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静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
汴绣又称“宋绣”,由于承袭了宋画精致的画风、沉稳的色彩和高雅的格调,又称“绣画”。早在4000多年前的章服制度中就有“衣画而裳绣”①周汛、高春明:《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第4页。的规定,“画”与“绣”并用,两种艺术表现形式相融相合,相互借鉴,互为孪生。
本文以开封市地方史志办公室编著的《汴绣志》②开封市地方史志办公室:《汴绣志》,河南大学出版社,2019。为主要撰写依据,以现代汴绣作品《在人间》为实践研究对象,对当代汴绣艺术的传承与发展进行创新研究。
当代艺术承担着提升中华文化影响力、讲好中国故事、促进民心相通的责任。文化产品的创作生产到输出供给,也对艺术创作提出了新的要求。文化产品的创作生产、艺术创作水平的提升,都在呼唤着与传统文化的融合与新生。通过汴绣艺术与现代绘画艺术的“孪生”创作,以点带面,以实践的方式,探求中国传统艺术在保留材料、技艺的“古意”的同时,成为中国现代绘画材料传承与发展、走向世界的一条出路。
受宋画的引领,画种一直是引领汴绣绣法与创作的有效手段,绘画是汴绣解不开的情结。《在人间》这件作品缘起于2019年北京大学朱青生先生策划的南宫自然艺术博物馆进行的大型动物组图的创作。笔者长期从事动物写实创作,以细密笔触作为刻画动物的主要方式,通过对不同动物的侧面进行组合与重构,再现一个笔者所认知的、观众也乐于接受的、与人共生的动物世界。笔者不是动物心理专家,只是相信在相对浮躁的年代,人们更需要一些面对真实自然、讲述人间普通情感的艺术作品。机缘巧合,河南轻工职业学院(原河南省工艺美术学校)孙蕊汴绣工作室的孙蕊教授看到了笔者的作品,她提出了创作现代写实绘画与汴绣结合的“孪生作品”的建议。
笔者为南宫自然艺术博物馆创作的组图的名称为《动物的表情》(如图1),后来也有很多观者询问笔者是否在创作一种动物的视角,而笔者更愿意借用动物的面孔进行人类世界的镜像诠释。在汴绣制作团队的选择上,孙蕊教授邀请了开封汴绣厂的程曼萍大师作技术指导,而笔者也愿意将操持“真刀实枪”的机会交给工作室平均年龄不足20岁的年轻汴绣技师。以此,“画”与“绣”的结合促成了画者、传统大师和青年技术传承人的技艺融合,传统技艺被不同年龄、不同文化背景的创作者理解、融合生长、传承。也有可能提供一种视角,以走出当代汴绣题材依然无法脱离古代名作的现状。所以,我们将这幅作品称之为《在人间》,这是在人间的创作,是在人间的技与艺的融合(如图2)。
图1 南宫自然艺术博物馆动物组图《动物的表情》展示现场
图2 《在人间》纸本创作
汴绣以真丝软缎作为底料,也称之为绣底。绣底的绘制在当代往往是由电脑辅助完成的,而为了保持对传统的“敬畏”,笔者坚持秉承古法进行绣底的制作(如图3)。孙蕊教授通过与程曼萍大师的协商,先后给笔者寄了两次真丝底缎,第一次没打浆,第二次打浆后寄给笔者,目的是保持原作的本貌,生怕底缎会产生毫厘变化影响绣品的“孪生”效果。汴绣复制画作原稿时,无论是尺寸保持统一还是放大、缩小,必须遵从原作比例,而且不可错位或是添减原作的画面,这是汴绣艺术的“本真性”表达。
图3 绣底的制作、在程曼萍大师指导下将绣底上绷
《绣谱》中“绣通”一节,在阐释绘画与刺绣的关系时,倡导刺绣者要反复实践,将书画知识与刺绣技巧融会贯通,以取得进步。具有“古意”是汴绣的特点,开封汴绣厂的青年技师索晓东说:汴绣的“古意”在21世纪应该称之为“古里古气”,这是一种形象的、有意思的解释,也能表达我们共同创作这幅孪生作品的初衷。汴绣工作室的技师都很年轻(如图4),相比汴绣厂技师的娴熟技艺,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看重这些年轻人较好的绘画背景和不拘一格的绣法。这些年轻的技师利用传统丝线对当代艺术作品进行创造性的表达,这种实践似乎帮我们找到了当代绘画“民族性”的一种思路。
图4 年轻的汴绣技师进行《在人间》作品的绣制
以针代笔、以彩线代墨是汴绣的特点,正所谓用针要恰到好处。1979年,开封汴绣厂整理出汴绣的29种针法。1983年,曾任开封汴绣厂美术设计室主任、后调任开封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少卿先生带领汴绣厂的师傅以纯手工的方式制作了《汴绣(宋绣)针法汇编》(如图5)。书中在前言记述:“汴绣的针法是在运用宋绣针法的过程中,逐步创新、引进而发展起来的。”他们在研究整理的过程中,增加了“叠彩绣”“大乱针绣”“对针绣”“纳点绣”“编绣”“小乱针绣”和“交叉绣”7种针法,至此,汴绣针法达到36种。
图5 《汴绣(宋绣)针法汇编》手工原件封面与前言
与传统四大名绣相比,汴绣的针法更为单纯。选用合适的针法绣制作品,是汴绣保持朴拙本色的关键。当然,新的题材必然呼唤新的针法。例如,近年来被普遍使用的乱针绣,就是受西方绘画影响为表达光影效果应运而生的。在一根针上纫几条颜色的线,用大小针脚进行作品的绣制,着重于绣品质感的表达。汴绣秉持“一物、一针、一法”,经过数代汴绣人的探索尝试,产生了诸如滚针绣水纹、练针绣船锚、绳针绣锚绳、别针绣棚席、反戗绣屋瓦、发针绣人物、蒙针绣柳树等多种针法,形成了“山水得远近之趣,楼阁得深邃之体,人情具瞻眺之情,花鸟含绰约之态”的独特气质。
不炫技、不骄躁是汴绣针法的气质所在。汴绣技师往往需要通过与画师的交流,依循自身的绣制经验,为画作订制“针法”。《在人间》的针法选择一度成为汴绣技师的争议点,最终采用了散套绣(如图6)、乱针绣、平针绣(如图7),辅以垫针绣、包针绣、悠针绣、滚针绣、齐针绣的针法。作品绣制时,绝大多数采用散套绣,以不同粗细的线股、不同长短的针脚,表现它们毛色的差异和特色。一根真丝绣线劈两份,每份叫一绒,一绒可以根据需要分成4份、6份、8份、16份、32份……直至分成一丝。
图6 汴绣的针法表现——散套绣
图7 汴绣的针法表现——平针绣
为了突出汴绣作品所注重的“空”与“满”互补的空间关系,占据1/3画幅的大象采用常见的平绣针法。整体色彩在粉色、黄色两种色系中细分成25种不同的色线,以达到远看意境深远、近看奇妙无穷的视觉效果。
针法的传承同时也需要“艺术”的表达,绣法则最为关键。在《雪宧绣谱》“绣要”一节中,绣法的工艺美学原理被归纳为“审势”“配色”“求光”“肖神”“妙用”“慎性”六个要素。其中,作者对“妙用”进行了较为精彩的论述:“色有定也,色之用无定;针法有定也,针法之用无定。有定故常,无定故不可有常,微有常弗精,微无常弗妙,以有常求无常在勤,以无常运有常在悟。”这段话充满了辩证与哲思,利用彩色丝线与锦缎的结合,在不经意中表现原作寓意,“应物象形”是汴绣针法的“妙用”。
年轻汴绣人从绣底上绷、劈线到针法学习,这个过程就是技法的传承过程。汴绣常用针法不到十种,学会针法并不难,重要的是在实践中反复体会、运用。《在人间》的创作过程中,要能做到根据动物的特点把线顺好,把颜色过渡好,把针法用好,从双手不听使唤到得心应手,是一个漫长的练习过程。笔者经常与他们谈这幅作品的创作心得、邀请程曼萍大师做示范,研究同一块绣品在师傅的手里怎么表达、能如何深入地表现动物的质感,用相互促进的方法进行学习与创作,是这幅作品创作的日常。“我针法非有所受也,少而学焉,长而习焉,旧法而已。既悟绣之象物,物自有真,当放真既见欧人铅泊之画,本于摄影,影生于光,光有阴阳,当辨阴阳,潜神凝虑,以新意运旧法,渐有得既又一游日本,观其美术之绣, 归益有得。久而久之,遂觉天壤之间,千形万态,但入吾目,无不可入吾针,既无不可入吾绣。”①出自张謇、沈寿共同编撰的《雪宧绣谱》。张謇、沈寿在刺绣艺术实践中的总结也阐释了这样的道理。
在作品绣制的过程中,拆是不可避免的,把没有绣到位的地方重新拆掉重做也是对刺绣优秀标准的校验过程。针法并非一成不变,所以拆不单是一针下去没绣对就要拆,拆也是旧元素新组合,是多样性的尝试,是新与旧的重新建构,这就是年轻的汴绣人参与非遗传承的价值。也是这样的反复修改,使年轻汴绣人的技艺和心性得到磨砺,他们在找到差距的同时也拓展了新的创作空间。
绣制《在人间》的年轻人从“一花一叶”的技法训练直接跨越到大作品的绣制,这本身并不符合刺绣传统传承方式中师傅带徒弟的逻辑。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工作充满挑战、有许多困难,针法也没有现成的样本,需要边做边规划,需要“师生”商量研讨,这个过程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创新能力培养与应用脱节的问题,同时传授者与学习者、师与徒变成了平等的伙伴关系,这对于传统技艺在当代的传承有借鉴意义。
历史上关于“画”“绣”关系的分析,最终的落脚点都落在绣者要有高尚的道德修养的告诫。在当代,“寻造物之妙巧”②出自南朝梁国人张率的《绣赋》。、安心创作、用一针一线传承艺德艺馨,是《在人间》创作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