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2]
1944年8月15日,张爱玲的小说集 《传奇》 出版,其中收录了十篇中短篇小说,扉页有一段张爱玲的话:“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茉莉香片》以细腻的笔法、精绝的结构和真挚的情感讲述了聂传庆对父爱扭曲的追求。这篇小说没有之前发表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与《沉香屑·第二炉香》那样浓烈的地域背景与时代背景,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读者喜爱的“香港传奇”。
小说中的冯碧落是“屏风上的绣鸟”,她把自己的后半生葬送在聂宅,同时也把聂传庆的前半生牢牢锁在聂宅。聂介臣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对聂传庆有习惯性的、无休止的生活干涉与精神打压。“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久而久之,聂传庆也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形同废物、前途渺茫的人,形成一种精神上无法适应现实生活的“残废”状态。聂传庆从刘妈的口中拼凑出母亲的影子,也拼凑出他以为的二十年前母亲与言子夜的爱情故事。从言丹朱的口中了解了现在的言子夜以及他的家庭。如果说刘妈给了聂传庆“过去”,那么言丹朱就给了聂传庆“现在”,两相交叠,言子夜成为他摆脱精神困境的希望。
聂传庆对母亲的态度是矛盾的。聂传庆恨着冯碧落,因为如果她选择了言子夜,就会有一个“言传庆”,“言传庆”一出生就名正言顺地拥有言子夜的爱。他也原谅着冯碧落,因为时隔二十年,有一把同样的“刀”在母亲与他心里搅动。他们在聂宅的禁锢下都怀有对言子夜的“绝望的爱”。聂传庆原谅着二十年前软弱的母亲,也原谅着现在懦弱的自己。
聂传庆以言子夜为现实载体展开了对“精神上的父亲”的想象,这个形象正是在与他的父亲聂介臣的对比下“丰满”起来的。言子夜的“梗”与冯碧落的“心细如发”正是聂传庆理想的父母关系。这样和谐的家庭关系,会孕育出一个脱胎换骨的聂传庆。二十年前的言子夜的父亲形象全靠聂传庆的想象,二十年后的言子夜的父亲形象则是言丹朱的描述与聂传庆的想象重叠而成的,显得更加清晰。他倾慕言子夜,愈倾慕言子夜就愈憎恨言丹朱,恨不得取而代之。言子夜与聂介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说言子夜是三尺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孤高才子,那么聂介臣就是阴森老宅中披着人皮的鸦片烟鬼。聂介臣是聂传庆生理学上的父亲,而言子夜却是聂传庆“精神上的父亲”。
畸形的成长环境造成聂传庆阴郁多思的性格,在现实与回忆的偶然交碰下,他开启寻找 父亲的想象,然而现实秩序无法满足他精神上的需求,更无法因他而发生改变。父亲是近在咫尺的存在实体,又是无法触及的精神彼岸。“精神上的父亲”的缺失是聂传庆的“伤心之痛”。
聂传庆对“父亲”的想象来源于张爱玲对父亲的构想。张爱玲将与父亲张廷重美好的回忆幻化到“理想父亲”言子夜身上,将张廷重的缺点陋习作为素材勾勒出“失败父亲”聂介臣。张廷重在与女儿研讨《红楼梦》时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父女温情时光,言子夜也是这样经常与言丹朱讨论国文的人。聂介臣承载了张廷重纨绔子弟的一面,对子女疏于照顾、娶了刻薄虚伪的继室、抽鸦片荒淫度日。张爱玲从张廷重身上发现许多可用的“失败父亲”的形象,但很难从他身上提取到“理想父亲”的材料。正是现实生活中父爱的缺失,构成张爱玲在文本中塑造“精神上的父亲”的心理动力。现实生活的“缺失”驱使作者在文本中寻找“圆满”。
言子夜在小说中是聂传庆的老师,师生关系是言子夜与聂传庆最直接的关系。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国文教师是汪宏声先生,他是最早发现张爱玲特异创作才能的人之一。在香港大学文学系求学期间的老师是“五四”时期著名作家许地山,许地山留过洋,身材瘦削,经常穿长袍讲课,言子夜身上有许先生的影子。当张爱玲与家庭成员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与文学的关系却越来越密切,“写作”成为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对写作技巧的摸索中,“师长”扮演了指引者、鼓励者的角色,是张爱玲在自己的创作天地中的“父亲”,是其创作的“安稳感”的重要来源。
相较于父亲和师长,言子夜在小说中的“恋人”形象显得更加单薄。因为恋爱关系是他的母亲冯碧落与言子夜之间的关系,属于间接关系。“恋人”是言子夜过去的形象,是作者发挥想象塑造立体化人物时的一个填补点。张爱玲在少女时期与胡兰成有过一段恋爱经历,胡兰成见过张爱玲之后即写了一封热烈的表白信,张爱玲回之“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在张爱玲笔下,言子夜的勇敢,反衬出冯碧落的懦弱,没能追随恋人的脚步。
张爱玲在现实生活中父爱的缺失成为她对“言子夜”展开想象的心理动力。作者在构思过程中,是向其潜意识中的“安稳感”靠拢,她将所有“安稳感”的来源结合起来,塑造了复杂的“精神上的父亲”的形象。“言子夜”是带给张爱玲“安稳感”的所有形象的概括。
聂传庆这一形象不论从外形还是家庭处境,都与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十分相似。在外貌上,二人的共同点是“男生女相”,具有“女性美”。前者是纤柔而带点“媚”的“女性美”,而后者是文静可爱的“女性美”。父亲娶了后母孙用蕃之后,张爱玲已经住校读书,但张子静却长期生活在父亲与继母的管教之下。有一次放假回家,张爱玲看到弟弟租了许多庸艳的连环画在看,佣人们告诉她张子静逃学、忤逆、没志气等劣迹,这让她颇感失望。父亲在饭桌上因为一点小事甩了张子静一个嘴巴子,这一举动吓哭了张爱玲,可是没过多久,张子静就在阳台上若无其事地踢球,他在家庭熏陶下俨然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与能力。
张爱玲同情儿时与她一样无忧无虑的弟弟如今却要忍受炼狱般的生活,遭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她将弟弟的经历投射到文章当中,诠释了聂传庆精神残废以及心理畸形的家庭原因。同情之后,是张爱玲对自己与弟弟命运的悲哀,她还有逃离的可能,但是弟弟已经被牢牢束缚在原地。畸形环境对人最深层次的影响,不是长期困住人的身体,而是在长期的身体囚禁中腐蚀人的精神,让人丧失反抗的意识以及在其他环境中生存的能力,这是环境对人最极端且持久的惩罚。
张爱玲想象“父亲”的心理动力主要来源于成长过程中父爱的欠缺。她受弟弟张子静的经历启发,剖析人在畸形家庭环境中的变态心理,对自己、对弟弟以及有此遭遇的人表以深切同情,同时结合自身经历,塑造出精神上的“父亲”的形象。
张爱玲表现“人性悲剧”的方式,也是“张爱玲式”的。《传奇》的封面由其好友炎樱设计,借用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栏杆外无脸的现代人好奇地窥视着栏杆内家常的一幕。“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张爱玲意识到现代文明对封建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以及时代对个人脚步的催促,将文明流动下人的“精神残废”问题安置在此,铺设“光明与黑暗”“过去与现在”两个世界,记录主人公聂传庆对抗与妥协直至精神扭曲、伤及无辜的全过程,强调精神源头的“荒芜”对人生存和存在的影响。张爱玲热衷于参差对照的写法,她选取横纵发展路径上的两组样本作对比,呈现出两代人不同的命运,在历史与现实的参照下,突出“精神残废”对人生道路的悲剧性影响。
张爱玲把世界分为诸如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清晰对立的两面。光明人性面组成“光明的世界”,被视为令人“喜欢的世界”,与爱、希望和温暖相关联;黑暗人性面组成“黑暗的世界”,则是使人“讨厌的世界”,总充满了背叛、欺骗与虚伪。这两个世界构成了小说的横向发展路径。
聂传庆所在的“现在的世界”,即指他现实生活中的世界。以“言子夜”为中心的是“光明的世界”,这里有博学多才、温和儒雅的大学教授言子夜,活泼开朗、健康矫健的言丹朱以及和谐的人际关系、家庭关系。以“聂宅”为中心的则是“黑暗的世界”,有整日醉生梦死的父亲和继母、多嘴长舌的仆人、令人作呕的鸦片烟雾、充满臭虫的荒芜花木和昏暗阴冷如坟场的阁楼弄堂。“现在的世界”是从聂传庆视角而展开,而“过去的世界”则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在“过去的世界”中,言子夜执着于自尊,远走留洋,冯碧落执着于家声并关切着言子夜的“前途”,最终落入封建礼教的窠臼。两个年轻人在二十年前的环境下各自做出决定,踏上通往未来的列车,言子夜由“过去的世界”踏入“现在的世界”,同时也踏入了“光明的世界”,而冯碧落却死在了“过去的世界”。言丹朱,从出生就生活在“光明的世界”,健康快乐地成长了二十年,成为“光明的世界”的一员。冯碧落生下聂传庆,而他在这世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了二十年,长成“精神上的残废”。“过去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构成了小说的纵向发展路径。
横向与纵向发展路径相交合,两组“世界”将聂传庆圈围在十字路口,向其精神“施压”。二十年后,聂传庆与言丹朱相遇,成为大学同学,言子夜成为聂传庆的老师,聂传庆通过《早潮》杂志的落款和母亲陪嫁女佣之口了解到上一辈的事,“过去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产生了交集。言子夜通过“选择”进入“现在的世界”,聂传庆通过“想象”进入“过去的世界”,两个世界在“选择”与“想象”中动态推进。小说的开头,聂传庆坐在公共汽车上抱着一大捆杜鹃花,在“窗内”凝视着“窗外”,与言丹朱的短暂相遇使他对“光明的世界”与“黑暗的世界”的划分愈加清晰,他站在“黑暗的世界”,向往着“光明的世界”。
聂传庆想要寻找精神上的“父亲”,却无法改变任何一个世界。他为“光明的世界”与“过去的世界”抗争,又为“黑暗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妥协,始终没有找到自身的立足点。他设想成为言丹朱的丈夫,可是言丹朱拒绝了,这阻断了聂传庆走出畸形心理的唯一路径。聂传庆终于精神扭曲,将“生存与存在”的困扰暴力发泄到言丹朱身上。
两个“世界”的划分衍生出两组人物的对照。言丹朱与聂传庆因性别的“模糊”形成横向对照,展现出不同的“精神世界”。《茉莉香片》中的明线,是聂传庆与言丹朱接触后心理走向变态的过程,还有一条暗线,是言丹朱与聂传庆接触中的心理活动:“她没有想到传庆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言丹朱早就看出聂传庆的不合群,也看出聂传庆对自己的冷淡,但是她仍旧接触聂传庆并向他示好。当聂传庆对她表达爱意后,她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那是一种从模糊到清晰的快感,从试探到确认的满足。“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是一个女人”。这句话更深层的逻辑是“丹朱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她终是一个普通人”,这是言丹朱和聂传庆两人共同的行事逻辑。言丹朱与聂传庆都是普通人,都在寻求自身精神上的满足,这无关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人,都遵循着最原始的人性。言丹朱对聂传庆所处的“黑暗的世界”是浅尝辄止的试探,聂传庆对言丹朱所处的“光明的世界”却是歇斯底里的渴求。言丹朱把聂传庆当成一个“女孩子”,她接触他并不是出于对异性的爱慕,而是出于同性之间的比较,聂传庆对言丹朱更不是爱慕,是无性别的“非此即彼”的仇视。
冯碧落与言丹朱因性别的“凸显”形成纵向对照。两代人在不同“精神世界”的支配下产生不同的人生道路。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是一个永恒的讨论话题。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表示“我不喜欢男性化的女性”。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不是拥有了男性身份、男性权利、男性思想的女性,而是落到现实当中,与同时代其他人有共同处境的女性,她们的选择的背后是惊心动魄的时代浪潮。冯碧落是“屏风上的绣鸟”,她的眼光局限于深宅大院,局限于“门第”。而言丹朱是“自由飞翔的活鸟”,她的眼中有大千世界,她在不断学习新的思想,接触新的朋友。言丹朱还会向前走,冯碧落的“遗物”聂传庆却不会了,他们因为父辈的“选择”走向两个世界,并就此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
聂传庆没有精神上的“父亲”的庇佑,精神层面的“缺失”影响到他的现实“存在”,无论聂传庆如何渴望、如何挣扎都无法弥补这样的缺憾。他命运的悲剧性在于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却无法改变自己的未来,甚至不可避免地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走向人性的扭曲、伤及无辜。言丹朱遭受的伤害、聂传庆无望的未来都是这幕人性悲剧的牺牲品。时代的阵痛终将过去,聂传庆的故事却永远在上演,也永远需要警醒。“伤心之痛”与“绝望之悲”是《茉莉香片》的“传奇”,也是普通人的“传奇”。
①张爱玲:《传奇》,上海杂志社1944年版。
②张爱玲:《烬余录》,《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③张爱玲:《童言无忌》,《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页。
④张爱玲:《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传奇》,上海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版。
⑤张爱玲:《我看苏青》,《天地》1945年4月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