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君
我实在不愿承认:这样的红,含着毁灭;
我本来是一个多情的人。
有什么办法才能了却这桩心事。
我实在怀有喜悦,不希望时光放尽它的血。
这一刻我变得异常安静
——夕阳下古老的废墟,让我体验到了
永逝之日少有的悲壮
我同样愿意带着我的女人回到古代
各佩一柄鸳鸯剑,然后永远分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一百年以后,我和我的女人
分别战死在异地,而两柄剑
分别存放在两个国家
这酒不能畅饮
欢乐也是如此
如同这红色的液体
我有诸多哀愁,我有宣泄的顾虑
在一块黑皮石上
古人刻下了他们的马
在一块黑皮石上
古人刻下了他们的舞女
在一块黑皮石上
古人刻下了他们的孩子
在一块黑皮石上
古人刻下了他们的寺庙
在一块黑皮石上
古人刻下了他们射杀的猎物
在一块黑皮石上
古人刻下了他们的羊群
在一块什么都没刻的黑皮石头上
我放下了一束狼毒花
一匹马是孤单的
这有损于雕刻者的声誉
雕刻者一定是一个爱马之人
他取下的石头皮,也是一匹马
苜蓿地里
我看见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它多么孤单啊
但,我又看见了另一只
两只蝴蝶是幸福的
我试图用目光拦住飞过来的
第三只蝴蝶
不让它接近它们
一株斑绿的狼胖胖草
在脱身上的皮
它裂开了一块
——力量刚好
把一只伏在它上面的红色甲虫
弹到了一米以外
迷离的光线与停摆的钟之间
一扇获得了宁静的窗子变得幽暗
它构成空虚
它在我脸上衰老
旧木上的黄昏
移动着花篮悬浮的影子
我已习惯了
眼前可能掠走的一切
我在墙镜的反光里,看到了
慢慢裂开的起风的树冠
我只是希望能遇见一个人,在鄂尔多斯
他骑不骑马没关系,但他必须是一位老者
一位喝羊奶、吃米谷长大的红脸汉子
我想听一听关于鄂尔多斯的传奇
在这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
一只死在石头上的鹰,出乎我的想象
它的眼睛为什么从来没有空过
也许,它只是在等待自己失踪的爱人
一架上世纪的木轮马车,让我感到新奇
它的下半部埋在土里,青草与花朵
比别的地方更荒凉,它们在大地特有的
宁静的暮色中分享着彼此的色彩
也许,这里曾经有过一片湖
湖水被风吹干了,吹向远方,从此
再也回不到这块洼地了,当光与影再次临近
活在前世也活在今生的蝴蝶寂寂无声
黄土筑起的烽火台依然坐落在山包上
它空无守兵,但有我熟悉的威严
这必定是前朝的白骨,不管是英雄还是
败类,请允许我为他们祈祷
我开始确信,我希望遇见的人,找不到了
他永远也不会再出现,我来晚了
在一片祭祀过的火场,两件没有烧尽的遗留物
格外醒目:一把铜壶,一只牛皮靴子
有时我会单独来到这里——
不在意夏天闷热的长空,横亘于此
与那排树相比,我们是平等的
都分到了各自应有的一道影子
只是我可以随意走动,而树
至多迎风,改变一下树冠原有的形状
相信有人也曾像我,貌似看破红尘
无声地走在一块中午正在发热的湖边
我开始专注地观察一滴水
它悬在一根生锈的铁管下面
怎么也掉不下来
它太像一滴眼泪了
……我有意碰了一下铁管
在火车上
有时,我会被
误认为是一名小偷
受到提防,为此
有朋友调侃说
我天生一副凶相
你瞧,我邻座的
这位老人
从上车到现在
都没有合过眼,也没有
拿正眼看过我
我又一次
被当成是一名小偷了
他不跟我说话
我也不跟他说
不过,我偶尔
会闭眼小睡
迷糊上一阵
老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要为自己的想法
必须熬到
下车的地方
这些巨大的石块经历了一个沉睡的过程
从时光中孕育的花朵,一年只开
一次
当春天再度光临
雨水一遍又一遍清洗着花园古老的墙壁
你们能看清的名字里
英雄还是英雄,无赖还是无赖
我辨认着
与我的命运一致的人
我在很多人的
面孔上寻找自己
沉默寡言的
心不在焉的
兴奋的
疲惫的
幸福的
操劳的
我居然在一个小男孩的面孔上
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他在一位年轻妈妈的怀里酣睡
这片布满了杂草、风砺石与丘壑的空地
属于飞翔的鸟雀,属于生于此死于此的
爬行动物;一片高高的野芦苇迎着风
它们已经褪色,摇晃着虚度余生
必将慢下来的,是日光晒热之后又在降温的山冈
是月色中低矮的天空与大地之间
汇集的铅灰色云朵
看不见风,但是风吹过的痕迹
我在一道土崖上找到了,它由无数条形的
纹路构成;看不见力量,但是
我看见了互相挤压的两座山丘
现存之物正如我所料,它们各有归宿
一根遗骨,有血路
一根羽毛,有债主
貌似寂寂无声的土墟,在不同的时辰
呈现着不同的面孔,日落前的明亮与日落后的
黑暗,出处一致;要默认它的深不可测
这么宽阔的空地,用掉的时间是一只蜥蜴的多少倍
宁静让一切看上去正在流逝
一只羊头骨、一块枯朽的根茎、一片觅食的蚂蚁
我注视着它们,但不是作为一个怀疑者
也许,因为我的到来,空地上的个别事物
会恢复记忆,一束不幸被我踩踏的花草开始苏醒
一只被寂寞反复折磨的蝴蝶,结束了哭泣
但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它们,也不是故意要成全
它们的命运,我只是感伤于这里的荒凉
它让我不得不在目睹了一系列的死亡之后这样说——
这里,除了它是大地的一部分,再不会拥有其他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