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军
(河南大学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唐宋是我国古代文化发展史上的两座高峰,相较之下,宋代更是我国古代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图书是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文化发展和图书生产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在我国古代出版史上,出版技术尤其是媒介变革往往会对编辑出版意识和出版水平产生深远影响。雕版印刷术作为一种新型的出版技术,虽然肇端于唐,发展于宋,但对唐宋文化的影响却不同。
在我国古代,士大夫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式有多种。《左传》记载,春秋时期就把立德、立功、立言称为“三不朽”,然而客观地说,立德、立功非普通人所能为之。相对而言,立言不朽对于一般士人来说更具有可行性,于是著书立说并传之后世就成为士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选择。文字的传播离不开媒介,不同文字载体的传播效率是不同的。甲骨文时代,文字只是“贞人”记录天意的符号,甲骨本身的特点决定了其行文只能言简意赅,传播范围也极其有限;金石文时期,刻铸文字较困难,笨重的载体降低了传播效率。简帛这一文字载体提高了传播效率,激发了古代士人著书立说的热情。汉代司马迁身受宫刑之苦,仍忍辱负重,退而论书策以抒发其郁结,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人生的目标,完成被后人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可以说,如果没有简帛就不会有《史记》这一鸿篇巨制。纸张的发明让书写和传播变得更加流畅和容易,因此促使魏晋成为文学觉醒的时代。三国魏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又云:“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在曹丕看来,只有写在纸上的文章,才能流芳百世、彪炳千秋。可见,我国文人士大夫自古就有根深蒂固的传世情结,古人著书的目的是传之久远、永垂不朽。唐代刘知几说:“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从刘知几的话中不难看出,我国古代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元百姓莫不致力于功名,其目的都是追求不朽。当然,刘知几比别人更高明的地方在于他认识到史官著述的重要意义。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历代文人都十分重视创作成果,并渴望作品能够流芳千古。但是,在唐代以前,由于文化生产力低下,尤其是文化传播媒介较笨重,制作方法较落后,影响了士人著书立说并传之后世的积极性。一些士人虽然呕心沥血地把作品裒辑成集,但由于当时的传播方式落后,致使作品的传播范围有限,很多著作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无闻。魏晋以前,简牍这种书写材料过于笨重,直接影响到了书籍的生产和传播;魏晋以后,纸的普及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图书生产,但传抄的图书数量相当有限,那种卷帙浩繁的大部头图书抄写起来更是困难重重。在雕版印刷术发明以前,传播媒介的落后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古人著书立说及编纂图书的积极性。
唐代是我国传统文化发展的一座高峰,官方重视图书编纂,私人著述和编纂也异常兴盛。唐代统治者特意设立史馆,为修撰史书打下坚实的基础。唐代编撰图书的内容可谓经史子集皆备,尤其是诗文集的编撰更为引人注目。很多唐代诗人在当时编纂有诗集,但传到今天的诗文集却并不多,原因就是复本数量有限,那些流传下来的诗文集主要依赖宋人的编刊。清叶梦得曾指出,唐以前书籍都是写本,未有雕版印刷之法。到了唐代,雕版印刷术主要被用来小规模地复制佛经和历书,手抄仍是当时图书生产的主要方式。受传播条件的限制,唐人编纂、传播文集的意识不强,积极性也不高,因此唐人别集大多都不是作者亲手编定的。手抄图书既劳力,又费财,因此,唐代的很多作家生前无力顾及其作品的编纂和流传,即使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等一流大作家,也莫不如此。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相对来说则是一个例外。白居易非常重视文集的编刊,从四十四岁开始先后9次编纂完善其文集,并详细记录了其文集的编纂情况,以及为保存文集所做的努力,可谓唐代自编文集的典范。白居易早年任江州司马时就开始编纂其文集,直至会昌五年(845),七十四岁高龄的白居易才完成《白氏文集》的编纂工作。《白氏长庆集后序》载:“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胜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为了更好地存放文集,白居易不仅专门为其文集制作了柏木书柜,还撰写了一首诗歌《题文集柜》:“破柏做书柜,柜牢柏复坚。收贮谁家集?题云白乐天。我生业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小大三千篇。诚知终散失,未忍遽弃捐。自开自锁闭,置在书帷前。身是邓伯道,世无王仲宣。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从“诚知终散失”这句诗可以看出,白居易对文集的流传持悲观态度。除没有合适继承人的苦恼外,该诗还展现了白居易对文集数量少、传播有限的担忧。
白居易既重视文集的编纂,也在保存文集上煞费苦心,以期文集能够流芳百世。“为预防意外,白居易采取了狡兔三窟的方法,将最后的手定本缮写五份,分别存藏于五个不同的处所。”然而,历经唐末战火,“宫庙寺署,焚荡殆尽。曩时遗籍,尺简无存”。白氏的担忧变成现实,这五份手定稿也未能幸免,究其原因是文集的复本量过少,难传久远。虽然白居易苦心孤诣并没有使其文集完整地存到宋代,但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其诗歌的亡佚数量,白居易成为传世诗歌最多的唐代诗人之一,流传至今的诗歌仍有2,800多首。白居易增加复本数量保存文集,并分别存放的做法,给宋人编刊文集留下了宝贵经验。
由此可见,唐代的雕版印刷术主要被用来刊刻佛经、佛像及历书等,并未被运用到图书的刊刻中,唐代文集的出版和传播主要依靠手抄,由于手抄图书数量较少,致使图书的传播范围极其有限。
宋代是我国雕版印刷的黄金时代,官刻、家刻、坊刻鼎足而三,相互补充,且各有千秋。宋代刻书业的繁荣有一个发展渐进的过程。宋初,书籍印板极少。在国家的重视下,雕版印刷术得到较快发展。景德二年(1005),真宗皇帝到国子监检阅书库,问及经书刻板的情况,邢昺回答说:“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传、正义皆具。臣少从师业儒时,经具有疏者百无一二,盖力不能传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辰之幸也。”南宋出现了无一路不刻书的局面,南宋魏了翁曾说:“自唐末五季以来,始为印书,极于近世,而闽浙庸蜀之锓梓遍天下。”
宋代雕版印刷术的普及应用,不仅使图书的复制变得更容易,还促进了立言观及文集编刊意识的转变,调动了宋人著书立说的积极性。宋代程珌的《吴安抚竹洲集序》载:“由唐而来,数百年间,风人才士,大编长轴,欲以自见于斯世者殆海藏山委。”宋代楼钥在《筠溪集序》中说:“士大夫种学绩文,孰不欲流传于后?”宋代苏颂从文佚则功德无法彰显的角度出发提出了新的观点:“或谓言不若功,功不若德,是不然也。夫见于行事之谓德,推以及物之谓功,二者立矣,非言无以述之,无述则后世不可见,而君子之道几乎熄矣。”苏颂认为立言是立德、立功传诸后世的根本所在。从宋人的言论可以看出,如果没有言语的记录,即使有功德也会湮没不传,而著书立说的意义就在于传之久远。可见,随着雕版印刷术的发展,宋人对立言和传名的理解越来越深入,更加推崇立言的作用。由于雕版印刷具有易成、难毁、节费、便藏等特点,宋人自然选择了雕版印刷作为文章传播的主要方式。
从宋人诗文、序跋等文献记载看,宋人对雕版印刷进行了赞美。例如,宋末元初吴澄说:“锓板肇于五季,笔功减省,而又免于字画之讹误,不谓之有功于书者乎?宋三百年间锓板成市,板本布满乎天下,而中秘所储莫不家藏而人有。”宋代苏轼的《李氏山房藏书记》载:“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可见,雕版印刷为学者学习和创作提供了便利。
宋人不仅认识到文传的重要作用,还意识到文集的传播依赖于传播者和传播媒介。为了文与名的不朽,宋人主动选择雕版印刷术这一先进的图书复制技术。《唐眉山先生文集·跋》载:“唐公之文遂为全篇。因其名类,勒为三十卷,命刻板摹既。且将以传示学者,使知至人必有至文,而先生之名可以不朽矣。”图书刊刻需要一定的物力和财力作保障。南宋李流谦以文学知名,有集百余卷,却因家贫无力刊刻,在其子李廉榘和其婿张极甫的合作下,《澹斋集》得以刊行。此外,宋人还注重对唐人著作的编刊。由于传本较少,唐代文集流传到宋代的仅占1/10,且遗编坠简、脱漏不全,流传到今天的唐人文集大都经过宋人的搜集、编刊,如南宋陈起编刊唐人文集约50种。雕版印刷为宋人立言传播和著书立说提供了技术保障,激发了宋人编刊图书的热情。祝尚书的《宋人别集叙录》指出:“文集编定之后,宋人已认识到只有雕版印行,方能寿之无穷。”曹之在谈到宋代编撰事业时指出:“宋代雕版印刷的普及刺激了图书编撰。高效率的图书制作方式极大地推动了图书编撰,缓解了‘出书难’的矛盾,调动了士人著书立说的积极性。”
相关的统计结果显示,《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图书3,277部,《宋史·艺文志》著录图书9,819部,唐代有诗文传世的作者约有5,700人,《全宋诗》中的作者约有9,200人,宋人别集的数量是唐人的7倍。可见,雕版印刷术的普及应用推动了宋代图书出版业的发展。
在唐代,雕版印刷术仅是被用来刊刻佛像、佛经和历书的雕虫小技,并没有得到唐代统治阶级的认可和广泛应用,手抄仍是唐代书籍生产和文化传播的重要手段。文章能否流传于后世,虽然离不开作品本身的内容和艺术价值,但如果没有高效的传播媒介,再好的作品也只能是“养在闺中人未识”。书籍靠手抄笔录费时耗力且复本有限,既影响了图书传播的速度和范围,也影响了唐人编撰图书的积极性。
宋代统治者崇文抑武,大兴教育,健全了国家图书编纂机构,对前人的著作进行了大规模的编纂整理,并且借助雕版印刷术出版发行。在朝廷的带动下,形成了官刻、家刻和坊刻三足鼎立的繁荣局面。雕版印刷术的广泛应用改变了图书复制方式,极大地促进了图书的生产和传播,转变了宋人的立言观和编刊传播意识,激发了宋人著书立说和编刊图书的热情。宋代雕版印刷业的发展繁荣推动了校勘学的发展,宋以前因受客观条件的限制,人们很少对手抄本图书进行校勘。唐代图书编纂仅是简单的作品整理,是著述的延伸,唐代的图书传播仍然属于自然传播的范畴。“宋代的知识分子有感于当时书籍存在的诸多讹误,自觉担负起文献典籍的订正与传承的责任。”图书校勘成为雕版印刷的必要环节,无论是政府刻书还是民间刻书,都需要对图书进行校雠。例如,宋代国子监刊刻图书,需要“三校”后方可镂板,甚至有的书板刻成后还要进行校勘,只有修订无误后才能印刷颁行。
总之,雕版印刷术没有在唐代生根发芽结出硕果,抄写仍是唐代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从而制约了唐代编撰事业的发展。宋代繁荣的雕版印刷业为图书的编撰、刊印、传播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而大量图书的刊印、传播和收藏又为图书的编撰提供了丰富的给养。宋代雕版印刷业的发展繁荣激发了宋人立言不朽的热情,促进了宋代文集编刊由自发向自觉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