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庆国
白洋淀上的月亮 好远 好小
但从月亮上吹来的风
还是吹到了我们的脸上
并把一件件往事
吹成一朵朵浮萍
只是芦苇想起来的 我还没想起来
一阵阵喧哗
不知是水流向了月光
还是月光流向了水
七彩的蜡笔还在孩子的笔盒里
七彩的线团还在母亲的簸箩里
七彩的花朵还在故乡的山坡上
但七彩的太阳 那天却只是一个空空的颜料盒
像天空的痛点
像一个人 是一片土地的痛点
从此 我知道幸福有七种颜色
疼痛有七种颜色
怀念也有七种颜色
天色慈祥
每个人抱着自己的落日
我们还在路上
辽远
苍茫
有人在悲欣交集中
倾听神谕
草木的呼吸里
有亲人的气息
那时 除了星辰喧嚣
没有大事
别惊扰小灯笼们的摇曳
甜蜜已发出光芒
刚刚飞走的那几盏 又飞了回来
带着秋天的好时光
如果天色暗下来 就问问荞花
能否提一盏回家
牛羊出没的地方
人出没 野兽也出没
暮色中 他们有着一样的背影
日月出没的地方
星光出没 神也出没
它们在风中都闪闪发光
风云出没的地方
雨雪出没 鸟也出没
它们都有着尘世的情怀
我认出了小时候的我
在一张小学生的集体合影里
我说嗨 你认识我吗
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但那个骄傲的乡下孩子
却对这个满头花发的城里人
不屑一顾
我知道 一个人老了
但他并不是最初的那个人
那天 我对着小时候的我
说了声 对不起
在城里搭个巢多不容易 我是知道的
两只喜鹊 在小区的树上安了家
我们就又住同一个村子了
它们几乎每天都向我问好
有时叽叽喳喳给我说些什么
是乡下的消息
还是城里的见闻或经历呢
偶尔我会看它们一眼 告诉它们
喜事我知道了 其他的也知道了
我不能让喜鹊失望和难过 更不能
让它们知道 我是从乡下逃出来的
一听见乡音 就惊慌失措
牛在乡下是大姓
牛脾气 是最大的脾气
有时候 我多想做一头牛
可牛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说我也姓牛啊
牛就又一次拿牛眼瞪我
牛以为 驼背的人当不了牛
尤其诗人
牛从不驼背 即使老了
土地在等待 用它的草和荒凉 用它的风和雨雪
也用它寂寞的天空
土地在等待 用它的庄稼和牛羊 用它的灯火和村庄
也用它漫长的黑夜和白昼
土地在等待 用它的祖先和后人 用它门前的树和村口的路
也用它小河里一次次远航的浪花
土地一直在等待 但我不知道土地在等谁
在与风摔跤的庄稼中 我看见一个人
在天空晃荡着太阳的旷野上 我看见一个人
在荒草吹响唢呐的山路上 我看见一个人
在灯光瞅着碗底的屋子里 我看见一个人
我看见一个人 用一根针挑亮每一颗星星
我看见一个人 从一只瓦罐里倒出河流和种子
我看见一个人 把漫天的风雪背到一口锅里
我看见一个人 用锄头临摹闪电写下的文字
我看见一个人 站在山头上指点风雨
我看见一个人 蹲在我的诗歌里 帮我拔掉杂草
我以为把你丢在了夜里
可天亮时 你还在
有一次把你吓瘫在地上
可我走的时候 你还跟着
后来你迷了路 到处流浪
我像一个孤儿
重逢时 你哭了整一夜
我们做过的事 有几件错了
我们说过的话 有些是错话
有时候你听我的 有时候我听你的
有时候我们吵架 两败俱伤
你说你为了我 我说我为了你
人们看我时 其实在看你
人们看你时 其实在看我
而有些事 与你无关
但没有人相信
想到我们都会老去 但你不会死
所幸 我们都还在
等等吧 你要坐的车还没有来
你注意到过去了一辆救护车
过去了一辆消防车
过去了一辆警车
还有一辆工程抢险车
这是些焦急的车 鸣叫着 奔跑着
让别的车感到不安
还过去了一辆殡葬车 亮着前灯
在堵车的时候 亮了亮尾灯
一直默默地移动着 一声不吭
当看到一个婚礼的车队经过时
你想今天是个好日子
车上扎着鲜花 飘着气球
车里的人胸口别着红色的喜悦
偶有别的车挤进来 又被挤了出去
当然更多的是公车 私车 出租车
还有公交车
它们是车世界里的芸芸众生
而人行道上 有人正推着婴儿车
在十字路口 抬头看了看红绿灯
但你要坐的车还没有来
想起一个人 我们就去了哈拉库图
那时 有一群羊正路过秋天
好像一只只都低着头在默诵着诗歌
其中的一只 忽然回过头来
数了数我们一行几人
酷似当年 那个牧羊人
站在羊圈门口数他的羊群
我看见了那个羊圈
门上还贴着春联 只是纸已变了颜色
秋天的白纸上 留着春天的祝福
仿佛悼念
但哈拉库图从不在乎谁到这里来过
它只相信 所有的故事之后
都是大雪的寂寞
所有的文字 都会躲在一个人的身后
那年有一个诗人走向一朵山花
它只把他看成一只追逐青草的山羊
眼里藏着两只蜜蜂
当又一代秋草 匍匐前行
所有写给草的诗 并不比秋风温暖
哈拉库图 如此干净 空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