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窝窝

2022-08-15 00:43霍竹山
四川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窝窝张娜老汉

□文/霍竹山

梁老汉的老伴去世后,梁老汉好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也没有了笑声。人家见面跟他打招呼,梁老汉也只是“嗯、啊”地点个头。眼看着老父亲在无尽的悲伤中煎熬,梁老汉的大儿子梁红正和二儿子梁红壮感到了一些愧疚。与父亲相比,他们的悲伤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母亲生病以后,梁红正和梁红壮也想不惜一切代价,给母亲治病。在县医院B超、X线、心电图一次次检查后,大夫说母亲是肺癌晚期!这好似晴天霹雳,兄弟两人开始后悔没能好好孝敬母亲,还计划再过几年,子女们都成就了,手头再宽裕些,带上父亲母亲去北京、上海旅游一次,谁知母亲……

梁红正和梁红壮又担心梁老汉接受不了,只是说母亲是感冒引起的肺炎。

但兄弟俩还心存幻想,县医院毕竟条件有限,大夫们未必不会误诊。梁红正又带上母亲到西安大医院复查,结果一样,母亲的病实在是没办法救治了!母亲开始咳血了,但为安慰母亲,也为了父亲,直到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梁红正和梁红壮才让母亲回家。他们也将母亲的病情给父亲说了,谁知父亲像早就明白似的:“我晓得!”说完,梁老汉拿起一把小剪刀,剪了几个“招魂娃娃”贴在门楣上。

可老伴的魂还是没能招回!

梁红正和梁红壮给母亲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客人就请了几百家,里首村一道庄,外首村的大部分,亲朋好友、七姑八姨自不用说。仅一口棺材,就叫一村人赞叹不已。尽管“楠木棺材沙木套”只是一种传说,但这口三箱五盖的柏木棺已经是极品——是县城棺材铺搁置了多年的棺材样品,也就是棺材两边是三块整木、上边是五块整木,这可是长城里外最为讲究的“银榜金盖”棺,一口好几万哩!至于棺材底部,老人们说“银榜金盖麻材底”,意即棺材底下是不讲究的,哪怕用麻秆做成,为的是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事情也过得很是空前,一天三顿席;前金童,后玉女,阴阳堂子诵经三日;一块汉白玉的墓碑,雕龙画凤,五吨多重。乡亲们说,这怕是古代县太爷死了的待遇。

父短子妻,子欠父葬——这是长城里外十里八乡千古不变的定律。母亲的葬礼,让梁红正和梁红壮出尽风头的同时,也把他们几年来的积蓄花完了。梁红正说:“人活八十有个娘好,家里一下变得空空的了,没个人说话了!”梁红壮说:“全凭去年种萝卜,一下卖了十几万元——要不还真陪伴不起我哥,他这几年种瓜瓜丰,种豆豆收!”梁红正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咱赶上了好时代,什么也不用愁!”梁红壮说:“也是,咱妈算是赶上了好社会,不枉活一回,这里里首、外首几十年谁这样风光过!”

梁老汉门外听后长叹了一声。

“妈走后,大总是唉声叹气的,我让大到我家来住,也好有个照应,可大怎么也不肯!”梁红正又说:“红壮,你看大是不是想在你们家里住?你们侍候,我出生活费!”

梁红壮说:“大哥,我也跟大说了,可大就是不同意!还说,他又没少胳膊缺腿,硬朗着哩!”

“不管怎样说,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上些心,再像咱妈那样,说走就走了,咱后悔顶甚用!”梁红正说,“要不你让瑛子跟大说说——瑛子跟大说得上话!”

瑛子是梁红壮的婆姨,论起来还是他的舅家表妹。本来梁红壮看上了姑姑家的二妞,可长城里外的婚姻有规矩,如果娶了姑家的女子叫“倒买骨血”,是不允许的。梁老汉也坚决反对,没想到瑛子过门后,和梁红壮黏得像面浆浆,九头牛也拉不开,梁红壮自然也不再提二妞了!二妞却像是故意要恶心梁红壮似的,在梁红壮婚礼的第二年,嫁给了里首村的徐二贵。一直以来,二妞好像专门和梁红壮作对闹别扭。梁红壮在地里种什么庄稼,她徐家也在地里种什么庄稼,好像就是为了不让梁红壮的收获,成为一种物以稀为贵的抢手货——当然这是瑛子的看法。只是二妞过门以后,一直没能生育,后来抱养了两个孩子。

“大,你就搬到我家来过吧?要是你不愿意,到大哥家住也行!”瑛子跟梁老汉说。

“哪儿也不去——等我不能动弹了,喝上几口农药,下去好陪你妈!”梁老汉说得很伤感。

“大,自古人说,‘辈辈今,辈辈明’,看你说的!我们要是不好好孝敬你,等我们老了,不就跟你一样了——你就搬到我家来吧?”瑛子几乎是在哀求。

梁老汉叹了一口气:“知道‘辈辈今,辈辈明’就好!”

“大,那我叫红壮过来,帮你搬?”

“不搬!你看这屋——有甚搬的?就一把剪子、一台旧电视陪着我,也算有个解闷聊天的!”梁老汉性子本来就倔,老伴走后,他更痴迷起了剪纸,在集市上买回一沓红纸绿纸,没多久就不见了,也没看到他剪下的一幅剪纸。瑛子觉得,老人剪纸和看抗日剧一样,纯粹为了消遣。

“大,那你屋里缺什么,我们给你添!”

“也不缺什么——就是有些冷。”梁老汉说着说着,又唉声叹气起来。

过了两天,瑛子跟梁红正婆姨张娜给梁老汉送来了新铺新盖,还有秋季穿的夹克、毛裤。“大,旧被褥、旧衣服没暖性了,你才觉得冷!”瑛子说着,又和张娜帮梁老汉一边换上新被褥,一边打扫卫生。张娜说:“大,你看还要什么不——我们再给你置办?”听话听音,梁老汉听出张娜的话外之意,是嫌他多事,话里也分明带着抱怨!可梁老汉也没发脾气,说:“我有手有脚的,地还种着哩——我又不缺吃不缺穿,再说政府还给养老金,不用你们操心!”

秋收开始,家家忙活起来!

里首村人均耕地三四十亩,距离县城只十来里路。近几年来,因科学种田,粮食连年丰收的连锁反应,带来肉多、肥多、果多、钱多的良性循环发展模式,加之乡亲们主打无公害蔬菜品牌,家家过上了小康日子。丰衣足食自然不必说,家家有了车,有了楼板房,有了曾让他们羡慕城里人生活的“澡堂子”。天然气进村入户后,又淘汰了太阳能热水器——总之彻底改变了过去人们一生洗两次澡,生一次死一次的无奈。里首村还有一个“黑不脐”的笑话:老王邻居家的狗蛋调皮捣蛋爱生事,一天狗蛋又把老王自行车上的气门芯给拔了,老王一急骂起了脏话:“日你妈的黑不脐!”狗蛋回家给娘说:“王叔骂我,‘日你妈的黑不脐’——是骂你哩!”狗蛋妈很生气,要跟老王理论,“我怎就黑不脐了?”狗蛋妈又不放心,要是真的“黑不脐”,还说什么说,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就偷偷撩起衣服看了一眼——还真是!结果让狗蛋看见了,就到处说他妈是个“黑不脐”……

中秋节到了,二妞带了一盒月饼来看舅舅。

这是多少年来二妞第一次上门!梁老汉哼哼哈哈了半天,才说:“二妞啊,当初不是四舅心狠,实在是咱长城里外千年不变的规矩——你不要记恨四舅!”二妞笑着说:“四舅,你多心了,我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舅舅外甥哪有隔天仇的!”梁老汉说:“就是!你不要看红正、红壮光景过得还不错,可没文化,就知道土疙瘩林林里受愣苦。”梁老汉又唉了一声,说:“这不,为埋你妗子,把积攒下的一下又弄光了,就要一个面子——里子也不要了!”二妞似乎听出了什么,说:“四舅,现在生活好了,人的寿命增了不少,百岁老人也不算什么寿星了。四舅身体其实也结实着哩,田里家里还不照样扛着!”二妞边说边端详梁老汉的表情:“四舅,你也该为自己想想,再给我们续一个后妗子!?”梁老汉叹气:“老了,不敢想了,也不能想了!”二妞用生气的口吻:“谁说四舅老了?我跟大哥、二哥说去!”梁老汉摇头:“可不敢!二妞,你不知道,你大嫂可是个人丫岔——你妗子在时,常说分家门、立家户,她给红正耍威风,我们没必要掺和!”二妞点头:“我大嫂就知道往下疼,看把飞飞教的——大学也不上,就像电视里地主家的小少爷,油头粉面,十个指头不沾土——哪有庄稼人的样子!”

谁知隔墙有耳,张娜和瑛子来给梁老汉送过节的羊肉。张娜逮住了二妞说她儿子梁飞飞的话,进门就说:“谁家的茅厕没打扫,怎满家一股臭味儿?!”二妞也不是省油灯,哪能咽下这口恶气:“大嫂,是一只红嘴嘴老鸦,吃了茅粪,你看把家熏得臭烘烘的!?”二妞又像是要扇走什么似的,右手在鼻子边上扇了起来。

“噢——瑛子,你说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还想往咱家里钻,是不是把自己当没毛的凤凰了!”张娜明显是想拉妯娌“参战”。

二妞冷笑着:“大嫂,我看不会下蛋的母鸡,要比只会下‘坏蛋’‘水蛋’的母鸡强上百倍,起码不会给社会添乱!”

张娜恼羞成怒,唾沫横飞,破口大骂起来:“我把你个石婆子、石头货——你算什么东西,老娘的屁股蛋子扒转也比你脸蛋光堂!”

“大嫂,你屁股蛋子是光堂——怕是众人溜光堂的,又不是你大做光堂的!”二妞也是往伤疤上撒盐,面对面发起新一轮攻击。

张娜一扑上去,文斗要变武斗,却被早有准备的瑛子拦住。张娜气得像拍起来的皮球一跳一跳的,牙咬得咯嘣嘣响:“我就是嫁汉,人家也亲得‘嘣、嘣’的,不像你那贼娃子男人徐二贵,让人家捉住,打得‘嘌、嘌’的!”

“我贼娃子男人没贼你吧——贼人,也不会贼你这个没人要的破鞋!”二妞也气急败坏起来。

张娜又要扑上去厮打,瑛子拉住:“你们还嫌丑丢得不够大?想操人命,回你们家操去,不要在这里操!”

梁老汉操起一根棍子,不管不顾地打了起来,儿媳妇一棍,外甥女一棍:“你们不要脸了,我还要脸,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瑛子一边拦架梁老汉,一边将二妞先推出大门。

是骂没好口。两个女人从指桑骂槐到唇枪舌剑,相互揭短,挖苦对方,却道出了梁老汉的两件伤心往事。一件是张娜刚嫁过来时,一个身上绑着一捆“炸药”的小伙子跑到梁家,说张娜是他的婆姨,早就跟他好上了,还说要带张娜走。梁老汉无奈报警,还是派出所民警下来将小伙子铐走的。可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里首、外首无人不知,梁红正也是几年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第二件就是二妞要嫁给徐二贵,梁老汉专门跑到二妞家说了徐二贵手脚不干净,曾让人逮住打得死去活来。可二妞说,马无错成龙,人无错成神,还不是社会把人逼的!还说:“谁不让我活了,我也会去偷去抢哩!”因此自从二妞嫁进徐家,也不跟他这个舅舅走动。此事之后,也影响到他们姊妹之间的关系,由亲密无间,变得貌合神离起来——好在自从二妞嫁到徐家,徐二贵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可以说家里门外,操持得有条不紊,光景也过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二妞不生育,徐二贵也从没嫌弃,把抱养的两个孩子视为己出,从来不许外人说长道短——这也算是叫梁老汉安下心来了……

两个女人吵架,却扯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白天忧愁唱曲子,黑夜忧愁动剪子。梁老汉一夜没合眼,在一张红纸上画来剪去,他要剪一幅过世“老伴”挂起来,让她再陪伴他度过这一个个寒冷的长夜,让她温暖他孤独的心。老伴陪伴了他半个多世纪,尽管他们的生活更多艰辛,可老伴一直把他疼在眼仁仁里,给他偏吃另喝,给他穿新裹暖……春夏秋冬,青丝变白,光景一天天过起来了,想着该在子孙的祝福里白头偕老了,老伴却离他而去,单把这无尽的冷留给他……老伴一定上了天堂,他剪了圆圆的月亮,剪了星星和云朵,剪了山丹丹花——那是她一生喜爱的花朵,那也是长城下最美的花朵——他却怎么也剪不好老伴的眼睛。这是怎么了?她看着他的眼神,再也没有了水的清澈、火的温暖了……

第二天,瑛子过来安慰梁老汉:“大,气大伤身——其实你也没必要生气!”又说,“我大嫂昨天回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年是那个无赖对她死缠硬磨,因为她不答应,才来咱家报复她的!”梁老汉撂下小剪子,将剪下的剪纸又揉作一团,扔到灶炕前。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瑛子忙找来打火机点上:“再说徐二贵,都当上县劳模上了电视——不仅是咱里首村勤劳致富的能手,还是道德模范——浪子回头金不换,谁还没有个过去!”

“真不敢想,一个文明的社会才是一所大医院,把一些人的坏毛病彻底给治好了!”人老成精,梁老汉一下好像哲学家了:“有一回我赶集正巧遇上民警,那个‘炸药’小伙子,其实绑的是一捆黄土!小伙子一进派出所就认怂了,但还是让关了几天——后来听说那小伙当兵走了,还在部队上当了军官!”

瑛子惊讶:“真没想到——难怪我大嫂说,那小伙子其实挺好!”瑛子又说,“大,你晓得不晓得,现在社会发展得连小偷都没了——过去赶集身上不敢带钱,现在赶集身上不用带钱——手机扫一扫就行!”

“我晓得,到集上转一转,什么新鲜事儿就都晓得了!”梁老汉又补充说,“电视上新闻说的是国家大事,咱集市上说的才是家长里短。”

瑛子看了看太阳,说:“大,你要什么不?地里还没收拾完!”

“不要!”梁老汉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就是冷!”

瑛子不解:“大,不是才给你换上新铺新盖嘛,咋还不暖和?”

“脚上冷——整天就像冻在冰箱里一样,冷!”梁老汉还真跟瑛子说得上话,一会儿比一年说的还多。

瑛子说:“大,你不是有毡窝窝吗?”

“那毡窝窝早沤烂了——哪还能穿!”梁老汉嗓门提高了几度,很是不满。

“大,这还不简单——我晓得了,让红壮到集市上给你再买一双!”瑛子又说,“大,你吃饭,我先忙去了!”瑛子说完转身出门走了。

“哗——”屋里传来碎碗的声音,瑛子想一定是老人没小心把碗掉在地上打碎了。

毡窝窝是什么?

毡窝窝是用羊毛做成的一种暖鞋,类似于靴子。毡窝窝就像是小小的毡帐,只不过毡帐是用来居住的,也就是现在叫蒙古包的房子,而毡窝窝是用来暖脚的。

可现在集市上哪还有毡窝窝卖?

秋收之后,梁红正和梁红壮兄弟俩跟着撵了几个集,连毡窝窝的面也没见到!可既然答应老人了,就不能失信,就是上天入地,也要给老人买一双毡窝窝回来,绝对不能让老人再提一个“冷”字!

前年,在农村土地权属实名登记时,梁红正和梁红壮瞅准机会,以长退短补外加钱的方式调换耕地,将老人和他们两家的耕地集中连片,一下有了一块近百亩的平整滩地。跟之前几亩几亩的“溜溜田”相比,这简直成了地主的庄园!紧接着兄弟俩又打了一眼机井,发展水浇田。土地好比他们的命根根,春耕、夏育、秋收,两兄弟、两妯娌就差把地抱在怀里侍应了,一心都扑在了土地上。最关键的是兄弟俩种地种出了经验,种明白了菜蔬大小年的道理——就是头一年贵的菜蔬,第二年一般来说就会贱下来,他们就撵上年便宜的菜蔬种,收获自不用说!庄稼也一样,去年他们种了好些年都没人种的几十亩水地糜子,还被人笑话是给麻雀们种干粮哩!秋天的麻雀还真不少,飞起落下,像一片会唱歌的乌云,可梁飞飞的一架无人机,在几个稻草人的默契配合下,硬是没让麻雀们糟蹋多少粮食。雀口夺食后,一斤黄米竟然卖到三斤大米的钱,兄弟俩大获丰收。

可老父亲要的毡窝窝,又不是能拿钱糊起来的!

眼看进入冬天,天气一天一个变化。没买到毡窝窝,梁红正就给父亲买了一双皮暖鞋,这比毡窝窝又舒适又好看。可梁老汉生气了:“我一农民穿一双皮鞋,算几级干部?我能出得了门?”梁红壮找到了雷山的鲁毡匠,可鲁毡匠多年没活儿,手艺荒废了!但鲁毡匠说了他的师弟包毡匠:“人家县上有人,成了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就擀毡做样子给人看!”梁红壮喜出望外到县城找包毡匠,一叫“包毡匠”,包毡匠就放下了眉脸:“都什么时代了还‘毡匠’,人家都称我‘包大师’——我是国家一级工艺美术大师!”梁红壮忙不迭地地“大师”起来,又说自己无知:“包大师你大人大量!”谁知说了毡窝窝,包大师直摇头:“没工具了,毡窝窝做不了——给多少钱也做不了!”梁红壮气得真想一脚将包大师踢到街上去,忍气吞声出了毡匠铺,才看到“包大师”几个金字,而“毡匠铺”像狗尾巴似的吊在下面。

梁红正开着一辆越野车,来叫梁红壮——兄弟俩跟着到雷山鲁毡匠家来了!梁红正手里提了两瓶二锅头烧酒、两条金丝猴香烟。梁红壮先给鲁毡匠递上烟,说:“鲁大师啊,我父亲就想要个毡窝窝穿——你看这样行不,我们买上十双毡窝窝,至于价钱你说多少就多少?!”鲁毡匠笑:“什么‘大师’,毡匠也不是毡匠了!”鲁毡匠吸了一口香烟:“我这毡匠半辈子,从来没人抬举过,就冲你们兄弟俩这份孝心,这‘毡窝窝’我接了!”梁红壮不由眼眶里涌满了泪水,他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生怕眼泪掉了下来。梁红正掏出一千块钱,递给鲁毡匠:“鲁师傅,这个算是订钱!”

半个月后,正好立冬。梁红壮从鲁毡匠那儿取回了两双毡窝窝。鲁毡匠说:“十双毡窝窝怕是能穿一百几十年——两双足够你大穿了!”

黑夜,梁红正和梁红壮兄弟俩满脸笑容,抱着毡窝窝到父亲家。梁红正说:“大,现在这毡窝窝像比捉个虎儿子还难,红壮找到雷山鲁毡匠,就端等天上说下来个雀——鲁毡匠看在我们对你的孝心上才答应做的!”

梁老汉无语,点了一支香烟,几口吸完,又点了一支。梁红正劝:“大,你少抽点烟,吸烟对身体不好!”梁红壮说:“就是哩,电视上也说,‘吸烟有害健康’,少抽点,又不顶饭!”几支烟吸完,梁老汉像木偶,盘脚坐在炕头一动不动,打起了瞌睡。梁红正说:“大,那你早点睡!”梁红壮跟着说:“大,早点睡,我给你把门关上!”兄弟俩出门,听到梁老汉骂:“早点睡——我还不如早点死了!”

“哥哥,大这是怎了?”梁红壮问。

梁红正好像也说不上来什么:“我估计,是嫌咱兄弟俩只知道挣钱不管他的冷暖——毡窝窝送迟了!”

冬闲了,张娜给梁红正说:“这男人的心要女人来拴,飞飞大了,也该成家了——省得到处疯跑!”梁红正也是这个意思,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黑里,我和红壮给大说一声,也让大高兴高兴嘛!”又说:“过一年半载,咱有了孙子,那大就是四世同堂——到时给大过一次大寿庆贺!”

“是哩!”张娜好像抱上孙子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喜鹊叫,喜来到,一早喜鹊就绕着咱家叫个不停!一会儿飞过长城叫,一会儿又飞回来叫——飞飞的对象怕在长城外边哩!”

梁红正笑:“你眼睛长在脚后跟上了,还是耳朵塞了驴毛!长城下那几棵老榆树上,喜鹊新垒了多少个窝——是喜鹊多了,天天叫着哩!”

“那就是天天有喜事!电视上不是唱‘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天又是个好日子’嘛,咱也今天有喜事,明天还有喜事!”张娜爱讨吉利话,谁几句甜言蜜语,她就飘飘然起来,像喝了二斤美酒似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吃过晚饭,梁红正打手机约梁红壮一块去看父亲。梁红正又嘱咐:“叫上瑛子,瑛子会说话!”

梁老汉正看电视,枪炮声把房子都要震塌了!梁老汉似乎不在看电视,手里一把小剪子,盘腿坐在炕头,炕桌上剪下一些花花绿绿的剪纸。瑛子细心,并没见老人穿上毡窝窝。瑛子坐在炕桌边,说:“大,我看你剪什么!”梁老汉遥控关了电视,说:“胡乱剪哩——有甚看的!”没等瑛子看剪纸,梁老汉就双手一搂又揉成一团扔到灶炕前了。

梁红正说:“大,我们准备给飞飞问婆姨哩,你给拿个主意!”又说,“飞飞瞅下了城里的中学同学,可人家女子不回咱农村,要在城里买房买车!张娜觉得不靠谱,担心人财两空——城里人的心花眼眼就像蜘蛛网一样张着!”

梁老汉双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

瑛子给男人使眼色,梁红壮将手里的一条香烟打开:“大,这是城里流行的‘细秆秆’,我给你买了一条——你试试!”梁红壮说着,递给父亲一支细秆秆烟,又打火点着。梁老汉吸了一口,说:“怎没个烟的味道!”梁红壮说:“城里人讲究,说这‘细秆秆’焦油量什么的低,危害性也小——我也不懂,还说是‘女士烟’!”梁老汉掐灭了才吸了两口“细秆秆”,眉头一皱:“你看你大是女人了?!”瑛子瞪了男人一眼:“不会说话,尽胡嘞嗒!”瑛子压低了声音:“大,什么‘女士烟’的,城里人就知道赶时髦、爱洋气,黄米你卖五块钱,他们不买;你卖五十块钱,说是无公害了,他们抢着买——这还不是一个道理,拿上‘细秆秆’就‘女士烟’了,明摆着是糊弄咱们!”梁老汉眉头皱起冰块一样的疙瘩,在瑛子的话中融化开了,说:“抽烟抽的是烟味儿,又不是抽好看——这城里的人就是贱,还笑话咱乡里人傻,还不知道谁傻哩!”

梁红正看着父亲有话了,又说:“大,你经见的事多,就给我们出出主意!”

梁老汉双目紧闭,又像要打瞌睡,说:“飞飞问婆姨做甚哩,买一双毡窝窝就好嘛!”

梁老汉一句话好比一声炸雷,梁红正和梁红壮兄弟俩一时呆若木鸡!梁红正张着的嘴合不拢,梁红壮闲着的嘴张不开,而瑛子的眼睛在转了几圈后,惊呼:“我的老大哟,你捏住拳头让我们‘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地猜——不晓得你儿子和我们都是懵懂凡人,我们这头那头也没弄明白啊!”瑛子又检讨似的说:“都怨我啊,总当自己精着哩,原来半脑子一个!”

张娜知道老人要办老伴,急得一跳三丈高:“天大老价哟——原来是人老心不老,老不正经,跟孙子争着娶婆姨,也不晓得害臊!”梁红正一打扇过去:“你个不知孝顺的东西,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让人听见了笑话!”过门二十几年,张娜还从没挨过男人的打,哇地号了起来:“他不怕人笑话,我怕什么——这长城里外哪有跟孙子争着娶婆姨的道理?!”张娜号天哭地:“一天累死累活的,土疙瘩林林里刨食,钱又不是刮风逮的,凭什么给他办老伴?是头没处磕了!”张娜一边哭叫一边算起了账:“古人说‘一个休婆子,二十四匹走骡子’——多少钱才能填满那个黑窟窿!”又杀猪似的喊叫:“我几年的汗水算白流了,玉米地里套黑豆,收了麦子种白菜,恨不得一茬庄稼种成两茬,我容易吗?”张娜哭得哽咽住了,梁红正急忙过去给她捶了捶背,谁知刚缓过气来,又哇的一声号起:“飞飞都二十几的后生了——你让打光棍也!”不像是借人家的坟堆,哭自己的伤心事,而真的是不知何时起,张娜攒下了这么多的眼泪,现在要一下倾倒出来,她越哭越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也越哭越想使劲儿哭了,将多少压在心头的泪水,都哭出去!梁红正心里好像几只猫爪爪在抓挠着,他甩门走了出去……

长城似一道坚固的屏障,横在梁红正面前。草木枯了,一些褐色的花朵还在风中摇曳,几只麻雀飞起落下。一棵棵老榆树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愈发生机勃勃。一只喜鹊从巢里猛地跳出,“叽喳”了一声——那叫声也冻住了似的!手机响起了,是梁红壮:“哥,你在哪儿?”梁红正问:“什么事儿——你说?”梁红壮说:“瑛子说,要跟你商量——我们去你家?”梁红正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张娜像是变了一个人,跟瑛子笑着,说:“我才明白了,老人剪的那些花花,鸳鸯戏水鱼闹莲,石榴牡丹配对对,过年窗子上贴得比咱们还热闹、喜庆,炕头上还贴手拉手的‘抓髻娃娃’——是在给咱们暗示哩!”瑛子跟着笑:“你说老人老了,又变得像小孩子了,爱藏猫猫了!他把精明装在怀里,给咱卖糊涂——这心思最是难猜,总以为老人老了!”张娜说:“唉,早知今天,何必埋妈时铺张浪费,真是顾了面子,忘了里子!”

梁红正说:“办,还是要给办的,咱也体谅老人的难处!咱妈走后,孤得就跟那些纸人人说话——可这人又不是商店里卖的,一时半会儿到哪儿找啊!”

梁红壮说:“就是嘛,我一夜没睡好,瑛子说把亲戚都动员起来,由她和我嫂子把关——总得办一个真心伺候老人的吧?!”

张娜说:“那倒是!自古人说‘寻汉寻饭了’——现在社会好了,谁缺衣少食?只怕是不好找啊!”

瑛子说:“嫂子的话也是我担心的,还真是——现在咱农村老人也讲究独立,没了依赖思想,谁愿意来伺候一个无关紧要的老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梁家兄弟、妯娌拉了半天,最后归结到了钱上,也不敢奢求人品、年龄什么的了。

没过几天,二妞给梁红正打来电话:“大哥,山里二贵的一个亲戚老汉因病走了,老婆五十来岁,我看正合适给四舅办!”梁红正说:“年龄有点悬殊,只怕人家老婆嫌!”二妞说:“二贵问了,老婆愿意——就因为她儿子赌博不务正,欠了人一屁股的债,家里三天两头来要账的——老婆连一口顺气饭也吃不上,才要走的!”二妞说完,又让梁红正把手机给张娜:“大嫂,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飞飞,大嫂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我就是嘴碎!”张娜笑着:“咱姑舅亲,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有理不打上门客——是嫂子不对!”话说开,水拔开,心上的疙瘩也就解开了。张娜和二妞从此好得像一个人,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二妞跟张娜说:“之前,我照着二哥种地,没少沾光——我知道大哥、二哥见多识广!”

春天,老伴进门后,梁老汉又像变了个人——不是变回过去,而是比过去还过去了。一天到晚,梁老汉跟老伴像有说不完的话,几笸箩几簸箕的话,几车子几房子的话,几年几辈子的话,在家里拉,在地里拉,在月夜的长城上手拖手地拉!

转眼又到了冬天。

张娜好像嫉妒似的,跟瑛子说:“现在这社会颠倒转了,老人比年轻人还不要脸皮了!”瑛子笑:“怎了?社会好了,人家这叫‘夕阳红’——这才是老年人应该有的幸福生活!”

心结是打开了,可张娜心里总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失落:“瑛子,你听我说,猪肉好吃,总还有吃够的那一天——不信他们就这样一直黏得像连体人似的!”

瑛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嫂子,你是不是眼红了?人家好人家的,你和我哥好你们的——两不相干啊!”

张娜瞅了瑛子一眼:“你不知道,老人不是不抽‘女士烟’吗?还骂红壮!可前天老人打电话给你哥——要抽‘细秆秆’烟!我想一定是咱那个后妈嫌烟味儿呛,他就想‘细秆秆’了!”

瑛子惊讶:“真是出怪了,你说大的脾气,怎就一下变好了!”

张娜把围巾拢一拢:“就是嘛,去年一年,不到地里看一眼,今年院子里就屁股大的一点地,又是瓜又是豆的,种得满满当当——我看就是为了给咱后妈显摆!”又说,“前天,我问大,‘冷不冷了?’大瞪了我一眼,后嗓子上说,‘不冷了!’”

瑛子笑了起来。

二妞给张娜打来电话:“嫂子,去不去城里,二贵的车空着,我去剪个发!”

张娜说:“那好,我正好也想剪发——头发长了,发梢都开叉了!”

挂了手机,张娜又问瑛子,“你去不去城里——咱们一块去红火些?”瑛子说:“我还有一河滩的事情,走不开的,你们去好了!”

瑛子给梁老汉打电话:“大,我没事了,过来看看你们!”瑛子一进院子,梁老汉笑得像弥勒佛:“瑛子来了!”瑛子应声,问:“大,我过来看看,你们缺什么不?”

梁老汉一连说了几个:“啥也不缺了!”梁老汉又叫老伴儿:“快给瑛子泡茶!”

瑛子拉住老婆儿说:“妈——不用泡茶,我闲着没事儿了,就想过来拉拉话!”

梁老汉回头跟老伴说:“‘养儿比父强,平地盖楼房;养儿不如父,不怕你挣下金银库!’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今这社会好了,咱这两个儿子也争气,咱有福享了!”

瑛子抿嘴偷着笑。

梁老汉好像开始住回去活了,越说越精神:“只是这时间快得鼓催上的——不在地上跑了,而是在天上飞,一眨眼就是一年!”

年前下了一场大雪,开春后,又接连两场春雨。小满过后,田里的庄稼已经是生机勃勃,绿满长城了。梁红正跟梁红壮说,今年一定又是一个丰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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