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机臣
一年前初夏的6 月,一个金色的黄昏。青岛流亭机场,一架银机呼啸跃起,冲向天空,迎着金色的余晖,瞄准大西北方向紧追不舍……开启了一次我拷问人生、跨越时空的虔诚之旅。
飞机爬上了高空,嗡嗡前飞。头顶的凉气微微吹拂,身边的同事,肩披薄毯微闭眼睛,是谓应对夜航远飞的惯性动作。由于爱好摄影对光的敏感,我静卧于紧靠舷窗的座位里,透过窗外的机翼,目不转睛地俯视着遥远的天边。被金色余晖染成金色的、紫色的、淡红色的云彩,造型各异,变化无常……
陶醉和灵感容易催化心底深处的东西。
突然,穿过彩云的间隙,我惊奇地看到,从黄海之滨到三湘大地,从鲁西平原到江南水乡,乡间土路,山区原野,水岸码头,铁道线上,一队队身佩彩红高举红旗的女战士,搭渔船,坐马车,乘汽车,挤火车,沿着我乘坐远航飞机的方向,万众一心,兵锋西指,朝着大西北的进军目标,走去……走去……
面对眼下模糊的画面,我急忙掏出临行前“公司”为我配置的最新“武器”——红外线相机,打开镜头在视野之内扫视不停。当镜头转到胶东半岛东部昆嵛县山马区的中床村时,一个动人的场景让我情不自禁地固定了画面:百户人家的中床村,后倚二龙山前临北床河,这天,村里霎时热闹,村里的老少爷们敲锣打鼓,欢送16 岁的刘友岚参军赴疆戍边。只见母亲在佩戴红花的闺女身后追赶,边追边喊她的乳名:“幂呀!我的闺女,你还是个孩子,远行天边,娘我实在不放心啊!”
飞机嗡嗡飞,冷气微微吹。我一个冷战惊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能动地掏出随身的肩背包里,装的此行日程和家访的三个威海戍边母亲之一的刘友岚文字简介。日程显示:6 月1日(星期二),晚上10 点10 分,由青岛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接机入住徕远宾馆;6 月2 日(星期三),上午,乘车前往石河子市(路程约1 小时40 分钟),参观兵团博物馆、周恩来纪念馆后,家访两户乳山籍戍边母亲唐克勤和勇淑范;6 月3 日(星期四),上午,乘车前往五家渠市,参观103 团知青馆后家访文登籍戍边母亲刘友岚。
资料显示:刘友岚,女,汉族,1936 年出生,现年85 岁,山东威海文登人,1952 年当兵进疆后在四师医院工作,1986 年入党,1987 年退休,因与六师离休老干部李忠扬(已去世)再婚来到兵团干休所。自己未曾生育,丈夫有4 个子女,均不在五家渠市居住,逢年过节来看望老人。她自己雇了保姆照顾其起居,现住在滨河大院安度晚年。
经过5 小时的高空飞行,当地午夜航班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走出机舱,如此沉重的机场名称,令人强烈感受到那种浓重的屯垦文化扑面袭来。据考,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政安置移民在此屯田,屯田者因陋就简搭盖地窝子居住,部分居民并为行旅客商设立吃喝店。从此,人们就把这里叫地窝堡,以至作为一种屯垦文化现象,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几十万屯垦大军集结新疆,大量地窝堡应运而生,成为新中国屯垦史上的重要文化接点。地窝堡机场位于乌鲁木齐市郊西北郊,距离市区16.8 公里,与昆明长水国际机场并列为中国两大国家门户枢纽机场。
高山仰止,从迪化到乌市,古今屯垦名城战略地位之显赫,可见一斑。
第一代军垦战士刘友岚 ▲
家访按日程进行。在完成了前面两户戍边母亲的家访后,6 月3 日上午近午时,我们走进了刘友岚老人的家门。一进门,宽敞明堂的会客厅摆满了时令水果,可以想象,在新疆自己的家里,接待数千里之外家乡亲人的看望,此时此刻,她那布满沧桑的脸,很难压抑那份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感情,那种亢奋和激悦无以言表。我能觉出来,此时的老人与前面两户比较,似乎有种不可言状的东西难以掩饰,像今天的场面,人家有老伴或是孩子在现场陪伴,发自心底的那种喜悦恰到好处。现场的感受和后来的思量,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这种无言的情绪难以言表。
那天,家访结束时,最后握手言别的领导、陪同和工作人员离开后,我迟迟站在那里观察老人的表情。她拄着拐杖,站在沙发和茶几中间一动不动,表情木然略有微笑,静静地目送客人离开,却对一旁站立的我视而不见。于是,我仿佛看见她那敏锐的目光掠向了东南方向,扫视着一个古老的村庄,那就是老人心中永远牵挂的故土——文登县北郊的中床村……最终我按下了快门,本来,这张片子收进了我编辑的《威海戍边母亲》的图片报告里,但,最终还是不忍心地把它撤了下来……
1952 年初夏的6 月,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教室里,正读4 年级的刘友岚,听同学说,“文登县城设了一个新兵站,正招收去新疆的女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又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新兵站刚开门,就走进来一个小女孩。“小同学你找谁?”“我来报名!”“啊!你还是个孩子呀!”
“我不是孩子,都18 岁啦!”你来我往,双方拉起锯。人家说她长得太小了,她回应说:“俺妈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房没地,吃不饱穿不暖,所以身子骨长得小,到部队吃得好,很快就长高了。我家里两个叔叔当兵时都很矮,在部队都长成大个了!”一番话,把招兵站的人都说乐了。经过她的软磨硬泡,人家只好给她报上名。为了慎重,第二天村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在村口向一个小男孩打听,问刘友岚的家在哪里,这个孩子叫新华,是刘友岚小时上山下泊放牛的小伙伴,他当场把这两个陌生人领到了幂姐(刘友岚)的家。新华压根猜不到,这次房后树荫下的谈话,成为他与幂姐离别的动因,十几天后,幂姐乘坐大马车,被村里人敲锣打鼓地送走了……
70 年后6 月的一天。当我走进中床村采访时,房前房后为邻的新华老人,虽已年近80 岁,但,他对幂姐的情况记忆犹新,提供大量一手材料,并心甘情愿为我深入采访提线索、做向导。
16 岁还是一个孩子的刘友岚,冲破重重阻力包括母亲的反对,远赴新疆,这种勇气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背后有其深厚的社会背景。1936 年,刘友岚生在文登县一个叫黄庄的偏僻小山村,取乳名叫刘幂。父亲刘孝成,母亲陈宗佩,一对儿老实巴交的农民,靠长年外出扛活养家糊口。穷人的孩子早成熟。刘友岚自幼聪颖、勤快,跟随父母上山下泊,磨砺出一副好身板和顽强的性格。4 岁那年,为孩子的前程,一家人搬出小山村,来到县城北郊中床村一带扛活,过着房无间地无垄的漂泊生活。共产党是劳苦大众的救星。1947年开展“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使她一家人重获新生。不仅分了田分了房,刘友岚也上了学。从地狱到天堂的新生活,在刘友岚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滋生出立志报国的根芽。一旦有机会,参军赴疆保卫国家的强烈欲望,是任何力量也抵挡不住的。于是,把青春嫁给部队、嫁给边疆,献给屯垦固边的壮丽事业,是刘友岚别无选择的人生追求和选择。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当一群热血青年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道路后,无尽的艰难和凶险在等待着他们,有人妥协了,有人逃避了,而刘友岚自打到县城报名后,就从来没有动摇过。这就是她的可贵之处。
1952 年6 月20 日,刘友岚诀别亲人,告别故土,踏上西进征程。这一别,山水遥指,青丝白发;这一别,亲人分离,阴阳两隔。这一天,自古一家人的昆嵛县、文登县集结了300 多名女战士,部队建制为3 中队,命令25 岁的范振荣任队长带队出发。一早乘马车向石岛港集结,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甚为壮观。踏上西征路的胶东革命老区的姑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路歌声嘹亮,一路欢声笑语。傍晚时分抵达石岛港,接着,登船出发,连夜启程,航船劈波斩浪,驶向青岛。接下来,乘火车几昼夜,轰鸣不停,向西向西,经济南直抵西安。
威海市政协高旭光主席一行家访戍边母亲刘友岚 ▲
古都西安,连结西北和内地的纽带。经此入疆分南路和北路。南路途经路线地形复杂,道路崎岖,不少地区匪患猖獗,是这次入疆达伊犁的必经路线。面对艰险,这支英雄的胶东女战士没有退缩,稍作休整,即转乘军用敞篷车,武装保卫前进。车队严格遵守纪律,按命令路线前进:途经张掖—酒泉—嘉峪关—迪华(乌鲁木齐)—昌吉—塔城—克拉玛依—博尔塔拉,最终抵达伊犁边境驻地。为了安全,车上配属战士,架起机关枪,随时准备投入战斗。途中虽无战事,亦有险情偶发。当车队过了兰州进入戈壁无人区,夜里一片寂静与黑暗。每车30 多人很挤,大家蜷腿坐在准备路上用的物资上面,时间久了很累,有人就把双腿搭拉在车帮上,以缓解身心的疲惫。突然,路边的草丛中窜出两个黑影来拖女战士的腿,危急时刻,大家奋力保护,残匪流寇被架机枪的战士当场击毙。不少女战士吓得痛哭流涕,甚至有人后悔了。这时,刘友岚敢于站出来说话,做大家的工作,使紧张了好一阵子的情绪缓解平静下来。从此,车队昼歇夜行,车距保持3米,车灯打开,以防范和应对突发事件。
跋山涉水一个多月。从黄海前哨,到大西北国防边境,在“八一”建军节前夕,这支英雄的胶东女兵终于到达了指定位置——伊犁中苏边界防区。
赴疆第二天的下午,在“威海市女兵屯垦戍边座谈会”上,围绕威海戍边母亲这个话题,不同身份的代表发言之后,建设兵团搞史志研究的一位学者,叫李梓的先生,他的发言直奔主题,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一般场合不易获取的,且对屯垦文化和历史的研究具有的学术性价值。
语气平和,语不惊人,像是拉家常那样。开始并没引起我的注意,只是听听而已,下意识地收起了笔,合上了记录本。但,突然发觉平易的语调却露出了干货,我赶紧一面侧耳恭听,一面打开了笔记本记个不停。细听下去,振聋发聩,令人浮想联翩。归纳起来,有如下几方面的意思:一、山东女兵开始没有军籍,只有军服;二、起初女兵思想不稳,包括转业女兵也有波动;三、山东女兵与湖南比,湖南文化高一些,大部分人找了干部,山东女兵没有文化限制,到后来结过婚的、带孩子的也行;四、再后来没有扩招,男的回家娶亲,女的回家安排工作;五、到20世纪60~70年代,一个连队一年生下孩子100~200 人。六、最终山东女兵和湘女把20 万屯垦大军稳定下来了。最后结论:这场军屯、民屯的婚姻,本质上是稳疆固边的壮举。
继而,他把话题引入历史。谈到古时“昭君出塞”,宫女为了皇家利益远嫁匈奴,是典型的政治联姻;清末的国家执掌者腐败无能,左宗棠虽挥师收复了新疆,不留战俘降了也杀,结果军屯安抚等国家战略不配套,导致清末疆域混乱,最终害苦了老百姓。
点到为止,没有展开,讲完会也完了,我却深陷他讲的几条不能自拔。
安家立业,亘古不变。70 年前,王震雄师横扫残敌,兵锋西指,新疆国民党军政举义,全境解放。茫茫戈壁,20 万铁血壮士,唯缺女眷,欲图基业长青先从平衡男女人口开始。国家一经发话,山东、湖南、江苏等地纷纷行动,发动女青年应征入伍、赴疆戍边。1952 年—1954 年,仅威海区划内的文登、荣成、乳山共2000 多名女同胞赴疆屯垦戍边。当年,割腕远嫁的亲人,其境界远超古人,国家战略令古人不可比拟。
回来后第一件事,趁激情不减时,用心把手中珍贵的图片和资料编辑成册,作为历史档案备存下来,并赠送课题组成员人手一册,目的在于昭告后人:新疆这扇国家安全大门决不能出问题。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千万别忘了当年远嫁的亲人,今天的远方母亲。
新疆古称西域,屯垦文化历史悠久。汉代防匈奴,唐代抵突厥,清代除寇患,新中国稳边疆,源远流长的西域屯垦史由民族之争到外患之战,事关国家安全、民族安危,决非危言耸听。当年,左宗棠率8 万湘军大破阿古柏外寇,留下了千里“左公柳”至今荫及子孙;近代,王震统兵10 万解放新疆、扎根新疆、建设新疆,创造千古戍边佳话。为大中华留下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生产的粮食、棉花和哈密瓜、葡萄干、牛羊肉……子孙后代和全国人民享用不尽,并出口到国外。为以正视听,披露新疆军垦博物馆展板和有关资料显示的两组数据:
新疆建设兵团现有14 个师,11 个兵团管理的自治区直辖县级市,56 个建制镇,179 个团场,分布在新疆14 个地(州、市)境内,辖区面积约7万平方公里。
截至现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下辖14 个师100 多个团2200多个连300 多万人。
即使青史有名的左宗棠大人,当年屯垦总人力不过区区10 余万之众。两相比较说明,华夏之外虎视眈眈不减当年。此时,我脑海里幻出了两个情景:一是,2009 年7 月5 日,境外遥控指挥、煽动的乌鲁木齐打砸抢烧严重暴力事件;二是,我在乌鲁木齐服饰店拍了一件棉纱短袖衫的照片,背后两行红色大字很给力。上行:新疆棉花;下行:不吃那一套。
丰功伟业,震撼人心;戍边母亲,功莫大焉。赴疆一周年之际,我急忙翻出2021 年赴疆3 天现场摄影、展板拍照和家庭相册翻拍的上百幅照片,以国家战略作主线编辑并配文,发了5期《图片记忆:“威海戍边母亲”》的朋友圈,引起内地和香港友人的关注,特别是云南丽江泸沽湖畔摩梭族人,阿夏丽女士的关注出乎我的预料。
继而,在编辑图片档案和创作朋友圈的启迪下,又萌生出采写刘友岚等老人的中篇纪实。并将去年家访的两位乳山母亲朋友圈配图文字披露如下,以示敬意。
唐克勤(1934—),中共党员,乳山南唐家村,1954 年3 月响应党的号召,赴疆加入建设兵团军垦大军。初期,在兵团7 师21 团6 连生产第一线。1976 年入党,先后荣获过团级三等功,师级“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和先进生产者荣誉称号。长期坚持“安下心、扎下根、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做到“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1986 年10 月退休后,随子女定居素有“军垦第一犁”之城——石河子市安享晚年。
勇淑范(1945.9—),山东威海乳山人,中共党员,主治医师,退休后随子女定居石河子市。援疆虽比前两位妈妈晚了些,条件好一些,但作为专业医务工作者,把青春热血无私奉献戍守边疆的壮丽事业,不愧是走出黄海之滨、齐鲁大地的英雄母亲。千百年来,为了疆域安全,不乏女英雄前赴后继、代代传承。其中,勇妈妈以其优异业绩,在中华屯垦史上打下了一枚当代巾帼白衣天使的厚重印记。
胶东自古八百里,属典型沿海气候、丘陵地貌,具有鲜明个性的生态文明和地理文化。有岭叫山,丘陵称岚,平川为泊,河滩谓床。
山岚多生长一种叫柞木墩子的灌木,俗称桲罗墩子。远看,层层叠叠蜿蜒起伏,被当地人称为柞木岚子。深秋来临,视野之内,阳光照耀下广袤的柞岚一片金黄,就有了黄岚说法,以至成为地名标志。到了明代,国家在此设卫屯兵有了威海卫,随民屯移民的增加,先后有了东黄岚、中黄岚、西黄岚和黄岚南庄等一批带岚字标志的村庄。新中国成立之初,这里曾设立过区或乡的行政区划,1958 年正式成为黄岚人民公社。此时,当年一身稚气的刘友岚,已成长为一名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白衣战士,她在与亲人通信时,得知家乡黄岚公社的消息,随即把名字由刘友兰改为刘友岚。意在怀念故土,留住乡愁。
遥遥黄海之滨,茫茫戈壁长滩,黄岚地名在这头,友岚人名在那头。
当我决定重点采访写作刘友岚老人时,手里唯一的资料,是我编辑的《威海戍边母亲》这份图片报告,里面有老人200 字左右的简介。顺着这条线索,我终于找到了她的故乡——黄岚街道中床村,并继续追踪跟进,找到老人的出生地,即黄岚街道辖区的黄庄村。
即将跨进6 月门槛的那一天。我临时动议,找朋友联系,急三火四地赶到了黄岚街道中床村。一位叫新华的老人,虽年近80 岁,但当说起他的幂姐时就来了精神头儿。述说条理清楚、头头是道,很快揭开了我心中的雾团:一个时代和一个人物的轮廓清晰展现,走进幂姐那个时代的曙光就在眼前……为此,我找到了采访的突破口,这是原来我没想到的。
每临春节刘军(前左二)一家人由伊犁来五家渠姐姐家(前左三)过年 ▲
1936年,国破家碎在即,一片阴云笼罩。古称泷河的高格河流域西侧,偏辟的山岚之阳,静卧着的小山村叫黄庄,突然,一声女婴长啼,划破小村寂静,家徒四壁的刘孝成家有喜了。虽然当爹了,他却连自己的窝也没有,与父母和身下几个兄弟挤在三间草屋度日,靠打工扛货帮老人养家糊口。家贫如洗的他,不知何故,却给女儿取个在今天也很雅的名字叫“幂”。后来,在日本铁蹄践踏下,家里日子实在难以支撑,合伙的日子不得不分开。分家时,刘幂爹娘每人分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开始过流浪打工的生活。
4 岁那年,刘幂一家沿河床溯流而上,来到了“泷”北三床,即临河北床而居的西床、中床、东床三村。地势平坦,莽莽黄色山岚缠绕,前临泷河,后倚二龙山,村里人说是风水宝地。为了孩子前程,刘幂爹娘当场拍板不走了,在西床富人家打工栖身。或许是“龙”带来的好运,1945年日军投降,威海解放了,刘幂一家时来运转。赶上土改,在中床村分地分房孩子上学。
快乐时光,瞬间飞逝。正是这段日子里,幂姐与房前屋后的小兄弟新华结下了孩童友谊。姐姐读书聪明,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上山下泊干活,河里抓鱼摸虾,河床放年割草,走哪儿都领着她的新华弟,成为姐姐标配的跟屁虫。这种姐弟之谊两人至今珍惜不忘。听说幂姐要走了,6 岁的新华特别懂事。当文登兵站工作人员来姐姐家作最终甄别时,在房后的树荫下谈了好长工夫。幂姐母亲舍不得女儿走这么远,躲在后窗竖耳听半天,新华弟陪老人又听又观察,真心实意为老人助阵当参谋。姐姐走的那天,姐姐母亲含泪送多远,新华跟在腚后等多久。老人抹泪,他也抹泪。后来,新华上学识字了,姐姐每次来信他自告奋勇读信,尽管读得半截子苟离。以至我采访时,他的介绍令我刮目相看,能把来龙去脉说得头头是道,情况符合逻辑、富含张力。
由此,更加坚定了我克服困难采写下去的信心。
6月1日,是去年夜航飞疆的日子。
今年的这天,我专程来到中床村,接上新华大哥作陪同,一个时辰,来到了翠岚掩眏静卧坡阳的黄庄村。远望,村前村后的坡上,水果飘香,园子里成片的果树,上面彩色的包装袋挂满枝头,一串串,一穗穗,一片丰收景象。一条主街,由进村的土路贯通南北,一眼望穿。街的两旁,排列不同年代风格的红瓦房,多数由原来草房换了顶,没有整齐划一强调一律的痕迹。各自保留各家的风格,两侧的小街特色很浓。不少院落自己捡石头,只把两面垛一垛,遮挡遮挡,前面临街这一面挡也不挡,全敞着。村中有条半截街,生长一棵百年老银杏,深得村人的敬畏。路边房头的荫凉底下,三五乘凉的中老年女人,露出稀奇的目光,审视着走过来的外人。
穿过三五条街,来到最前排临街的房子。一道散石院墙,连着前后两排红顶瓦房,原本为一家人住的二进院,院里的老柿树遮了半个院落。刘友岚老人的三叔曾经住过的屋子,象征着老家的祖居,请来几家的亲人,通过现场采访,传递远方亲人的思乡之愁。
乡愁是一座老屋老山头,乡愁是家乡亲人和老邻居。眼前的老院墙老山头,让我心底的一缕乡愁油然而生。以此为背景,我分别为老人的亲属和邻居合影,留下一份穿越时空的期待。
接下来,我当场拨通了老人的电话,并按下免提和录音键。这时,现场气氛马上变了,一场电话会议或说是现场直播即将开始。拨电话的铃声刚响,就听对方传来平静的回声。我赶紧自报家门,老人却说:“我知道。”因只隔一天前,我在家里和老人通过电话,说了一个小时,所以,这次说了几句,老人就提示我这是长途电话。这非但不会影响通话,而且,当她听说我在她的出生地,黄庄的老祖居,和亲人、老邻居在一起,并且用免提直播来共享乡音乡情时,老人反应敏捷,异常兴奋,她拔高声调喊道:“大家都好吗!”“都好啊,幂姐!”接着,她熟悉的亲人——新华老弟,这位老邻居、老党员,分别之后与她隔空喊话。这些人,不少的每次回来他们都见过面,突然又听到了久违的声音,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可想而知。但见:乡音袅袅,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我在一旁尽情享受,眼圈开始泛红。
隔空通话只是前奏。我重点想搞清楚,70多年里,老人到底回来几次,每次是和谁回来的。当我提起这个话题时,她略微迟顿,接着,一次一次地回答我。我问她说,事先没有准备,即席回答,至多稍一停顿。所有在场的人,对老人的惊人记忆力赞叹不已。
1961年,她自己第一次回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日子极度困难,吃不饱饭,两个弟弟瘦得眼圈发黑。为缓解父母压力,她卖了自己的小罗马手表,领走两个弟弟;1973年领着下乡的小儿子李健回来的,现在儿子在伊犁市工作;1979 年第三次;1984 年和老伴一起回来。我急忙问清她老伴的情况:李忠扬,战斗英雄,河北衡水饶阳县人,1939年参军入党,作战勇敢,屡立战功,跟随王震在359 旅,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入疆后任兵团农四师团长。退休后,经批准按师级待遇,夫妇进了兵团干休所;1997年第五次。
每次回乡,都回黄庄村、中床村,看望亲人和乡亲。
采访进入尾声,老人再次亢奋。话筒里,传来一声类似一个成功大会的结束语:“代问亲人和乡亲们好!”“幂姐好!”回答异口同声。此时,我类似一个现场主持人,时辰一到,戛然而止,即刻结束一场意犹未尽的电视节目。
经过发酵,黄庄隔空喊话,消息不翼而飞。一瞬之间,从边疆的五渠市、伊犁市和内蒙古,到黄海之滨的黄岚中床村和黄庄村,戍边母亲故土之恋的故事被传为佳话。突然,这天我接到一个来自伊犁的电话,说是刘友岚老人的大弟刘军先生。一番通话之后,他通过刚刚建立的微信,发来一篇他受当地媒体之约,写他大姐的一篇回忆文章。读后,深深折服。本来要收官的写作,又加了一节。将其文字压缩后引用如下,以飨读者,是为敬意。
1949 年11 月,我出生在山东昆嵛县郊北的中床村。1961 年春天,12 岁的我和6 岁的弟弟友明,在大姐的照顾下,几经辗转来到了新疆伊犁,开始了我第二故乡的生活。后来知道,大姐回家前,因重病切除了一个肾,农四师医院的院长说她活不过3 年,所以她第一次回老家,是准备告别亲人和故乡的。从此,我立志长大后好好照顾姐姐。初来时,我俩在四师子女学校小学住校,我读书弟弟上保育班,星期天回大姐家,她像母亲一样给我俩洗澡,买学习用具。
1964 年,农四师医院大批医护人员分到各团场,大姐被分到一个叫高尔基农场的团场,即现在的四师73 团。大姐在卫生队当医生,我和弟弟在团子女学校上学。这里风沙大,环境恶劣。听老军垦说,这里是四师最穷的地方,兔子不拉屎。走过半个多世纪,现在已变成伊犁农四师的第一名。2019 年7 月,73 团搞“上山下乡”50 周年大庆。主持人走下台,把话筒递给我。我说,当年从老军垦人手里,我们接过两样宝贝,钢枪和锄头,在一代又一代军垦人的努力下,边疆安稳,人们生活蒸蒸日上,团场日月变新貌。就是这简单几句话,全场掌声不断。我到五家渠告诉大姐,她高兴了半天,说我已不是当年的刘幂了。
采访刘友岚老人出生地黄庄村时亲邻在祖居的合影 ▲
后来,没到中学毕业,“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不上课,我们戴上红卫兵袖章,整天到各单位去搞串联,写大字报,批判走资派。大姐的卫生队,也分好几派,有些医护人员去搞斗批改,不好好上班,但大姐从不参加那些活动,手里有忙不完的活。给群众看病,洗注射器,洗针头,有时间我也帮着洗。满满一高压锅,搬火炉上蒸煮消毒。我对大姐说,人家都说,你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大姐说,都不好好上班,谁给百姓看病,毛主席说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不成了空话。随他们说啥,我就是要坚守岗位,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责任。大姐白天忙,晩上总是叫上我给她做伴,去别人家看病。晚上,有人家里偷偷找我姐去家给看病,大人看了,小孩有病也给看。我说这些人都是走资派,大姐悄悄对我说:“你不懂,这些人我都知道,他们都是跟着王震将军,打了半辈子仗,一路走到新疆,又拿枪,又拿镐,开荒种地保边疆,他们都是好人呀。”就是这样,一大批干部,都得到我大姐的医治保护。我们子女学校的金俊明指导员,因受批判被关起来,他的儿子金星得了重病,我姐知道后,晚上偷偷去给金星看病,由危转安。后来,这孩子考上大学,留北京工作,他给大姐打电话,说:“刘阿姨你是个好人,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有一次晩上我姐去当权派家看病,被一个造反兵团司令看到了,说:“这是反革命家你来干啥!”大姐说他家小孩病了,这个司令说:“你老实在家呆着。”但大姐总是想法去治病救人。后来,作为被管制分子,大姐被发配到最边远的5 连改造。几十里路外,全是以班排分散的牧民,大姐为了更好地给牧民看病,她怕我一个人留下学坏,把我也带去5 连,要我替她给病人家送药,我也学着给病人打屁股针。
由于她热心为农牧民服务,学会一些简单的和治病的民族语言,所以只要大姐去牧区巡查,牧民就拿最好的酥油茶和馕饼招待她,说她是亚克西的好医生。有次晩上,一个牧民骑马从很远的牧点赶来,外面电闪雷鸣,大姐跟随那个牧民,和另位医生一起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第二天下午很晚才回来。后来才知道,牧民的老婆生小孩而且还是难产,但在大姐和同事的协助下,产妇和小孩都保住了,牧民都竖大拇指称赞她。
1970 年初,大姐被平反了,又调回团医院。5 连的牧民得知后,组织了一个马队,直奔团部,找戴领章帽徽的团人首长,为什么这么好的医生你们要将她调走,叫首长一定要给个说法。首长说,这个刘医生,浑身到处都是病,你们知道吗?再一一例举出一大堆病,牧民听后,只好对大姐家说再见了。但在大姐的一再请求下,最终将她调离团部近的修造连当一名普通的卫生员,为照顾她的身体,派一名实习卫生员当她的助手。
总之,几十年来,我大姐为新中国屯垦大业,贡献了她全部的青春和力量。为此,曾得过伊犁州、新疆自治区人民政府,及国家劳动部发的奖励证书。我为我的家族里,有这样一位血管里流淌着胶东血液成长起来的英雄姐姐而自豪!我为英雄的胶东儿女而骄傲!
补充完这一节,我心中一片释然。我终于明了去年到她家探访时,在兵团准备的一张刘友岚文字简介的最后提到,老人已最终通过法律文书形式,把个人的遗体、眼角膜等,捐给有关机构和个人。
为此,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写作和查资料时,我发现一个情况。自清末左宗棠到胶东女兵,进疆时间都是在夏初的五六月。包括我们,去年正好是“六一”这一天,于是,我的采访写作也选择了这个日子。而唯独一次,是新中国成立大典刚结束,即1949年10月12日,王震点兵挂帅入疆。据此,可否说明,此为正常与非正常之别。初夏时入疆,无论历史和当下,选择进疆最佳季节,达到最佳战略目标,才是最终目的。而王震率10 万大军西征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时间选择的条件。对胜利而言,条件从来是创造胜利,而不能决定胜利。于是,为了胜利,当时的决策者和大军,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资料显示:虽然1949 年新疆和平解放了,但是结合当时新疆的情况,以国际上的形势分析,有迹象表明,新疆随时有被分裂的可能性。假如新疆出事,就会威胁到蒙古,威胁到京城。所以,毛主席亲自点将王震,并对他说:“王震同志,我希望你到新疆后,能够超过左文襄公,把新疆建设成为美丽富饶的乐园。”
壮哉!美哉!当年,一代伟人为新疆绘就的蓝图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