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苏杭
(李苏杭/山东建筑大学艺术学院)
古典主义、写实主义和印象主义是西方艺术的三种不同风格。通过对普桑、菲尔德斯和卢斯各自三幅画作的比较,可以见证这三种风格绘画的艺术性的高下。艺术要和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要在形象的“似与不似之间”找到合适的“度”。就这三种风格而言,印象主义对这个“度”的把握较好,写实主义则较差,古典主义处于中间状态。
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的《阿卡迪亚牧人》、路克·菲尔德斯(Luke Fildes,1844—1927)的《医生》和马克西米利安·卢斯(Maximilien Luce,1858—1941)的《巴黎街景》三幅油画,展示了三种不同的绘画风格。《阿卡迪亚牧人》是典型的古典主义风格,体现了“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特色,《医生》属于写实主义或自然主义风格,《巴黎街景》是典型的印象主义风格。对于这三种风格差异很大的绘画,人们因其各自的审美品位不同,会表现出不同的爱好倾向,甚至会给出高下排序。就技艺而言,这三幅画很难分出高下。而就艺术趣味、艺术品位来说,通常是印象高于古典,古典高于写实。
先从古典派说起。普桑的《阿卡迪亚牧人》(如图1)中所画的牧人及牧人所处的环境都和真实的原型不同。
图1 尼古拉斯·普桑 《阿卡迪亚牧人》 87cm×120cm 油画 1637—1638年
普桑不是按照牧人的原本面貌来进行绘画,而是画他想象中的牧人,画作中是理想的牧人形象。画中风景也是这样,普桑没有进行写实描绘的画作,他的《自画像》中的形象也和他常态下的形象不同,显得庄严、神圣。在那个时代的画家中,卡拉瓦乔曾经按照现实生活中的样子如实描绘人物。他的《圣马太》因为画得不够神圣而被退回返工。理想和神圣是古典主义风格的基本特征。这种画法相当于文学中“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手法,“杂取种种合成一个”。因此,作品中的人物、风景与现实生活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就普桑的《阿卡迪亚牧人》而言,画家之所以要做“典型化”的处理,是因为画家不是为了画牧人而画牧人,他是要通过牧人来讲述故事,述说哲理,引导观者关注他画中的故事和寓意。牧人中有一位女性,画家把她画成类似公主的形象,显然是为了增强可观赏性。一个现实的牧姑不会像她那样体态丰腴,衣着光鲜,举止娴雅。如果没有这位女性,或者将其画成一个真实的牧姑形象,那么此作的艺术性就会大受影响。这正如《拉奥孔》雕塑中的拉奥孔形象。雕塑的拉奥孔没有按照维吉尔诗篇中所描绘的那样声嘶力竭地呐喊,而是像在叹息。西方文艺理论家普遍认可雕塑家的这种做法,因为“雕塑(和所有视觉艺术)的正当目标同样是描画身体美”。莱辛认为雕塑中的拉奥孔抑制感情是“出于媒介的需要”。视觉造型艺术表现美,是古典时期的一条根本法则。古典时期的画家在画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尤其是宫廷人物时,常见的标题为“扮作某某神的某某某”。例如,法国17 世纪画家让·纳克雷(Jean Nocret,1615—1672)曾画过《扮作罗马群神的皇室家庭》。画中路易十四一家人装扮成罗马群神的样子,路易十四饰演太阳神阿波罗的角色。即使不这样处理,人物和环境也一定要加以美化、润饰,让人看上去赏心悦目。普桑的作品不仅悦目,而且给人哲理启示,这是他画作的特色。“阿卡迪亚”是传说中的诗意之乡,西方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但在这样的快乐乡土上,牧人们竟然发现了一座墓碑,他们围在一起,辨识碑上的文字“在阿卡迪亚也有我”,法文是“Et in Arcadia ego”。“我”有人解释为“死神”,喻指在诗意之乡也无法逃脱死神的索命。有人认为“我”是坟墓中的死者,将这句话的意思看成死者自豪地宣称自己曾生活在诗意之乡。古典绘画以神话、宗教和历史题材为主。这不但要求画家具备一定的学识,而且要求观赏者有相应的知识储备,否则就无法对作品做恰当的解读。这类绘画有一定的文学叙事功能,而绘画的色彩、线条、笔触等则被抑制,因此,会造成叙事强而画意弱。印象派等现代派画家使绘画的色彩、线条等本体元素得到解放,使绘画基本摆脱了文学和哲学的叙事、说教功能,增强了视觉性,是绘画本体语言的发展和进步。
菲尔德斯的《医生》(如图2)采用写实的手法,再现了一个室内场景,是对生活片段的逼真记录,如同拍照。但这幅画和拍照效果还是有所区别,画家在构图和光线的处理上,显然有意突出医生和病儿的形象,而让孩子的父母隐在暗处,具有一定戏剧性效果,增强了作品的魅力。部分写实作品比菲尔德斯的这幅画更逼真,完全是生活场景的原生态再现。这样完成的作品缺少创造性,尽管画家可能付出很大辛劳,但艺术效果很弱。在文学和电影中,曾有人采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将生活原貌毫无取舍地录入文本和镜头,但这样的作品能有多大感染力呢?追求“有意味的形式”是必要的。画技高超不等于能画出好画,同样,能熟练运用语言文字,未必能写出佳作。艺术家必须具备创造、创新的才能。
图2 路克·菲尔德斯 《医生》 油画 1891年
印象派画家不满足于传统画法,他们不懈探索,创造出艺术的新形式。这种新形式的魅力在于画中形象和生活保持了恰当的距离。这正符合中国艺术家一再强调的形象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写实艺术和生活离得太近,而古典艺术虽有距离,但仍不够远。邹一桂不欣赏西洋古典油画并称之“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而印象派绘画就不同了,印象派画家参照东方艺术的形式,使绘画和生活拉开了较大的距离,创造了如梦似幻、缥缈迷离及颇具东方神韵的艺术形式。卢斯的《巴黎街景》就是这样。《巴黎街景》(如图3)如果采用写实手法,画得像拍照那样精确,就会索然无味;如果采用古典手法,画成理想的、神圣的,艺术性会有所增强,但由于造型和色彩仍然很明晰而精确,不会给人太大的想象空间。印象街景就不同了,它像一首朦胧诗,含蓄蕴藉,妙不可言。画中由近而远的巴黎街道、行人、楼房、树木,被雨水浸润着,细节模糊而轮廓准确,给人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卢斯的其他画作,如《巴黎圣母院和圣米歇尔码头》(如图4)、《鹿特丹港的傍晚》等,都对实景进行虚化处理,特别是前一幅还掺用了点彩绘法,营造了令人神往的美妙意境。如果画“实”,韵味就会大打折扣。印象派的作品不是“谨毛失貌”,而是以取意为主,不落言筌,体现东方艺术的精髓。
图3 马克西米利安·卢斯 《巴黎街景》 40.6cm×32.6cm 油画 1896年
图4 马克西米利安·卢斯 《巴黎圣母院和圣米歇尔码头》 73cm×60cm 油画 1896年
丰子恺曾说:“中国画的表现如‘梦’,西洋画的表现如‘真’……中国画的表现像旧剧,西洋画的表现像新剧……”就写实手法而言,古代魏晋唐宋时期的名家肯定能够真切地表现出人物的肤色、骨骼、肌肉等,也必定能如实描绘自然光线,只不过他们往往不会这样画。东方艺术是水中花、镜中月,空灵,曼妙,梦幻。但这并不能说明东方艺术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只能无限接近对“似与不似之间”形象把握的“最佳状态”。一般来说,东方艺术失之于“不似”,西方艺术失之于“似”,故东西方艺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但这种“长”“短”不是艺术家的能力造成的,而是受传统影响的结果。艺术要发展,要创新,要变革。而东西方艺术的融合就是革新艺术的有效途径。印象派画家意识到西方艺术之不足,努力探索,开创了艺术的新境界,这就是艺术的进步。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关于艺术“循环论”的说法就值得商榷。贡布里奇说过:“美术的整个历程并不是一部技术熟练的进步史,而是一部观念和需求的变革史。”毕加索也说:“艺术没有发展,只有变化。”埃贡·席勒则认为:“艺术不可能现代,艺术永恒地回归起源。”但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等是前所未有的新风格,这些新风格无一不是受前人的影响,在前人的基础上形成的,就像波浪一样向前推进。人们的审美品位在不断更新,审美维度在不断拓展,艺术也在不断向前发展。
但艺术家探索的目标不能着眼于“逼真性”,而应着眼于“艺术性”。凡·高说:“艺术”一词的定义是“艺术=人+自然”。越接近自然的艺术,品位越低;但同样,远离自然,只靠人为的艺术,品位也不高。艺术家应在“人”和“自然”之间,即“似与不似之间”探寻一个合适的“度”。抽象艺术是什么情况呢?成功的抽象绘画都具有能触发人丰富想象的“似”的微妙形象。相较于古典绘画和写实绘画,印象主义绘画较好地体现了“似与不似之间”的“度”,其次便是古典绘画。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印象主义艺术高于古典主义艺术,古典主义艺术高于写实主义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