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洪灾调查:施工是否堵塞了排洪渠?

2022-08-09 05:37张馨予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28期
关键词:排水渠电建洪涝

暴雨后,王家堡村企业员工用水泵抽水排洪。图/受访者提供

7月11日下午,直到汇集成洪水的雨水在几分钟内从脚踝漫到大腿,王家堡村的村民才意识到灾难来了。

王家堡村位于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张庆乡,当日的暴雨从上午10点左右开始。起初,没有村民认为这次暴雨与过去有什么不同,但在几小时后,人们发现洪水不可阻挡地灌进了村里工厂的车间和库房,灌进了羊圈,灌进了家里,村里积水深度最高达到190厘米。而积水在7月14日下午才全部抽干。洪水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27户企业和农户自己统计的财产损失接近2500万元。

王家堡村的受灾企业负责人认为,导致王家堡村受灾的关键是正在北面施工的太原武宿(国际)机场空港配套工程(晋中区域)水系治理项目,该工程的施工方是中国电建市政建设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国电建”),十几家企业负责人称该工程填埋了排洪渠,致雨水向南外溢,最终形成洪水。中国电建则表示,王家堡村受灾是不可抗力因素导致,是极端天气造成的天灾,企业受到的财产损失也是天灾所致。

城市洪涝是严重的自然灾害,但在晋中市其他区域未遭受同等洪涝灾害的情况下,王家堡村的企业负责人和村民有几个疑问:这次洪涝是如何形成的?受灾企业和村民能否得到赔偿?而这次洪涝,是一次本可避免的灾害吗?

7月19日,距洪水冲进王家堡村已有一个多星期,村里工厂车间和农户家里的墙壁上仍留着洪水漫过的水渍,水渍高度不一,但大多在1米以上。一团团苍蝇盘旋在被水泡过的家具、板材、纸箱周围,霉味一直没有散去。

一家保温材料厂的负责人戴群干回忆,7月11日的大雨是在下午3点左右大起来的,雨水稠密,不过地面的积水还没有超过鞋面。晋中市气象台在7月11日下午3点45分发布暴雨黄色预警,预警区域包括榆次区,预计未来12小时内预警区域内部分地区6小时降雨量将达50毫米以上。

戴群干家楼房背面是她经营的工厂,雨势逐渐猛烈后,她让工人用沙包堵住车间和仓库的大门,在这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雨水都没有漫进来。戴群干认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下午4点多,工人们突然大声呼唤,“老板娘,快过来,门冲塌了。”戴群干冲进车间,发现水突然上涨,冲垮了车间大门的下半截,洪水迅速灌入车间。戴群干和工人一起用厂里的水泵把水往外抽,可是水位越来越高。车间里的机器很快就全部泡在1米多深的水里,仓库里排列的近百个高至库房顶的成品泡沫,每块泡沫超过200斤,都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

暴雨当天,吕建斌一直在王家堡村,下午4点后,他就和村领导组织的抢险人员一起用水泵抽水排洪。下午5点40分左右,吕建斌等人接上一台刚买回来的新电泵准备继续抽水,“从电泵拿回来到接上电只有七八分钟时间,水位就一下上升了50多厘米,像电视里洪水决堤一样。”吕建斌说,电泵接上电以后,控电柜很快就被水淹了,只能断电,无法再用泵抽水。吕建斌和弟弟吕建锋在王家堡村有一家液压厂,抽水排洪不起作用后,所有机械都泡在了水里。

同样参与抢险的王爱民在王家堡村开了一家山羊养殖合作社。晚上7点后,洪水开始涌入羊圈,没过多久,王爱民养的1000头羊就都漂在水里了。羊在水里泡了差不多两天,过后王爱民清点,发现有20多只羊淹死了,剩下的羊都没有精神,食欲不好,“之后羊中间肯定要暴发瘟疫”。

在许多村民紧急抽水排洪的晚上7点,高小良决定先从厂里撤退。高小良在王家堡村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主要是加工鸡排、川香鸡柳等肉制品,“雨那么大,我第一感觉是怕漏电,所以想着赶紧从厂里离开。”高小良认为,产品都在冷库里密封着,冷库比地面高出几十厘米,雨再大也不可能进入冷库。7月14日,水几乎排完,高小良进入工厂,发现冷库里的肉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几天,散发着比粪便还臭的气味。

洪涝之后,电器厂将一些产品拿出来晾晒、擦拭。摄影/本刊记者 张馨予

在王家堡村的诸多企业负责人中,薛存华是抢救物资到最晚的人之一。薛存华的公司组装和经销五金电料、电器开关、电缆等产品,这些产品都不能泡水,洪水逐渐进入工厂后,薛存华尽量把原材料和成品一箱箱往更高的地方摞。但他很快就发现抢救于事无补,箱子刚搬到高一些的地方,水位也升高了,薛存华就这样来回搬动到了12點。水位不断升高后,薛存华困在了楼房的二楼,凌晨3点才被救援人员救出,坐着皮划艇离开。

洪水退去后,王家堡村的企业和村民各自清点了财产损失,自己计算的损失近2500万元。晋美家具加工厂是其中受损最严重的企业,自己计算的损失金额达到671万元。晋美家具加工厂负责人张志明说,工厂里1000多平方米的展厅在6月份刚装修好,一共装修了1年3个月,展厅设计费就超过20万元,各种家具的费用也接近300万元,现在展厅里的家具几乎都被泡坏了,重新装修、恢复原样恐怕又要花一年时间。安装日期已经到期的客户在找工厂催单,但工厂的机器设备全部被泡水,预计一个半月后车间才能全面复工。

“原本之前因为疫情,王家堡村的企业已经停工了一个月,现在又遇到了涝灾。”在张志明和王家堡村各个企业的负责人看来,始料未及的洪涝和洪涝带来的巨大损失,快要成为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暴雨是引发王家堡村洪涝灾害最直接的原因。榆次区气象局的数据显示,榆次区7月11日至7月12日降水过程中本站降水量为95.8毫米。根据国家防办《防汛手册》规定,凡24小时的累计降雨量超过50毫米者定为暴雨。

不过,这场暴雨没有在榆次区其他区域造成同等程度的灾害。王家堡村企业及村民认为,在暴雨之外,王家堡村的洪涝与周边工程项目的施工有直接关系。

李晋是7月11日王家堡村参与抢险的村民,他回忆,7月11日晚上10点左右,张庆乡乡干部、王家堡村村干部和一些抢险人员顺着洪水的源头一路向北,看到水从中国电建施工项目围挡内的排洪闸不断“往外跳”,向南侧的玉米地和村子涌去。

中国电建这一施工项目的全称是“太原武宿(国际)机场空港配套工程(晋中区域)项目——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于2021年底获批,2022年投入建设,项目内有一条承担排水泄洪功能的排洪渠,该项目将把排洪渠加宽,并建设道路。根据中国电建官网的介绍,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中的防洪工程之后将承担整个榆次区雨季排水泄洪任务。

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要加宽的排水渠已经正常运行多年。多位王家堡村村民说,排水渠建成于1960年代,自其建成,暴雨后地面积水通常就不会超过10厘米,村子从没有遭过洪涝。

《中国新闻周刊》获取的一份材料显示,张庆乡一位7月11日晚到过抢险现场的乡领导表示,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中的排水渠西侧被堵住了,无法正常排水,所以水冲进了王家堡村。

在3月拍摄的卫星地图中,可以看到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中的排水渠是一条细长的白线,而在4月之后拍摄的卫星地图中,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中的排水渠西侧出现了一个黑点。

7月20日,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的一位施工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工程西侧有钢筋棚,如果提前在钢筋棚旁边挖一条水槽,11日暴雨时水就能走了,“11日雨太大了,当天挖不了”。

洪涝之后,王家堡村村民于不同时间段在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拍摄了多条视频,这些视频显示出工程西侧确实出现了排水不畅的情况。在7月12日中午11点48分拍摄的视频中,排水渠西侧被填埋,无法正常通水,高水位的洪水被拦截在排水渠东侧。在7月14日下午6点14分拍摄的视频中,排水渠西侧已经完全被挖掘机挖开,正常排洪。王家堡村的积水也正是在7月14日才完全退去。

堵住排水渠是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的行为。该法第三十七条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破坏、侵占、毁损水库大坝、堤防、水闸、护岸、抽水站、排水渠系等防洪工程和水文、通信设施以及防汛备用的器材、物料等。

中国电建项目负责人张业国否认了排水渠被堵的说法,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是正常施工,排水渠已经废弃,没有使用。但他后来又说,假如出现大雨,可以正常排洪。

此前,中国电建的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曾提前演练过洪水来临时应如何应对。

中国电建官网发布的文章显示,5月6日,二支退工区进行了防洪度汛应急演练,以“由于山西晋中连续多天强降雨,二支退工区处于施工状态,退水渠未完全疏通,积水过多,水位上涨,严重威胁了周围居民生命、财产安全”为演练背景。在演练中,二支退工区实施的应急救援工作,包括用抽水泵抽排渠道内积水,救治伤员并转移物资至安全区域,填筑沙袋对边坡进行加固防止冲塌,以及采用挖掘机挖除围堰疏通河道。文章称,各个救援环节有条不紊、分工明确,项目部快速、高效、有序地完成了应急演练工作。

张业国说,项目有极端天气应急预案,7月11日暴雨发生时,按照应急预案做了应对工作,“但是有时候人不能胜天,就和地震一样,地震也有预案,但是天灾来了,没有办法。”

中国电建项目施工现场。摄影/本刊记者 张馨予

暴雨之后,王家堡村的企业负责人和村民频繁与中国电建沟通。王家堡村的企业和村民都没有买相关保险,由于认为中国电建对于洪涝灾害负有责任,王家堡村的企业负责人和村民希望中国电建能够进行赔偿。

“我想中国电建应该出面,鉴定我们的损失。” 吕建锋的液压厂自测损失在400万元以上,他说,即便中国电建不能赔偿全部损失,能赔一部分也行,“最起码有个说法。”

张业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王家堡村的企业应该向政府部门反映他们的诉求,而不是找中国电建,并表示二支退道路建设工程在7月11日的暴雨中也受损严重,“估计损失在千万元级别,我们也很难受,我们也不知道该找谁。”

在此情况下,王家堡村的企业负责人希望有关部门能够对洪涝的成因进行调查,以此推动后续赔偿事宜。不过,目前尚未有部门针对王家堡村的洪涝给出调查结果。

太原武宿(国际)机场空港配套工程(晋中区域)水系治理项目的建设主管部门,是晋中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该局工作人员王建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国电建的项目也是灾害的受害方,并且住建局不能夠认定洪涝灾害的成因。

晋中市水利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城市排水相关工作不是水利局的职责,水利局不能针对王家堡村洪涝事件出具意见或报告。

晋中市城市管理局负责城市排水、污水处理、再生水利用和城市节水工作的指导和管理,该局海绵科科长霍利剑说,发生在王家堡村的洪涝事件,可能需要市政府成立专门的调查组,由调查组认定洪涝成因以及哪些方面要负责,不能由某一个部门去做这项工作。

在2016年发表的《中国城市洪涝问题及成因分析》一文中,中国工程院院士、南京水利科学研究院教授张建云等水文专家提出,城市洪涝经常造成严重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而城镇化洪涝防治的总体应对策略,包括建立城市洪涝信息立体监测,实时监控、快速预报预警的信息系统工程,以及健全和完善城市洪涝应急预案,加强城市洪涝应急管理,提升城市管理抗灾减灾能力。目前,晋中市城市管理局主要依据《晋中市城市防汛应急预案》进行城市排水防涝工作。霍利剑说,目前晋中市城市管理局已经和气象局建立了信息联动机制,并且日常会检查排水防涝市政设施、巡查易积水路段和易涝点。另外,一旦强降水来临,晋中市城市管理局会启动防汛应急响应机制,安排防汛人员和排水泵进行抽排积水。

但是,霍利剑也表示,王家堡村不是暴雨后容易产生积水的区域,过去没有发生过洪涝,因此不属于城市管理局日常防汛排查时重点监测的易涝点。在7月11日暴雨发生前,晋中市城市管理局并未对王家堡村附近进行排查。

尽管城市洪涝往往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如何治理城市洪涝”并不是一个常被讨论的议题。

国际水文科学协会(IAHS)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水科学研究院教授徐宗学说,本世纪初,随着我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城市洪涝问题开始得到学术界的关注。2003年,徐宗学回国工作后,便将城市洪涝过程模拟作为自己的一个重点研究方向,但当时科研项目很少。2012年,北京“7·21”特大暴雨洪涝灾害发生以后,城市洪涝灾害受到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广泛关注,自此以后,相关科研项目逐渐增多。

徐宗学说,城市洪涝灾害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极端暴雨事件的发生,以2021年郑州“7·20”特大暴雨洪涝灾害为例,在这场重大自然灾害中,城市外洪内涝、地铁进水、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多灾并发,首先是因为发生了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但是,导致城市洪涝灾害加剧的还有一些人为因素。徐宗学在2020年发表的《中国城市洪涝致灾机理与风险评估研究进展》中指出,由于不合理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城市区域原有的大量的水塘、坑塘甚至湖泊被填平,一些河道、沟渠也被填平或改造,城市流域蓄水空间减小,泄流能力降低,从而人为增加了城市内涝发生的风险。

某种程度上,治理城市洪涝意味着要将灾害中的人为因素降低。为了加快推进城市内涝治理,近几年,国家层面已经发布多份相关文件。

2021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关于加强城市内涝治理的实施意见》,提出到2025年,各城市因地制宜基本形成“源头减排、管网排放、蓄排并举、超标应急”城市排水防涝工程体系。

徐宗学认为,这一城市排水防涝工程体系是很科学的。一定降水量的暴雨只要“源头减排”,即通过海绵措施如下凹式绿地、生物滞留池等就可以解决城市内涝;更大的暴雨,除了“源头减排”还需要“管网排放”才能解决城市内涝问题;暴雨强度如果更大,除了“源头减排”“管网排放”,还需要“蓄排并举”,也就是除了利用普通海绵措施和排水管网,还需要充分利用城市河湖、洼地,以及公园里的人工湖泊等临时蓄水措施才能解决城市洪涝问题。徐宗学表示,当出现超过五百年一遇甚至千年一遇超标准洪水时,为了避免人员伤亡,重要的是组织人员有序撤离,地下停车场甚至个别地铁隧洞也可以考虑允许适当进水,即“超标应急”。

在徐宗学看来,由于水文现象的随机性特点,完全避免城市洪涝灾害十分困难。徐宗学表示,当前随着海绵城市建设以及城中村改造,需要考虑为洪水预留更多的空間,通过“退城还湖”“退城还河”,将城市建设初期占用的河湖空间尽可能恢复,甚至一些学校操场、城市广场也可以充分利用起来。

“如果一些中小学建成下沉式操场,下挖一到两米,平时可以作为活动场所,洪水来时则可以作为临时蓄水场所,做到‘平战结合’。”徐宗学认为,这应该也是当前“韧性城市”建设的措施之一,即通过增加蓄水空间,提高城市应对洪水的韧性。

现阶段,中国洪涝治理策略仍在不断优化中。珠江水利委员会珠江水利科学研究院院长陈文龙在2022年7月发表的文章《高密度城市暴雨洪涝治理理论框架及其应用研究》中提到,城市防洪防涝系统主要包括城区市政排水系统和城市内河水系水利排涝系统,以及城市外江洪水防御系统。其中,市政排水系统和水利排涝系统分属市政(或城市管理局,编者加)和水利两个独立的行政部门,导致长期以来两个排水系统规划设计相对独立,彼此之间衔接不紧密。陈文龙认为,按照传统模式,市政和水利各自为政治理洪涝,城市洪涝防御能力并未实质提升,系统之间、区域之间围绕洪涝治理的矛盾还会日益尖锐。

而7月11日发生在晋中市榆次区的暴雨并非是一次历史罕见的暴雨。榆次区气象局的数据显示,榆次区近10年降水量最大出现在2021年10月1日至10月7日,榆次区气象局记录降水量为194.1毫米,显著高于2022年7月11日至7月12日95.8毫米的降水量。

现在王家堡村的企业负责人和村民仍在等待洪涝事件的调查结果。一位企业负责人说,希望结果出来后,王家堡村的企业能够回到最初,重新开始。

(文中李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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