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玉芳
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是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之一,这位加拿大作家在她的作品中对于安大略省西部风光的描绘,对小镇人日常生活的探索,尤其是对女性问题的思考为她赢得了全世界的读者。爱丽丝·门罗自文学创作伊始便非常关注女性的生存问题,她的短篇小说多以女性为主人公,并以独特的叙事方式阐述了女性主义的观点,成为研究女性主义的典型文本。
《逃离》八个短篇故事都围绕着女性对于自身以及自身处境的思考而展开。门罗以细致入微的方式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生活,充满同情的同时也带有强烈的讽刺,有时甚至是冷漠无情。她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角色暴露在最痛苦的思想和启示之下。精准无误地描述了女性们的情感历程,并在这些女人们摇摆不定的自我认知中揭示了小镇女性们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呈现的是逃无可逃的人生困境。笔者将分析《逃离》中女性困境的表现、产生的原因,以及女性摆脱困境的途径,探究门罗作品中理性的、多元的女性主义观点。
女性主义观点认为,性别的界定不仅仅是生理的,也是社会的。女性的概念往往是由其所属的社会所赋予的,也就是社会性别的属性。 作为社会性别范畴下的女性被要求表现出所谓的“女性气质”,而父权社会制度又构建了一系列以女性为对象的伦理道德和传统习俗,将女性放置于“他者”的地位,即男性是“主体”,女性是“他者”。作为“他者”存在的女性被要求做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而这个好的标准却是男性定义下的好,这就导致女性在长期的压迫和束缚下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甚至失去了对自我的准确认知,陷入各种人生困境。在《逃离》中,女性角色在根深蒂固的父权压制下,失去了自我认知困境、情感困境、伦理困境。虽然她们意识到了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但却没有争取平等的能力。所能做的只是按照男性话语权的规则行事,并最终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迷失自我,陷入困境,无法逃离。
《逃亡》中的女性大多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在父权社会中,她们处于拒绝和接受女性身份的两难境地。这样的身份认同危机成为女性逃离人生困境的羁绊。《逃离》中女主角卡拉是一位年轻女子,在故事中,卡拉也先后被描述为克拉克的俘虏和与克拉克无关的人,她原始的情感和粗浅的自我意识尚未经历过经验的考验,性格中同时具有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卡拉也在这两种气质的矛盾斗争中痛苦地生活。
卡拉的男子气概主要体现在她的工作抱负,以及在两次逃跑中选择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的决心。与被动、顺从和脆弱的传统女性特征相反,她在选择职业时有自己的发言权。在十八岁时,她就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并为了这样的生活第一次离家出走。结婚后,卡拉跟着克拉克在农场工作。她没有依靠克拉克来养家,做家务、喂马、在邻居西尔维亚家中当清洁工。可以看出,在结婚后的三年里,卡拉的工作远远超出了传统的女性工作,涵盖了许多传统意义上的男性工作。因此,她坚强、不屈、自立的性格是显而易见的。卡拉工作时的男性气概也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描述,她在擦窗子时“光着腿,光着胳膊,站在梯子顶上,坚定的脸上顶着一头蒲公英卷发,头发太短了,扎不动辫子。她正在使劲地喷洒”。此时的卡拉强壮、精力充沛、自由,与那些在西尔维娅面前抱怨哭泣的女学生完全不同。
卡拉的女性气质主要表现在她对婚姻生活的态度、对丈夫的宽容和无条件服从,以及她在逃亡面前的优柔寡断,而这也是她人生悲剧的根源。波伏娃认为,在男性主导的文化中,女性一直被定义为缺乏自我意识,处于劣势的“他者”。而女性之所以成为这样子,并非生来如此,而是男性主导的父权社会强加于女性的。正如她所说:“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一个女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女人。”婚后的卡拉,从思想到行为都受制于她的丈夫。“她把他看作二人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心当俘虏。她的顺从既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心悦诚服的。”显而易见,在这段婚姻中,卡拉和克拉克处于完全不平等的地位。克拉克就像一个独裁者,主宰一切,卡拉也认为自己是克拉克的附属品,盲目地追随她的丈夫,做一个顺从的好妻子,并在这样的婚姻生活中一步步失去尊严和独立。
婚姻和男性主导的社会文化强化了卡拉的女性气质,她的社会性别赋予了她既定的社会角色。卡拉独立、自主的一面被囚禁在一个顺从的好妻子的角色里。当她的男性气概凸显时,她会下定决心要逃离,然而,当她完全被女性气质的法则所引导时,她又只能选择服从、妥协和容忍。正是卡拉身上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冲突、纠缠导致了她自我认知的困境,也注定了她失败的逃离。
父母不仅是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员,也是孩子的近亲。家庭关系和教育对孩子有很大的影响。如果孩子在家庭中没有感受到爱,只有父母的约束,孩子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就会出现差距。《逃离》中女性受女性主义运动的影响,思想开放,其女性意识开始觉醒,追求自我,然而却很难处理好个体与家庭的关系,在家庭情感上往往陷入两难境地。卡拉与继父关系冷淡。父爱的缺乏也是导致卡拉无法逃离人生困境的因素之一。从小受到来自父母的压迫所带来的痛苦就像埋在心里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累积,最终给整个生命带来无法治愈的伤痛。卡拉18 岁时迷恋上了马术学校的老师,然而父母却不看好这样的关系。在她父母眼里,克拉克没有权力和能力给卡拉带来幸福。说到她的男朋友,她的继父,一位有着体面工作的工程师,嘲笑克拉克是个失败者。继父没有给卡拉提供建设性的建议,而是冷静地说“反正她也不是他的女儿”。卡拉受到父母和继父冷落后,不得不面临在父母和爱人中二选一的两难境地。最后,为了摆脱父母的羁绊,卡拉选择逃离父母和家庭,与克拉克一起去追寻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并最终导致与父母关系破裂。“他们恨卡拉。他们不在乎她是生是死。”。卡拉在逃离父母的同时,也放弃了父母提供的上大学的机会。没有良好的教育,也就失去了进入社会、实现经济独立的途径,而这也间接地导致卡拉第二次逃离的失败。
《机缘》《匆匆》和《沉寂》这三个短篇讲述了主人公朱丽叶的逃离、奋斗以及回归的故事。朱丽叶的父亲——山姆确实是一位典型的父权社会下的标准父亲形象。山姆认为女人必须要勤劳,以家庭为中心,并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的女儿。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与其他人一样接受这一既定的社会标准, 融入社会,并以父亲这一角色将所有的标准强加到朱丽叶身上。当朱丽叶生子后,山姆又强调孩子一定要姓父亲的姓氏,维护男性权威。
然而,朱丽叶做事特立独行,追随自我,与小镇人们的道德观念格格不入,致使她陷入个人伦理的困境。朱丽叶的个人道德标准与以她父亲为代表的父权社会的道德标准形成深深的矛盾,如同一个无尽的深渊,使朱丽叶深陷其中。未婚生子对朱丽叶来说并不算什么,相反这“给了她一些成就感,一种愚蠢的幸福感”。然而,对她的父亲来说却是难以接受的,这样的行为无疑触碰了社会道德的底线。正因如此,当朱丽叶带着孩子回家时,她的父亲山姆拒绝去车站接她。作为教师的山姆担心小镇人的八卦言辞,也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教师的工作。一边是自我的道德追寻,一边是传统社会的道德约束,朱丽叶在两股力量中摇摆,当追寻自我的力量处于上风时,她努力学习,成为一个会说拉丁希腊语、知识渊博的人,并勇敢去寻找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当社会道德的约束占上风时,她又选择回到家乡,远离了知识阶层,“像其他年轻女性一样,推着她的孩子。”。所有人都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使朱丽叶得到了救赎。
在时间和历史的巨大漩涡中,个体生命无法改变这个巨大的道德体系。女性是自己生活的主角,但她们无法回避社会价值体系对她们的约束,她们一直处于伦理的两难境地。
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束缚以及女性的自我束缚像一张张巨大的网,《逃离》中的女性都毫无意外地深陷其中,逃无可逃。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道:“婚姻对于男人和女人,一向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女人从未形成过一个等级,平等地与男性等级进行交换、订立契约。”作为一名普通的家庭主妇,结婚后,卡拉在精神上受到丈夫的控制,她的丈夫克拉克无疑是男性极权主义的化身。在克拉克的内心深处,他对妻子持轻蔑的态度。在他们的关系中,他扮演着法官和立法者的角色,“她什么都做不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当他们发生冲突时,他会宣称自己处于父权社会的中心,“不要告诉我我是什么”。在这样的婚姻中,卡拉逐渐迷失了自我,她的生活和感情都非常沮丧。在克拉克冷酷暴力的压迫下,“有时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面对克拉克的冷漠和坏脾气,卡拉决定逃离他,过她想要的生活。然而正如在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提到的,大多数女性长期被动地接受“他者”的地位和身份。“当男人把女人变成另一个……因为她非常满意自己作为另一个的角色。”长时间的沉默和被动使她们虽然意识到了这种角色的不平等却无力逃脱。卡拉在西尔维娅的帮助下决定乘公共汽车去多伦多,逃离让人窒息的婚姻生活。然而在逃跑的过程中,卡拉却放弃了。一方面,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没有克拉克的新生活。“她无法想象。她自己坐在地铁上……每天都生活在没有克拉克的人当中。”另一方面,当她离开克拉克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她会在乎什么?她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由此可见,卡拉想要反抗和逃离男性主宰的命运,但不幸的是,她最终选择妥协,这表明卡拉主动向父权制投降。
理解困境就是摆脱困境。艾丽丝·门罗在她的小说中展示了一系列女性困境,但其目的不只是指责父权社会,让女性抱怨自己,而是让女性从中吸取教训,为自己找到更好的出路。因此,作者认为,如果女性想要摆脱困境,首先要从心理上独立。根据波伏娃看来,很多女性在精神和身体上都不独立。在《逃亡》中,女性在精神和身体上也不独立。《逃亡》中的女性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一直依赖男性,本能地认为自己是“他者”,被动而脆弱。她们失去了自己的理智和自信,就像卡拉一样。然而,意识到问题的卡拉并没有想办法解决问题,反而是忽视问题的存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抵制着那样做的诱惑”。直到故事的结尾,卡拉也没有走向她在故事一开始所追求的独立、自我。当然,卡拉和其他人一样,最终也可能会找到一个机会来寻求真相,并通过自我意识和自给自足来解放自己。
此外,女性应该意识到经济独立的重要性。卡拉想在无法维持与丈夫克拉克的婚姻时逃离。但在逃离丈夫克拉克的过程中,她否认了这个想法。她没有经济来源。此外,与家人的疏远使她感到无助。她能做的就是把她的命运交给克拉克。虽然西尔维亚在逃跑的路上帮助了她,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她所面临的困境中,因为她缺乏经济能力和独立生活的勇气。因此,女性要摆脱这种困境,就必须获得经济上的独立。
作为女性作家的门罗,其作品虽然一直被看作女性主义的典范,但她从来就不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门罗在《逃离》中塑造了真实的女性形象,揭示了她们在面临种种人生困境时的挣扎,并以温和的方式探索了女性的认知困境、情感困境和伦理困境。短篇故事集《逃离》中的女性角色在逃离自己的人生困境时没有激烈的手段,也没有暴力的行为,相反,她们往往在逃离、回归、再次逃离中成长。女性意识的觉醒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样的迂回、反复更加契合当代女性所面临的人生困境。父权社会对女性的约束和压迫以及女性的自我约束使社会、家庭以及自我三者之间很难达到和谐和平衡。彻底的抛弃,义无反顾的逃离不一定能解决女性面临的困境,回归或许不失为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