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高 健
微型小说文体发轫于1950年代,自觉于1980年代,成熟于1990年代。站在当下回溯这一文体数十年的筚路蓝缕,从其文体自在与认识他在,以及期间境遇与自身演进诸层面作一梳理与思索,以期获得新的认知,应该是一件颇有意义也很有必要的事情。
所谓自在,即微型小说自身的客观模式和存在;所谓他在,即微型小说在我们心中的主观模式和围绕这一文体的附生存在;所谓境遇,即相对静止的他在,一定社会环境下我们对微型小说的功用态度;所谓演进,即流动的自在,时间和空间条件下微型小说的演变进化。
多年来,关于微型小说属性及文体特征的讨论,似乎从未停止。这一方面反映这一年轻文体的活力,另一方面也说明对这一文体认知的芜杂。本文试从微型小说的客观属性和我们的主观认知两个层面,谈一些对这一文体的认识。
关于微型小说的源流,一般认为这一文体发端于古代神话传说,并多把《山海经》作为开源之作,后有人陆续把同属先秦时期《守株待兔》《刻舟求剑》《画蛇添足》等出自《韩非子》《战国策》《吕氏春秋》甚至《庄子》《楚辞》等在内的纪事篇章一并纳入。这些作品,有些是把神话传说加上古人对于宇宙万物的朴素理解杂糅而成,有些是为了阐述某一政治理念而借事譬喻,艺术手法相对单一。
这一时期,还有一个时称“俳优”的说唱艺人群体,其演唱内容包括史诗、曲辞和民间传说等,兴盛一时,蔚然成风,甚至受到当时史官重视,对个中失明的较为出众者,称为“瞽史”。俳优说唱的内容虽然没有形诸笔墨,但在华夏文明早期,文字尚属少数贵族才能掌握的工具,口述文化对于史实纪事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投射到叙事文体的续存与演化,亦起到不容忽视的潜移默化作用。
及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干宝的《搜神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包括后人补辑的《孔氏志怪》,大体上仍相承于民间神话传说等口述文学搜录纪事一脉,体式上未脱前人窠臼。
至唐代,因韵文体唐诗的辉光遮蔽,散文体的传奇小说常被忽略,这一叙事文体与过往的不同,是从虚无缥缈超能力神仙鬼怪逐渐回归现实人间,产生了像蒋防的《霍小玉传》、元稹的《莺莺传》等对后世产生较大影响的名篇佳作,小说这一文体趋于成熟。
自唐以降,微型叙事文体的源泉流水一路奔袭,唐代的《大唐新语》,宋代的《唐语林》《野人闲话》以及《太平广记》《夷坚志》中部分精短叙事篇章,清代的《今世说》等,时有令人惊喜的浪花涌起。特别要提及的是,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以丰富深邃的思想内容,奇诡瑰丽的笔法,将志异小说推到了一个令人仰慕的高峰。及至稍后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亦因质朴简淡的文风、异闻奇趣的乡野怪谈而风靡一时,与《聊斋志异》并誉为清代笔记小说的“双璧”。
时间的指针运行到20世纪,从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虽时有20年代鲁迅的《一件小事》、郭沫若的《他》、巴金的《可爱的人》、冰心的《一个兵丁》、沈从文的《代狗》、王任叔的《河豚子》,30年代老舍的《买彩票》、靳以的《处决》,40年代赵树理的《田寡妇看瓜》、柳青的《等待》等著名作家的极短篇小说问世,但对于作家们来说,仍是属于以短篇小说写作的无心之作,仍未达到微型小说的文体自觉。
直至1950年代末,随着老舍、茅盾等作家的大力提倡,巴金等作家的积极响应,微型小说(时称小小说)作为一种独立文体被倡导,并涌现了王愿坚的《七根火柴》、管桦的《卖韭菜的》等佳作。
虽说微型小说自1950年代发轫,但这一时期文体理论体系尚未建立,实操中更多的是将其作为小说中的极短篇来看待,以一种实用主义的态度来配合当时的社会需要。
1980年代,顺应微型小说的创作发展,承载微型小说作品文本的报刊也多了起来。《小说界》于1981年5月在上海创刊,并开辟微型小说专栏;1982年,郑州的《百花园》杂志亦推出“小小说专号”,1990年更将自身定位为倡导这一文体的专门性期刊;随后,《中国微型小说选刊》(后改为《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亦分别于1984年、1985年创刊。除此之外,《解放日报》《文学报》《天津文学》《青春》等一批报刊也成为微型小说作家展示身手的阵地。
1984年,中国新闻出版社出版的《1984年小说年卷》,把微型小说列为独立的文学体裁,并收入86篇年度佳作,这是中国微型小说第一次出现在文学编年史中。2008年,《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微型小说卷)》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意味着中国微型小说作为小说四大家族之一已登堂入室,成为一支重要力量。
随着创作文本的大量涌现,微型小说理论也如雨后春笋,得到快速发展。江曾培、凌焕新、顾建新、刘海涛、徐习军、龙钢华、姚朝文等文艺理论学者相继投入对这一文体的系统研究,王蒙、冯骥才、林斤澜、汪曾祺、阎纲、吴泰昌、雷达、南丁等作家、评论家也从创作和评论层面给以热情关注和大力支持。
1992年,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的成立是微型小说崛起的另一标志性事件。当年8月通过国家民政部登记注册,作为国家一级学会的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宣告正式成立。学会驻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小说界》主编江曾培先生为首任会长。
2002年,由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学术指导,江苏省镇江市委宣传部、市文联、《金山》杂志社联合举办的首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活动顺利举行。该活动自第13届更名为“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至今已举办20届,对于促进微型小说的创作和发展,产生较大影响。2003年,《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杂志和郑州小小说学会联合设立“小小说金麻雀奖”,该活动至今已举办9届,成为小小说(微型小说)界又一重要奖项。
2018年,为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展示微型小说创作成就,《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等报刊以及各地作协、微型小说学会等团体均在各自层面组织了“改革开放40周年最有影响力微型小说(小小说)”评选,各自评出1978—2018年间较有影响力的微型小说(小小说)40篇。这些作品立足人民大众,关注社会现实,彰显艺术力量,以不同风格,从不同角度,书写中国故事,弘扬时代精神,甫一问世即获得广泛关注,彰显了微型小说文体的独特魅力。
应该看到,微型小说这一文体的发展,是作家、评论家的文本努力和理论构建的结果,也是学者、编辑、出版、活动组织等各界人士抱薪添柴共同努力的结果。有的在文体倡导、图书出版、活动组织以及微型小说相关团体的筹建等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为这一文体组织系统的建立、底层理论体系的建构等,做了开拓性工作;有的在编辑微型小说期刊的同时,还撰写了大量理论文章,组织有影响的微型小说活动,促进了微型小说板块的崛起,其影响辐射至更为广泛的区域;有的在创作大量微型小说作品的同时,积极参与、组织微型小说相关活动,特别在微型小说对海外宣传推广、交流沟通等方面,为这一文体走出去,做了许多细致、具体的工作;有的对微型小说文体特征做了大量学科性研究,提出微型小说的审美教育理论;有的在构建微型小说学科理论方面,提出建树性理论框架,开创了学科研究的先河;有的在微型小说写作理论及创作技巧方面做了大量基础性工作……
中国微型小说的发展,亦不应忽视外国相关作家和作品的浸润和影响。除了阿·托尔斯泰的那句“小小说是训练作家最好的学校”被反复引用外,俄苏时期的其他一些作家,如契诃夫、屠格涅夫、左琴科,以及其他国别不同时期的作家,如海明威、卡佛、欧·亨利、马克·吐温、卡尔维诺、卡夫卡、星新一、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黑井千次等,其文学思想、写作理念甚至创作技法,均对当代中国微型小说作家产生较大影响。
各门类艺术的发展,是一个互洽互鉴、融合促进的过程,微型篇幅的叙事也不例外。我们在梳理这一文体的发展历程时,也应纳入视野加以考量。
基于篇幅的限制、叙事的凝练与意境的营造,作为韵文体的诗歌,与微型小说有着同样的气质与追求。如果说,《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分别是韵文中的长中篇结构,那么杜甫的《石壕吏》更接近短篇小说的写法,而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和张继的《枫桥夜泊》则完全具有了微型小说的神韵。其间时间、地点、环境的交待,人物的场景形象,叙事的留白跳跃,及至结尾的令人回味,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诗句演绎出人物生动、情节完整、意境凄婉的微型小说——长安南庄的桃花凋谢了,但人们的心中却芳菲依旧;姑苏城外的钟声停止了,但读者的耳边却余音袅袅。
中国写意画特别讲究以简练的笔墨描绘景物,其“用意第一”的艺术思维也颇与微型小说的讲求立意偶合,其留白的技法,更是为微型小说直接借用。书法的行草也是以笔画的简练流畅,讲求结构,暗合微型小说的叙事凝练、谋篇布局。各艺术门类的渗透浸润,均对微型小说文体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当下,微型小说已走过了1980、1990年代轰轰烈烈的“微型小说运动”阶段,进入常态化发展时期。作为一种相对年轻的文体,微型小说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快速发展,产生了自己的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并初步构建了逻辑自洽的理论体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夏一鸣在谈及近年来微型小说在文学领域的境况时,从四个层面梳理了微型小说的发展态势。他认为,首先,从产量和品种来看,全国每年发表微型小说作品约四万种,蔚为大观。其次,从阵地来看,除专业微型小说媒体外,亦有一些报刊开辟有微型小说相关栏目,微型小说虽不能说是“保留节目”,但绝对称得上是其“重场戏”。而作为二度文献的微型小说年度选本,全国每年也出版六七种以上。第三,从团队来看,微型小说的作者队伍人数众多,涌现出孙犁、汪曾祺、高晓声、林斤澜、刘心武、孙方友等名家大家。微型小说团队也快速崛起,产生了中原板块、广东板块、江淮板块、两湖板块等创作群体,各有特色,各领风骚。第四,从成果来看,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多篇微型小说作品收入中国各地区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冯骥才先生的《俗世奇人》还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给微型小说作家以极大的激励和鼓舞。
当然,在看到成绩的同时,更应该关注的是微型小说发展的隐忧。在信息载体以光电媒体代替纸本介质的今天,在获取信息以快节奏浅阅读成为主要手段的今天,在价值取向以实用主义代替审美主义的今天,微型小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渗透到每个人的生活日常。甚至在上下班十几分钟的路途中,人们就可以通过读屏完成一次道德教化或情感救赎。人类的认知进化失去了应有的仪式感,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结果,是人们失去了对信息的审慎过滤。信息的洪流过后,留下的仅只是脑海被冲刷过的痕迹,连一粒珍珠也没有留下。反过来,信息制造相对容易的结果也就难免粗制滥造。所以,每年数万篇微型小说作品问世,能够让人记得住、叫得响的精品力作寥寥,更多的时候大家是在封闭的小圈子里夫子自道。
微型小说理论方面,亦有值得认真审视之处。多年来,以写作技巧为重心的实用主义理论导向,缺乏把这一文体放在当代中国文学场域大视野来观照,使得微型小说研究缺乏对当代文学价值的自觉反省。同时,由于对微型小说文体特征和文本创作研究基础理论、元理论的缺乏,使得微型小说与短篇小说的界限模糊,不得不消耗在与短篇小说甚至寓言等其他叙事文体的博弈之中。多年前专家学者提出的问题今天依然是问题,理论界对微型小说文体属性的矛盾犹疑,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当代微型小说学术理路与研究范式对其自身文学价值的忽略或遗忘。
跳出微型小说的文体自在,站在文化社会学层面观之,这一文体的诞生,暗合了当下社会发展的趋势,以最凝练的文字传递最有价值的信息。笔者以为,作为一种文体,其区别于其他体式小说的存在价值有以下几点:
其一,微型小说的篇短制微,既是其难以像中长篇那样反映社会深度与广度的短处,然而也是其作为文学轻骑兵能够快速反映社会点滴变化的长处,是能够最快速触及社会变化的文体。其二,微型小说因为篇短制微,更多的属于文学领域的“智力游戏”,应该是最为活跃最具创新性的一种文体,其对文学创作新形态的探索,对文学新思想的触摸,具有先遣队的作用。微型小说不仅是训练作家的学校,还应该是文体探索的试验田、文艺思潮的发源地。其三,微型小说因为篇短制微,其每一篇成品都应该是“精致文本”,以最个性的叙述直抵生活最真切的烟火气。
微型小说的文体特征是讨论较多的一个话题,这一方面说明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热衷,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微型小说的文体特征尚未确定。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第三届会员代表大会后,新一届理事会意识到这一问题是关系到这一文体发展的根本问题。于是,由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组织,邀请相关专家、学者,分别于2019年5月在安徽铜陵,同年11月在江苏连云港,2020年10月在浙江宁波,举行了三次专题理论研讨会。几次研讨,尽管与会专家就这一问题争议较为激烈,但最终达成较为一致意见。
首先,就文体称谓。1980年代,微型小说的文体自觉初始期,其称谓不下十余种。及至目下渐趋统一,以微型小说、小小说称谓较多。笔者以为,各人以自己习惯称谓对这一文体发展不会产生实质性影响。中国地域广阔,文化习俗不一,仅饺子就有十余种叫法。在目前无法统一的情况下,微型小说称谓问题可交给时间。其次,就文体概念,微型小说为具有小说构成的基本元素和独特的叙事特征,篇幅在1500字左右的叙事文学。再次,就文体特征,一般认为,具有语言的精炼性,因精炼而篇幅短小;情节的单一性,因短小而难以繁复;人物的简洁性,受限篇幅,宜少而精;意蕴的多重性,篇幅短小,余韵绵长。
在讨论微型小说文体特征时,有一个问题争议较大,即微型小说的篇幅体量。由于篇幅短小是微型小说最直观的外部特征,曾有学者建议微型小说应限定不超过1500字,但有人反诘,难道1501字就不是微型小说了?!各登载媒体、征文活动在实操中,对字数的要求也是尺度不一,过于严格的字数限定,实践上是无法操作的。文学创作不是工业化生产,故应允许一定的弹性存在。可以提倡精短,“篇幅以1500字为宜”,保留一定的伸缩度。实际操作中,2000字左右也可看作微型小说,但3000字以上,再说是微型小说,就像百余公斤的胖子说自己苗条一样,有些滑稽了。
一种文体如果与社会过于“隔膜”,总是以志异志怪等与现实相去甚远的题材为主要创作路径,难免被边缘于社会发展之外,成为“闲章”。去除所谓的“文人清趣”,作家主动走进民众并成为他们中的一部分,融入火热的现实生活,在文本中呈现他们的喜怒哀乐,这种文体也才能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所喜爱。原《百花园》《小小说选刊》杂志主编杨晓敏先生所倡导的“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其用意大概也在于此。
对于历史题材,也逐渐摆脱以往那种先入为主的解析历史、刻板地图解政治模式,以发展变化、唯物理性的观念在事件演绎、人物重构、思想内涵等方面有了新的开拓。
微型小说从其源头一路流来,除却志异志怪,借事喻理、托物言志的寓言体式是较为显现的一脉支流。当下作家在运用这一主题时,有意识地摒弃其中较为低幼的简单说教模式,把其主题内容以现代视角和现代思维来观照、考量,并融会于作家个体的哲理思辨,老树新花,赋予其更为丰富深远的思想内涵。
微型小说要实现“以小见大,以少胜多,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江曾培语)的审美理想,在有限的篇幅前提下,一般呈现为构思的匠心独到、语言的精短凝炼、人物的简洁个性、故事的新颖奇妙、情节的出人意料、表达的留白跳跃、结尾的含蓄蕴藉,相较于其他体式的小说,微型小说更多地呈现为更为凝炼、更为精致、更为蕴藉的形态存在。
如果把长篇小说比喻为大海,中篇小说为河流,短篇小说为小溪,那么,微型小说则可比喻为一洼池塘,是一种“尺水兴波”的艺术。虽然因为篇幅的限制,难以反映更为纵深、广阔的社会场景,但并不妨碍其反映人性的复杂,于微观视角的叙事中蕴含着宏观视野的思考,故微型小说更多的是通过生活的小切口小角度来塑造人物、表现生活,表达作家个人对社会的理解、阐释和批判。
作为一种微型叙事,微型小说是最多尝试文本创新的一种文体,账单式、公文式、对话式、散文式、笔记式、剧本式……有些创新甚至还以多文体跨界组合呈现,以文本创新模糊了文体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应该说,这些创新尝试,不仅对微型小说单一文体,甚至对其他文体都具有开拓性意义,丰富了微型小说这一文体的表现手法和表现形式。
须要注意的是,在讨论微型小说的呈现形态时,容易把呈现形态与文体特征混淆,其呈现形态的讲求构思、注重留白、人物简洁、语言凝炼等,其他叙事文学也会使用,不具唯一性;而其文体特征篇幅的以短制长,内涵的以小见大,人物的以少胜多等,这些因素综合于一体则为微型小说所独有。
自1980年代微型小说的文体自觉以来,产生了一批业界经常提及、大家耳熟能详的佳作,如汪曾祺的《陈小手》、冯骥才的《绝盗》、毕淑敏的《紫色人形》、谈歌的《桥》、孙方友的《雅盗》、于德北的《杭州路10号》、邵宝健的《永远的门》、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刘以鬯的《打错了》等,这些作品或被收录各种选本甚至中学课本,或被学者作为文学范本进行研究、赏析,或被翻译成其他文种推介到海外,显示出经典作品超越时空的文学价值。
应该看到,微型小说精品佳作的生产,除却作家的个体劳动外,业界有相当成熟的遴选、推介机制也至关重要。以下几条路径,似可看作一定时期微型小说创作的“风向标”:
一是奖项评选。这一文体的评选奖项较多,较有影响的有“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其中,“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的评选,由多位著名作家、评论家、微型小说相关媒体资深编辑担任评审委员,集中了大家的智慧和审美判断力,经过多轮筛选,从年度发表的数万篇作品中遴选出来。近年来,这一奖项评选的相裕亭的《看座》、曾颖的《锁链》、李立泰的《菩萨》、安勇的《再见了,虎头》、赵新的《功夫》等,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年的微型小说创作实绩。
二是文本选刊。其中影响较大的为《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近年来,《故事会》(蓝版)也从作品的故事性、可读性角度,选发了一批较受欢迎的微型小说作品。
四是作品汇编。这类图书较多,早些年较有影响的有:2006年,《微型小说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2008年,《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微型小说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2009年,《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5卷),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近年来,新世界出版社以中英文两种版本,出版了“中国微型小说精选系列”;上海文艺出版社以年度奖获奖作品汇编的方式,出版了“中国微型小说读库系列”;上海文化出版社从提高学生的阅读理解与写作能力角度,出版了《过目不忘·50则进入中考高考的微型小说》(10册)……这些,既是当下微型小说文本作品的载体,也是对这些作品的评价和推介。
但是,也应该看到,微型小说数量繁荣的背后,是质量的相对滞后。内容与形式同质化严重,不少作品不仅体量上“微型”,其思想内涵、艺术手法也“贫瘠”。
同时,更应该看到,微型小说作为一种文体,虽然已从短篇小说中独立出来,成为小说“四大家族”之一,但不论是文体社会影响力,还是作家参与度等方面,还难以与其他“三大家族”相比,仍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微型小说从其源头来讲,系从古人传说、故事、笔记、传奇、小品、随笔嬗变而来,多从逸闻、野史、闲趣功用,大都属“闲笔”之列。及至近代,其教化警世功用增加。
自1950年代文体自觉意识萌发之后,因短小精悍,操之于易,加之其叙事内涵易为大众所接受,更是把它作为一种实用文体使用,以配合一定时期社会宣教,发挥其文学轻骑兵的作用。
一种文体,如果完全进入政治话语体系,遵循威权话语言说方式,图解和阐释观念与政策,那么这种文体永远难以“长大”。1980年代之后,微型小说逐渐回归文学本位,作家从“自我”出发,以自己对生活的独到认识和感触,创作出一大批具有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的创新之作,既有汪曾祺的《天鹅之死》、王蒙的《手》等政治色彩浓郁的发聩之作,也有高晓声的《雪夜赌冻》、白小易的《客厅里的爆炸》等哲理意义浓郁的思辨之作,还有陈世旭的《老曹,你好》、修祥明的《天上有一只鹰》等生活内涵浓郁的“闲情”之作……
以代际划分,微型小说作家至今已然“四世同堂”。几代微型小说人对于这一文体的探索从未停止。从创作的思维方式角度,笔者以为,大体可分为“故事叙事派”和“文学叙事派”两种倾向。故事叙事派强调作品的故事性,主张汲取故事创作的表现特点为我所用,主要通过故事讲述来表现生活,增加作品可读性;文学叙事派更强调作品的文学叙事,主张运用各种文学手法来塑造人物,主要通过特色化文学语言,营造富于个性的文学氛围,给读者以阅读的审美愉悦。
其实两种“流派”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侧重点不同,各有特色,各有长短。具体到文本个体,哪种更为适合,似可根据主题、内容、素材和想要达到的效果,进行取舍、糅合和探索。离开具体的文本谈方法,其实是创作的一个伪命题。文学创作的魅力在于“创新”,任何方法与形式的刻板限定,都容易带来创作的僵化。
关于微型小说的研究学者,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群体:一是以微型小说文体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者,除前文提到之外,还有雪弟、张春、夏阳、袁龙、吕奎文、刘文良、郑贱德、袁昌文、梁多亮、李兴桥、杨贵才、于尚富、许廷钧、刁丽英等,他们都曾出版过微型小说著述,但有些半途离开这一研究领域了,殊为可惜。一是不以这一文体为主要研究对象,但对这一文体涉猎较多的学者,如刘俐俐、南志刚、郭虹等。一是在高校从事写作学和文艺学教学的老师,作为这一文体研究的“学院派”,其理论较有体系性,概括、总结较有深度,但对创作现实的引领和指导意义相对较弱。
除以上外,还有以创作为主,但对这一文体有理论探讨的“两栖作家”,以及身在微型小说领域,因工作关系,对这一文体有研究和提倡的人士。这些群体的力量汇成了推动这一文体向前发展的蓬勃动力。
近年来,学界对微型小说这一文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发展历程的梳理、文体特征的研究以及创作规律的探索方面。笔者以为,其中创作规律的探索较为成功,对于常见艺术手法和表现形式的研究,得到较广泛的认可。但也存在着模式化、程式化倾向。对于发展历程的梳理,不够细致、详尽、权威,尚须加强,以期在保留相应的历史资料的前提下,梳理和总结出这一文体的清晰运行轨迹和科学发展规律。对于文体特征的研究,虽然相关研究著述颇多,大家也较为热切,但尚未形成大家公认的“定论”。
对于学界来说,今后须着力解决的问题,大致有以下几点:一是微型小说的文体名称,“名正”才能“言顺”;二是微型小说的篇幅体量,目前特别对字数认知相差较大;三是微型小说的文体特征,形成真正有别于其他体式小说的“权威定论”;四是微型小说学学科基础理论,建构和丰富这一理论体系,以期对微型小说学的研究范围、基本要求、学科体系、工作任务以及这一文体的一般规律和基本方法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
总体来讲,有关微型小说研究的课题仍没有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还比较“小众”,与当下的微型小说创作和发展不相适应。
微型小说从其文体自觉肇始,已走过半个多世纪,在中国现代文学的百年叙事中,尚属较为年轻的一员,但它以与时代同步的鲜明色彩,现实主义的深沉气质,浪漫主义的精神追求,构建了中国文学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今后,相信它会继续扎根中国文化的深壤厚土,以清醒的姿态扬弃、融会和超越,触摸更为高远辽阔的文学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