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蘩漪与曹七巧的悲剧女性形象

2022-08-15 00:42赵玮吴晓棠伊犁师范大学新疆伊宁835000
名作欣赏 2022年26期
关键词:曹七巧周萍周朴园

⊙赵玮 吴晓棠 [伊犁师范大学,新疆 伊宁 835000]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与《雷雨》中的周蘩漪是现代文学史上独特的两个悲剧女性形象,她们是“两个生活在封建正统秩序已经开始消亡但仍占据统治地位时代背景下的女人”。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以及个人的家庭小环境中,曹七巧与周蘩漪备受欺压与迫害,虽然她们所具有的能力无法支撑她们冲破两个环境的桎梏,但她们内在的顽强不屈的意志,驱使其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做出了反抗。作为两个同样身负悲剧命运的女性形象,她们有着许多相似也有着诸多不同。

一、曹七巧与周蘩漪的形象分析

曹七巧是《金锁记》中的核心人物,在小说中她是一个由被封建礼教所欺压者转变为利用封建礼教欺压他人的复杂形象。文中作者将其放置于几个有着巨大落差的环境之中,通过环境的转换与冲突使七巧的性格压抑、重塑、变态。曹七巧出身麻油店家,自幼帮家里打理店铺,少女时期的她性情泼辣、直爽,颇受人喜爱。成年后的七巧受制于封建宗法观念,婚姻无法自主,被利欲熏心的兄长嫁进姜家。姜家虽为高门大户,在当地有钱有势,但七巧所嫁之人却是姜家二公子——一个骨痨病人。嫁进姜家后,姜家视她为攀高枝,对她的出身、行为等处处鄙夷,而本作为封建礼教中女子依靠的丈夫,对其处境却无能为力。环境的突然转变以及极大落差,使七巧正常的亲情、爱情、友情等得不到满足,她的性格渐渐被扭曲,最终成为变态女性形象。

曹禺笔下的周蘩漪,是 《雷雨》 中最具特色、个性最为鲜明的人物形象。其原本的性格中存在着剧烈的反差,就如同“雷雨”一般暴烈,爱时爱得汹涌,恨时恨得果断。蘩漪年少时家境优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姣好的容貌、聪慧的头脑,年少幸福的她对于生活和爱情充满期待。成年后由于旧制度的压迫以及家族利益的“绑架”,蘩漪被迫嫁给了周朴园。周家的生活沉闷、压抑,充斥着束缚感,好似一个黑洞无声地吞噬着蘩漪鲜活的生命,她想要挣脱这一切,想要找寻自我。但在残酷的环境中,封建礼教锁链的捆绑下,戴着镣铐的她,无处可逃,在这种极度的爱与极度的恨,以及“新”“旧”思想的交织与冲突中,蘩漪逐渐走向变态。

这两个生活在不同时空的女人,有着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性格。七巧出生身贫民阶层,家里以开麻油店为生,因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性格是活泼外向的。七巧嫁到姜家后,在压抑绝望的环境里变得尖酸刻薄,毫无修养。分家后她更是刻薄恶毒,使性子,打丫头,显然是一个恶毒妇人。蘩漪出身于封建资产阶级家庭,是一个内敛的大家闺秀。她读过私塾,受过新思想的影响,文弱,明慧,好写诗文,待人也是温和有礼的,尽管有时候她也会歇斯底里,但多半时候她是安静的。并且她们有着不同的追求,曹七巧一开始为追求情欲的满足,但得不到满足后开始疯狂地迷恋金钱;而周蘩漪一直渴望有一个精神上的知己,一个能够理解她,平等对待她的知心人。

二、相似的人生境遇

曹七巧与周蘩漪两个生活在不同环境的女性,虽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但她们在封建社会礼法制度的压抑下,在婚姻、人生境遇等方面有着诸多的相似。

(一)不幸的婚姻

曹七巧和周蘩漪的不幸都自婚姻开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她们的婚姻都不是自愿,而是出于家族的利益。

曹七巧原是麻油店家的女儿,小说中写道:“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可见她是一个生性活泼,惹人喜爱的女孩,倘若她按部就班地生活倒也平淡安稳,就如她自己说的:“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然而曹七巧却被贪图钱财的兄长以大额聘金“卖”进了有钱有势的姜家,嫁给了姜家二少爷。从当时的社会境况看,姜家与曹家存在着很大的社会地位差距,正常情况下二者并无通婚的可能。姜家老太太起初也只是想把七巧聘为姨太太,但迫于门当户对的小姐们无人愿嫁身患骨痨病的姜二少爷,且为了能让七巧死心塌地地留在姜家,索性就聘七巧为正头奶奶。在姜家人眼里七巧只是一个花钱“买来”给姜二少爷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和照顾他的老妈子,所以姜家上下都没将她放在眼里。而本应成为她依靠的丈夫,只是一个得了骨痨病的“没有生命的肉体”,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让七巧越发得压抑,导致其由一个青春活力的少女逐步扭曲成一个神经质的、狠毒的妇人。

同样,《雷雨》中周蘩漪的悲剧也是源自婚姻。小说中蘩漪与周朴园有着很大差距,蘩漪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富家小姐,她对爱情抱有期待,十分热爱自由。而周朴园不仅结过两次婚,比蘩漪大了二十岁,还是个思想迂腐、道貌岸然的资本家,二者毫无相似之处,结婚时也没有感情基础。并且周朴园平日里虚伪、冷酷、独断专横,从不关心身边的妻子,也不考虑蘩漪的感受,总是忽视她的存在。蘩漪嫁给周朴园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场婚姻中,周蘩漪的意见从未被考虑,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也没有想过她的婚后是否会甜蜜幸福。蘩漪在周家如同一个名为太太的物件,像一只被关在精致箱笼里的宠物,被禁锢,被压制。在这样的环境中,蘩漪感到窒息,她渴望生活的自由,家庭的温暖,从而逐渐在怨恨里忘记自己的正确位置,迷失了自己的本性。

(二)绝望的环境与扭曲的性格

不幸的婚姻将曹七巧和周蘩漪两个鲜活的生命变得面目全非,而沉闷、压抑又封闭的家庭环境更进一步将她们的性格扭曲,使之歇斯底里。

曹七巧表面上是嫁进姜家,实际上是走进了一个黄金牢房,从此要带着黄金镣铐生活。姜家表面上高门富户,看似是个讲究人家,其实各房之间钩心斗角,为了利益和生存相互利用。七巧因出身低下,在姜家得不到应有的平等与尊重,连她的丫鬟小双都看不起她,私下里和其他下人编排她是“麻油店的活招牌”“一点忌讳都没有”“还不如一个丫鬟”,就更不用说那些自觉高人一等的小姐、太太了。文中写道:“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她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指甲。兰仙早就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再搭理她。”在这样以利益与地位衡量一个人的家庭之中,曹七巧感到孤独、绝望、压抑,本能地想要自己的丈夫给予支撑,可她的丈夫是一个浑身“死”肉,从小躺在床上,坐起来看着还没自己三岁孩子高的男人,生活尚且无法自理,又谈何给予七巧帮助。在姜家这个半封闭式的环境中,七巧处处被人排斥,孤立无援,正常的爱情、友情、亲情都得不到满足,这种极端的压抑下,七巧的情感很快产生了错位。于是在有限的社交范围内七巧很容易就迷恋上了她唯一能接触到的健康男性——她的小叔子季泽。即使她知道这有违伦理,小叔子也非良人,但对于情爱的渴望让她动了勾引小叔子的念头,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将手贴在他腿上”。可姜季泽虽平日风流成性,却对嫂子严守礼教,文中写道:“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对情爱的极度渴求得不到满足,而压抑的生活还在继续,窒息的环境仍包裹着七巧。在这样精神被百般折磨,生不如死的境况下,曹七巧的人性开始被压制,被消磨,被摧残,被扭曲,她开始将自己所有的欲望寄托在金钱上。七巧觉得只有金钱不会背叛她,这些金钱是用她的青春换来的,于是她用金钱缝补她那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将金钱视作生命。她为了守住钱财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很少和亲戚来往,觉得外人都在惦记她的金钱。侄子上城里找事做,她疑心侄子是哥嫂设计来图谋她钱财的人;姜季泽找上门来,她觉得是为了她的产业,最终将侄子与姜季泽纷纷赶出。七巧在姜家这个绝望压抑的环境中最终被扭曲为对金钱的病态守护。

“蘩漪出生在一个封建家庭,外表聪明、美丽、文静,内心却充满火一样的热情”,嫁给周朴园后,周朴园专制凶横,从未顾及蘩漪的感受,她不想喝药,周朴园就拿周冲、周萍逼着她喝,还将蘩漪的反抗视作精神失常,带蘩漪看精神医生。两人没有感情交流,有的只是命令和不容反抗。蘩漪在物质方面很丰富多彩,但精神上却一片虚无,是周朴园精神统治的奴隶。不光是周朴园带来的精神压制,整个周家也处处透着沉闷、腐朽、压抑的气息,蘩漪行事处处受限,没有一点自由,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仿佛只是为了顶着周朴园妻子的名号而存在着。这个原本文弱、哀静、明慧的蘩漪“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蘩漪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样这样行尸走肉地度过,但继子周萍出现了,这个年轻的、带着朝气的人在蘩漪的囚笼中切开了一道口子。他带着炽热的情感扑向蘩漪,很快便获得了蘩漪的爱。他们一样受过新思想的教育,一样年轻,一样生活在这个窒息的家,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很快便海誓山盟,产生了有悖伦理的情感。蘩漪变得“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然而这个使她重燃生活热情的男人,在激情过后,似乎清醒了,似乎认识到蘩漪是他的后母,厌恶了这种关系,于是开始对蘩漪冷漠,想要结束这段感情,并且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蘩漪很绝望,她本以为周萍可以带她脱离苦海,却没想到她以为可以依靠的强壮大树,只是一株一吹就倒的柔弱小草罢了。她拼了命地想要留住这最后一点希望,就像一个原本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本以为一生都会在黑暗里度过,却接受了光明的洗礼,这时再让她重新进入黑暗,又怎么可能呢?于是这个聪慧、善解人意的女子,最终变得疯狂。在一个雨夜里她尾随周萍,并把所有人关在屋子里,致使周萍与四凤的感情以及二人同父异母的事实暴露,导致了周冲、周萍、四凤的死亡。

(三)压抑情境下错位的母爱

曹七巧和周蘩漪在被人欺压过后,开始欺压别人;在被别人剥夺了幸福后,她们开始剥夺别人的幸福。可以说,变得疯狂后的曹七巧和周蘩漪都极其自私,极其残忍,甚至丢弃了“母亲”这个身份。

曹七巧几乎不可以被称作母亲,“虎毒不食子”,可是曹七巧这位变态母亲却将母职丢弃,残忍地将儿女的幸福撕碎。在缠脚习俗已经废除的时代,只因一时兴起,七巧不顾女儿长安的健康与未来硬是给长安裹小脚,“痛得长安鬼哭神嚎”。到了长安上学时,她常以小事侮辱女儿,动不动就扬言要去学校“理论”,使得长安自觉无脸面对同窗、师长而辍学。而当长安好不容易收获了爱情,要与别人订婚时,七巧反而故意拖延婚期,对女儿冷嘲热讽,还将长安抽过大烟的经历告诉她的未婚夫,硬生生地将长安的爱情毁掉。儿子长白婚后与儿媳琴瑟调和,七巧看不惯,让儿子彻夜和她相伴,以此隔离新婚夫妻。为了进一步打压儿媳,离间儿子与儿媳的感情,她打听儿媳隐私并想方设法地暴露于人前,以羞辱、嘲弄儿媳,最终儿媳不堪忍受,病倒在床最后去世。七巧毁灭儿媳后并不反省而是变本加厉,又开始折磨儿子的小妾,最终逼得这位小妾生吞鸦片而死。

《雷雨》中的蘩漪同样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是周萍的后母,虽然血缘关系上她们不是母子,但从伦理关系上讲,周萍确实也是她的儿子。可是,她却与周萍发生了有违人伦的爱恋,在周萍不想与她继续这样的不伦之情时,她还继续纠缠,文中这样写道:“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她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当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周冲喜欢四凤后,鼓励周冲去追求四凤,可她并不是真心为周冲着想,而是想周冲和四凤在一起后,周萍就属于她了。

三、结语

通过对周蘩漪和曹七巧的悲剧形象分析,我们似乎窥见了封建制度下女性的悲剧命运,她们的不幸经历与遭遇值得我们同情和深思。

① 徐小涛:《飞蛾火中的翔舞——曹七巧与蘩漪的悲剧分析》,《语文学刊》2009年第6期,第78页。

②③④⑤ 张爱玲:《金锁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62页,第262页,第223页,第227—228页。

⑥ 吴旭:《试论蘩漪的“雷雨”性格》,《阜阳师院学报》1988年第3期,第53页。

⑦ 曹禺:《雷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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