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启示 克诺索斯王宫和7000棵橡树

2022-08-12 06:40刘彦瑢
新美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橡树古希腊壁画

刘彦瑢

物在早期艺术中被作为感知的客体对象,从克诺索斯王宫[Knossos]到7000棵橡树,是从古希腊克里特岛文明到战后德国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运用物进行艺术创作的历史途径。古希腊人借用自然物的具体形象暗示特定的人物或事理,以表达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寓意。这种以物征事的联想描绘造成画面具有祭祀祝祷的通感,使富含象征意味的古希腊世界观得以呈现。这样的象征意味发展到20世纪中后期,随着战争结束,世界信息化、工业化、科技化的大爆炸,之前含蓄的象征意味逐渐出现变化,并强化成为一种有力的符号化象征以对应现代社会的直接与快速。物也被与此同时出现的新兴艺术注入现代性的思想,从艺术作品所构筑的存在场域着眼,从知觉和存在论的角度,重新理解艺术作品中物与场域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探讨物作为对象性再现的局限,和物作为主体性给出的两个问题。

从远古到成熟的古代文明——爱琴文明[Aegean Civilization],古希腊人将“物”融入古代希腊文明,不仅仅对其继续写实描画,更是把“物”置身于远古天、地、神、人相融的自然环境里,传达神明对人类的神谕,寄存人类对神明的祝祷,这种沟通成为最早的艺术精神启示出现在古代希腊壁画中。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上美貌的王后帕西法厄[Pasiphaë],与一头公牛偷偷结合生下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Minotaur],米诺斯王[Minos]知道后非常生气,命令工匠在克里特岛上修建一所迷宫来囚禁弥诺陶洛斯,这座传说中的迷宫就是克诺索斯王宫。公元前20世纪至15世纪之间,定居在克里特岛的古希腊人在其修建的克诺索斯王宫里描绘大量精美的壁画,展现当时奢华的生活场景和强大的海军力量。

古希腊人认为大自然花草鸟兽的世界是神灵创造的,描绘自然世界和举行祭祀活动都可以与神明的世界相互沟通和相互映照。存放于克诺索斯宫祭祀厅的壁画大多描绘祭祀仪式、臣民朝拜的公共集会的场景1Evans,Arthur J.“The Palace of Knossos.”,其中的一个局部是一只蓝鸟(图1):背景是一片乳白色的山石,左右均有柔软的灯芯草从蓝色的岩石缝隙中钻出。克里特人膜拜自然女神,笃信女神掌管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和百兽降服,而女神的标志就是神圣的树和鸟。蓝鸟在这里呈现出宗教图腾的意义,成为某种出于宗教功能的想象。从残留的壁画原作画片中,我们看壁画的另一局部:数支百合花与灯芯草从柔软的泥土中生长出来,一只顽皮的蓝色猴子正在采摘自己面前的一朵百合花,身后矗立着的青黄色岩石将这一幕定格在画面的左侧(图2)。看壁画的细节,我们可以了解克里特人常常以对宗教的想象来呈现自然现实,描绘具有神圣意义的花鸟草兽成为他们观念中对神灵世界的回馈,或是对理想中世界的追逐与祈盼。

图1 《自然风景图》,公元前1500年,壁画(局部),克里特,赫拉考林考古博物馆

图2 《自然风景图》,公元前1500年,壁画(局部),克里特,赫拉考林考古博物馆

紧挨中央庭院的御座间[Rome of the Throne]西墙与北墙上的壁画——格里芬壁画(瑞士画家埃米尔·吉利厄龙[Emile Gillieron]在1900年判定壁画形象为无翼的格里芬神兽2Evans,Joan.Time and Chance.Longmans,Green and Co.,p.335.),又称为《纸莎草丛中的鸟头狮身动物》(图3)。壁画显示在北墙宝座的两侧,分别描绘着两只格里芬相对而卧,头部高昂着,尾巴徐徐翘起,它们的周围簇拥生长着茂盛的纸莎草丛。这幅画面以长卷的形式环绕整个御座间,神圣护卫的象征意义以外还产生一种视觉上富丽堂皇的感觉。

图3 《纸莎草丛中的鸟头狮身动物》,公元前1500年,壁画(局部),克里特,赫拉考林考古博物馆

沿着走廊,我们来到从前王后所居住的场所——克诺索斯宫的“王后麦加伦”[Queen Megaron],又称为“海豚壁画厅”。3同注1。眼前这幅壁画《海豚图》(图4),作为王宫浴室的墙壁装饰,用似乎在海中潜泳时,所看到海底世界的角度表现在海洋中畅游的大小海豚,它们有次序地排列着。海豚的身体分别用深蓝色、铬黄色、白色三种颜色细致地描绘。克里特人认为海豚是友善的、有性灵的吉祥动物,如果它们在出海的船边出现,将是好运的预兆。

图4 《海豚图》,公元前1500年,壁画(局部),克里特,赫拉考林考古博物馆

从克诺索斯宫遗址出土的壁画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克里特文明中拥有的从容静穆感的自然环境,这种氛围是大自然最原初神圣感与生命力的来源所在。可以看到“物”在此多以花草、树木、鸟兽等自然世界中的物种原型出现,并不是某种作为装饰用的墙纸,而是与宗教的行为和世界的看法关联,表明克里特人的花草动物世界与神灵的世界相关。克里特文明时期的壁画作品已显示出古希腊人在描绘日常物件技艺上的高超技巧。从当时的壁画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们将日常物的繁复形象有意地总结成简单装饰的意图,把对现实生

The Annual of the British School at Athens,vol.8,November 1902,p.10.活的表面现象作记录式的写照,试图以自然规律的发生来解释或暗示当时的人类社会和寓意注入。物作为被关注的客体对象携带一种暗含本能的、原始的、自由的感知,萌发在当时的壁画作品中。这种直接且敏锐的自由感知在之后的漫漫时光里,随着现当代艺术的发展浪潮又重新回归到艺术家的创作中。

20世纪初至今,物所具有的时间性与观念性成为新兴艺术家们创作艺术作品的有效载体。物的时间性相对于日常熟悉的刻度时间更暗含着绵延的、立体的时空观念,物的存在既是历史纪录的使者,也是正在发生和指向未来的生成系统标本。物的观念性相较于上文中克诺索斯王宫壁画里呈现出古希腊人主动注入对自然的祈愿和祝祷,形成一种隐喻的符号意义,而现代主义之后,新兴艺术家们已经明确了“物”是一个强有力的观念介质,它可以参与生活、创造艺术,甚至改造社会,挣脱被动的语境架构,主动建构观念在场的场域生成。其中,德国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认为:“真正的体验意味着:给予生命以意义,默默地注视它,而不是选择去逃避。”4[德]福尔克尔·哈兰,《什么是艺术?博伊斯和学生的对话》,韩子仲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7页。他强调从个体真实的感知出发,观察并感受事物,形成人和事物两者之间最原初的直接感知。对于人的身份界定,博伊斯消解了创作主体的界线,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口号,从而舍弃“艺术家”和“非艺术家”的身份区分,倡导个体自身主动的艺术创造力。“每个人都应该像艺术家那样活着。”5同注4,第19页。“每个人都是画家,因为每个人都在尝试表达,无非就是多点或少点。”6同注4,第45页。艺术是人与万物共同参与的创造,是“一个在总体上传递的创造法则”。7同注4,第47页。博伊斯的理想就是充满生命力、创造力、想象力的艺术可以引领社会、重造社会,成为创作个体自觉的参与历史活动的实验。

《7000棵橡树,城市造林代替城市管理》[7000 Eichen-Stadt-verwaldung stattStadt-verwaltung]是博伊斯在1982年发起的艺术作品。他的规划是在第七届和第八届卡塞尔文献展中间的五年内,在市内种植7000棵橡树。任何想要参与的人都可以买下并种植一棵或者数棵,不住在卡塞尔市的人也可以请志愿者代替种植,并在每棵橡树旁放一块约为1.2米到1.5米高的玄武岩石条。于是,在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前期,这些堆积在弗里德里希博物馆[Museum Fridericianum]门口的玄武岩条形成一个长长的立体三角形,象征着一条道路,它不断地被堆积在这里。在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的开幕式上,博伊斯于弗里德里希广场上种下第1棵橡树(图5)。1987年,在第八届卡塞尔文献展上,博伊斯的儿子在父亲种的第一棵树旁边亲手种下第7000棵橡树(图6)。完成博伊斯当年的作品主张:“当我们看到一棵树和一块石条时,会唤起我们这个个体参与公共计划的记忆,这个计划把自然和城市紧紧地相连。精神上,我们期待整个卡塞尔市被7000个由个体自由意志装置的物件占据。”8[法]路易·普拉岱尔,《西方视觉艺术史:当代艺术》,董强、姜丹丹译,吉林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78页。

图5 第七届卡塞尔文献展开幕式上,博伊斯种植第1棵橡树的现场,摄于1982年

博伊斯在《7000棵橡树,城市造林代替城市管理》中设定一个文化纲领:用橡树长达800年的生长周期和玄武岩坚硬不腐的生命特质作为精神性的象征,期待推动人类生存空间的呵护和改造,呼吁回到人的本质和自由的精神。因此,橡树和玄武岩在博伊斯这场艺术行动的过程中,从完全脱离物质世界,到转化成为有机生命的实现,最后又回归到物质世界,呈现出生命流动的整体形态,超越自然科学的物质表达。艺术不仅仅是视觉的输出,不能只停留在视网膜上,博伊斯的艺术理想是通过人与物的创造互动,建构生活整体性的形而上的艺术潜能,体现对现代社会工具理性的深刻反思:“艺术不是对自然现实的模仿,而是对自然现实的形而上学补充。”9[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三联书店,1986年,第105页。今天来看,《7000棵橡树,城市造林代替城市管理》其实已经实现博伊斯的艺术理想。卡塞尔市因为这7000棵橡树的栽种,道路、行人、公园,都因为这些橡树的存在而自然而然地被建造、被容纳,改变了整个卡塞尔市的生态格局和卡塞尔市民的生活规律。

克罗索斯王宫和7000棵橡树,是从古希腊克里特岛文明以物征事的联想到约瑟夫·博伊斯对物的创作的历史图景途径的描绘。这虽然是艺术发展的线性历史,但在这个线性历史里边所有的阶段,艺术家对于物的表达都有着出发点的不同的和相较区别的经历。从古希腊时期克里特文明克诺索斯王宫中的壁画中,看到“物”作为一个主体形象,它承载了人所有的希望,是克里特文明对于神明的祝祷与对于期盼中世界的想象。回到7000棵橡树,物又被重新注入人的意志,成为精神上鲜活的创造力,可以保护艺术自由意志的世界。对于现行的艺术创作实践,人与物的彼此依托和互动创造,更加有可能接近艺术感受力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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