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音词“哒”的分类及其交互主观性

赖逸平，刘春卉

（1.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2.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在传统辞书中，“哒”通常被定性为拟声词。《现代汉语词典》将其释为“形容马蹄、机枪等的声音”[1]230-231，《汉语大字典》释有“象声词，也作‘嗒’”[2]734。

“哒”在20世纪中后期关于语气词连用的论述中频繁涉及。语气词连用在语流中发生连读，某些语音形式逐渐固定为合音词，因此合音语气词是汉语语气词连用现象的进一步发展。国内学者多将这类语气词视作基本语气词的连用，并对连用顺序做了一些研究。例如，胡裕树将基本语气词分为三层，以音节形式举例了“的+啊=da”[3]377。对于语气词的连用顺序，胡明扬认为在同一位置上出现两个语气助词时，连用的顺序为“结构语气助词或时态语气助词+辅音语气助词+元音语气助词”，而且其“语义已经不是原有的单纯语气助词语义的简单的相加”[4]99。然而，在具体分析这类语气词时，朱德熙、丁恒顺都强调应当将其还原为连用前的基本语气词，进行分层分析[5-6]。

音素的弱化和脱落是“的”[tγ]与“啊”[A55]合音产生[ta55]的主要原因。在合音音节形成后，由于书面语使用的需要，人们倾向于在已有文字中寻找一个同音或近音的字记录作为合音音节的能指。在这一层面上，以“哒”字作为能指的[ta55]属于合音词。但合音词“哒”如果具有了与语气词“的”“啊”连用时不同的语法性质，则不应当仅被视作合音语气词。

此外，关于“哒”的已有研究还涉及方言词汇、网络流行语、词语模等方面。一方面，据学界已有的研究，在部分湘方言区以及西南官话区，“哒”使用频繁，应用范围也很广。另一方面，随着“萌萌哒”“么么哒”等表达的流行，“XX哒”的语言结构在网络、报刊中逐步兴盛。这也引起了一部分学者的注意。王伟丽以词语模的视角研究了“XX哒”形成、定型、流行的原因[7]。张肖艺将“哒”定性为合音语气词，认为其同时存在于方言和网络用语中，两者相互影响又相互区别[8]。吴玉凡进一步论述了“X哒”词族的兴起与自身的语言特性、方言、模因现象及社会心理的关系[9]。翟会锋认为“哒”是“的”在网络语言中的变体[10]。

一方面，囿于基本语气词连用的视角，关于“哒”的语法性质的认识存在一定程度的空缺，使得“哒”定性和功能研究不够深入；另一方面，受方言研究、网络新（热）词研究以及词语模等单一视角的限制，关于“哒”的性质、成因、功能的研究也存在一些偏差。各类观点众说纷纭的背后，反映出对于“哒”这类词语的研究方法、对于现代汉语的语气词系统、对于现代汉语中普通话、方言、网络流行语三者的关系等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从辞书到网络媒介，从口语到书面语，从方言到现代汉语普通话，关于“哒”的研究缺少共时层面的系统分类，由此入手，试图对合音词“哒”的语法性质与语用功能进行探索。

一、合音词“哒”的分类

合音词“哒”的语法性质较为复杂，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发展出了语气词、类结构助词、类动态助词以及拟声词和状态形容词的构词语素四种语法功能。

语料库宏观分布显示，CCL语料库共收纳含有“哒”的例句545句，其中绝大部分为拟声词（与本文讨论对象无关），仅在个别带有明显方言色彩的例句中“哒”作为语气词使用。在语料更新较快的BCC语料库中，合音词“哒”的显示出了多种语法功能，分布结果如表1、表2所示（检索时间截止2020年3月7日）。

表1 “哒”在BBC语料库中的分布

表2 “XX哒”在BCC语料库微博板块的分布

由表1、表2可知，微博是非拟声词“哒”出现的主要媒介。其中，关于“XX哒”这一结构，拟声词“么么”与“哒”的组合占据绝对优势，被广泛使用；状态形容词与“哒”组合时，具有褒义色彩的“棒棒”“萌萌”“美美”“帅帅”等使用频次较高，具有贬义色彩的“胖胖”使用频次较低。在BBC语料库的微博板块中，除了占比近47%的“XX哒”格式，还有不少“哒”的用法值得被关注。例如②：

（1）望你一切都顺顺利利哒。

（2）这个真的超好吃哒！

（3）是哒，我超喜欢。

在例句（1）-（3）中，“哒”是句末语气词，具有一定的语气。如果按照语气词连用还原分析的规则，此时“哒”应当是“表示肯定”[11]162的语气词“的”，与表示“解释、提醒、请求、催促、命令、警告”[11]46的语气词“啊”的组合。删去这组例句中的“哒”，句子无语法错误且基本语义不变。对比来看，“望你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啊”“这个真的超好吃的啊”“是的啊，我超喜欢”等表达同样没有明显的语法错误。但是，两种表达与含有“哒”的原例句表达的语气有差异。因此，此时的“哒”是语气词“的”与语气词“啊”合音、固化并发展出新的语气的语气词。

（4）我要吃糖，金丝猴哒!

（5）好在有吃哒！

（6）天儿冷，吃热乎哒!

在例句（4）-（6）中，“哒”分别与句中的名词（金丝猴）、动词（吃）、形容词（热乎）组合，构成与“的”字短语具有部分相似功能的短语整体代替名词。首先，与语气词合音不同，这组例句中的“哒”虽然同样位于句末，但是如果删去句末的“哒”，“金丝猴”语义发生变化，“有吃”“吃热乎”则不能独立成句或不能说。因此，此处的“哒”具有类似结构助词的功能。其次，这里句末的“哒”可以还原为“的啊”分别说成“金丝猴的啊”“有吃的啊”“吃热乎的啊”等，其中“的”为结构助词，“啊”为句末语气词。显然，此时“的啊”连用不属于语气词连用，“哒”自然不应被视作语气词。此外，由于此处的合音词“哒”由结构助词“的”与句末语气词“啊”组合产生并逐渐固化、独立而来，其语法方面的功能既有别于单纯的句末语气词“啊”，又有别于结构助词“的”，具有特殊的语气，且不具有构成“的”字短语以修饰名词的充当定语的语法功能③。这主要受其合音母词“的”“啊”的语法性质的影响。

（7）我骑车去哒!

（8）他昨天到哒。

（9）他们什么时候走哒？

在例句（7）-（9）中，“哒”与“表示已然”[11]162的动态助词“的”相似。如果将句末的“哒”删去，“我骑车去”“他们什么时候走”两个表达的语义发生时态上的重大改变，“他昨天到”则不成句；如果替换为动态助词“的”，三个句子明确表达了动作的已然状态。在表达“已然”的用法时，“的”“哒”二者的不同体现为“哒”通常只能出现在句末且表达特定语气，“的”可以出现在句中且不具备其他语气，例如：他昨天到的成都、（*）他昨天到哒成都。因此，此时的“哒”是动态助词“的”与语气词“啊”的合音并逐步固化发展出新的语气的合音词，不能直接视作语气词。这同样受其合音母词“的”“啊”的影响。

以上三组例句分别体现了合音词“哒”具有语气词、类结构助词、类动态助词的语法功能，因此将非拟声词“哒”简单定性为“语气词”“合音语气词”不完全正确。合音词“哒”的这些语法功能与其合音母词“的”与“啊”密切相关，因此直接将其视作新兴的网络流行语也缺乏历时的观察。通过上述分析，排除具有明显方言色彩的用法，在连用还原法则的基础上仔细比较“哒”与“的”“啊”的语法差异，可以发现：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合音词“哒”具有了句末语气词的所有功能，受“的”“啊”两个合音“母词”的语法性质的共同影响，有且仅有部分类似结构助词和动态助词的语法功能。合音词“哒”的完整分类如表3所示。

采用类比生物遗传的词汇推演方式，我们已经对合音词“哒”进行了语气词、类助词以及构词语素的分类，需要进一步思考三大类“哒”的关联。

翟会锋将“哒”的不同用法均视作“的”的变体，认为“哒”复制了“的”的语法意义，并统计了2006年以来“哒”的使用情况，提出2013年之前“哒”作为方言词汇、方言构词语素、拟声词等用法与“的”无关；“哒”在2014年伴随着“萌萌哒、美美哒、么么哒”等词汇的广泛使用为大众所熟知；2015年“哒”的使用范围扩张到“的”的用法[10]。由于变体必然出现在本体之后，“变体说”并不能解释“XX哒”结构中的构词语素“哒”在扩张发生之前出现的语言事实，“XX哒”结构中的强势成员“么么哒”还原为所谓“本体”（么么的）也基本不能成立。此外，需要考虑将现代汉语普通话、汉语方言以及网络用语绝对切割的做法是否会影响认识不同的“哒”之间的关系。

基于已有研究呈现出的语言事实，我们认为合音词“哒”出现与兴盛应当受到了词汇系统内部发展、方言“哒”的语法功能渗透、言语交际需要等因素的共同影响。以此为前提，从发生学的角度看，出于某种表达或交际的需要，构词语素“哒4”在网络中以“XX哒”的形式最先出现，这为具有方言色彩的“哒”进入普通话系统并在网络语境中使用奠定了基础。在具有相应方言背景的语言使用者以及网络语境中大量的“语言游戏”者的共同推动下，一方面“哒4”兴盛；另一方面，方言中的“哒”作为语气词的强势用法以“哒1”形式出现，又与普通话中本就存在的“的啊”合音现象融合（合音现象的出现早于“哒4”出现），用法得以稳固。需要注意，方言中的助词“哒”通常只作为动态助词表示动作变化或完成。因此，普通话中“哒2”类结构助词与“哒3”类动态助词的用法主要是“哒”凭借“哒1”与“哒4”进入普通话系统后，由前位合音母词“的”的助词的语法功能类推而来，但因受后位合音母词“啊”的词性制约，只获得了助词“的”的部分语法功能。因此，“哒”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发生学顺序应当为“哒4→哒1→哒2、哒3”。

二、“哒”的交互主观性

语言的交互主观性指的是说话者（或作者）用特定的语言结构或形式传递出其对听话者（或读者）的“面子”、情感等方面的关注，国外学者对于语言的交互主观性的研究以Traugott[12-13]为代表。中国学者也有不少对语言的交互主观性的研究，例如沈家煊[14]，张兴[15-16]，丁健[17]等。

语言中表达交互主观性的手段颇多，如人称代词、能愿动词、模糊限制语以及语气词等。合音词“哒”是具有明显交互主观性的表达方式，以“萌化”色彩为根本，以舒缓语气为主要手段，体现在调整语义色彩、维护听话者面子、拉近语用距离三个方面。

（一）“萌化”色彩

“哒”的“萌化色彩”在最先出现的“XX哒”结构中最为明显。例如：

（10）今天出来没吃药，感觉整个人都萌萌哒。

（豆瓣小组2014-02-12）

一般认为，例句（10）是以“萌萌哒”为代表的“XX哒”结构流行的起点。例句是豆瓣用户发帖内容，其后“萌萌哒”与“该吃药了”语义捆绑，指具有“中二”⑤特征。之后，配有“我今天没吃药，感觉自己萌萌哒”“大家一起萌萌哒”等文字的非常可爱的卡通动态图片或“表情包”，在网络社交平台中广泛传播，主要用于使用者自身“卖萌”“诙谐”等语境，后逐渐用于外指其他客体。例如：

（11）这个发型萌萌哒。

（12）徐皓则表示对这类卖萌语言不感兴趣：“别人用不用无所谓，反正我不想用这种‘萌萌哒’的语言。”

（13）把萌萌哒Q版兵马俑带回家。

（14）要一件萌萌哒T恤衫。

例句（11）是对话内容，结合说话者上一对话轮次中“哪里装嫩，我本来就很年轻好不好”以及听话者“走开啦，都这么老了”等信息可知，说话者此处有“卖萌”“装嫩”的意图。正如例句（12）所呈现，这种具有“萌化”色彩的语言并不被所有语言使用者认可、喜爱。例句（13）、（14）中的“哒”兼具构词语素“哒4”与类结构助词“哒2”的功能，删去后句子不可说，具有“的”不具备的“萌化”色彩。

正是因为初始用法就具有“卖萌”意图，所以“哒”的“萌化”色彩自然进入“哒”的其他用法。在非“XX哒”结构的类结构助词、类动态助词等用法中，“哒”同样具有这一特性。例如：

（15）心态崩了，明天下班一定要买可乐奖励自己，加冰哒！ （新浪微博2020-02-12）

（16）一个改签走哒，一个刚刚走，留下我一个在憨憨地等待。 （新浪微博2020-04-19）

在例句（15）和例句（16）中，“哒”虽然可以替换为“的啊”，但是句子的语气会有所不同。例句（15）中“心态崩了”传递出强烈的消极语气，“买冰可乐喝”则是说话者缓解、慰劳自己行为。说话者利用“加冰哒”以“萌化”色彩部分掩盖、舒缓消极情绪，营造俏皮的自我形象。如果换作“加冰的啊”，更倾向于自我感叹，不具有“萌化”色彩。

例句（16）是说话人独自候机时发布的微博。其语境是“同行三人的航班都晚点”，仅剩自己还未登机。此时，说话者内心会有一些消极情绪。在陈述同伴已经离开时使用“哒”，而不是客观陈述“改签走的”这一事实，“萌化”色彩使得全句的消极语气得以舒缓。

对“哒”的“萌化”色彩的来源，目前只能从原初的使用方式与动因进行上述推测。对“哒”流行的原因，王伟丽[7]、张肖艺[8]、翟会锋[10]等都讨论过，主要落脚于日本及港台“萌文化”、网络语言的新异特点、语言使用者营造可爱、纯真形象的目的等方面。只有翟会锋借助朱晓农“高调”和“低调”对人类表达情感的差异的研究，认为“哒”通过“低调”强化“纯情”语气，成为表达天真可爱语气的标志，以至于在其他没有天真、可爱色彩的词语中也具有了天真可爱的色彩[10]。上述研究都主要站在说话者的角度认为“哒”构建、传递出说话者可爱、纯真的形象，并不能完全解释“哒”迅速兴盛并被乐于使用的原因。

关注对象的差异是语言的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的差别之一。两者对应的过程被称作“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主观化和交互主观化是伴生运行的两大过程，说话者在表达主观性的同时会结合对听话者的关注，反之亦然。因此，“发生交互主观化时必然发生某种程度的主观化”[15]。从听话者及听说双方对话展开的角度看，“哒”的“萌化”色彩直接导致句子的语气强烈程度弱化，听话者的感受得到关注。“萌化”是“哒”特有的舒缓语气的方式，具有交互主观性特征。例如：

（17）你们不许水，不许哒。

（豆瓣小组2008-04-15）

例句（17）是典型的命令式祈使句。与“不许（水）哒”相比，“不许水”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命令语气和强硬程度较高，可能会使听话者产生消极、抵触的情绪。因此，在后一分句中，说话者在句末增添了语气词“哒”。这里的“哒”与“的啊”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给传递出娇蛮、可爱的话语形象，后者更倾向于叮嘱、告诫的语气。

在祈使句中，“哒”除了用于表示禁止或命令的语境，还常用在表示劝阻或请求的语境中。例如：

（18）不用客气哒，加油噢！

（新浪微博2018-04-25）

例句（18）是说话者回复听话者答谢时的话语。虽然“不用客气”已经成为一种出于礼貌的客套话语，但仍有劝阻意味。在这个句子中，听话者是说话者喜爱的作者。“哒”传递出说话者以乖巧、可爱的口吻有意示好的言语意图，既规避了“不用客气”显得过于客套和严肃的风险，又比“不用客气的啊”多了几分俏皮的色彩，有利于赢得听话者的好感，利于听说双方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

在“萌化”色彩的影响下，“哒”能在一定程度上调整语义色彩。这一特性在“哒4”所在的“XX哒”结构中最为突出，是该结构得以从说话者自指词汇发展为指向说话者之外客体的词汇的原因之一。例如：

（19）反派就是长得矬矬哒，脑子笨笨哒，被打得惨惨哒。 （《北京晚报》2015-07-31）

例句（19）中，在“哒”的“萌化”色彩使贬义形容词“矬矬”“笨笨”“惨惨”的消极批评语义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隐藏，说话者的评价语气相对委婉，有利于维护听话者（或被评价客体）的面子（或形象），听话者也更容易接受评价。与含有“哒”的结构相比，“矬矬（的）”“笨笨（的）”“惨惨（的）”和“矬”“笨”“惨”的贬义色彩逐渐增强；“矬矬的啊”“笨笨的啊”“惨惨的啊”则因较强的主观色彩，具有更强的嘲讽意味，易引起听话者的不悦。这说明“哒”在此结构中具有调节贬义色彩的特性。

“哒”对于褒义形容词感情色彩的影响不是很大，主要增添言语的“萌化”色彩；“哒”对于中性形容词感情色彩的影响往往受语境、说话者的言语意图、听话者的解码过程的影响，涉及语言的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的融合与制衡。值得注意的是，无论说话者内心的真实感受与对象的实际情况、评价话语是否一致，即无论说话者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语，只要说话者愿意使用“哒”，“哒”的介入都会加大言语评价过程中“贬词褒用”或听话者“褒义化”理解的可能性，这有利于听说双方愉快地开展对话。

（二）维护听话者面子

合音词“哒”维护听话者面子的交互主观性同样依赖于“哒”的“萌化”色彩。例如：

（20）上海宝马展是这样哒？你是不是才知道！ （卡车之家网2014-11-14）

例句（20）同样源自新媒体文章标题，言语意图是引起听话者的注意，促使听话者阅读正文，而不是寻求回答。说话者利用“哒”的“萌化”色彩，以舒缓语气为手段，较好达成了维护听话者面子的目的。对于大多数普通听话者（读者）而言，言语涉及的客体（话题）是陌生的。因此，听话者们很可能无法迅速对问题作出回答，从而面临紧张、尴尬的“面子威胁”。“哒”一方面能够以俏皮、可爱的口吻规避“上海宝马展是这样？”的疑问语气以及“上海宝马展是这样的啊？”的惊讶口吻；另一方面还能前置减少“你是不是才知道”中透露出的说话者因掌握更多信息而略显得意的口吻。从另一角度看，说话者之所以使用“哒”，是因为站在了听话者的立场思考，不少听话者的确有可能是阅读完文章后“才知道”的。“想听话者所想”，预见性地以听话者的提问作为文章的标题，既能使有心的听话者感受到说话者的同理心，还能以“我曾经也不知道”“我也才知道”的潜在语义，舒缓听话者的尴尬情绪，主动维护听话者的面子。

当说话者无心维护听话者的面子，甚至有意刁难听话者时，往往不会使用“哒”。例如：

（21）你女儿野成这样？属狗的啊？

（《温柔啊温柔》）

（22）这是干什么？拿我当要饭的啊？

（《烈火金钢》）

例句（21）的语境是说话者的儿子被听话者的女儿打了。说话者见孩子被欺负，恼怒地用带有羞辱性词汇的言语质问听话者。听话者显然也觉察到了说话者的恶意，先是“冷笑”，见听话者转头走后，回敬一句“我女儿属老虎”。可见听说双方针锋相对，对话氛围较为紧张。

例句（22）的语境更为特殊。这是说话者为了脱身而“假装生气”说的话，涉及语言的“非礼貌策略”[18]。说话者假扮特务，不愿坑害听话者又不能暴露身份，故意使用“的啊”，增强质问的语气，把听话者“吓得不轻”。

如果将例句（21）、（22）中的“的啊”替换为“哒”“属狗哒”“要饭哒”的表达因为“哒”的“萌化”色彩而不合时宜——“哒”的“萌化”色彩会虚弱说话者的质问语气，说话者用俏皮口吻发问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听话者的“面子威胁”程度也会有所缓解而不易产生过于激烈的抵触情绪。如此，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良好的话语氛围，避免听说双方产生正面冲突。显然，这与句中说话者的言语意图截然相反。

（三）拉近语用距离

以“哒”的“萌化”色彩为基础，合音词“哒”的交互主观性还体现在有利于拉近听说双方的语用距离。语用距离指在具体语境中听说双方所感受到的自己与对方关系的亲密程度，所以又称为语用亲密度[19]。“哒”的“萌化”色彩可以调节听说双方交际话语地位，拉近听说双方的交际语用距离。例如：

（23）是哒，我在等你。

（豆瓣小组2017-08-26）

例句（23）源自豆瓣小组，说话者在该平台上诉说对爱情的渴望，希望听话者（读者）与她取得联系。据说话者所言，这篇稿件的原标题为“你也在等我么”，但反响不佳，故将标题改为“是哒，我在等你”。在这个例句中，听说双方处于相对陌生的网络平台上，说话者预先设想了言语结果（即听话者可能存在的疑问，例如：这是写给我的吗？她是在等我吗），通过使用“哒”，以俏皮、可爱、纯真的语气给予听话者积极肯定。这是说话者站在听话者的立场采取的言语策略，是较为灵活地运用了“哒”的交互主观性，有利于拉近双方语用距离，最终有利于自我推广。

“哒”在拉近语用距离时，常涉及对听说双方话语地位的调整。这一过程同样涉及语言的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的相互调整，与语境紧密相关。例如：

（24）不要上传大于5分钟的视频，小编不会通过哒！ （搜狐网2015-11-11）

例句（24）由一个带有强烈祈使语气的分句和一个带有感叹语气的分句组成。在上传者与平台编辑的二元关系中，听说双方的话语地位处于相互制衡的状态。在单次投稿前，平台由于需要听话者（用户）不断更新内容，说话者（编辑）的话语地位略低于（至少不高于）听话者。在听话者投稿之后，说话者由于具有了决定是否通过其上传的内容的权力，话语地位随之提高。然而，大多数说话者又需要顾及平台形象、自身被投诉的风险以及长期征稿的需求，因此不太可能因话语地位的短暂上升而与说话者发生言语冲突。

在这种相互制衡的前提下，说话者的言语策略主要分为两步。一方面，通过自称“小编”，主动取得话语低位，及时缓解前一分句中强烈的命令口吻；另一方面，在句末使用“哒”，在补充上传超时视频的不良后果的同时，利用“哒”俏皮、可爱的特性再次提醒听话者。“小编”和“哒”共同拉近听说双方的语用距离，降低听话者将言语理解为批评、训斥的风险，预见性地顾及了听话者的面子，使得听话者乐意接受说话者的提醒。此时，如果删去“哒”“小编不会通过”仅靠使用自谦的“小编”不足以弱化强硬口吻而且还带有“威胁”意味，有可能引起听话者的反感，引发不良后果。如果将“哒”换为“的啊”，“小编不会通过的啊”，虽然能够强调上传超时视频的后果，但是“的啊”连用，会使全句散发出“不耐烦”“抱怨”的情感态度。

对于具有明显实际地位优势的说话者而言，“哒”的“萌化”色彩也常作为言语策略用于降低话语地位、拉近语用距离。例如：

（25）定陶区检察院这两项工作排全市第一，我们会继续努力哒！ (百家号2018-08-30)

例句（25）的说话者代表着地方政府机构，其实际地位通常高于听话者，听说双方的初始语用距离较大。使用具有可爱、俏皮口吻的“哒”有利于说话者以亲切的口吻树立平易近人的形象。说话者的实际地位被暂时遮蔽，言语语气与例句（24）中的“小编”比较接近。相比于“我们会继续努力的”的平稳陈述以及“我们会继续努力的啊”的激动感叹，例句（25）的听话者感受到的是一个亲民而不失活力的说话者。由此，听说双方的交际语用距离被拉近，听话者能够以较为轻松的状态参与对话，有利于听说双方的良性互动。这正是“哒”产生的积极影响。

为了更好地证明说明“哒”的这一特性，不妨看一个反面例句。

（26）这家可够乱的啊！ （《双面胶》）

例句（26）是作为婆婆的说话者对作为儿媳妇的听话者说的话。此时，听说双方的因伦理道德存在地位差异，初始语用距离较远。联系上下文，说话者并未站在听话者的角度，体谅听话者“收拾了6个小时”的事实，反而“一进家门”就“把包往地上一扔”，刺耳的言语和跋扈的举动让听话者的心“凉了半截”。在紧张的话语氛围下，听话者只能“暗自嘀咕”。若将句中的“的啊”换成“哒”，“这家可真够乱哒”的表达反而不太符合说话者的人物设定。这从反面证明了“哒”能够拉近交际语用距离。

综合例句（23）-（26）可以看出，“哒”用于听说双方较为陌生的语境，能够借助俏皮、可爱的口吻，传递出亲切和善意，从而较为迅速地提高语用亲密度；“哒”用于存在地位差异（如社会地位、伦理地位等）的听说双方之间，“萌化”色彩能够降低说话者的话语地位，营造较为轻松的话语氛围，促进听说双方的言行互动。

除了用于人际交流，因为“萌化”色彩而具有拉近语用距离特性的“哒”还被广泛用于网络平台的产品宣传与推广（特别是购物类、点评类平台），逐渐成为带有明显营销策略的话语标记。例如：

（27）南京公园年卡蛮划算哒。

（大众点评网2014-02-15）

（28）日本大玻尿酸套装超划算哒。

（小红书网2017-11-25）

（29）（*）万象城周年庆要开始哒。

（重庆购物狂网2018-08-29）

例句（27）和例句（28）的说话者在听说双方较为陌生的网络平台中，利用“哒”的可爱口吻拉近与听话者（潜在消费者）的语用距离。在这样的语境下，说话者（特别是销售者、宣传者等）的话语地位低于听话者，使用“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自身的话语地位，使听话者感受到言语层面的诚意和亲切。说话者正是预先考虑到了听话者的潜在疑虑（例如，产品及实际优惠力度是否真如说话者所言），甚至是对此类宣传的反感心理，刻意使用了“哒”降低此类风险。这有利于听话者认同其宣传的信息，最终达到较好的推广效果。这是拥有较强主观感叹色彩的“蛮划算（的）啊”“超划算（的）啊”和单纯肯定式陈述的“蛮划算的”“超划算的”等表达所不具备的特性。

或许正是因为“哒”的这一特性，部分说话者不惜牺牲语言通顺的基本要求，强行使用“哒”。在例句（29）中，“要开始哒”的表达就不太容易被接受。一方面，“要开始”通常与语气词“啦”搭配，生成“呼告式”的言语效果；另一方面，哪怕将“哒”视作“的啊”，“要开始的啊”的接受程度可能更低。

推广与销售是营销的先后环节。在交互主观性这一层面上，语气词“哒”与前些年兴起并持续强势的“淘宝体”（例如，称呼消费者为“亲”）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分别借助语气调整和称谓变化，意图拉近语用距离。不过，“哒”借助“的啊”连用的语言习惯显得较为自然，因此在理论上具有更高的接受度，适用语境也更加多样化。

结语

合音词“哒”进入现代普通话系统，有赖于方言基础、网络用语流行以及基本语气词的连用。当“哒”具有了更多的语法性质和语用功能，影响了语言使用者的言语习惯后，在分析“哒”的语气意义和语用功能时应当跳出固有的还原分析规则，避免展开分层分析，更多地关注其生成理据与语言学价值。

除了语气词外，合音词“哒”还发展出类结构助词、类动态助词以及重叠拟声词和状态形容词的构词语素三种语法功能。这与其合音母词“的”“啊”在语法层面的特殊性质有一定的关系。由于“的”同时存在于语气词和助词两种词类中，“哒”具有了语气词“的”、类似于结构助词“的1”、动态助词“的2”以及状态形容词构词语素“的”等语法功能，又由于语气词“啊”的后位制约，无法发展出与“的”完全一致的语法功能。

交互主观性的要义是说话者对听话者的关注，其核心功能是促进听说双方言语、行为的展开。一个语言单位的交互主观性通常不止一个方面，但会存在某个较为突出的方面作为其他方面的发散中心与逻辑起点。“哒”最基本、最特别的区别性特征应当是以“萌化”色彩使语言增添俏皮、可爱的特点。由此出发，利用舒缓语气的功能，表现出调整语义色彩、维护听话者面子和拉近语用距离等交互主观性，构建起听说双方良好的互动空间。

“哒”虽然已经进入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但有一定的语体特征及媒介倾向。“哒”多用于口语（包括口语色彩较重的书面语）和传媒（包括纸质媒体和网络新媒体）中，在经典作品、语言学教材中还不多见。由此可见，“哒”的语法性质与语用功能的发展与规范，还有待人们在言语社会中进一步使用与检验。

注释：

① “XX哒”结构中，“XX”为拟声词或状态形容词（例如么么、萌萌）。

② 本文未注明例句均来自BCC语料库。

③ 例如，（*）我哒大学、（*）中文系哒学生等表达接受度普遍不高。

④ 指由状态形容词或拟声词与“的”构成的词组、短语充当谓语、补语使用的情况。参见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161-162页，商务印书馆1999年出版。

⑤ 网络流行词，源于日本，多为初二年级青少年的某些病态意识、行动与价值观，是对青少年叛逆时期自我意识过剩的言行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