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类型学中现实/非现实的原型范畴化与显赫性*

于秀金 吴春相

（1.山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0.引言

世界语言中现实/非现实范畴（realis/irrealis）的形义关系是类型学领域中的研究难点，现实表示已发生或正发生的实现了的情状，非现实则表示通过想象来认识的现实之外的情状（Comrie 1985：39-40；Mithun 1999：173）。从表达形式看，有的语言现实/非现实有形态标记，如[1]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布依语（Bukiyip）用屈折语素a表现实（REAL），用屈折语素u表非现实（IRR）（Conrad&Wogiga 1991：102，282）：

布依语的现实/非现实标记与时-体-情态意义密切相关，[1a]表非将来-已然-断言认识情态，[1b]表将来-未然-意愿情态。包括汉语在内的某些语言没有现实/非现实的形态标记，但学界也有相关研究。张雪平（2009）主张汉语现实句和非现实句是句法上有差异的两种对立句型；张立飞和严辰松（2010）发现“没”否定的句子是现实的，“不”否定的句子是非现实的认识模式，“别”否定的句子是非现实的意愿模式；周韧（2015）则发现汉语很多近义副词常体现现实/非现实的对立；刘丹青（2018）指出，汉语虽缺乏现实/非现实的形态标记，但这对概念常作为寄生范畴（parasitic category）寄生于增量和频度等方式副词上，该用法体现了汉语母语者对现实/非现实语义范畴具有较强的心理感知度或敏感性。王和玉和温宾利（2015）研究了英语中的相关问题，主张英语的二分时（过去时/现在时）只是表达现实的语法手段，will/shall是非现实的专有标记。该观点暗指英语中现实/非现实的范畴化和语法化程度较高。

从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义看，很多学者将其归为语气或情态范畴（Bhat 1999：65；Givón 2001：308；Palmer 2007：145；张雪平2009），也有研究主张现实/非现实不完全是情态范畴，但无法找到世界语言现实/非现实的核心义（Bugenhagen 1994；Elliott 2000；Gijn&Gipper 2009；Pietrandrea 2012）。由于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表达形式和语义的复杂性，有研究否认现实/非现实是跨语言有效范畴（Bybee et al.1994：237-238；Bybee&Fleischman 1995；Haan 2012）。本文试图回答以下问题：（1）现实/非现实是否是类型学中的有效范畴？若是有效范畴，现实/非现实是否只是情态或语气范畴？（2）若现实/非现实不完全是情态或语气范畴，不同语言中现实/非现实的原型究竟是什么？（3）英语中的现实/非现实范畴是否拥有专有标记，若没有，时和情态两个范畴具有何种关系？

本文梳理国外相关争论，论证现实/非现实是类型学中的有效范畴：（1）提出跨语言现实/非现实和时-体-情态的原型范畴化假设，构建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理论系统；（2）借鉴语言库藏类型学（Linguistic Inventory Typology）的显赫范畴（mighty category）理念（刘丹青2011；2012；2018），考察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在不同语言中时-体-情态上的分布；（3）运用显赫范畴的扩张理论（expansion）解释英语中时和情态两个范畴的形式纠缠问题，以证明英语是现实/非现实不显赫的语言。

1.研究背景

1.1 现实/非现实的范畴地位争论

Bybee et al.（1994：237-238）、Bybee&Fleischman（1995：9-10）及Bybee（1998：264-267）否认现实/非现实是跨语言有效范畴，认为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缺少核心义且语义差异较大，如有的语言把祈使句视为非现实，也有语言把祈使句视为现实（Palmer 2007：2）。Haan（2012）持类似观点，发现拉丁语、阿麦雷语（Amele）、萨考语（Sakao）、穆尤渥语（Muyuw）等语言的现实/非现实有多种意义，没有哪种意义具压倒性优势而成为现实/非现实的核心义，现实/非现实的核心义和边缘义是开放的。

针对Bybee et al.（1994：237-238）等现实/非现实不是跨语言有效范畴的论断，Givón（1994）和Palmer（2007）进行了反驳。Givón（1994：322）主张现实/非现实是情态的子范畴，它与其他语义和语用范畴都有交互。Palmer（2007：188）认为现实/非现实比时和体等范畴更复杂，可作为独立范畴，对Bybeeetal.（1994：237-238）否认现实/非现实是跨语言有效范畴的四个观点逐一反驳，如表1：

表1：Palmer（2007：188-191）对Bybee et al.（1994：237-238）的反驳

1.2 现实/非现实的语义争论

Bhat（1999：65）、Palmer（2007：145）以及Velupillai（2012：214）主张现实/非现实是语气范畴，表命题真实与否，认为现实/非现实的区分类似于陈述/虚拟的区别；Givón（2001：308）和Timberlake（2007：326）认为现实/非现实属情态范畴，非现实包括意愿、能力、虚拟、义务等子情态。也有学者主张现实/非现实不完全是语气或情态，Elliott（2000：67-75）和Pietrandrea（2012：186）用事实状况（reality status）来概括现实/非现实，事实状况是对真实/非真实世界的语法化表达，情态则是言者对事态的态度表达。

虽有研究主张现实/非现实不完全是语气或情态，但在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核心义上无法达成一致。Bugenhagen（1994：37）发现南岛语系有谱系关系的7种语言中现实/非现实的语义都不同，现实/非现实也不是单一的情态，如表2：

Gijn&Gipper（2009：174-176）考察了玻利维亚的7种语言，它们的现实/非现实语义与表2南岛语系7种语言的现实/非现实语义不同，但有规律可循，如图1：

在图1从上往下的语言中，非现实的语义范围由小到大或现实的语义范围由大到小，这些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义虽不同，但遵守以下等级上的蕴涵共性：

表2：南岛语系7种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义

反事实<可能[-言者承诺]<可能[+言者承诺]<事实[-时间参照]<事实[+时间参照]

从现实上看，若一语言现实的语义涵盖左边的某一参项，则也涵盖该参项右边的参项，如“可能[-言者承诺]”在比尼幹沃克语中标记为现实，其右边的参项也标记为现实。从非现实上看，若一语言非现实的语义涵盖右边的某一参项，则也涵盖该参项左边的参项，如“事实[-时间参照]”在尤拉卡雷语中标记为非现实，其左边的参项也标记为非现实。

图1：玻利维亚境内7种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义

2.以往研究存在的问题

以往研究的争论可归纳为三点：（1）现实/非现实不是有效范畴；（2）现实/非现实是情态或语气范畴；（3）现实/非现实不完全是情态或语气范畴，但无法找到核心义。本节探讨前两个观点存在的问题，第三个观点下一节讨论。

2.1 问题一：现实/非现实不是有效范畴

Bybee et al.（1994）等学者主张现实/非现实不是有效范畴的观点不妥，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表达形式和语义不同不影响将其视为有效范畴，原因如下：

第一，从表达形式看，有些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法化程度高，用屈折语素表达，如美洲印第安语（Mithun 1999：174）、新几内亚南岛语言（Bugenhagen1994；Roberts 1994）、澳大利亚土著语（Capell&Hinch 1970：201）、汉藏语系的缅甸语（Myint 1994；Okell&Allott 2001：72）和嘉绒语（rGyalrong）（Sun 2007）。有些语言如英语和汉语等现实/非现实的语法化程度低，表达手段多样，Givón（1994：269-277）提出英语用动词补语（want等动词的不定式宾语或宾语从句）、非陈述性言语行为、情态副词等手段来表非现实，这不影响英语中存在语法化程度低的现实/非现实语义范畴。

第二，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义不同，但已达成共识的很多范畴的语义也不完全相同，除了Givón（1994）提及的被动态外，跨语言时范畴的语义也不同，不同语言族群对时间有不同认知，有二分时、三分时以及多分时的类型；体范畴也很复杂，很多斯拉夫语的起始事态标记为完整体（perfective aspect），与英语和汉语有别。跨语言时-体范畴的语义虽不完全一致，但若进一步抽象，都与时间-事态有关。Bybee et al.（1994：237-238）等反对现实/非现实是有效范畴的学者没有将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不同语义抽象为一个共同语义范畴。

2.2 问题二：现实/非现实是情态或语气范畴

Givón（1994；2001：308）和Palmer（2007：145）主张现实/非现实是情态或语气范畴的观点具有局限性，体现为以下两点：

第一，将现实/非现实只归为情态范畴，不能为跨语言的现实/非现实界定一个核心义，有些语言现实/非现实倾向表情态，但个别语言不具普遍性。根据Mithun（1999：174），北美印第安塔克尔玛语（Takelma）的现实/非现实已完全语法化，用屈折语素标记，表达时-情态两个范畴的意义；Bugenhagen（1994：9-11）发现巴布亚新几内亚境内马纳姆语（Manam）的现实/非现实涵盖时-体-情态三个范畴的意义；彭利贞（2005：40）则发现缅甸语、海地语、迪尔巴尔语（Dyirbal）、克鲁语（Kru）、鲁凯语（Rukai）以及思拉南语（Sranan）中现实/非现实标记的意义无法用情态来概括。

第二，将现实/非现实只归为情态范畴，使得他们对Bybee et al.（1994）的反驳不具说服力。Givón（1994：323-326）以跨语言被动态为例来反驳Bybee et al.（1994：237）的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缺乏核心义的观点，但却论证跨语言被动态的表达多样性，而非证明被动态的语义多样性。Palmer（2007：189）反驳了Bybee et al.（1994：238）的非现实标记和虚拟标记从语义上看是冗余的观点，该反驳也不妥，前者主张非现实标记和虚拟标记联用时有冗余，非联用时没有冗余。该观点称不上反驳，非联用或不共现当然没有冗余，没有解释为何非现实标记和虚拟标记联用时有冗余。我们换个视角看，若一语言有非现实标记和虚拟标记联用的情况，因虚拟标记表情态义，该语言的现实/非现实很可能与时-体范畴有关。

3.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理论系统：原型范畴化

现在问题是，主张现实/非现实不完全是语气或情态的学者无法在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核心义上取得共识（如Bugenhagen 1994；Elliott 2000；Gijn&Gipper 2009；Pietrandrea 2012）。如何为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界定核心义或建立理论系统？这里需提及显赫范畴这个概念。显赫范畴是库藏类型学的核心概念，即某种范畴义由语法化程度高的形式手段表达，该范畴义是该手段所表达的核心义，该范畴便是既凸显又强势的显赫范畴；在某一语言中，显赫范畴是相对于其他范畴较显赫的范畴，在语言之间，显赫范畴是相对于其他语言中同一范畴较显赫的范畴（刘丹青2012：292），如英语的时范畴显赫而体范畴不显赫，汉语的体范畴显赫而时范畴不显赫。可依据三点来评估显赫范畴或某范畴是否显赫：第一，显赫范畴使用频率高，得到显著表征（高语法化程度和高强制性）；第二，显赫范畴有自身范畴义以外的扩展或扩张功能（核心范畴和扩展范畴之分）；第三，显赫范畴在心理上容易感知和激活（高可及性）（刘丹青2018：3）。因语种所限，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显赫性主要依据第一点。

对于跨语言现实/非现实范畴，从表达形式看，显赫现实/非现实是规约化的语法范畴，如例[1]布依语等语言用屈折语素标示现实/非现实，不显赫现实/非现实缺乏高度语法化的形态标记，不是规约化的语法范畴，如英语和汉语。跨语言现实/非现实的语义倾向与时-体-情态中的一个或多个范畴有关，与哪个范畴有关因语言不同而异，跨语言现实/非现实可视为类型学中超越情态范畴的有效范畴，不同语言中显赫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构成一个原型范畴化层级（于秀金2017；2018），如图2：

根据原型范畴化理论（Lakoff 1987：45；Taylor 2002：192），高层次范畴有原型效应（prototype effect），那么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义必然在时-体-情态三个范畴中产生。有两点需说明：第一，原型只适用于显赫现实/非现实，不显赫现实/非现实没有原型；第二，在显赫现实/非现实的语言中，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时-体-情态三个范畴中的不显赫范畴义，不能是时-体-情态中的显赫范畴义，因为如果高度语法化的现实/非现实标记和时-体-情态中某（几）个范畴的高度语法化标记的意义相同，则会导致标记的冗余（于秀金2018：11），如巴布亚新几内亚境内的阿拉姆布拉克语（Alamblak）（Roberts 1990：390）：

图2：显赫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的原型范畴化

[2]a.fiñji noh-r-fë-r.

NEG.CERT die-IRR.CERT-IMM.PST-3SG.M

He did not die.

b.afë noh-rhwa-t-r.

NEG.UNCERT die-FUT-IRR.UNCERT-3SG.M

He will not die.

在阿拉姆布拉克语中，现实/非现实、时（如过去/将来）、情态（如否定确定/否定不确定）三个范畴均是显赫范畴，由高度语法化的语法功能词（否定）或词缀（确定/不确定、过去/将来、现实/非现实）表达。若现实/非现实的原型义是时和情态，那么时和情态词缀标记和现实/非现实词缀标记所表达的意义相同，就会造成时和情态词缀标记冗余或者现实/非现实词缀标记为冗余标记，因此现实/非现实的原型义只能是不显赫的体意义，[2a]和[2b]中非现实标记的原型均是未然体意义。

跨语言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的显赫性分布有三种可能情况，如图3，在现实/非现实不显赫的语言中，时-体-情态三个范畴至少有一个显赫范畴，我们尚未发现存在现实/非现实和时-体-情态都不显赫的语言（虚线）。下一节将对不同语言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的显赫性分布假设进行验证。

图3：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的显赫性分布

4.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的显赫性

4.1 现实/非现实显赫而时-体-情态均不显赫

巴布亚安嘎塔哈语（Angaataha）的现实/非现实显赫，时-体-情态均不显赫，显赫现实/非现实用词缀表达，原型是时-体两个范畴的意义，如：

[3]安嘎塔哈语（ibid.：385）

a.tehoáah-one-hé nanatáisée.

Imake fire-SIM.REAL-DS he is eating

While I am making a fire he is eating.

b.tehoáas-ane-hé nantáisée.

Imake fire-SIM.IRR-DS he will eat

When I make a fire he will eat.

[3a]中现实标记one和[3b]中非现实标记ane与情态无关，因出现在从句的动宾短语之后，与主句的动宾短语无关，尤其是[3b]主句中隐含情态的nantáisée（he will eat）没有非现实标记ane。现实标记one表非将来-已然（现在-进行），非现实标记ane表将来-未然，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时-体意义。

在现实/非现实显赫而时-体-情态均不显赫的语言中，也有语言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时-体-情态中一个范畴的意义，如北美印第安萨利希语（Salish/Upper Chehalis）中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情态：

[4]萨利希语（Kinkade 1998：239）

a.míłta n-q’i s-Ɂíln’.

not 1SG.POSS-REAL SUBJ/NOM-sing

Ican’t sing.（Idon’t sing）

b.míłta n-q’ał s-Ɂíln’.

not 1SG.POSS-IRR SUBJ/NOM-sing

Ican’t sing.（Iwon’t sing）

[4a]中现实标记q’i表将来事态确定发生，[4b]中非现实标记q’ał表假想中的将来事态，两句的时-体相同，现实标记和非现实标记强调情态的差异。

4.2 现实/非现实显赫且时-体-情态中也有显赫范畴

有些语言除现实/非现实显赫外，时-体-情态中至少有一个显赫范畴，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时-体-情态中不显赫的范畴义。北美中颇莫语（Central Pomo）的时和体都显赫，情态不显赫，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不显赫的情态：

[5]中颇莫语（Mithun 1995：370，378-379）

a.té·nta=lil wá-·n-hiɁa·

town=to go-IMPRF-SS.IRR 1.AG

qó=be-w=Ɂkhe.

toward=carry-PRF=FUT

I’ll bring it back on my way to town.

b.maɁáqa·-wá-·cˇ’-in

food bit-go-IMPRF.PL-SS.SIM.REAL

hlá-·Ɂw-acˇ’=khe.

walk.PL-around-IMPRF.PL=FUT

We’ll go around eating.

中颇莫语的现实/非现实和时-体都有形态标记。[5a-b]虽都是将来时，但[5a]用非现实标记，[5b]用现实标记。现实和非现实取决于言者对未然事态实现的自信程度，现实表自信程度高，非现实表自信程度低。

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只是时-体-情态中一个不显赫的范畴义，不意味着时-体-情态中有两个显赫范畴，如澳大利亚土著语内基纳语（Nyigina）中除了现实/非现实显赫外，只有时范畴显赫，但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体，与情态无关：

[6]内基纳语（Stokes 1982：248）

a.yi-Ø-ma-ny burrula-ŋana.

3SG-REAL-go-PST Derby-ALLAT

He went to Derby.

b.marlu wa-la-ma-na

NEG 3SG-NONFUT.IRR-go-PST

burrula-ŋana.

Derby-ALLAT

He didn’t go to Derby.

内基纳语的现实用零形态，如[6a]，非现实用动词前缀la，如[6b]。[6a-b]均为过去时。[6b]的否定义由功能词marlu表达，因而两句的现实/非现实标记与情态无关，现实和非现实的差异主要在于体，现实表已然，非现实表未然。

有的语言除了现实/非现实显赫外，体和情态两个范畴也显赫，时范畴不显赫，现实/非现实的原型是时意义，如埃塞俄比亚南部的舍寇语（Sheko），现实/非现实由句尾助词表达，体和情态（祈使）由动词后缀表达，现实/非现实表将来/非将来的对立：

[7]舍寇语（Mauri&Sansò2012：100）

a.shima ish-tag-a-me.

day.after.tomorrow 3PL-go-IMPRF-SFP:IRR

They will go the day after tomorrow.

b.k’áy-ē,gob sats’-á-ke.

rise-IMP,sky become.light-3SG.M-SFP:REAL

Stand up,it has become light/the sun came up.

4.3 现实/非现实不显赫而时-体-情态中有显赫范畴

在英语等现实/非现实不显赫而时范畴显赫的印欧语中，时标记通常出现在谓语动词或助动词上，但不少美洲土著语除了谓语动词或助动词带时标记外，名词性成分也带时标记，如瓜拉尼语（Guaraní）和哈尔魁梅林语（Halkomelem）：

[8]瓜拉尼语（Nordlinger&Sadler 2004：781）

a.O-va-ta che-róga-kue-pe.

3SG-move-FUT 1SG-house-PST-in

He will move into my former house.

b.A-va-va’ekue hóga-rã-pe.

1SG-move-PST 3SG.house-FUT-in

I have moved into his future house.

[9]哈尔魁梅林语（ibid.：782）

a.Éwe-lh kw’étslexw the-l

NEG.be-PST see the.F-my

sí:lá:-lh.

grandparent-PST

He didn’t see my late grandmother.

b.El-‘éliyemet-tsel-cha

REDUP-dream.about-1SG.SUBJ-FUT

the-l sí:lá:-lh.

the.F-my grandparent-PST

I’ll be dreaming about my late grandmother.

在[8a]-[8b]的瓜拉尼语中，动词和名词的时标记用两套不同系统。在[9a]哈尔魁梅林语中，否定助动词和名词的过去时后缀均为lh，与[9b]名词的过去时后缀相同。[9b]动词带将来时后缀cha表明，谓语动词或助动词的时和名词的时虽在时意义上不同，但在标记的使用上可共现。

藏缅语拉达克语（Ladakhi）是现实/非现实和时-体均不显赫而情态显赫的语言，认识情态（epistemic）包括推导性、可能性以及概述性，证据情态（evidential）则包括报道性、观测性以及经历性，推导性情态有听觉和猜测等下位意义区分，如：

[10]拉达克语（Koshal 1979：193）

a.dolmə yoŋ-thig-rək.

Dolma come-INFER-SOUND

Dolma is coming.

b.ə-pumo rdemo yot-thig-duk.

that-girl beautiful be-INFER-GUESSED

That girl might be beautiful.

在现实/非现实不显赫的语言中，有的语言时-情态两个范畴显赫，体范畴不显赫，如[11]澳大利亚土著语内雅姆巴语（Ngiyambaa）除了时后缀外，表达感知型证据情态的附着词（clitic）也是必要成分；[12]南美土著语图尤卡语（Tuyuca）的过去时和可视型证据情态均用动词后缀表达。

[11]内雅姆巴语（Donaldson 1980：275）

a.ŋindu-gara girambiyi.

you.NOM-SENS.EVID sick.PST

One can see you were sick.

b.gabuga:-gara-lu ŋamumiyi.

egg.ABS-SENS.EVID-3ERG lay.PST

It laid an egg by the sound of it.

[12]图尤卡语（Barnes 1984：260）

a.díiga apé-wi.

soccer play.3SG.PST-VIS

(I saw)He played soccer.

b.díiga apé-ti.

soccer play.3SG.PST-NONVIS

(I heard but didn’t see)He played soccer.

5.英语现实/非现实不显赫与时显赫

王和玉和温宾利（2015）主张英语的过去时/现在时是表达现实的语法手段，will/shall是非现实情态的专有标记，英语没有将来时，英语中情态和时的表达呈互补分布。该观点本质上是将英语视为现实/非现实显赫的语言，并且忽略了英语中时与情态两个范畴之间的关系研究。于秀金和张辉（2017）指出英语现实/非现实的范畴化和语法化程度较低，will/shall不是非现实专有标记，英语有将来时。根据库藏类型学有关显赫范畴的评估标准，本文认为，英语是现实/非现实不显赫而时显赫的语言。显赫范畴的语法化程度高，且具有自身范畴义以外的扩张功能（刘丹青2018），通常用以显赫范畴为原型义的表达手段来表达其他不显赫的范畴义。在现实/非现实不显赫而时显赫的语言中，显赫时范畴的表达手段会向不显赫的情态范畴扩张，即语法手段的原型义是时范畴的意义，但也可表情态范畴的意义，该现象具有跨语言普遍性（于秀金等2021：43-45），如图4：

图4：显赫时范畴向不显赫情态范畴的扩张

下面再简述一下英语中的这种现象。英语的时范畴显赫，常用过去时形式来表达虚拟语气或非现实。Joos（1964：121-122）主张过去时与非现实在语义上关联，都有距离性特征（remoteness）。问题是，英语过去时形式也常出现在现实事态句中，过去时和非现实没有必然相关性，现在时和将来时形式也可出现在现实和非现实的事态句中，如（下文英语例句皆为自拟）：

[13]a.He went to London the day before yesterday.（过去时形式-现实事态）

b.If he had apologized,I would have forgiven him.（过去时形式-非现实事态）

c.He is studying English in the library.（现在时形式-现实事态）

d.He is to leave this afternoon.（现在时形式-非现实事态）

e.She will always wear a red skirt in summer.（将来时形式-现实事态）

f.He will go to London tomorrow.（将来时形式-非现实事态）

对于英语过去时形式表虚拟，Bybee（1995：506-508）主张用过去时表达的虚拟语气表未完成的事态。问题是未完成的事态是体义，没有解释为何未完成的虚拟事态用时形式表达。其实该现象可视为显赫时范畴向不显赫情态范畴的扩张所致，英语的时范畴如此显赫，其表达形式侵占了不显赫情态范畴的领地，虚拟、委婉、职责、劝告以及愿望等情态都可借用过去时形式来表达（于秀金等2021：43），如：

[14]a.I wish he could pass the exam.

b.Could you do me a favor?

c.You should help him now.

d.We had better leave now.

除过去时外，英语现在时和将来时形式也扩张到情态，用以现在时和将来时为原型义的形式来表情态。当现在时形式表说话时间上已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时，将来事态是表未然事态的将行体，不是将来时，表达按照日程、制度或规定等已安排好的确定发生的将来事态，将来事态具有发生的确定性，是一种认识情态（同上），如：

[15]a.I’m meeting my tutor after class.

b.He’s talking with his tutor this afternoon.

c.The airliner takes off at ten tomorrow.

d.The market opens at seven tomorrow.

英语will可同时表达将来时意义和预期/预测情态，如[16a]-[16b]。有时will没有将来时意义，专门表情态，如[16c]表达预测，[16d]表达意愿。

[16]a.He will leave for Paris tomorrow.

b.Shewill passtheexamat theend of theterm.

c.Tom will be in the shop now.

d.I will always wear a thick down jacket in winter.

6.结语

世界语言可分为现实/非现实显赫和不显赫两种类型，跨语言显赫现实/非现实与时-体-情态构成一个原型范畴化层级。在现实/非现实显赫的语言中，现实/非现实的原型一般是时-体-情态中一个或多个范畴义；在现实/非现实不显赫的语言中，时-体-情态三个范畴中一般有显赫范畴。英语是现实/非现实不显赫而时显赫的语言，显赫时的表达形式已扩张到不显赫的情态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