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诗,刘云刚
(华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亚洲地理研究中心,广州 510631)
地图呈现并再现人们过去累积的思想及其生活环境(丹尼斯·伍德,2000)。制图学研究利用地图呈现自然和社会中各种现象的空间分布、相互联系及其动态变化(田青文,1993)。传统上,地图研究是分析具有权威性或具有极高传播度的地图中的地物、边界、地名、标注、绘制技法等内容:如历史学以之为史料了解过去人们的生产、生活及思想观念(于文杰等,2016),法学以之为证据研究其作为主权归属凭证的效力(徐志良等,2013;郑志华,2013),地理学以之为依据分析特定时期地方社会的图景以及人地相互作用的特点(张耀光等,2012;项文惠,2018)。但纯粹关注制图内容的地图研究,往往会忽视制图及传播背后的权力博弈过程。1989年,哈利对地图进行解构并重新定义地图作为权力表征的本质(Harley,1989),批判制图学应运而生并逐渐发展壮大。
在批判制图学视角下,地图制图不仅是对地理世界的再现,也是一种社会建构过程(Woodward et al.,1998)。地图表达制图者的地理认知,地图因此拥有解释地方的力量(丹尼斯·伍德,2000;董枫,2012)。批判制图学本质上不是对地图的批判,而是研究不同主体在生产和使用地图的过程中所运用方式背后的权力运行机制(Kitchin et al.,2013)。
近30 年来,批判制图学研究逐渐分为2 个分支:批判地理学背景的学者侧重对地图的解构,重点关注地图的生产赋予哪些特定的群体/知识/空间观念“特权”,同时关注被压抑和边缘化的知识,探讨“失语”的群体如何使得国家治理“失效”(Marianna et al., 2007; Namberger et al., 2021);而具有传统制图学/GIS 背景的学者侧重对地图的建构,认为地图既是权力话语建构的权力−知识复合体(葛汉文,2010),也是一种能维护/颠覆权力的话语和工具(侯杰,2019)。
国内的批判制图学研究自2000年开始兴起,部分学者开始尝试解构国外地图中的话语权力,如研究地名变迁背后的政治博弈,边界呈现背后的政策调控,地图投影变换对地区地缘战略地位认识的影响等,研究区域涵盖北极、美国、中国等(何光强等,2014,2017,2019;戴超武,2017;刘玄宇等,2017)。另一部分学者关注地图中的权力运作机制(安传艳等,2019),把“制图术”作为国家治理的新视角(王丰龙等,2015),分析地图对于地方政府决策的“反向适配”影响等(杜月,2017)。
近年来,南海岛礁争端、海洋划界、海域冲突等问题日益频发,南海俨然成为国家间竞争的角力场。习近平总书记也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坚持陆海统筹,加快建设海洋强国。”因此,迫切需要对“南海问题”的解决提供可行的理论视角。由于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存在一定争议,以及海域中制图要素长期被浪漫化、空白化,且过去批判制图学研究聚焦于以色列-巴勒斯坦等陆地热点地区,缺乏对于争议海域制图的解构。因此,本文引入政治地理学中的领域化分析框架(刘云刚等,2015),尝试分析不同时期中美制图较量背后体现的对南海的国家领域化策略,以期为南海制图、地图维权提供理论指导,为南海问题相关决策提供新的理论视角。
本文的研究区域为九段断续线内部的中国南海(图1),地处中国大陆以南,太平洋以西,是中国三大边缘海之一。南海的海底是一个巨大的海盆,海盆的山岭露出海面就是中国的东沙、西沙、中沙、南沙群岛,总面积约350 万km2(薛源,2017)。南海周边国家和域外大国利用不同方式围绕领土主权、资源开发权、航行自由和安全权力,与中国在南海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夺,其中也包括通过地图表达自己在南海的主权主张、自上而下地向民众传达南海地理知识。
图1 研究区域Fig.1 Research area
南海诸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神圣领土,中国政府最早管辖南海诸岛,历代政府都对其行使主权。但是,由于制图方式不同,中国早期对于南海的地图呈现多是写意,与当代由西方传入的地图呈现方式不同。中国宋代对西沙群岛称“千里长沙”、南沙群岛则为“万里石床/石塘”;元代用“昆仑洋”指代南沙群岛及其航海危险区;明代正式绘图修志,郑和航海图所标绘的“石塘”和“万生石塘屿",已被证明就是现在的西沙、南沙群岛;清代《大清一统天下全图》将西沙、南沙群岛标绘为“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列入清朝版图(刘南威,1983;韩振华,1985)。这些写意的“地图”主要以文字地名的呈现为主。
明末清初西方经纬度测量技术被引入中国,中国官方和民间团体逐渐以带有经纬度网格的现代制图方式来精确绘制国家版图。水陆审查委员会主持绘制的《中国南海各岛屿图》是现代制图法下的南海地图规范化编绘的分水岭(王琦等,2020)。其后,中国逐渐在海疆边界等方面加强对南海地图绘制的投入,对南海的领域化管辖意识也随之逐渐增强。以美国中央情报局(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CIA)为代表的美国官方绘图中,中国台湾主权归属前后变化较大,证明其制图具有较大的政治倾向。美国官方制图中南海绘制的缺漏与模糊,是美国政府在测绘、考察的基础上,在南海周边地区实施“航行自由计划”,试图掌控东亚地区主导权的结果。与此同时,美国权威出版社McDougal Littell(麦克道格尔·李特尔出版社)也在高中世界地理教材中,对南海岛屿及海域有意识地进行缺漏表达,以自下而上地影响大众的认知。选择中美作为制图主体进行对比,原因主要有:1)两国的制图技术先进、地图公开且传播度较高,使得双方地图的权威性和影响力都较高;2)美国在南海问题上被评为影响稳定的最大威胁(钟声,2021),对其制图实践进行分析具有现实意义。
在中美南海地图的选择上,以美国中央情报局和权威出版社McDougal Littell 作为美国制图的代表,分别收集了美国中央情报局不同时期绘制的中国政区图、地形图、人文图以及南海专题图①数据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地图档案馆.http://www.loc.gov/maps/和部分州使用的高中世界地理教科书《World Geography》中的插图(Daniel et al., 2007);中国制图,则选取了亚光舆地学社、武昌亚新地学社等①权威出版社及自然资源部标准地图服务系统发布的地图②数据来源:自然资源部标准地图服务系统.http://bzdt.ch.mnr.gov.cn/,探究不同时期中美对于南海制图领域化实践的差异及演变。由于本研究搜集到最早的以经纬度、清晰标定边界来绘制中国地图的是1931年《中国国耻地图》,所以地图样本的时间跨度为1931—2021 年。共收集地图样本数据71 幅,其中中国制图15 幅,制图主体包含5 个权威出版社和政府部门;美国制图56 幅,其中46 幅为CIA 制图,10 幅为高中地理教材中的插图。
领域是承载现代国家管辖权的物理空间,是现代国家的基本要素(刘云刚等,2015)。国家领域性是政府对空间附加特定的权力关系,即通过宣称对地理区域的控制,从而控制资源、行为和社会关系的策略(Sack,1983)。国家制图既作为地缘政治文本体现不同的领域性策略,又在特定条件下作为一种国家领域性策略发挥作用。因此,国家制图作为权力工具,常被西方学者诟病为民族主义排外的工具。从殖民时期至今,许多国家地图强化边界、创造霸权文化想象、抹除或模糊边缘民族的存在。王炎(2011)从以色列制图实践出发,认为在国家制图中,除了强调与突出,缺漏、模糊也是一种话语霸权的手段。马腾等(2017)指出美国地图公司对底图的垄断使得国际科学论文中频频出现中国版图误用情况。但是,应辩证地看待制图的作用。Craib(2021)认为地图是培养文化多样性和移民的进步想象的空间。中国基于历史和法理依据在南海的制图实践具有积极的意义:一方面主张对中国南海的主权,另一方面排除他国通过军事、话语等手段对中国南海主权的侵害。因此,在传统制图分析框架基础上引入领域理论,分析中美两国在南海的制图实践,具有理论和现实双重意义。
图2在Koláčný(1969)提出的制图信息论述框架(图2-a)基础上引入领域概念(图2-b),认为制图者所描绘的和读图者所认识的都不是空间,更不是空间真实,而是不同权力关系交织的领域。批判制图学认为,制图者描绘空间的过程中试图反映空间真实,不仅受自身知识背景、制图技术等客观因素限制,还主观地通过选择性表达空间要素以谋取利益或达成政治目的(见图2-a)。从领域视角看,一方面,在制图主体把地图作为权力工具之前,空间早已被其上的权力叙事重构为多重主体权力叠合的领域(见图2-b)。因此,地图是国家权力主体、制图者、读图者三类主体综合作用的结果(图2-c)。另一方面,制图是对空间领域化的形式,背后反映制图者和国家的意图。尤其是在国家制图背景下,国家权力主体不仅本身就作为制图者,还对于制图审查以及后续地图传播过程影响极大。
图2 国家制图分析框架Fig.2 National cartographic analysis framework
在国家制图过程中,国家权力主体通过改变地图描绘空间的重点以及对部分地图要素进行强调或忽略而映射到地图中。一方面,通过制图以及其他权力叙事,空间被不同权力主体领域化,并持续地进行去/再领域化,以维护领土主权。因此,可以通过对比不同国家对同一区域制图的差异,揭示各国对该区域的领土主权归属的态度。另一方面,在动态变化而又相对稳定的领域格局中,制图者对于区域的认知,实际上也是对领域的认知,而不是对于空间真实的客观反映。制图者将客观领域格局进行主观加工,通过制图技术表达在地图中。而读图者根据自己的知识体系,获取地图中部分信息,(重新)形成对于区域的认识,又通过制图、社交媒体等途径自下而上地参与到领域的构建中。因此,可以通过纵向比较国家对于一个区域的制图特点的演变,体现国家对于该区域的重视程度和战略定位。具体到南海,不同国家主体出于不同的政治目的使用地图对南海进行描绘,使得南海海域空间被权力化为一个多重权力叠合的领域;外部势力的干涉和国家发展的需要,使得中国地图上的南海被刻画得愈加准确、细致。中美两国在南海海域不断领域化、去领域化和再领域化的过程,会在国家制图中通过对南海部分地图要素进行强调或缺漏而体现出来。
表1按时间顺序列出了笔者搜集到的中国和美国在南海制图中特点最显著的一些地图,并据此纵向比较中美南海制图特点(图3),以揭示国家权力对制图特点演变的影响。
自从法国侵占九小岛之后,先是出于保家卫国、寸土必争的共同信念,中国政府对于中国南海的认识逐渐加深;后是出于经济发展的需要以及战略方面的考究,南海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因此,中国制图中对中国南海海域的范围、岛礁、边界描绘得越来越细致、准确、科学。据表1和图3,可将中国南海制图特点大致分为3个时期:1)1931-1946年,海域范围更加完整,岛礁地名中国化;2)1947-2013 年,海疆线出现并不断演化;3)2014-2021 年,南海海域从“图中图”解放出来,岛屿地名标注强调的重心有所改变。
美国制图中对中国台湾归属摇摆不定,前后矛盾,这是美国制图受到国家权力影响的实证。美国南海制图的特点随着中美关系和世界格局的变化而有所不同,但其核心利益仍是保障航行自由权力,确立其在东亚地区主导权。据表1和图3,美国南海制图特点大致可分为2个时期:1)1948-1995年,在中国地图中不展示完整的中国南海且不绘制南海岛礁和海疆边界,图幅最南端至西沙群岛,在一些专题地图中曾绘出南海诸岛以及海域边界;2)1996-2021年,中国地图中中国南海海域扩大,但仍不完整,同时缺漏南海岛礁及海疆边界。
表1 中美制图概况Table 1 Overview of Chinese and American mapping
根据收集到的地图数据,横向对比中美南海制图的特点,以分析国家制图实践领域化南海的机理。发现地图表达上主要存在3个方面的差异,分别是海域范围、岛礁地名、海疆边界。
2.3.1 海域范围表达 受传统王朝重陆轻海的影响,中国制图在“九小岛事件”之前尚未意识到绘制完整南海的重要性,如1931年《中华国耻地图》图幅最南端在海南岛以南不足五十里且无附图表示南海诸岛。美国制图特点如出一辙,其所绘中国专题地图内中国南海海域南至西沙群岛,部分地图中该海域甚至更小。笔者收集的1948—1995 年34 幅美国制图中,21 幅海域较为狭窄,13 幅未绘制海域;直到1996年,地图中的中国南海海域开始变广阔,中国南海海域向南约可囊括西沙群岛附近水域,但仍不完整(见图3);1996—2021 年的22 幅地图中,11 幅海域较广阔,7 幅海域仍较为狭窄,仅有4幅未绘制海域;1996年之后地图对中国南海海域呈现的变化,可能是考虑到地图的实用性——中国已经有足够的海军力量维持对于南海的管辖,美国海军无法再按照旧地图肆意穿越南海。虽然美国在制图中对中国南海海域面积的表达有所变化,但不可否认的是,美国制图一直在缩小中国南海海域。国家制图实践会带动社会舆论,影响国民认知。美国权威出版社Mcdougal Littell出版的高中世界地理教材中,对中国地图南海的描绘可谓是漏洞百出。美国制图中图幅范围设置的错误以及对于中国南海海域范围的错误认知,体现美国为主张海洋自由而在南海进行的去领域化过程。美国从建国以来就在国家政策以及对外交往中贯彻海洋自由原则,基本立场是倡导最狭窄的领海宽度,主张最广泛的海洋自由。美国通过派遣军舰擅自闯入南海等实际行动,否认中国把南沙群岛作为一个群岛整体享有领海这一主张,侵犯了中国南海领土主权。
图3 中美南海制图特点Fig.3 Schematic diagram of the cartograph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uth Sea of China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
在“九小岛事件”之后,中国政府成立水陆地图委员会,对公开出版地图进行严格审查,完善了南海海域的表达。自此,中国官方制图与权威出版社制图再也没有出现过遗漏南海海域的情况。对地图中南海海域完整性的重视,体现的是中国政府海疆观念和南海领域化意识的增强。通过建立规范的审查制度,确立中国版图中正确的图幅范围,向国际社会表明中国在南海主张权利的范围,也是对他国在南海的去领域化行为的批驳。
2013 年以后,随着竖版地图越来越受到认可,自然资源部的标准地图服务系统逐渐增加了竖版的标准中国地图,南海在地图中的表达有了新的变化。竖版地图创新了对南海海域的表达——使得南海海域从右下角的插图回到中国版图的中轴线,南海诸岛的形状、位置和地名以更清晰的形式出现在大众面前。竖版地图进一步强调了中国南海海域的主权特征,强化了中国南海海疆的整体概念,代表中国南海领域化进入一个新阶段。张权(2015)和尹航(2015)等教育界学者认为竖版地图能更直观地培养学生的海权意识和家国情怀。
2.3.2 岛礁地名表达 如图3所示,美国制图中除了未画出海域的地图之外,大致分为2 个阶段:1996年以前图幅中的中国南海海域十分狭小,1996年之后图幅范围变化使得中国南海海域展现得更广阔。第一个阶段的地图,南海诸岛自然是无处“安放”的;第二个阶段的地图图幅至少可以绘制西沙群岛,但仍未绘制。与南海诸岛被缺漏不同,在这些中国地图中,日本南部的琉球群岛和菲律宾北部的萨布唐、加拉延等岛屿却被精心保留。同时,其在亚洲地图上绘制并标注了南沙群岛;在世界地图上绘制并标注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但均未以任何方式表明海域及岛屿归属。岛屿的差异化表达与美国在南海的去领域化策略有关。美国试图将南沙群岛重新定义成一群岩礁或低潮高地,进而在法律上否定岛屿主权产生的海域管辖权,使中国主张管辖的南海海域“碎片化”。南海作为连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海上交通枢纽,美国始终担心中国管控南海尤其是南沙群岛附近海域,并通过岛礁上的军事部署威胁航行自由。
中国政府曾对南海诸岛地名进行4次审定,是中国政府对拥有南海领土主权的宣示(刘南威,2017),也是以行政权力对南海不断进行(再)领域化的过程。地图中的岛礁地名从“斯卡巴洛礁、南恶礁、路易萨礁”等西方称谓变为“黄岩岛、美济礁、南通礁”等中国称谓,对外清晰地表明岛屿主权,对内增强国民对南海领土的认知和认同。有研究认为,用南海渔民熟知的土地名命名南海岛礁,既具有历史文化价值,又能作为岛屿主权属于中国的依据(刘南威等,2011;2015)。
在篇幅有限的小比例尺地图中对南海重要岛礁标注地名,是对南海海域主权宣示的强化。最新中国标准地图[审图号GS(2020)4617 号]中标注了地名的南海岛礁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菲律宾、文莱、越南等国家声称拥有主权并侵占或曾经侵占的岛礁。其中,黄岩岛、美济礁、南通礁曾被侵占,但已经成功收复;西礁、万安滩、马欢岛仍被越南、菲律宾等国控制、驻军。以最受关注的黄岩岛为例,在2012年以前,中国地图很少会特意标注黄岩岛地名(见表1)。“黄岩岛事件”后,为保护黄岩岛主权、纠正国际上的舆论风向,中国官方出版的南海相关地图(如标准中国地图、世界地图)都开始标注黄岩岛地名。其中,标准世界地图在南海海域中除4个群岛外,仅标注曾母暗沙与黄岩岛。第二类是具有历史纪念意义,可唤起国民历史记忆和国土情感的中建岛、永兴岛、太平岛。1946年国民政府永兴号军舰接收西沙群岛,以舰名为岛名以示纪念,其余两岛岛名来源相同。这3个岛屿地名自中国制图中出现以来,近乎一直标注在中国地图中。第三类是中国近年来着重建设通信基站、观测站或机场的东门礁、渚碧礁和永暑礁,此前在地图中较少出现。中国重点标注要保护、要记住、要建设的三类岛屿地名,表明南海是中国人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南海,体现了中国运用制图话语和行政权力对南海的再领域化过程。
2.3.3 海疆边界表达 美国“航行自由计划”(FON)是1979年卡特政府为保证美国的国家利益、执行美国海洋战略而制定的一项计划。FON常被用于维护有利于美国的海洋秩序。在美国对于航行自由的追求下,美国无论是在绘制中国地图还是中国台湾地图时,都刻意缺漏中国南海的海域边界,即都没有体现中国对于南海的主权甚至管辖权。不仅对边界标注有误,多数情况下,在美国制图中甚至连海域边界都很少标注。1948—1995 年21 幅绘制了海域的美国制图中仅有9 幅标注了海域边界,1995年后的美国制图都缺漏海域边界。在亚洲地图和世界地图上,东南亚海洋国家和世界上其他国家在海域上的边界与中国南海海疆线一样被美国制图师忽略,在绘图上保持一致性,以支持其航行自由的主张。如果说是因为边界有争议,那为什么不能像中国世界地图一样,把一些国际公认的海域边界,如印尼苏门答腊岛与印度尼科巴群岛之间的边界、日本与韩国之间的朝鲜海峡分界线等边界绘制出来呢?这种缺漏海域边界以强调南海海域的公海属性的制图方式,是美国在南海去领域化策略的又一体现。另外,美国还通过支持南海周边国家主张南海主权,试图侵吞黄岩岛等岛屿,强调南海海域的多国属性。如地图《东南亚:战略性海峡和海洋主张》利用不同颜色边界线,呈现出南海周边国家对南海海域主权的不同主张,也描绘出美国企图把南海再领域化成多国主权叠合的景象。
中国内政部1947年编绘出版的《南海诸岛位置图》,首次标绘了由十一段断续线组成的南海海疆线,王颖等(2014)认为其应为海疆国界线。南海断续线的属性究竟是传统海疆线、海洋国界线、岛屿归属线抑或历史性水域线,学界众说纷纭。唐丹玲等(2018)认为,应称为“U”形线或袋状线,以加深记忆和情感。总之,该线划定以地形为依据,符合国际划界惯例,具有科学性和合法性(唐盟等,2016)。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延续了这一海疆线的呈现方式。只是在1953年援越抗美,为了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将十一段断续线改为九段断续线;“竖版”中国标准地图出现后,南海诸岛不再以插图形式存在,南海海疆线也由九段断续线变成十段断续线(第十段在台湾岛东部,属于东海)。除此之外,部分地图中还出现过六段、八段和十二段断续线等不同画法(见表1)。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认同建构实质上是一种边界认同的建构(王利兵,2019)。因此,在民族国家对于边界划分的同时,还会通过地图印刷、媒体宣传、学校教育等途径来塑造国民对于边界的接受和认同(Newman et al.,1998)。海疆线的出现以及后续在表现形式上的变化,反映的不仅是地图背后中国对南海管辖和治理的不断优化,还是中国运用地图对国民南海国土认同的塑造,是在南海持续的(再)领域化过程。
从探讨中美领域地图的特点及差异入手,批判审视中美制图背后的两国在南海的(去/再)领域化的领域政治过程。得出以下主要结论:1)南海海域范围、岛礁地名及海疆边界在中美制图中表达的特点及差异,是国家权力影响制图的表现。2)中美南海制图差异源于维护国家核心利益的需求:中国通过制图(再)领域化,对内加强南海海域管辖及国民海权意识和对外宣示南海主权;美国通过制图(去)再领域化,强调南海的公海和多国属性。3)地图作为领域化工具,能够在国际舞台上讲述中国人的南海故事,也能清晰表达中国对南海诸岛和附近水域拥有主权的一贯和明确立场。
近年来,美国等域外国家通过推行“航行自由计划”或公开/半公开支持南海周边国家,隐形或显性介入,使得南海问题日益国际化、复杂化,中国的战略回旋空间不断受到挤压。作为国际社会的行为主体,中国除在宏观战略上注重采用硬性实力捍卫领土主权外,也要关注微观层面的维权措施。地图在体现制图主体对于南海的权力建构过程的同时,也体现其本身比语言更加尖锐的表达能力,可以作为领域化工具在南海问题上发挥重要作用。例如,本文提到的岛礁地名、“九段线”都向国际社会有力而清晰地表达了中国南海的主权归属,也在历史和法理角度为南海主权属于中国提供了有利支撑。地图解释的话语权对于空间的占有以及秩序的维持至关重要。本文结合地图分析提出3点建议。
1)重视地图维权。地图中的话语成分为地理想象提供了依据。因此,要重视他国政府、研究机构和跨国企业在线上发布和线下出版的地图。如果中国对于其他国家公布的或者互联网上流传的描述中国边界“不准确”的地图视而不见,则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接受了他国主张。同时,要合理地利用中国制图纠正“问题地图“中的谬误和他国的错误认知,给世界民众展示主权清晰的中国海洋领土。
2)重视地图创新。地图创新是地图维权的关键环节,可以加强地图表达的效果。因此,要重视国内外学者对于地图的相关研究。1947年傅角今等地理学名家确定了用十一段海疆线圈定南海范围,成为中国拥有南海领域主权的铁证;自郝晓光研究员计算、编制了竖版世界地图后,国家发布了竖版的标准中国地图,以相同比例尺表示中国南海海域。读者因此能全面直观地认识中国全图,不会再误以为国家领土有主次之分,有利于国民的版图意识和海洋意识的树立。同时,南海岛礁地名第四次审定时,采用了南海渔民常用的土地名。土地名既是南海主权属于中国的依据,又具有历史文化价值,因此制图时可以重点标注一些代表性的土地名。通过发布更具有科学性、准确性和艺术性的地图,让更多的国人熟悉南海诸岛的历史事实,唤起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增强国家认同感和民族凝聚力。
3)加强地图宣传。加强中国国家版图的宣传和国家版图意识的培养是地图维权的有效举措,要在国内外广泛深入地宣传正确的中国版图。目前,国家一方面需要加强国际官方媒体团队的建设,以使地图维权的效果更加彰显,引导南海问题走向正确的解决方向;另一方面,要注重中国国家版图意识的培养,使得不同年龄段、不同行业领域的国民都对国家版图有准确、清晰的认知,避免授人以柄。以史为鉴,在冷战时期,“美国之声”国际广播电台就已成为意识形态宣传的工具。如今,美国的Facebook、twitter等网络媒体及ESRI、Google等地图相关企业在国际上有着极高的影响力,其上发布的问题地图所产生的危害也更大。因此,当领土主权受到挑衅时,中国需要一个有力的发声渠道,通过地图在国际舞台上展示事件的全貌,阐释中国对于南海诸岛及其附近海域主权的合理主张、法理依据和一以贯之的坚定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