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和气韵构成的舒张和节律
——蒋立波早期诗歌评析

2022-08-15 00:42田红玉浙江邮电职业技术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22年17期
关键词:月亮诗人诗歌

⊙田红玉 [浙江邮电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

当今时代,诗歌似乎成为一种奢侈品。从文学角度看,诗是关乎个人心灵意义的事,难有“经世济业”之事功。尤其在物欲熏天、人心浮躁的当下,人们已漠然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鲜有关注和倾听自己灵魂的呐喊、生命的诉说,而诗歌本质意义上是言志抒情的。无可否认,在林林总总的当代诗坛,真正能直击心灵、引起共鸣的诗作实也不多,蒋立波算是这不多中的一个。

从蒋立波诗歌创作风格分析,大约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2005年前后,可以视为蒋立波诗歌创作的早期,主要作品收集在《折叠的月亮》《尚未命名的灯盏》两本诗集中,其后出版的三本诗集应该是后期作品,这期间整整有十年的时间跨度。

一、蒋立波其人其诗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曾获“柔刚诗歌奖”主奖(2015)、“突围年度诗人奖”(2019)、黎巴嫩Naji Naaman国际文学奖(2020)等奖项。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尚未命名的灯盏》(2004)、《辅音钥匙》(2015)、《帝国茶楼》(2017)、《迷雾与索引》(2020)。诗作被译成英、法、希腊、西班牙、孟加拉等文字。现居杭州远郊。——这段官宣的介绍,可以说是公众认识诗人蒋立波的全部内容了,而笔者眼中的蒋立波更具有立体的血肉、现实的视角,当然,了解作者比不了解作者的优势可能稀释了某些神秘感,但从对蒋立波的了解来看,笔者对“知人论诗”的理论竟持有了怀疑的立场。

20世纪80年代中期,笔者与蒋立波同在当地一所师范大学读中文专业,那个时代各种文化思潮涌动,文学热情高涨,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精神浪漫的气氛,大学校园更是如此。我们一起在学校的文学社团刊物上写诗,一起参加社会上举办的各类诗歌创作比赛,并与一帮文艺青年组织发起成立“星期三”诗社,每当周末,大家自发聚集在一个笔名叫天目河的诗友宿舍里,高涨的诗情把这间老旧的小阁楼震得吱吱嘎嘎作响……在激情燃烧的诗友中,蒋立波属于沉默寡言的一类,甚至近于木讷,他几乎从不争着发言,即使点名叫他,也总是一脸的紧张和腼腆,完全不像一个口若悬河、诗情飞扬的诗人。

也许这样的性格,他只能成为诗人。师范毕业后,蒋立波也毫无例外地被分配到家乡一所偏远山区的乡中教书,一干就是十多年,按他的说法是每天教一群稚嫩的孩子“识字”。自然他的性格注定他做不好老师的职业,尤使他痛苦的是,激荡的灵魂被投放到一个孤寂的角落,从此山高路远,不问归人。山间晨雾仿佛把他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躁动的心灵无处诉说,涌动的诗情无人分享,好在这个偏远山区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地名叫“南山”,他前期的大量诗作都在这里出产,大部分收录在他的第一本诗集里。

他是决意要走出南山的。大约在1993年,蒋立波毅然辞职,开始了他自己所谓的“流浪”生活,一个人孤零零地奔赴北京去寻找自己的诗歌理想,南方诗人单薄的身子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京城满大街飘荡,与那些京漂的诗人们谈论诗歌、谈论文学、谈论艺术……那是一个为艺术疯狂的时代,但没过多久,这些疯狂的诗人很快就没有了“牛奶和面包”,现实的窘境、失业的焦灼无情拍打着诗人高傲的头颅,为了生存,蒋立波跑去《中学生天地》应聘编辑一职;去《信息公司》抄写信封;上酒店当学徒,学习调酒师的技术……其结果可想而知,都失望而归。在亚运村附近一个叫北顶村的夜排档上,蒋立波与那些京漂的诗友最后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激动地写下:“今夜我在北顶村 遥望故乡/月光像一场大雪压下来/拍击着我的梦想和书卷 我单薄的体内/汹涌澎湃的血液和故乡……我怀乡的疾病已入膏肓/今夜我要和月光一起/步行三千里 连夜赶回故乡”(《遥望故乡》)。从此他结束京漂,回到家乡,重新回到那个南山的小山村。

其后他与家乡小县城的一些诗友筹办诗歌会、创办诗歌刊物等,每每总是无疾而终。这期间他的生活遭受了几次变故,并开始接触基督教文化,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有了更深的感悟和体验。直到2001年,在大学老师的引荐下,蒋立波在杭州郊区郁达夫故乡的县城报社谋得一份副刊编辑的职业,终于结束了飘零无着的生活,做上自己尚且喜欢的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安身立命至今。

人生遭际的变幻使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渐渐走进了生活的现实,当初的文艺青年也在尘世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但蒋立波一直未改诗情初心,在孤独的道路上执着坚守着自己的诗歌理想,并不断超越自己。“妈妈 原谅我一意孤行 原谅我/在大雪中与人类背道而驰”(《1991年初南山大雪》),这在当今诗人中鲜有其人,也是难能可贵的。

二、早期诗歌创作的特色

在那个诗歌风起云涌的大学时代,蒋立波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诗歌风格,对事物的独特感悟和驾驭语言的能力使他的诗歌给人以不同寻常的魅力,走过绍兴名胜爱情名园——沈园,他写道:“一个小小的院落/关住一个美丽的悲剧/宋朝在里面哭泣/眼泪淤积成 一池哀哀的春波。”(《沈园》)沉郁的叙述一下子把时空浓缩到精致的具象中;面对一只孤独的酒杯,他会发出:“沉默的酒杯里/有大海一生的咆哮”(《大海》)的“奇音”,辞约意丰,铺陈出微小和博大、短暂与永恒、静默和爆发的语言张力;看见一个看手相的算命铺子,他会呆呆地思考:“摊开我渺小的手掌 给你/你想从中看出究竟……也许 你在几分钟将它破译/而我 却要花去长长的一生。”(《宿命》)骤然把人推向对生命意识的追问和思索;初识南山,面对微雨薄雾的情景:“南山已经更远 渐渐散开的烟雾里/一滴鸟声是否就是整座空山。”(《南山雨中作》)寥寥诗句勾勒出何等孤寂澄清的情绪意象。这些作于大学时期的作品,大多没有收录到他的早期诗集中,但笔者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念念不忘,并从中可以看到他早期崭露头角的诗人才华。

作为新生代诗人,蒋立波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曾热烈追随北岛、舒婷、于坚、韩东等先锋诗人,还在流浪期间膜拜造访海子的故乡。彼时整个诗坛被朦胧诗、实验诗主宰,但蒋立波自身的创作风格还是清澈明朗的,他也提出过“拒绝隐晦”的诗歌主张,但从做了副刊编辑后,几乎沉寂十年的蒋立波出刊了第三本诗集《辅音钥匙》,连同后来结集出版的诗集《帝国茶楼》《迷雾与索引》,诗歌的创作风格与前期有了较大的改变,从一定程度上嬗变和趋向于那些先锋诗的表达风格,也许语义的曲张和隐晦的内核完成了蒋立波诗歌某种本质意义上的超越,但是笔者依然还是喜欢和钟情于他早期的诗歌。

在笔者看来,诗歌作为抒情的艺术,唯意境和情感两事,无意境,不足为诗;无情感,不足为歌。蒋立波前期的诗歌,可谓两者兼具。但关键在于,诗歌是否具有足够的深刻度和感染力,这除了语言表达技巧外,更关乎诗人所呈现的主题和立场,在接受当年朦胧诗时代怀疑、批判精神的宣泄和洗礼后,蒋立波的诗歌立场转向更为辽阔、高邈的格局和境界。“在他的诗歌中,怀疑、责问、批判已被祈祷、祝福和对事物本质的理解所取代,并出现了一种崭新的精神因素,一种更舒缓自由的抒写态度”。蒋立波自己也在很多场合阐述过自己的诗歌主张,他认为,真正的诗人必然要有一个基本的主题和立场,一种精神、良知和情怀,一种神性的召唤,并贯穿他的整个生命。因此,这要求诗人仅仅停留在批判、怀疑和哀怨的层面是远远不够的,真正的诗人必须从虚无和哀怨走向祈祷、挚爱和盼望,只有这样,诗歌才能有直达人心的力量,才能闪耀出永恒、朴素的光芒。

在蒋立波早期诗歌中,我们可以发现他最常用的意象有:月亮、星空、远方、大雪、芦花、姐姐、故乡……这些最常见的具状和事物,在他的诗歌中已经抽象成为崇高、神圣、纯洁的精神符号。“我没有理由不对远方保持敬意/正如一个时代 没有理由失去方向”(《远方》);“未曾抵达过远方的人/不懂得谈论诗歌/也不懂得谈论灵魂的万里芬芳/多少次 我拼命踮起脚尖/久久眺望那一面遥远的湖水”(《梦见青海湖》)。这里的远方,已经成为诗人灵魂朝圣的一种敬畏、一种信仰和一种方向,仿如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精神诉说和追求。“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德格尔),从蒋立波早期的诗歌主题特征看,心灵的拯救、精神的还乡、生命的呼唤等主题元素基本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的立场和态度,包括信仰、爱和创造。

蒋立波善于在汉语的场域中设置对话者,或者预置听众,并始终保持着自我拷问的向度,把情感置身于词语的惊涛骇浪。“妈妈 如今大雪封山 道路消失/最寒冷的日子已经到来……妈妈 大雪压迫着我的屋顶/绕过南山的水已逐渐变硬……鸟和兽类逃向深山 这些最纯净的动物/我无法用言辞将它们挽留/妈妈 这么多人丰衣足食 良心泯灭/这么多人只有我清晰地听到/五谷的喊叫……妈妈 你在夏天生下我 又让我在冬天忍受寒冷/让我不屈不挠 站在农业的立场上/把美德坚持到最后……我看见大雪落下 堆积/最终高过天堂的门槛”(《1991年初南山大雪》)。这首早期写于南山的诗歌,颇有“一篇读罢头飞雪”之感,在近乎童真般的呐喊中所催生的情感张力,将生命的蒙难、事物的本真、意义的还原回归到这个时代宗教精神上的“罪与罚”,昭示出诗歌本质意义上的追寻和思考。

三、早期代表作《月亮》赏析

“月亮 你这千年的佳酿/现在如何让我啜饮 让我用双手掬起/你在这么高的地方让我举头仰望/让万物的杯盏一一斟满/长天万里 今夜多么美丽 月亮呵/你给了我这么多 这么多的柔情和勇气/让我敢于面对黑暗的森林/说出内心的污秽和罪恶/把卖给白天的良知和美德赎回

现在我要离开这琐碎的庭院/到更广阔的平原仰望/到贫穷的乡下 到万物的中央 到神的居所/月亮啊 我要到最幽深的井里 把你捞起/我整夜背诵古代的诗歌 苦思冥想/在你的启迪下 我触及水的骨头 酒的魂魄/眼泪砸向花朵的心脏/你看不出我深深热爱的原因/你看不出我为你染上高贵的疾病/优秀的月亮呵 你看我的绝望多么动人/像纯洁的夜露 一滴滴渗入草根/像我苦苦挽留的一位美人

今夜我没有什么可以服从/今夜我没有什么可以忧伤/伟大的月亮呵 今夜我恋爱的言辞要由你来表达/今夜我杰出的才华要由你来打败/我要熄灭灯盏 在你的照耀下/给惟一的姐姐写信/十三个州府呵/今夜都要由你来统治

月亮呵 长天万里 还有谁比我更醉生梦死/月亮呵 你难道还要向我索取内心最后的抒情

我已经无限地朴素/我已经在农历的月份里被你细致地安排/请让我遥遥地携着你 你走我也走/请把我带回梦中的家乡/不朽的月亮呵 你就是我的姐姐/你不亮谁亮 你不教导我谁教导我/我把光荣还给诗歌 我把结果还给原因/今夜我已经把一生的幸福挥霍/我起舞弄影 衣袂飘扬 精神的水面上光芒闪烁/月亮呵 我已经把大好河山死死爱上”

这首成于早期的优秀诗作《月亮》,收录在诗人第一本诗集里。虽然蒋立波本人并未予认可,但笔者已经默认为是他的早期代表作了,至少也是他早期诗歌中最经典作品之一。当然这并非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是否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这里先搁开主题和立场的解读,阐析一下诗歌的语言风格及其表现张力。诗是一种语言艺术,“诗到语言为止”(韩东语),指的是当代诗歌的创作理论。客观上说,从古体诗到现代诗,最大的区别在于形式的限制和格律的要求,格律规整了古诗的音韵,而现代诗没有受此束缚,容易随意遣句,当年闻一多针对当时的新诗形式过分散体化,提出了著名的新诗“三美”(建筑美、音乐美、绘画美)主张。而“三美”之中,唯“音乐美”最难。现代新诗离开了格律音韵的规整,要在自由散句的铺陈中体现出无韵之韵、无律之律,这是最难为之的。因此,现当代诗歌必须要求通过内在的气韵和情感的舒张来建构语言的节律,并形成诗歌整体流动的音乐性脉络。吟诵这首荡气回肠的《月亮》,你不仅感受到宏阔辽远的意象和意境在跃动,更能感受到内在情绪舒张和语言节律在流动,以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激荡起读者情感音韵的波澜。

“立波的诗,具有明显的叙事性特征,他运用独特的修辞对现实——哪怕是一些微小的细节进行必要的变形、偏移,搭建一个通道,转向他常在的另一个时空”。在蒋立波的诗歌语言中,他善于甚至敢于将毫无关联的词语修饰、搭配移植在一起,创造出不同寻常又深入骨髓的意象和效果,这也许是诗人真正的气质所在。反复吟咏这首《月亮》,你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在苍茫的月下,拼命地踮起脚尖,以简约和饱满的情感张力,向天空和远方无尽地诉说:“水的骨头”“酒的魂魄”“花朵的心脏”“高贵的疾病”“精神的水面”……时而高迈、时而低沉,仿佛轻易地交出了自己“言说的依据与权柄”,阅读这样的诗歌,必然会将你的良知、感情和精神全部掏空,令人不禁想起康德的名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才能震撼我的心灵,一是我头顶上灿烂的星空,二是我内心崇高的精神准则。

“吾心光明”,在蒋立波的早期诗歌中,“光明”是他的信仰和主题,“如果光明能教给诗人什么,那就是存在的方向。蒋立波在他先前的诗歌里,一直注视着这个方向,它有点像远方,也有点像故乡。你只需打开那扇门,光明就进来了”。在《月亮》里,我们就可以完全体味到诗人这种孜孜以求的诗歌理想,并以脆弱又强大的内心完成精神的纯粹和超越。

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谈到诗歌有“水清石见”和“水中着盐”之别,前者倾向于语言理性的表达,这类诗歌要读完后才见其要义,或者需要读者细细揣摩去理解意义。而真正的诗歌应该是“水中着盐”,无迹可寻,情感与语义相互交融,气韵和节律同频共振,江流天地外,有无一色中,气脉贯通,浑然天成。不信,你可以在一个广阔无垠的明月之夜,去吟诵一下蒋立波的这首《月亮》诗篇。

①边建松:《我见证了高贵的吟唱(序)——尚未命名的灯盏》,大众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②倪志娟:《诗歌作为“一种否定的治疗”——读蒋立波的诗》,《野草》2015年第2期。

③濮波,袁方勇:《诗美的回归与具体的文字——蒋立波诗歌的变与不变》,《青年文学》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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