了七十岁,已经知足了。他经常和我说,要是在二十年前,能够活六十岁已经长寿了。他已经多活了那么长时间,早够本儿了。叔公刘满山道,他比我看得透啊!我怕对方陷入一种自我悲伤的情绪中,便直接开口道,叔公,这次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父亲的葬礼都无人张罗。叔公刘满山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虽然我和你父亲不对付,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觉得叔公刘满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这才道,叔公,父亲过世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你看看,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说完我把纸条放到了对方的手中。叔公刘满山打开看了看,却不好意思地道,山川,这些字可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们,你直接给我说说,你父亲都写了什么?我这才想起,在老家不像在大城市,随便一个人都识字。我忙解释道,父亲在这上面留了几个人的名字,他叫我代他去向他们道歉。有几个人我不认识,想找你问问。叔公刘满山惊讶道,都有哪些人?我道,你,花婶,还有杀猪匠和长贵叔,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你认识不。他们是白长春、田小雨。叔公道,白长春我认识,他原来是我们乡的书记,后来调去了县城。听人说,退休后住在县教委,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至于田小雨,这个人我也没有听说过。我们寨子姓田的只有你母亲一人,你可以从你母亲老家那边打听一下。我只得点了点头道,也只能够如此了。

叔公问道,你刚才说的这五个人,你父亲叫你代他去道歉?

是的,叔公。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和我父亲当初那么好,为什么后来像仇人似的?

刘满山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十年前,那时候你在江西读大学,有次你父亲来找我借钱,我没有借,你父亲就生我的气。我当时是真的没有钱,你父亲不相信,指责我怕他还不了,就故意不借。其实哪里如他所想的。后来我认真想了想,这事也不能够全怪你父亲。当时,你耕叔突然从福建回来,大包小包的,可能你父亲以为他发财回家了,一定给我留了不少钱。事实上他哪里是送钱回来,反而是来找我要钱的。那时候他从他岳父那儿接了部分生意出来做,因为操着外地口音,豆腐不好卖,他亏了。为了不想让岳父一家看不起他,就想到了我。他回来后就把我的存款全部拿走了,你父亲正好来借钱,我哪里还有钱。我知道你在学校,没有钱寸步难行。我当时想,等你父亲走了,我就去找别人借,等借了钱再去找你父亲。谁知道你父亲还在生气,不理睬我,还骂我虚伪,再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并放话打死不往来。你不知道,那些天下大雨,我是去隔壁村找表弟借的。来回二十多里路,我还摔了一跤。见你父亲的态度那么差,我也气不过,就和他吵了几句。哪知道事情会闹得那么僵。隔了段时间,我觉得心里有气也该消散了,曾多次找他和解,但是他依然不理睬我。时间长了,我也就气恼上了他。

叔公的话,让我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往事。十年前的秋天,我正在读大三。有次参加学校的文学社采风活动,一个学长听人说我大三了还没有女朋友,就笑话我,说我这个大学是白读了,因为大学不恋爱,等于没有来过大学。虽然对方让我不欢喜,但他的话我却听了进去。我私底下问过其他学长,大家都这样一致认为。我平静的心由此起了波澜,忍不住追了一个学妹。学妹是上海人,长得很乖巧,唯一的缺点就是虚荣。为了给她过生,我只得向父亲伸手要钱。父亲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到时间又要钱,也没有说家里没有钱。他只对我说,给他一天时间。后来父亲给我把钱打了过来,我也不知道他这些钱是怎么来的,甚至在接到他电话的那瞬间,满怀激动,也根本不曾去想象我们那样的家庭,这些钱该来得多困难。后来我冷静下来,知道这些钱肯定是借来的。现在听叔公刘满山如此一说,我内心很痛。为了博取女友开心,我竟然让父亲和叔公刘满山由此闹僵。更重要的是,也让两位老人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到处奔波。要说道歉,是我更应该向叔公刘满山道歉,而不是父亲。

叔公,你还知道我父亲后来是去什么地方借到钱的吗?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一般不会向要好的朋友开口,一旦开口,说明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既然叔公刘满山这儿没有借到,他应该再也找不到人借给他了。但他却能够做到按时把钱给我打来,这事情我得弄清楚。叔公刘满山叹息道,后来你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粮食都拿去集市卖了,他也因此吃了好长时间的土豆和红薯。我想帮助他,他不但不接受,还说我可怜他、施舍他。我也只能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你不知道,我和你父亲是多好的朋友,他向我借钱,没有钱给他,我内心也很难受。见对方情绪波动大,我忙安慰道,叔公,别难过了,会坏身子。叔公道,罢了,罢了,人都走了,等我去了地府再和他好好团聚。我忙道,叔公,别说丧气话,你会长命百岁的。叔公摇头道,别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既然你是代替你父亲来道歉的,我接受了,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打那次之后,我和你父亲虽然不说话,但彼此心里仍然悄悄关注着对方的一点一滴。我点了点头道,谢谢叔公,如果不是你,我父亲一个人住在这儿肯定很寂寞。我有什么好的,有我在,你父亲天天都受气。叔公言不由心地说。他当然知道,有人斗气也是一种福气。看着他目光游离,我知道他肯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子女。他比我父亲还大几岁,现在我父亲离开了,叔公肯定会更加寂寞,心里自然更加地想念他们。可惜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的温馨时刻,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在有生之年享受到。关于这问题,不仅仅是我父亲,也不仅仅是叔公,寨子里大多老人都是如此。应该说整个社会都这样,这是当今普遍的社会现象。

从叔公刘满山家里离开,我并没有着急去找同寨子的花婶和长贵叔,而是决定去拜访白长春。按照叔公告诉我的情况,白长春应该和我父亲年纪相当,也不知道如今身体情况如何。因为白长春在县城定居,找他得耗费一些气力,把他放在前面是最合理的。回到家,我翻出电话号码,给高中同学赵志刚打了过去。当时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赵志刚父亲正好是县教委的主任。赵志刚婚后也一直住在教委的职工宿舍。既然白长春从乡镇回县城任职,最后一站是教委,赵志刚一定知道点情况。

虽然多年不曾见面,但赵志刚听说我回来了,很高兴。毕竟我们当年曾经同桌,关系一直好。大学毕业后,我还曾经和他见过几次面。赵志刚叫我马上去县城,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我。至于我想找白长春的事,他说这些都是小事。那人他认识,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没事就会去花灯广场打太极,身体好得很。听赵志刚如此一说,我放心了,便决定先和赵志刚见面,再去找白长春。我们两人约定在花灯茶坊见面。赶到茶坊,赵志刚早已恭候多时。不过,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身穿一身紧身衣裤、性感年轻美貌的女人。两人关系似乎不一般,这是对方的私生活,我也不便多说。见到我,赵志刚热情地和我握手,说什么欢迎我回家之类的客套话。同时把我介绍给身边的美女道,晓云,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到的大作家刘山川。随后又对我说,山川,这是我的同事章晓云。

在茶坊和赵志刚东南西北扯了一会儿,大约一个小时后,赵志刚这才起身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去拜访白叔。白长春退休后一直住在教委宿舍大楼的第二栋第三层。路上赵志刚给我解释,上午只有这个时间点才能够在家里找到对方。因为赵志刚住宅和对方是紧靠着的,虽然他离开教委宿舍多年,但对白长春的行踪比较熟悉。带我到了白长春家里,见到人后,赵志刚和白长春礼貌地打了招呼,便带着章晓云离开了。走的时候告诉我,办完事记得电话联系。白长春家里就他和老伴两人在家里。老伴见到我有事登门,便知趣地主动出门转路去了。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便作了自我介绍。白长春听说我是刘本良的儿子,显得非常激动,开口就问我父亲的近况。看得出来白长春不仅认同我父亲这个人,私底下可能还是好朋友,不然也不会如此神态。我只得把父亲过世的信息告诉了他,白长春听说我父亲已经过世了,悲伤油然而生。虽然对方很悲伤难过,但沉默片刻后,我还是主动开口告诉白长春,这次来拜访他,是因为父亲临终前交代,要我代他来道歉的事宜。白长春听说我代父亲来道歉,反应有些奇怪。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觉得我不像说假话。这才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他还是那脾气。随即自嘲道,他哪里是叫你来向我道歉,他分明是想让你来代替他接受我的道歉。罢了,罢了。我其实早就想找他向他道歉了,可惜我始终放不下面子,以至于成了遗憾。

白长春的自言自语让我万分惊讶。为何他会说向我父亲道歉,难道他们之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叔公不是告诉我,当初白长春在我们乡当党委书记的时候,不是很关注我父亲,还推荐我父亲到政府上班吗?如果不是父亲自己拒绝,也不会一辈子伺候土地,穷困潦倒一生。原本上门道歉的,瞬间成了讨债的,我十分尴尬,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在白长春主动和我说起往事。古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白长春和我父亲之间的故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小到大,我听很多人都在说,父亲其实有机会跳出农门,成为国家干部的,可惜他舍不得自己的土地,硬是拒绝了那么好的机会。多少年来,还有人在说我父亲傻、我父亲笨,我也对父亲当初的选择倍感奇怪,甚至为母亲感到委屈。要是父亲真的脱离土地,进入政府上班,她也不会跟着父亲受那么多苦。

事实上白长春叫我父亲去政府上班是有原因的。白长春虽然是我们乡的党委书记,但他也没有权力随便安置工作人员。他提出安排我父亲去政府上班,只不过是暗地里有人交代他去如此做罢了。那人是县上的一个副县长,而且是一个女的,也不知道容貌如何。既然父亲拒绝对方的好意,肯定不是无的放矢。那女县长来我们乡视察工作,竟然一眼就喜欢上了我父亲。她叫白长春出面做工作,只要我父亲答应和她交往,就安排我父亲去乡政府上班,然后再想办法调进县城。我父亲毫不犹豫拒绝了,并选择从乡农科站回到家里种地。见我父亲拒绝,白长春有点恨铁不成钢。他数落我父亲笨,不知道多少人眼馋。父亲离开农科站,我们寨子的周长贵就很快找关系代替了我父亲。但因为技术不过硬,干了一年不到就被辞退了。白长春还想把我父亲请回农科站,但还不等父亲同意,他就调离了工作岗位,去了区委任职,这事情就这样搁浅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长春打住继续说下去,而是问我,难道你不好奇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拒绝吗?如果不是白长春主动这样问,我还以为是我父亲拒绝那女县长是因为对方长得不怎么样,难入眼。事实上那女县长模样不丑,而且很能干,后来仕途一帆风顺,去了市委工作,退休后享受正厅级待遇。我父亲拒绝,是因为他心里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当白长春说出那女人名字的时候我愣住了:竟然不是我的母亲,而是花婶。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父亲当时还有个情敌,周长贵,也就是我父亲要我去代他向对方道歉的长贵叔。我十分不解,我父亲和长贵叔都喜欢花婶,为何最终与花婶结婚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寨子里的一个老无赖。难道,其中还有什么不被我知道的故事?这些事我不便问白长春,而且问了白长春也不一定知道。既然白长春说我父亲没有对不起他,反而是他对不起我父亲,我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如果白长春主动说,我也乐意听一听。

白长春对我道,你父亲一直怪我,他离开农科站后,我故意把周长贵聘去农科站,而且还暗地里撮合他和宋兰花,甚至还想出让两人喝醉,造成生米煮成熟饭的假象。也不知道你父亲从哪里知道了这些消息,半途插了一脚,让我的撮合没有办成。你父亲指责我,说我为官不正,迟早有一天要出事。我当时暗自怪你父亲不知天高地厚。我的事情,岂是他可以评价的。不过,你父亲指责我的话我还是听了进去,后来只要有人拐弯抹角找上我办事,我都会想到你父亲指责我的场景,就算人再熟,我也没敢松口。没有多久,我调去了区委,再没有几年调回县城上班,身边的朋友、同事,不少人因为滥用职权出了事,我暗自感叹自己庆幸。如果不是你父亲当时说那些话,刺激了我一把,说不定我也难以安度晚年。所以不是你父亲向我道歉,而是我应该向你父亲道歉。他叫你来找我,或许就是想知道,当初他不是不懂分寸,不知好歹,我那么急切,不过是为了我自己而已。可惜感谢你父亲的话,应该向他道歉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如果真的有地府,等以后去了那儿,我一定亲自给他道歉。我看得出来,白长春对我父亲的感激是真诚的。他一个劲地夸我父亲,说他很能干,做事很实在,在农科站的那些时间,他为全乡的农技推广作出了许多贡献。可惜父亲缺乏文化,要不然他能够做出更多更大的成绩来。对于白长春的夸赞,我也不知道如何表态,但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实的。因为我记得,父亲从农科站离开后,成了我们寨子的组长,并带领我们寨子的父老乡亲,把寨子建设成了全县的生产标兵。父亲因此获得了很多荣誉,也曾被选为县人大代表。我虽然为父亲取得这些成绩倍感骄傲,但也因此恼怒过父亲。因为父亲为了寨子上的一些事,常常和母亲争吵,以至于母亲常年怄气,最终不到五十岁就过世了。对于母亲的过世,我把过错都归罪于我的父亲,以至于我大学很少回家,工作后更是选择了千里之外的城市。我下意识远离父亲的做法,肯定让父亲万分伤心,但所有的痛苦他都一个人承担着,从来没有表露出来。最该道歉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

从白长春家离开,原本约好中午见面的赵志刚,临时有事下乡去了,他安排章晓云来陪我。因为心情不好,我拒绝了,直接去了车站。在等车的档口,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坐车回了老家。进寨子的时候,恰好遇到杀猪匠在赶猪。猪应该是他从其他村买回来的,黑色的毛猪,看起来像野猪一样,强壮、威猛。已经六十多岁的杀猪匠有些奈何不了这头猪了,一边赶一边骂。看见他,正好省了我去找他的工夫,便主动过去帮忙。杀猪匠看见我,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对我有点印象,却又想不起是谁。我主动招呼道,金昌叔,我是山川啊!想起来了没有?杀猪匠嘀咕了几句,山川,山川,刘本良家的?说到这里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我笑道,除了我寨子里还有谁叫山川吗?杀猪匠笑道,你还别说,除了你,还真有人叫山川,不过不是刘山川,而是赵山川。我惊讶道,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杀猪匠道,你常年在外读书,现在又在外地工作,自然不知道。赵山川是你常在伯父家的小儿。今年才二十来岁,比你年轻多了。我道,原来如此。杀猪匠道,良哥身体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杀猪匠说到这里,有些感叹。这些年,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每年都有人离世。剩下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杀猪匠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我转移话题道,金昌叔,这猪是那儿买来的?养得不错,至少有两指膘。我伸出右手指比画着。这里的膘指的是猪背的宽度,说明猪肥、肉多、健康、卖相好。说到猪,杀猪匠就来了劲头,滔滔不绝地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他说,现在想买头好点的猪实在太难了。这猪还是去荒山沟里面买到的,来回折腾了四个多小时,可把人折磨苦了。不过这猪不错,有得赚,苦点他也觉得值。他告诉我,晚上会杀这猪,到时候给我留一点好肉。肉虽然好,但在这小地方,却没有多少人舍得花钱去买,自然不好卖。我道,成,多少钱一斤,我先把钱给你,到时候我直接来拿肉。杀猪匠毫不犹豫地道,免费,不要钱。杀猪匠如此爽快让我有些吃惊,整个寨子最为吝啬、喜欢斤斤计较的人,除了杀猪匠,还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虽然他不收钱,但我肯定不能够不给。我道,到时候我来拿肉。杀猪匠道,你也别到时候了,干脆帮我一个忙,和我一起,把猪赶回家。我动手宰了,你也可以留下来尝尝新鲜的猪血、猪肝,顺便陪我喝两杯。

记忆里,杀猪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几个年轻力壮的人,一起合力,牵的牵猪耳朵,抓的抓猪尾巴,几下子把一头两百来斤的肥猪给按在屋檐下的石板上。这时候,提着杀猪刀的杀猪匠,会把接猪血的桶或者盆提前放在刀口下面的地上。只见一尺多长的杀猪刀,被杀猪匠顺着猪的喉咙一插到底,猪发出惨烈的叫声,扭动着身子,但苦于被众人挤压着,动弹不了。刀子拔出后,鲜血就顺着刀口激射了出来,提前摆好的桶或盆很快就接得满满的。等猪断了气,会移往盛满高温热水的大木桶里。杀猪匠则拿出刮猪毛的工具,一点点地刮去猪毛。去掉猪毛,几人会把猪用铁钩勾住,倒挂在树杈上,或者临时支起的楼梯上。这些工序完成后,剩下的事,就是杀猪匠的活儿了。他会用杀猪刀给猪开肠破肚,把猪的内脏取出来。所有内脏取完,猪肉会被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板上,杀猪匠开始切割猪肉。猪肉被切割完毕,才是吃饭、喝酒的时刻。这时候大家吃得最多的就是猪肝和猪血。刚宰杀的猪,这两样东西味道很正。就着老白干,吃着舒坦。

已经忘记有多少年没有看过杀猪了,经杀猪匠如此一说,我来了兴趣。杀猪匠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广东打工,小儿还在读大学,平时家里就他两口子。杀猪匠老婆是我们本家人,我得叫姑姑。她和杀猪匠一样,起初没有认出我来。杀猪匠一介绍,她顿时就热情了起来。她小儿高中读书的时候,几乎把我当初的复习资料全部搬空。她安慰我,老人迟早要走,不要过于悲伤。我承了她的情,告诉她,已经看开了。她又问我吃饭没有,若没有吃,她马上去做。我笑着说吃了的。杀猪匠把猪关好,走过来不乐意道,我折腾一上午,也不见你问一声,是不是过分了些?当然,杀猪匠这是凑热闹的话。他话音刚落,他老婆两眼一瞪,毫不客气地道,累什么累,快去烧水。杀猪匠朝我笑了笑,摊摊手,转身进了厨房,很快屋顶就冒出了一股青烟。听着厨房内噼里啪啦燃烧着的柴火声,闻着风中夹杂着的烟味,我仿佛找到了家的感觉。父亲离去的悲伤,被冲淡了不少。但我没有忘记,我还有问题想要问杀猪匠。在父亲留下的名单中,父亲特别交代,他还欠杀猪匠五十元。

在烧水的途中,杀猪匠把烧水的事情交给自己的老伴,他出去叫几个人帮忙。大约十多分钟,几个老头一起来了,其中就有我要去拜访的周长贵。长贵叔似乎知道我在杀猪匠这儿,径直走来和我打招呼,山川,没有把孩子老婆带回来吗?我忙道,事情太仓促,她们根本来不及,我只好连夜赶回来了。周长贵拉了根板凳,就近坐在我附近,再从衣袋摸出一包朝天门香烟,扔了一根给我。我本不想抽烟,但对方已经递过来,我要是不接,不大礼貌,便抽了。一边抽,一边和对方聊天。聊的话题,都避开了我的父亲。多是对方在询问,我在回答。无外乎我这些年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等等。我本想问问他与我父亲和花婶的事,但想到这里还有其他人,就没有问。只告诉他,等会儿吃完饭一起离开。长贵叔好像知道我会找他,没有多加考虑就答应了。

多年以后再次现场感受杀猪,四五个老头被一头肥猪折腾得不行。长贵叔甚至还摔了一跤,好在不严重。我本来想去帮忙,却被姑姑阻止了,说这猪野性,我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不要去凑热闹,万一伤到了不好。听她这样一说,我还真有些害怕。以前只需要十来分钟就可以把猪按住,这次却耗费了至少半个小时。什么绳子、特制的铁架子、稀奇古怪的工具,都用上了,方才好不容易把猪给按在了屋檐下的石板上。猪无法动弹以后,杀猪匠出场了,拿着杀猪刀,对准猪的喉咙,慢慢地插了进去。猪叫了几声,四脚踢了踢,很快就断了气。只见鲜血顺着杀猪刀飞快地激射而出,忙着接猪血的姑姑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差点弄得一身。她因为侧身浪费了一些血,杀猪匠骂了声笨婆娘。姑姑也不在乎,而是认真接着猪血。很快就接了满满一盆。接完猪血,长贵叔等人去搬弄杀猪匠家里专门用来修猪的特制小戽斗。戽斗弄好,杀猪匠从厨房把高温的热水也给提了出来,一桶接一桶,直到戽斗被热水占了一半。几人这才合力把猪放了进去。猪放到热水里面,杀猪匠让猪浸泡了一会儿,便开始刮猪毛。随后是开肠破肚,这些简单却又烦琐的过程,整整花费了快两个小时。做完这些工序,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姑姑便开始生火做饭。到了四点过,大家就围坐在桌子边开吃。也许是由于喝了酒的缘故,饭吃到一半,我竟然莫名其妙地从身上摸出五十元,很认真地对杀猪匠说,金昌叔,我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说他生前欠了你五十元钱,叫我一定记得还你,还要我代他向你道歉,说声对不起。这钱请你一定收下,算是我替父亲完成他的遗愿。

正在啃着一根排骨的杀猪匠,被我的举动愣住了。他突然有些尴尬地把排骨放在碗中,很认真地问我,山川啊,你父亲是怎么交代你的?我按照自己的想法编造说,我爸也没有怎么多说,只是叫我把钱还你。杀猪匠叹气道,良哥连死了都不放过我啊!真是小气。不就是五十块钱吗?杀猪匠叹气完毕,不但没有接我递过去的钱,反而从油腻的上衣口袋里数了五十块零钱放到我面前道,其实不是你父亲欠我钱,而是我欠他钱。对杀猪匠的举动,我万分不解,怎么可能呢?我爸对我说得很清楚,是他欠你的钱,而不是你欠他。杀猪匠道,你不知道其中的故事,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你读大学那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有次急需要钱,你父亲到处借,就连你叔公刘满山那儿也开了口,可惜没有借到。没有办法,你父亲便把家里的粮食全部卖了,但钱还是不够,他只得把家里唯一的一头半肥的猪卖给了我。当时我身上钱不够,还差五十元,我们约定等猪肉卖完了再给他。可是那段时间猪肉很不好卖,加上天气热,猪肉不能存放太久,不然会臭掉,我只得便宜卖,结果我一分钱都没有赚到,反而亏了几十块。我想着自己累死累活的,结果没有赚钱,就有些责怪你父亲,要不是他苦苦求,我也不会买你家那猪。想到这儿,我就不想再给你父亲钱了。你父亲也知道我猪卖亏了,来问过几次,我不想给,他也就不再问了。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他还记得那么清楚。对于父亲为了五十块钱耿耿于怀到辞世还不愿撒手,我也觉得尴尬。好在姑姑搭话道,你懂什么,做人本该这样,人活着不就是一种诚信吗?答应的事,当然得做到。你难道觉得良哥是小气那五十元吗?你想想,现在五十元能够做什么?我可以理解为姑姑是在缓解我的尴尬,也可以认为她是真的理解我父亲。总之,那些钱我是不会要的。我不要钱,杀猪匠的脾气上来了,非要给我。他借着酒劲说,他可不想带着债到地府去。身边的几个老人忙过来搭话。担心我们二人如此纠缠下去,可能会闹架。长贵叔的建议非常好,叫杀猪匠割几斤肉抵债。姑姑也赞成,杀猪匠也没有反对。我想想,既然如此,就按照大家的意思办。

这顿饭吃得大家都很郁闷,没有多久就散伙了。我提着肉跟着长贵叔去了他家。长贵叔从乡政府农科站离开后,没有多久就和隔壁村的一个女人结婚了。女子比长贵叔大三岁,古话说的女大三抱金砖。婶婶虽然相貌不出众,但对长贵叔非常好,再苦再累,都和长贵叔共同进退。就是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女人,却正当壮年的时候出了意外,从房梁上摔了下来,导致半身不遂。长贵叔一直细心照顾婶婶。只是我有些奇怪,两人结婚那么早,却没有留下一个孩子。外面传言说婶婶因为没有生育,所以才那么任劳任怨,她如果不这样做,很可能会离婚。至于真相如何,却不得而知。

到了长贵叔家,我先去和床上的婶婶打了招呼。长年累月地躺着,婶婶已经虚弱得不行了,看起来有气无力,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她没有认出我是谁,眼珠子转动,想问,却又没有什么力气说话。长贵叔轻言细语地说,这是本良大哥的孩子,山川。婶婶看着我,莫名其妙地流了眼泪。我忙道,婶婶不要难过,这样对身体不好。长贵叔道,我们出去吧,让你婶婶安静地待一会儿。到了堂屋,我从裤子荷包里摸了一根玉溪烟递给长贵叔。他没有说话,接过来点起就抽。烟雾中,眉头皱得厉害,就像层峦起伏的山川,似乎满怀心思。

良久长贵叔才道,你父亲是不是和你说过有关我们之间的事?我摇了摇头道,父亲离去之前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比较忙,和他交流得不多。我回来奔丧,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看见了父亲给我留的纸条。他嘱咐我来看你,并代他向你道歉。之前,我曾去问过刘叔公,他说得很隐晦,我猜不透。不知道你和我父亲,还有花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担心对方不说,我补充说着,长贵叔,如今我父亲已经离开了,你和花婶也已经老了,有什么心结,也是到了该放下的时刻。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长贵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看着门外,自言自语地道,都是年轻气盛害人。当年我和你父亲都喜欢你花婶,我们私底下约定,各凭手段追求。等花婶明确喜欢谁之后,另一人就自动退出。当时你父亲在农科站的时候出了一些小事,他便离开了那儿。你父亲离开后,我见来了机会,便去了农科站。之所以要去,是因为那会儿你父亲和你花婶走得更近一些。我以为你花婶是因为你父亲在农科站里谋生有本事,方才对他高看了一些,所以在你父亲离开农科站后,我便马上去了那儿。可是我去了后才知道,你花婶并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的爱你父亲。我有些难过,也起了嫉妒之心。在别人的撮合下,我试图想和你花婶生米做成熟饭。谁知道你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关键时刻出现了。当时你父亲很愤怒,踹了我下身几脚,以至于我失去了生育。听到这里,我顿时呆住了。长贵叔没有孩子,不是婶婶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而自己的父亲竟然是罪魁祸首。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十分尴尬。长贵叔似乎看出我的尴尬,解释道,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我现在这模样,是我自己造成的。当时如果不喝酒,我不会那么冲动。说到这里,长贵叔不等我接话,继续道,我当时想,完了,自己是彻底地输给了你的父亲。谁知道,结果大出意料。

那天傍晚,白长春把长贵叔和花婶两人叫来一起吃饭,中途的时候白长春选择了提前离开。按照白长春的安排,接下来长贵叔会借酒意强行占有花婶。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长贵叔试图非礼花婶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出现了,非礼事情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当时因为愤怒父亲踢伤了长贵叔,父亲没有时间管躺在竹椅上的花婶,而是背着长贵叔直接去了卫生院。也不知道谁暗地里看见了这一幕,到处宣扬花婶被人灌醉侮辱了。花婶很快就成了大家眼中的残花败柳。当然,花婶自己知道,她并没有被人侮辱,可是她根本无法向大家解释,只得悲伤地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几天,她就仓促地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无赖。老无赖姓吴,全名吴德贵,和花婶结婚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喜欢打架斗殴,右腿被人给打残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因为好吃懒做,几十岁了还结不了婚,被大家唤为老无赖。花婶闪电般嫁给了吴德贵,让众人大为吃惊,特别是长贵叔和我父亲,完全不知所措。可是已经成了事实,他们也无法更改。长贵叔认为花婶的现状是他造成的,心灰意冷之下,也快速地结婚了。只有父亲,在失落了三年后,方才和我母亲相识相知,慢慢组建了家庭。

我以为父亲叫我来代他向长贵叔道歉是因为当年他踢伤了对方,以至于他没有了后人。但长贵叔却解释,我父亲的道歉并不是因为那事,而是因为花婶。当初长贵叔和我父亲得知花婶嫁给了老无赖,两人不仅难过,也十分气恼。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一定要找出暗中散播谣言的人。长贵叔因为自己的错误,他不想频繁出现在大家眼中。这事儿就交给了父亲。父亲调查来调查去,始终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最终在认识了我母亲后,慢慢放弃了调查,这才是父亲想向长贵叔道歉的真正原因。说到这个原因,长贵叔叹息说,其实我已经猜出是谁故意四处造谣了。只是知道的时候,那人已经过世了,我也就没有告诉你父亲。听长贵叔说,已经猜出是谁,我大为惊讶,忍不住想知道答案。长贵叔也没有隐瞒,告诉了我真相。竟然是老无赖。其实在长贵叔说猜出是谁的时候,我脑海里也闪过老无赖的影子。当长贵叔说出来,我还是忍不住震惊。我由此猜测,一定是老无赖对整个事件知道得比较清楚。所以一边造谣,一边以真相要挟花婶。花婶不知道这是阴谋,加上自己已经让大家误认为自己成了残花败柳,她也不想再让我父亲跟着受罪,这才选择嫁给老无赖。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否如此,也许只有老无赖才知道。但时隔多年,花婶应该知道了答案,要不然也不会在我母亲过世后,频繁来找父亲。可惜父亲有意避而不见、装聋作哑,让花婶徒自伤悲。

花婶是寨子里对我最好的几个无血缘关系的长辈。她家院子里有几株果树,一株桐壳李、一株金钱橘、一株核桃、一株枇杷、一株葡萄,这些果树除了核桃树是老无赖父母栽的外,余下的都是花婶结婚那两年种下的。等到我们知道这些果树的果子好吃招眼馋的时候,这些果树早已经挂果多年。到了果子成熟的季节,我和同龄的几个走得近的伙伴,总会趁花婶家无人的时候去偷。基本上每次都会轻易得手,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次就被去地里干活半途返回的老无赖抓住了。就在他用拐杖准备打我们的时候,去菜地摘菜的花婶突然出现了。她看见是我,急忙阻止了老无赖。老无赖还是准备揍我。花婶挺身挡住说,你打,往我身上死劲打。老无赖因为比花婶大十多岁,花婶保护我的姿态,就像调皮的女儿在和自己的父亲斗气。老无赖只得摇了摇头,轻声骂了几句,转身进屋去了。我那时候还小,并没有在意,也根本没有记住对方骂什么。总之,老无赖对我似乎有敌意,如果不是花婶用身体挡住,我肯定要挨打。花婶见老无赖进了屋,便蹲下身子关切地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川儿,越长越乖了,以后肯定是个大帅哥。那时候对大帅哥是什么东西根本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眼馋地斜看着院子里正金光灿灿的枇杷。花婶笑着道,流口水了吧!等着,婶婶去给你摘。说完真的爬上了枇杷树,给我摘了两串枇杷。把枇杷递给我,花婶关爱着说,以后想吃了来找我,不要自己上树,很危险。我边吃着枇杷,边点头应允着。当时花婶好像问了我父亲的一些情况,我都如实地回答了。问完,花婶便叫我回去了。除了她院子里的水果我可以经常吃到外,有时候在集市,或者在上学的路上,只要单独遇到花婶的时候,她都会从身上摸出一些小钱叫我去买零食吃。最初我还知道拒绝,但次数多了,就干脆不拒绝了,因为我知道花婶是真的想对我好,像亲人一样爱我。进入了初中,老无赖发疾病离世了,花婶对我更加好的时候,我渐渐开始疏远了花婶。因为我隐约听到有人说花婶和我父亲有点纠缠不清。花婶感觉到我的刻意躲避,但她并没有在意。有时候路上遇到,仍然会一如既往地对我好。直到我升入高中,再到大学,以及远离寨子在异地他乡工作,我和花婶才真正地远了起来。

父亲叫我去道歉的名单上,花婶排在第三位,第一位是叔公刘满山,第二位是长贵叔。我想父亲不是随意写下这几个人的名字,而是经过了慎重考虑。通过拜访其他人,我已经万分肯定,父亲和花婶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关系。这种复杂的情况,让我十分犹豫,不知道该去拜访她还是不应该去。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叔公刘满山主动来家找我。他告诉我,花婶病倒了,也不知道挨不挨得过这一关。而且他还告诉我,如果想知道田小雨是谁,就得去找花婶,或许对方知道。这绝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直接抹除了我的犹豫。就算她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在她病倒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我都该去看看她。花婶得的是子宫癌,已经到了晚期。见到她,发现她和其他患同样病的患者不同,她看得很开,精神状态还不错,似乎这绝症和她无关。我给她送去了两万元,她知道我带来了钱,也没有推辞。只是吩咐其他人离开,唯独把我留了下来。说真心话,我那时特别忐忑。知道接下来或许会有什么我想知道却又害怕的事情,经她讲述出来。

看着我的窘状,花婶竟然笑了,她说道,听刘叔公说,你父亲离开前留下了一个名单,叫你代他上门一一道歉?我不知道花婶说这话什么意思,但还是点头承认了,确实有这事。花婶道,好像其中也有我?我不敢看她,更不敢说话,有些紧张,用点头表示对方说得对。花婶看着我道,你恨过我吗?我不解地问道,花婶怎么如此问?从小到大,你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要恨你?花婶道,难道你没有听外面大家的议论,说我和你父亲关系不一般?我内心咯噔了下,忙道,莫须有的事情,他们想说就说吧!身正不怕影子斜。花婶道,你看得倒是很开,可惜事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顿时担忧了起来,难道父亲真的和花婶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大家说的都是事实,我喜欢你父亲,你父亲也喜欢我。可天公不作美,我们最终没有走在一起。前些天你父亲先离我而去,现在我就病倒了,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相会的时间不远了。花婶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把我当成了空气。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一定是想到了我的父亲。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我父亲。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和花婶有过什么交集,不知道父亲对花婶到底是不是有真爱。

看着陷入回忆的花婶,我转移话题道,花婶,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花婶回神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事情也没有必要再瞒你了。花婶的话,让我疑虑重重,不知道她说的瞒我是什么意思。花婶,按照父亲留下的名单,我先去找过刘叔公,又去见了白长春、长贵叔和杀猪匠。他们都和我说了一些事,我想找你确认一下,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花婶笑了笑道,你肯定最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吴德贵吧?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当初有人造谣说我被人非礼了,那谣言确实是你德贵叔散播的。原本我不在乎这些,但想到你长贵叔和你父亲,我觉得很难过。我知道,就算我和你父亲走在了一起,你父亲也会内心不安。我干脆顺从事态的发展,遂了你德贵叔的意。你就不怕我父亲和长贵叔会难过吗?我突然忍不住问出这样的问题。花婶道,难过又能够怎么样呢?两个人喜欢,又不一定非得在一起。我和你德贵叔结婚,没有外嫁,大家同在一个寨子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种感觉很好,我并不后悔。花婶如此回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或许是一种爱到骨子里的表现,我为父亲能有这样的女人喜欢着,为他感到庆幸和高兴,但也为花婶这样的付出而悲伤和难过。

花婶和父亲之间的复杂关系,我基本上明白了,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现在父亲留下的名单,就只剩下田小雨一人了。叔公说花婶有可能知道田小雨的情况,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知道。我持有怀疑的态度,毕竟连我这个儿子都不知道,花婶作为一个外人何以能够知晓?但我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问问结果。花婶见我提到田小雨,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她问,你父亲没有和你说过小雨?我摇头道,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花婶叹息道,她是你妹妹。我顿时惊住了,田小雨竟然会是我的妹妹!我想过很多种答案,比如对方是父亲的好友、母亲的娘家人等等,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答案。我不信,花婶,你是不是搞错了,小雨怎么可能是我妹妹?花婶道,我说的是真的,小雨出生后不久就被你父母送去了你外婆家。那时候你还小,能够记得什么呢?可是我不知道,寨子里的其他人也该知道啊?为什么没有人提到这事。花婶道,你妹妹出生的时候,不是在寨子里,而是在你的一个姨妈家,她从来没有到过寨子,大家怎么知道?花婶的话让我无从反驳,我觉得她不是在说谎话。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小雨是我的妹妹,为什么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花婶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解释道,你妹妹属于超生,你父亲是党员干部,担心影响不好,只得把你妹妹送去了你外婆家。我的情绪变得有些暴躁,我内心排斥着这个事实,我不愿意去相信。我问道,如果是因为超生,为何长大了小雨也不曾回过家?具体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她自己不想回来吧!花婶的话让我冷静了下来,假如是我被父母送出去了,类似于抛弃,我长大了,懂事了,会想回家吗?像我这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多年,可是到头来,还不是长期在外,每年也难得回家一趟。这和小妹不回家有什么区别呢?

你母亲走得早,除了你父亲,就我一个人知道你还有个妹妹。花婶看着我说,你父亲叫你来找我,不是什么道歉,我也不需要他道歉。我们都过得很好,他应该是想让我告诉你,你还有个妹妹的事,也一定希望你去把妹妹找回来。虽然你父亲不在了,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你父亲的遗愿。何况你自己的妹妹,你也不想让她永远过着没有家的日子吧!花婶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中深藏着恳请、希望。我虽然内心有些慌乱,但更多的震惊:自己竟然还有个妹妹!本来我还有个弟弟,在六七岁的时候生病夭折了。所以在父母过世后,我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现在得知自己还有个妹妹,就算花婶不提,我也会主动去把她找回来。此时此刻,我恨不得长了翅膀,马上飞到对方身边。只是对方是否认我这个哥哥,还得等见了面才知道。

说到妹妹,我必须得事先交代下自己家里的情况。我父亲和母亲认识,是在一次集市上。母亲是贵州人,父亲是重庆直辖前的四川人。我们老家和贵州仅隔一条小河。母亲是土生土长的苗族,热情豪放,胆大心细,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和事物,从不遮掩,向来是直奔主题,大胆追求。父亲是土家族,虽然比较内敛、沉稳,但却很正义、勇敢。那次集市,母亲一个人来我们乡赶集,途中遇到小偷扒窃,正好被父亲看见了。父亲个子尽管矮小,但并不惧怕,当场和那身强力壮的小偷斗了起来。虽然身体不占优势,父亲硬是拼着受伤的狠劲,夺回了母亲身上的小布包。母亲大为感动,义无反顾地爱上了父亲。母亲和父亲比较起来,她的家族比父亲家族好很多倍。当时外公在母亲老家的区委上班,坚决反对母亲嫁给父亲。就算外公威胁母亲,要断绝他们的父女关系,母亲依然选择嫁给了父亲。

当年有关父亲、长贵叔和花婶三人之间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事,随着各自的结婚,最终消散在了风中。日子也就这样不好不坏地流逝着,但在老无赖过世后,寨子里竟然再次传出父亲和花婶的事儿。母亲很生气,加上父亲为了寨子的生产,经常不回屋。母亲心生埋怨,追问父亲,父亲也不解释,两人由此多了无数争吵。好在父亲是一个懂得进退的人,没有多久就不再担任村干部。但在我母亲眼中,父亲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从父亲的角度去看,母亲有些无理取闹了。母亲每次闹,父亲就干坐着抽烟,等母亲发泄,他或许是不善于解释,又或者是不想解释。时间长了,母亲因为过于情绪波动,身体越发的差,特别是弟弟的夭折,让身体本来不好的母亲,最终郁郁而终。在没有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之前,我都不认为父亲和母亲之间有重大矛盾。在我脑海里,父亲和母亲很恩爱,虽然有吵闹,也只是因为生活琐碎。我潜意识里把二人的吵闹认为是一种正常情况。但现在花婶告诉我,我还有个妹妹,从小就被送去了外婆家。这让我对父亲的印象大为改变。作为父亲,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孩子由他人抚养呢?就算当年是因为超生,但弟弟夭折后,妹妹也可以接回家来生活,也不至于小妹从出生到长大,从没有回过家。父亲就算再有苦衷,在对妹妹的事情上似乎做得太绝情了些。我在想小妹被送出去的真正原因,是不是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得找到当事人才可以得出正确答案。

母亲家里总共七兄妹,母亲年纪最大,后面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因为母亲不听外公的话,宁愿断绝父女关系,也要选择嫁给我父亲,两家之间弄得非常僵硬,很少往来。但在外公过世后,两个家族之间就有了一些走动,要不然小妹也不可能寄养在外婆那边。据我所掌握的信息,大舅目前在河对岸贵州的边陲小镇为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带孩子。目前是离我最近的人,应该对此事知道得最清楚。虽然这人古板,把外公的脾气遗传了七七八八,但还是没有读过古书的外公迂腐。我去找他了解小妹的情况,对方应该不会拒绝。虽然这些年没有走动,但我知道表姐所住的位置。

表姐嫁给了对面小场镇上的一个小商贩,长年累月做着小生意。什么好卖卖什么,货物从不固定。在场镇上有一个固定的店铺,由表姐看守,而表姐夫则开着面包车,赶着流动集市。我记忆里,她们卖过香烛、卖过水果、卖过作料、卖过衣服、卖过年货,甚至也卖过鸡鸭等等,所卖货物,全是附近村民的日常生活所需。表姐夫个子不高,凭借长相完全配不上表姐,我见第一眼就觉得有点武大郎配潘金莲的味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表姐之所以选择嫁给表姐夫,主要是因为表姐夫能挣钱,而且还是场镇人。尽管两人的结合不被大家看好,但实际上表姐和表姐夫过得很恩爱。我曾经见过表姐夫几次,有次是来我们集市赶集,他拖了满满一车柑橘。母亲带着我去买东西,在街头偶遇了。表姐夫很会来事,大姑大姑叫得非常亲热,还给我们装了很多柑橘。母亲很高兴,我自然更开心。母亲开心并不是因为对方赠送柑橘,而是因为表姐夫会做生意,对表姐也很好。而我开心就简单得多了,就是因为柑橘。后来去对面场镇时,我也再次见过表姐夫,他依然那么热情,让我对他印象很好。所以,我牢牢记住了他家的店铺位置,就在老合作社的正对面。

那次和母亲一起遇见表姐表姐夫,虽然她们都热情地邀请我和母亲去他们家里做客,但母亲并没有去。母亲解释说来买点东西,买了还得赶回去。其实我知道母亲不愿意去的原因是,担心我们影响对方做生意。我们去的时候,客人很多,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如我们真去了,肯定会带来不少损失。那个年代虽然没有什么大恶人,但贪小便宜、顺手牵羊、小偷小摸的事情大有存在。表姐夫二人,还得时刻防备着,被人惦记。

既然大舅在表姐家,我第二天上午很早就出门去找他了。因为没有去过表姐家里,我只能先去表姐的店铺找她。让我意外的是,记忆里表姐的店铺,竟然成了别人的。而且还成了一个早餐店。见店里忙活的老板不是我认识的表姐和表姐夫,我大失所望,但也不能就此离开。想要找到大舅,就得问这个早餐店的老板了。店铺的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年纪比表姐夫他们大不了几岁。在我踏进店门的时候,坐守店门的老板娘就笑着招呼我,老弟,油条包子稀饭想吃哪样?既然来打听信息,别人是做生意的,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免费给你想要的答案。我得坐下来消费消费,这样才方便打探。我随口道,来两个大肉包和一碗粥、一碟泡菜。老板娘很高兴,朝内喊道,两个大肉包、一碗粥一碟泡菜。喊的同时,也引导着我进屋坐。我就近选择了一个座位,不等包子端上来,我便试探性问道,老板娘,问你个事儿可以吗?女子有些好奇道,老弟想知道什么?我道,你认识田芳和赵龙吗?我直接把表姐和表姐夫的名字给说了出来。认识,怎么能不认识?这店铺还是他们抵押给我的。女子显得有些高兴,她又道,老弟,莫不是他们也欠了你的钱,你是来讨债的?对方的反问把我问住了,情不自禁问道,他们欠了很多钱吗?老板娘一听就知道我不是来讨债的了,对我的来历更好奇。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追问道,那你来找他们做什么?正好这时候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了过来,我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我是他们的表弟,来找他们有点事儿。老板娘道,表弟?既然是亲戚,难道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四处躲债,早不在家了吗?我顾不上吃包子,忙问,他们家里还有人吗?我关心的重点是大舅,至于他们二人在不在,并不重要。老板娘道,田芳父母和孩子在家。我又问,在哪儿?老板娘马上警惕道,他们家住哪儿你不知道?她怀疑我并不是田芳她们的表弟。我笑道,我真是她们的表弟,只是这些年常年在外读书,又在外地工作,还没有来过他们家。老板娘道,那你为何现在会出现?我解释道,前些天我父亲过世了,回家来办丧,顺便过来看看他们。看了他们之后,我就得离开了,以后再回家的时间就很少了。老板娘道,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你啊?我想了想道,我的母亲是田芳的大姑,我可以说出田芳父亲的名字。我随后就把自己母亲和大舅的名字都说了出来,还进一步扩充解释,他们老家在什么地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等等。总算费了一些口舌说服了对方,也最终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表姐和表姐夫其实就住在右手不远处的街道背后。

这是一栋20世纪90年代自己修建的砖瓦房,长三间,一楼一底。在建房之初,这房子一定是当时场镇上最耀眼的,但时过二三十年,这些耀眼都成了过眼云烟,早已经被拔地而起的大楼取代了,耀眼两个字变成了落魄和不起眼。我去的时候,大舅正在院子里和孩子滚铁环。铁环是铁丝人工制作的,简单,耐用。孩子七八岁光景,是一个爱动的男孩。而大舅模样没有什么变化,但老了很多。也不知道是岁月的原因,还是因为表姐表姐夫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从老板娘那儿听出了一些端倪,最近几年,表姐和表姐夫有了钱,双双迷恋上了赌博,没有几年就把当年的家底败光了,现在还欠下了不少债务。见大舅把目光全部放在孩子身上,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刻意地咳嗽提示。大舅闻声扭头看了过来,对方的目光让我感到悲伤。那是一种担忧、害怕的目光。我猜测得出来,表姐表姐夫外逃躲债后,大舅他们没少被人上门讨债,说不定遭受了不少的威慑和恐吓。你是?大舅小心翼翼地问着,似乎很怕得罪我这个陌生人。我忙道,大舅,我是山川……

从大舅的眼神和表情来看,他对山川这个名字并不熟悉,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很少,屈指可数。但当我说出我是小雨的哥哥,大舅脸色大变。这变不是害怕的变,而是恼怒的变。他冷冰冰地道,原来是刘本良的儿子,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大舅甚至没有叫我进去坐一坐的意思,连客套的话语都省了,直接摆脸色给我看。倒是滚铁环的孩子闻声跑来大舅身边好奇地看着我,我知道小孩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手中提的水果——考虑到家里有孩子,我来之前在附近水果摊买了一些水果。我忙笑着招呼道,毛弟(当地对小孩的土称,无论是谁家的小孩,只要是男孩都冠以这种叫法),来吃水果。小孩明显心动了,但并没有行动,而是看着大舅。大舅拉住他道,不能要。小孩有些失落,也有些委屈,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对大舅这种举动有些不解,但也有些不满。考虑到对方是长辈,加上我是来询问小妹的事情,我没有生气。按照我的脾气,换作他人,或者其他情况下,我肯定当场转身离开了。我耐心道,大舅,你怎么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几面吧?大舅直言不讳道,为什么这样,你得回去问你父亲。我道,那可能不能如你所愿了,前些天他刚走了。大舅听我如此一说,本能地愣了一下,他有些不相信,犹豫了片刻道,你说他走了?我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不可能拿这事儿来开玩笑。父亲走之前告诉我,我还有个妹妹,从小就寄养在外婆家。我知道你在这儿给表姐她们带孩子,所以来找你了。我以为父亲走了,就算他有再大的成见,也该放下了,毕竟人死为大。但谁知道,他竟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地放声大笑。我有些愤怒,大舅,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道,什么意思?死得好,懂吗?你,我万分气急,如果他不是我大舅,估计我会直接冲上去揍他。但是我忍住了,必须忍住。我平复了内心的愤怒,再次道,你就算不愿意告诉我,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吧?孩子还在身边,你不为我考虑,也得为孩子考虑。也许是我提到了孩子,大舅回归了正常,他带着孩子转身就回屋了。走到屋檐下,他才道,你走吧!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再次努力道,大舅,真的要那样吗?大舅道,你就算把天说塌,我还是会这样。如果不想难堪,自己走吧!见大舅说得这样绝情,虽然内心不快,却也无可奈何。打算走的时候,我把买来的水果放在了院子地坝上,至于他是让孩子吃,还是扔掉,就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了。

大舅那儿得不到信息,我只得把目光放在了三舅身上。之所以没有考虑二舅,是因为二舅是上门女婿,去了湖南,很远,想见也见不到人。而我也没有办法直接去外婆家找。因为外婆过世后,连大舅这个长期在家的人都来了表姐这边,何况比我只大了几岁的三舅,他正趁着年轻,在外打工挣钱,那边留守的母亲娘家人已经没有了。三舅应该是除了外婆外和母亲走得最近的一个亲人了。他比母亲小十多岁,和我代沟较少,以前曾经见过几次,对我还不错。我思来想去,再次回到了早餐店,我想通过老板娘找到表姐的电话,她和三舅年龄相差不大,关系也不错,还曾经带着三舅一起做过生意,应该有三舅的电话。老板娘听我说没有找到人,她明显不相信。我只得老实交代,简单把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透露了一些。老板娘是一个女人,她懂得心疼女人,很为我母亲和父亲的爱情感动,毫不犹豫把表姐的电话号码给了我。打了表姐好几次电话,总算接通了,得知是我,表姐有些意外。我也借机说了去家里看大舅但被大舅赶走的事儿,还告诉她孩子和大舅他们也很好,不用担心等等。表姐很是感动,她告诉我小雨过得很好的,不要担心,只是她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故事,所以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但还是给了我三舅的电话号码。当我打通电话,三舅听说是我后,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高兴。毕竟我这是第一次主动和他联系。电话里我没有提到小妹的事,我只是问三舅如今在什么地方,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原本是随口问问,哪里知道,事情就是那么巧,三舅刚好从福建打工回来有半个月了,再过些天就要再次回去继续打工。见我说见面的事儿,三舅马上就犹豫了起来,便说家里还有些事儿没有处理好,抽不开身儿。见三舅似乎也在刻意避开我,我马上道,三舅,我爸刚过世了,家里也没有什么长辈和亲人了,以前就你关系好一些,我想请你帮一些忙,我爸的身后事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听我说父亲过世了,三舅忙道,怎么回事?我叹息道,我也没有赶上最后一口气,听寨子里的人讲,走得比较安详,没有受什么罪。三舅道,你是不是想找我了解什么事情?三舅看起来比较木讷,但脑袋还是够用,马上猜到了我的真正意图。我道,三舅既然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父亲离世前,留下一张纸条,吩咐我把田小雨接回来。三舅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事儿见面再说吧,我赶集天来你们集市找你。这事情看来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既然三舅主动提出来找我,我也就没有再纠缠了,同意了他的提议。

集市是三六九,也就是后天我们这边就要赶集。我们乡镇和母亲娘家所在乡镇赶集是同一天,两个省附近的村民可以两地赶集。贵州那边人口要多一些,每次集市都人群蜂拥。但二十年前,因为地域问题,两边的人是不会到对方的集市去赶集的,都只在自己的集市买卖。随时代的发展,双方才慢慢地互通有无,要不然也不会有我母亲和父亲的事情了。见到三舅的时候,我难以置信,他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粗糙的双手,漆黑的肤色,可以看得出,他和父亲一样,是地里劳作的好手。三舅在我面前显得有些拘束,只是简单问了我近况,就没有更多的语言了。考虑到三舅赶来见我,路上得耽搁很多时间,一定顾不上吃早餐。我本想就近带他去找一家面馆边吃边谈,但街头的面馆都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场地简陋,来往人太多,不适宜谈话。我想了想,干脆带着他去了政府大楼对面的炒菜馆。三舅也没有推辞,我们两人坐下,点了三菜一汤,要了一壶老白干后,这才开始我们的谈话。

我并没有立即问小妹的事,而是看着三舅说,我父亲是前些日子过世的,身后事已经处理好了。三舅听了有些失神地喃喃道,真走了?就这样走了?我没有听出他话里深藏的意思,而是点了点头回道,走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随后我补充了一句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遗憾。我说这样的话,主要是想为询问小妹的事打下伏笔。三舅显然被我的话感染了情绪。他哽咽道,我可怜的姐姐。提到母亲,三舅两眼发红,发自内心的悲伤。三舅对于母亲的过世,曾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母亲没有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曾带过小时候的三舅。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他对我母亲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虽然外公断绝了和母亲的父女关系,但外婆和三舅他们仍然默默关心着母亲,牵挂着她,只是苦于外公的威严,他们也不敢私自找母亲。

三舅悲伤了一会儿,方才认真地问我,姐夫离开前有没有和你说到什么事情?看着三舅的神色,我知道,他肯定想到了我的小妹。我道,父亲叫我把小雨接回来。我想没有必要再问我是不是有个小妹,从小寄养在他们那儿的问题了。三舅道,姐夫果真还在为小雨的事情放不下心来,他肯定走得并不安稳。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早知道如此,何必当初呢?害了我姐姐不说,也害了小雨。说到这里三舅由哽咽变失声痛哭起来,引得仅有的两个食客好奇地看,也让我手脚失措。我第一反应是,难道小妹出了什么事情了?不过我没敢这样问,而是安慰道,三舅,别哭了,外人看着呢!三舅闻言擦了擦眼泪才道,你应该去找过你大舅了吧?我不知道三舅何故如此问,但没有隐瞒,点了点头道,去找过了,大舅什么也不说,把我赶走了。三舅道,你不会怪他吧?我道,他是长辈,我哪里能够怪他?三舅道,你能够这样想就好,这事其实不能怪你大舅,根源还是在你父亲身上。三舅说到这里认真看着我道,古话说,人走了,世间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但关于你父亲嘱托你找小雨的事情,我不得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见三舅表情严肃、认真,我内心有些不好的感觉,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他讲着。只是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何大舅会那么对我,一切都是父亲的错。母亲要生小雨的时候,父亲正在带领大队搞生产,顾不上陪母亲一起去卫生院。母亲见父亲不陪她,还以为父亲如此做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花婶,十分难受,也非常生气,就一个人挺着大肚去了三姨家。三姨家住在对面贵州一个深山沟里,远远看去就在山脚下,但实际上步行得走很久,何况母亲大着肚子。虽然母亲一个人十分困难地走到了三姨家,但也因为长途跋涉,导致孩子早产了,因为在山沟里,医疗设备有限,孩子出生没有多久就夭折了。母亲十分悲伤,心里万分难受,就把孩子没有保住的根由归结在了父亲身上。她要让父亲愧疚一辈子,于是伙同娘家人给父亲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生了一个女儿,考虑到超生了,怕影响父亲当大队书记,就抱去外婆家抚养了。那时候弟弟还在,父亲觉得母亲考虑得对,就没有多加怀疑。原本因为外公的过世,两家打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已经开始缓解,有了慢慢地走动,但在母亲刻意的授意下,外婆和舅舅、姨妈们从此又和我们家保持了距离。父亲曾经在集市时偶尔遇上舅舅他们,主动打招呼,得到的不是热情的回应,而是冷漠的呵斥,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就继续这样沉默下去。见父亲如此这般,母亲自然更难过,加上弟弟后来早逝,母亲最终因为心结问题,身体每况愈下,早早离开了我们。母亲离开前,特意告诉父亲,他们还有个女儿,叫田小雨,希望以后能够接过来认祖归宗。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曾上门去争取过,可被舅舅们粗鲁地赶走了,特别是大舅,还放话威胁父亲,再敢上门来,保证打断他的双腿。父亲知道自己斗不过几个舅舅,只好作罢。后来就干脆不再去找了,也没有再和任何人提过,因为担心他走后小雨再也回不到家了,便提前把这事告诉给了花婶。这也是为何我有个小妹的事情,寨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许父亲觉得,他对不起母亲,所以几个舅舅方才如此仇视他,现在他走了,这事情交割在我的手上,几个舅舅作为长辈,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但父亲哪里知道呢?妹妹其实早在出生没有多久就已经夭折了,母亲不过是为了打击报复他,方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真的,我现在特别后悔给三舅打电话,我宁愿三舅像大舅那样粗鲁地对待我,至少我还可以像父亲那样,有一个梦想,能够在某天把小妹接回身边来。但现在一切都破灭了,我难过得不知道怎么描述。我非常非常愤怒,生母亲的气,更生父亲的气。如果不是父亲,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小妹或许不会早早夭折。有时候仇恨真的会放大,我能够理解大舅他们为什么会如此仇恨父亲了。因为我现在觉得,弟弟的夭折,似乎也可以算是父亲失责。

送走了三舅,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一个人空腹喝着老白干,一醉到第二天大晌午。起来觉得空荡荡的房子显得非常苍凉,也特别陌生,便把屋子里的东西稍微整理了下,打算掉头离开。但看到堂屋神龛上放着的父亲遗像,我还是去了父亲的坟地。烧了一些纸钱,点了一些香烛,也放了一些鞭炮,倒了一些老白干。这次回家,我仿佛不仅仅是单纯地为父亲送终,更像是在父亲的安排下,重新认识父亲,重新认识我们这个破败的家庭。想到母亲,想到小弟小妹,我对父亲充满了怨言,但看着孤零零的坟墓,不知道为何,许多责怪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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