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来,陈红燕
在当代汉语中,既可以说“有失公平”“有失严谨”,即“不公平”“不严谨”,也常说“有失偏颇”“有失轻率”,即“偏颇”“轻率”,两种用法并存,因而引起学界对“有失”的颇多关注,对“有失”的性质归属、语义类型、组合对象等一直存有争议。张谊生(1995)①张谊生:《“有失”与“失之”》,《语文学习》1995年第5期,第43页。认为,虚化动词“有”主要起凑足音节的作用,相当于一个类前缀。张谊生(1995)②张谊生:《“有失”与“失之”》,第44页。与谢质斌(2001)③谢质斌:《“有失偏颇”和“失之偏颇”》,《语文建设》2001年第2期,第25页。、王彬(2007)④王彬:《“有失”和“失之”的三个平面的分析》,《时代文学》2007年第1期,第39页。、张瑶(2018)⑤张瑶:《“有失”“失之”辨——以“有失偏颇”“失之偏颇”为例》,《新乡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第45页。等也一致认为“有失偏颇”是误用。张亮(2018)⑥张亮:《“有失(X)”的性质、演变及其否定义解读》,《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25页。认为:“有失”的否定义是词义演变的结果;“有失X[+贬义]”为同义并列叠加强化构式;相比“有失 X[+褒义]”,“有失 X[+贬义]”中的“有失”语法化程度更高。
对学界的上述观点,我们存有以下疑惑:“有”的主要作用是否只是凑足音节?“有失偏颇”是否为误用?“有失”的否定义是否为自身词义演变的结果?“有失X”的构式义是什么?“有失X[+贬义]”中的“有失”比“有失 X[+褒义]”中的“有失”,语法化程度更高吗?
除存疑外,我们还看到,当代汉语⑦进入信息时代(20世纪90年代)后,汉语因沟通媒介更新、社会环境丰富而多元、多变、多向演化特征明显,我们将这一阶段的汉语称为“当代汉语”。中“有失”的衔接对象正趋于复杂化和多样化。如:
(1)为什么这一作品的形象,反而有失奇石那似与不似之间的情趣与神韵?⑧本文所有语料搜自北大CCL语料库、国家语委BCC语料库、人民网、新浪网。因篇幅所限,部分语料做了删减。(《人民日报》1995-07)
(2)对名家作品的肆意篡改,不但影响了名家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还会向读者传达一种错误的文化信息,有失出版人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人民网,2019-01-07)
衔接贬义形容词、表指摘义①相较学界已有相关研究中常用的“贬义”称谓,我们认为,概括这类“有失X”中X的语义,表批评的“指摘义”更适合。的“有失X”,用例也越来越多。如:
(3)巴西舆论认为,三派所搞的宣传都有失肤浅与片面。(《人民日报》1993-04)
(4)尽管思想有失浅薄,目标有失空泛,但这种果敢积极的态度震撼人心,让人为之振奋,为之击节赞赏。(《徐志摩名作欣赏》)
本文将从认知与交互视角,梳理“有失X”的构式演化②鉴于构式化和构式变化是一个动态持续、不断更迭的演化过程,本文将构式化和构式变化总称为“构式演化”(constructional evolution)。过程,以尝试阐明“有失X”构式演化与“有失”词汇化、语法化之间的关系,解答前面提到的几点疑惑。
“有”“失”的紧邻共现最早见于先秦。因“失”的不同性质、不同语义,存在两类“有失”:一是动宾短语,用于主观确认客体存有过失。如:
(5)观人主也,其朝臣多贤,左右多忠,主有失,皆交争证谏,如此者,国日安,主日尊,天下日服。(《吕氏春秋》)
(6)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孟子》)
二是跨层关系“有失”(实为“有/失 X”)。如:
(7)今君有失行,刖跪直辞禁之,是君之福也,故臣来庆。(《晏子春秋》)
(8)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庄子》)
跨层关系的“有失”延续使用到东汉,如:
(9)故心者身之本也,身者国之本也,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淮南子》)
(10)有待人事而成者。有失人事不成者。(《前汉纪》)
例(9)、例(10)的“有失己而得人者也”“有失人事不成者”为动宾短语,动词“有”衔接宾语“……者”,“失”作为动词,在宾语中形成动宾短语“失己”“失人事”。
六朝以后,动词“失”开始衔接双音节体词性成分,形成“有失NP双”结构。韵律作用推动了“有失NP双”结构的重新分析:一类仍为“有/失 NP双”,“有”是主要动词;一类重新分析为“有失/NP双”,“有失”彼此黏附,具备了演化为动词的可能性。如:
(11)华表令兼中书郎,而寿《魏志》有失勖意,勖不欲其处内,表为长广太守。(《华阳国志》)
(12)自汉朝次,每遇内殿起居,台司定左右巡使先入,起居后,于殿廷左右立定,百官始入起居。有失官仪,便宜弹奏者。(《唐文拾遗》)
(13)催子玉奏曰“:臣缘卑,不合对陛下读□□□有失朝仪。”(《敦煌变文集新书》)
(14)自今后应在京四时大小祀及诸色祭祀,并委宰臣贻矩专判躬亲点检,无令怠堕,有失典常。(《册府元龟》)
“有失/NP双”中,“有失”的语义重心落在“失”上,“有”语义虚化,只剩“确认”“存在”义。被确认的对象,可以是事实已然态的存在,也可以是言者③为便于行文,本文将各种称谓统一,“言者”“说话人”“发话人”“作者”等一律称为“言者”,“听者”“听话人”“读者”等一律称为“听话人”。预判中必将成为已然态的存在。因事实或预判都被视为已然态,“有X”自然地就具备了“已然”义,“有失/NP双”,就是“失了/NP双”,跨层关系的“有失”因此就蕴含了否定义。
北宋时期,跨层关系的“有失”出现衔接“于”类介词短语的用例,这类“有失于X”用例较少,断续使用到明清。如:
(15)其兴利除害便于事者极多,而时有失于不审、更改过繁而涉于苛碎者。(《欧阳修集》)
(16)有失于其言,则曰无害于心。(《朱子语类》)
(17)朕以信义处人,岂可有失于臣下?(《杨家将》)
(18)奈征衣尽失,罪难姑宽,连及孙儿,也有失于捕盗之罪。(《狄青演义》)
例(15)到例(18)中的“有失于 X”均为“有/失于 X”,“X”既可以是 NP,如例(15)的“其言”、例(17)的“臣下”,也可以是指称化的 VP,如例(16)的“不审”、例(18)的“捕盗”。
北宋开始,表确认义的动宾短语“有失/NP双”开始允许VP进入,因原型(“有失/NP双”)的压制作用,VP被识解为NP。如:
(19)虽领行营之权,实无结构之迹,虽自臣下违命要功,亦由渺躬有失照察,负惭饮涕,无以自明,尚冀廓山薮之容,俾获全君臣之义,止从贬责,庶免严诛。(《大金吊伐录》)
NP双也开始扩展,同时,识解视角转换,从言者确认客体行为“已然或必将”存有过失,转换为言者确认自身行为“已然或必将”存有过失。如:
(20)然汤既力大,则不宜有失消息。用之全在良工,难可定论拘也。(《梦溪笔谈》)
(21)念岁月飘忽。已事未明。有失出家之利。(《古尊宿语录》)
这个时期,因用例的扩展,彼此黏附的“有失”逐渐向动词演化,语义虚化的“有”逐渐向附缀演化。
明清开始,结构扩展的“有失NP”用例大量增多。如:
(22)王曰:“若是如此,有失孤数日之虔敬也。”(《封神演义》)
(23)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水浒全传》)
(24)若要引退,不独生前不能分君之忧,有失臣节;即他日死后,亦何颜见先皇于地下?(《镜花缘》)
(25)我若是一冒血,我是什么厉害骂你什么,此时我骂你或带出脏字来,有失侠义的身份。(《三侠剑》)
例(22)到例(25),言者用“有失NP”陈述主观认定的事实,确认过失。明清时期这类大量出现的“有失NP”,结构和语义基本稳定,可称为“确认”构式,内部关系高度黏附的“有失”已演化为粘宾动词。
民国时期,言者表主观确认过失义的“有失NP”构式已常态化。如:
(26)我与东胡为邻,不能为了一马,有失邻谊,何妨送给了他。(《秦汉演义》)
(27)诸位,有时在下这一笔,不能尽性往下写了,如果再写,那就有失忠厚,成了个淫词秽史,一点价值没有了。(《西太后艳史演义》)
北宋话本中,主体确认自身存在过失的“有失NP”开始用于会话,言者用“有失NP”向听话人表达主动“自责”。如上例(19)“虽自臣下违命要功,亦由渺躬有失照察,负惭饮涕,无以自明”中,“有失照察”的语义是“有/失照察之责”,但句法上已经可以看作是动宾短语“有失VP”(“有失/照察”)。
元代,用在会话中表主动自责的“有失VP”,用例越来越多。由于会话双方一般会遵循“合作原则”中的质准则,即“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不要说缺乏足够证据的话”,①徐盛桓:《会话含意理论的新发展》,《现代外语》1993年第2期。因此,“有失VP双”就成为凸显质准则的优选项:言者用端庄、正式的语体,向“强势身份”②冉永平:《语用学传统议题的深入研究,新兴议题的不断拓展——第十届国际语用学研讨会述评》,《外语教学》2007年第6期。听话人主动坦诚自身过失,展示积极会话态度,这一功能推动了“有失VP双”语义向谦辞演化。如:
(28)孩儿一向有失探望,母亲请坐,受你孩儿几拜。(《倩女离魂》)
(29)杜确有失防御,致令老夫人受惊,切勿见罪是幸!(《西厢记杂剧》)
明代,表谦辞义的“有失VP双”在白话小说中大量出现,结构稳定,完成了谦辞构式化。这类谦辞构式中的“有失”仍宜视为粘宾动词。如:
(30)昨为小儿抱病,有失救援,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见,大慰平生渴想之思。(《三国演义》)
(31)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二刻拍案惊奇》)
(32)家寒窘迫,缺乏盘费,不能特达,以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醒世恒言》)
(33)儿远离膝下,有失晨昏之仪,望父皇赦儿不孝之罪。(《隋唐野史》)
CCL语料库中,元代至民国的表谦辞义的“有失X”用例数统计如表1:
表1 CCL语料库元代至民国表谦辞义“有失X”的用例数统计
由表1的用例数统计可见,谦辞构式“有失X”中,韵律和谐、语体典雅的“有失VP双”,用例占绝对多数。
特劳戈特和达什(Traugott&Dasher,2002)①E.C.Traugott&R.B.Dasher,Regularity in Semantic Chan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认为“主观性包含着说话人对事物的主观评价,而交互主观性却体现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认同和关注”。吴福祥(2004)②吴福祥:《近年来语法化研究的进展》,《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1期,第22页。认为“交互主观性指的是说话人/作者用明确的语言形式表达对听话人/读者‘自我的关注’,这种关注可以体现在认识意义上,即关注听话人/读者对命题内容的态度;但更多的是体现在社会意义上,即关注听话人/读者的‘面子’或‘形象需要’”。谦辞构式“有失VP双”凸显质准则,对听话人坦诚过失,满足了听话人的“正面面子”,③P.Brown&S.Levinson,“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Politeness phenomena”,in ed.E.N.Goody,Questions and Politeness:Strategies in Social Interac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互动积极性高,交互主观性强,具有很强的语用价值。
明代开始,“有失NP”用于言者在会话中当面指摘听话人,或是与听说双方有关的他人。如:
(34)你为一国之主,不理国政,迷于酒色,以国姑为妃,以国姨为后,有失人伦,生灵涂炭,恨不得以车裂汝之尸于市,以谢天下,何乃逃匿于此!(《周朝秘史》)
(35)屈斩太史,有失司天之内监;轻醢大臣,而废国家之股肱;造砲烙,阻忠谏之口;听谗言,杀子无慈。(《封神演义》)
(36)不想夏侯惇领三百余骑从后追来,孙乾保车仗前行。关公回身勒马按刀问曰:“汝来赶我,有失丞相大度。”(《三国演义》)
(37)李英急上言曰:“这一起臣僚,有失君臣之礼,可以斩之!”(《五代秘史》)
例(34)、例(35)的“有失人伦”“有失司天之内监”是当面指摘听话人存有过失,例(36)、例(37)的“有失丞相大度”“有失君臣之礼”是指摘与听说双方有关的他人的过失。会话中直接指认过失,冒犯听话人或他人的正面面子,“有失NP”因此具有了明显的指摘义,在这类结构中,“有失”仍是粘宾动词。
清代,用于在会话中指摘过失的“有失NP”,用例逐渐增多。如:
(38)我儿休得生气,包卿之言不差,随娘在此,圣上到来,你若多言躁说,有失君臣之礼,反取罪戾,这是国法无私。(《狄青演义》)
(39)自那日你动身去后,圣旨下来,敕封狄王亲为正元帅,又敕封我为副元帅。你不该如此慢待,不敬我副元帅,有失军威。(《狄青演义》)
民国时期,指摘义“有失NP”大量使用,完成了指摘构式化。如:
(40)唐主颇觉寒冷,欲在廊下受诏。窦仪不允道:“使者奉诏而来,岂可有失旧制,若因雨雪,请俟他日开读便了。”(《宋代宫闱史》)
(41)全国同胞,仰望执事者久矣,请勿再以假面具示人,有失本来面目,则元洪等所忠告于执事者也。(《民国演义》)
(42)陛下新筑的复道,正当高皇帝衣冠出游的要路,奈何将它截断,渎慢祖宗,未免有失孝思!(《汉代宫廷艳史》)
(43)彩儿走上前来,轻声说道:“陛下病重,太子如此嘻戏,有失礼仪。”(《武宗逸史》)
这个阶段的指摘构式“有失NP”,指摘量度主要取决于听话人的身份、地位和言者的语用目的。如例(40)、例(41)为直面指摘,语义量度较重;言者与听话人地位悬殊时,就只能在会话中添加主观语义成分“未免”,如例(42),或者“轻声说道”,如例(43),以降低指摘力度。将指摘义轻量化,可以较好地保护听话人的正面面子,这种“轻量指摘”义的“有失NP”,使用时具有较强的交互主观性。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将“有失X”的构式化路径归纳为图1:
图1 “有失X”的构式化路径
可见,在韵律机制推动下,“有/失X”重新分析为“有失/X”;为实现不同的语用目的,“有失/X”在认知类推、视角转换和交互主观性作用下,完成“确认”构式化、谦辞构式化、指摘构式化。伴随“有失X”构式演化,“有失”从跨层结构逐步发展为表否定义的粘宾动词,虚化的“有”看似只起凑足音节作用,实际仍蕴含“确认”“存在”义,这一语义作用于“有失”,使得“有失”的语义和性质高度近似“失了”。
现代汉语阶段,“有失NP”构式的指摘义还没有明显轻量化。如:
(44)“和我们一块住,有失你的身份呀!你是外国人,为何不住在外国城去?”他把那两个光国人不肯明说的话说出来了——不要脸的爽直!(《猫城记》)
(45)他以为学生们的举动果然类乎“同盟怠工”,有破坏学校规则的嫌疑,但全班开除的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些;他又指摘第二项理由是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人,有失爱护青年之旨。(《蚀》)
例(44)中言者“不要脸的爽直”地说出“有失你的身份呀”,例(45)言者先“指摘”以“莫须有”罪名加人的行为,再追加指摘这一行为“有失爱护青年之旨”。言者使用“有失NP”的目的是清晰明了地表达指摘批评。
当代汉语阶段,“有失NP”的指摘义在交互主观性作用下开始轻量化。如:
(46)次数多了,随行的同志难免有些抱怨:在摊上吃,既不卫生,也太简单,而且有失地委书记的身份。(《人民日报》1995-04)
(47)但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克林顿政府推行的这种专一靠美元开道的经济外交将有失所谓世界超级大国的身份,并可能破坏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人民日报》1995-05)
张谊生(2006)①张谊生:《试论主观量标记“没”、“不”、“好”》,《中国语文》2006年第2期,第127页。认为,量标记是话语交际中自然留下的主观印记,其基本功用是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认识,涉及感情、态度和视角。如例(46)“随行人员”抱怨“强势身份”的“地委书记”,因此,“抱怨”自然要轻量(句中的“难免”“有些”协助实现了指摘义的轻量化)。听话人基于“回溯推理”,①沈家煊:《语用原则、语用推理和语义演变》,《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4期,第245页。也将指摘义自然地做了轻量处理。特劳戈特和达什(2002)②E.C.Traugott&R.B.Dasher,Regularity in Semantic Change,pp.22-23.认为,在话语的理解过程中,最客观的表达蕴含着听话人/读者最少的推断,表达采用陈述式,最小限度地使用情态标记。例(47)“有失NP”用于新闻语体,新闻类信息特征是客观中立,“有失NP”自然就弱化了主观性,获得了轻量义。
可见,指摘义的轻量化,目的是凸显交互主观性,充分关注并满足听话人的“面子”或“形象”。这种“有失X”在当代汉语中高频使用,语义逐步固化,演化为轻量指摘构式。
方绪军(2020)认为结构类化和构式例化可以形成大量供使用的具体结构,但实际语言使用并不总是按照结构类化和构式例化这般“循规蹈矩”,语言使用过程中还会出现大量的“不规则”现象。③方绪军:《从构式化角度看双音词仿VO分离使用现象》,《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106页。就当代汉语中轻量指摘构式“有失X”的演化来看,这种“不规则”主要体现在X语义类型的扩展,以及因此带来的“有失 X”内部语义关系的不规则上。前者体现为“AP积极义”“AP指摘义”均可以进入“有失 X”,后者体现在“有失”对“X”语义的否定关系或叠加上。
当代汉语中,积极义形容词作为可替换构件,逐步进入指摘构式“有失X”。如:
(48)a将南海问题送交国际机构仲裁,狄伯杰认为这种方式在本案中有失公允。(《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07-13)
(49)a用人失察,方法有失严谨,已经引起了人们对它自身的质疑。(《人民日报》2012-01-26)
我们试以“不够”“不太”来替代例(48)a、例(49)a中的“有失”:
(48)b狄伯杰认为这种方式在本案中(不够/不太)公允。
(49)b用人失察,方法(不够/不太)严谨……。
沈家煊(1999)④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页。认为,“在一个等级上否定一个强项得到另一个等级上的弱项”。张谊生(2000)⑤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研究》,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6页。将主观高量语义“太”纳入“评注副词”。李敏(2016)⑥李敏:《从程度范畴的表达看“有点儿”与“不太”的功能差异》,《宁夏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第42页。认为,“不太”是性状存在感的认知、对性状程度的有限度否定、表达尚可接受的肯定性感受或态度,是含蓄/委婉语气,使客观情况容易接受。可见,“不”否定高量语义“太”,实现的是“弱项”语义。《现代汉语八百词》(2013)⑦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35页。、《现代汉语词典》(2016)⑧吕叔湘:《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62页。均将“够”解释为“表示程度很高”。例(48)b、例(49)b中,如用“够公允”“够严谨”,是表达高量程度义,“不够公允”“不够严谨”则是否定高量程度义,实现语气委婉的弱否定。
本身就蕴含量幅义AP积极义进入轻量指摘义“有失X”符合认知类推规律,由于AP语义积极,构式的轻量指摘义迁移到“有失”上,“有失”开始独立负担轻量指摘义,成为轻量指摘语义标记。
“有失AP积极义”中,因可与“不太”“不够”互换而不影响构式义,“有失”理应归入评注副词,也就是说,在轻量指摘义“有失AP积极义”构式中,“有失”完成了从粘宾动词到评注副词的演化,“有失AP积极义”因此演化为状中关系。
在认知类推作用下,表指摘批评义的AP也越来越多地进入了“有失X”。
“有失AP指摘义”最早出现在民国,但用例极少,CCL、BCC古代汉语语料库、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检索到1例“有失偏颇”:
(50)作者把妓女视作罪恶之源的看法显然是有失偏颇的,罪恶的社会制度才是产生这种“恶之花”的根源。(《九尾狐》)
当代汉语中,“有失偏颇”用例大量增加,我们把在CCL、BCC语料库检索到的用例数统计如表2:
表2 CCL、BCC语料库“有失偏颇”用例数统计
可见,“有失偏颇”在当代汉语中高频使用,已经基本完成了习语化。
除“有失偏颇”,当代汉语还大量出现其他“有失AP指摘义”用例。如:
(51)家长是家长,孩子归孩子,即使家长有错,孩子是无辜的,学校的做法未免有失霸道。(人民网,2019-02-02)
(52)据周常林先生查考,鲁迅指责罗振玉窃取从甘肃运往北京学部(1912年改为教育部)的敦煌遗书,“有失武断”。(人民网,2016-09-23)
(53)仅靠一个学校的不完整统计,得出“智识高、求胜心强的大学生,已然成为抑郁症高发人群”这样的结论有失草率。(人民网,2016-07-06)
(54)安倍政权的支持率遭受重挫,但断言其即将下台仍有失轻率。(新浪新闻,2017-07-26)
例(51)到例(54)都是新闻语体,“有失”的轻量指摘语义弱化了“霸道、武断、草率、轻率”强主观性批评义,凸显客观中立。同时,例(51)使用了主观轻量义评注副词“未免”,例(52)用双引号将“有失X”标为直接引用,目的都是弱化“有失AP指摘义”的指摘力度。
“有失AP指摘义”中,因指摘义交由AP完成,“有失”的指摘义因而冗余,语义近似“有些”。即:
(有失)霸道——(有些)霸道
(有失)武断——(有些)武断
(有失)草率——(有些)草率
(有失)轻率——(有些)轻率
“有失”在“有失AP指摘义”中从“轻量指摘”语义标记演化为“轻量”语义标记,完成了程度副词化。
“有失 AP指摘义”能够进入“有失 X”,是“有失 AP积极义”构式认知类推的结果:由于“有失 AP积极义”“有失AP指摘义”都出现在谓词位置上,在认知上,“有失AP积极义”就可以整体类推为AP指摘义。这个认知过程如图2:
由图 2的认知过程分析可知:轻量指摘标记“有失”否定“AP积极义”,实现了“有失 AP积极义”构式义;轻量标记“有失”加合“AP指摘义”,实现“有失AP指摘义”构式义,加合的目的不是强调,而是弱化——弱化指摘义,降低指摘力度。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们将指摘构式“有失X”当代汉语阶段发生的后构式变化体现为图3:
图3 “有失X”当代汉语阶段发生的后构式变化
当代汉语中还存有一类“有失于X”构式。这类构式,内部结构和语义关系紧密,衔接对象颇为多样,与北宋时期内部关系疏松的跨层结构“有/失于”截然不同。如:
(55)损害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如此不作为,既有失于人大代表的身份,也有负于选民的重托。(《福建日报》2006-08-20)
(56)无论是冷酷无情的社会或纯洁善良的波琳,似乎都对拉法埃尔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论断即使不是有悖于真实,至少是有失于公正。(《读书》)
(57)或许有着各自的“依据”和理由,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但大都有失于片面、难经得起检验。(《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10-11)
例(55)中“有失于 NP”“有负于 NP”结构呼应,语义、结构和韵律上都宜处理为“有失于/NP”;例(56)“有失于AP”“有悖于AP”结构呼应,AP为积极义形容词,语义、结构和韵律上都宜处理为“有失于/AP”;例(57)中“有失于AP”,AP为指摘义形容词,语义、结构、韵律上都宜处理为“有失于/AP”。张谊生(2010)①张谊生:《从错配到脱落:附缀“于”的零形化后果与形容词、动词的及物化》,《中国语文》2010年第2期,第138页。认为,“于”的介词性越强,越不容易脱落,附缀化程度越高,越容易脱落。例(55)到例(58)中“有失于”的“于”,附缀化倾向明显,删除“于”对全句结构、语义与语用均无较明显影响。这类“有失于”并非演化自跨层结构“有失于”,而是来自语用拟古:在“有失”之后添加后附缀“于”,旨在凸显语体风格的典雅端庄。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有失X”在当代汉语中完成了从指摘构式到轻量指摘构式(“有失NP”→“有失AP积极义”→“有失 AP指摘义”)的演化,伴随这一演化过程,“有失”完成了从粘宾动词(“有失 NP”)到评注副词(“有失 AP积极义”)、程度副词(“有失 AP指摘义”)的演化。我们有理由认为,“有失 AP指摘义”并非误用,而是认知类推作用下构式演化的必然结果。“有失 AP积极义”中,“有失”否定“AP积极义”,实现轻量指摘义,“有失”为轻量指摘标记;“有失AP指摘义”中,程度副词“有失”加合“AP指摘义”,实现轻量指摘义,“有失”为轻量标记。当代汉语中的“有失于”,是语用拟古的结果。
特劳戈特(1988)②E.C.Traugott,Pragmatic strengthening and grammaticalization,Proceedings of the Fourteen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 Society,1988,p.406.认为,语法化作为一种较为特殊的语言演化过程,是“词汇项逐渐获得新的语法地位和词法、句法形式的动态的、单向的历时变化过程(即单向的语法变化过程)”。就本节分析结果来看,轻量指摘义“有失AP积极义”先出现,再类推出轻量指摘义“有失AP指摘义”,为何形成时间在后的“有失AP指摘义”中的“有失”(程度副词),语法化程度反而要低于“有失AP积极义”中的“有失”(评注副词),“有失”的演化是否违反了语法化的单向性?这一现象的可能解释是:当代汉语语用需求推动构式迅速发生后构式变化,网络传播大量复制、高频使用构式变化,实现了构式变化节点的迅速固化。因所属构式共时演化过程迅速,在语法化梯度上彼此临近的词汇项演化节点,单向性很难清晰可辨。
特劳戈特(2008)认为:“一个词项自身不会发生语法化,只有在特定构式的语境中才可能发生。”③E.C.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constructions and the incremental development of language:suggestions from the development of degree modifiers in English”,in Eckardt Regine,Gerhard Jager&Tonjes Veenstra(eds.),Variation,Selecion Development:Probing the Evolutionary Model of Language Change,Berlin/New York:Mouton de Gruyer,2008,pp.23-46.雷冬平(2018)的观点是,要清晰地认知目标构式的语义和目标构式中构件的性质,“需要先确定目标构式的源构式及其语义,再探求这一源构式在汉语史中的历史演变情况,从而获得整个构式家族及其各成员的语义,然后比照目标构式在家族体系中所处的位置”。①雷冬平:《论利用构式家族对构式语义的探求——以“V+上+XP”构式为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106页。本文梳理“有失X”构式在汉语中的历史演变情况,分析论证了“有失X”的构式化与“有失”的词汇化的关系、“有失X”的后构式变化与“有失”的语法化的关系,从而认为:“有失X”在韵律、认知和交互主观性作用下,逐步完成“确认”构式化,谦辞构式化、指摘构式化;指摘构式“有失NP”在交互主观性和认知类推作用下,演化出轻量指摘构式“有失NP”“有失AP积极义”“有失 AP指摘义”。伴随“有失 X”的构式化,跨层结构“有失”演化为粘宾动词;伴随“有失 X”的后构式变化,“有失”演化为评注副词、程度副词。
关于本文引言中的问题,在梳理完“有失X”构式历史演变过程后,可做如下解释:1.“有”从跨层结构逐步演化为粘宾动词,逐渐前附缀化,语义逐渐虚化,看似只是凑足音节,实际上,虚化的“有”仍具备“确认”“存在”义,使得“有失”语义和性质均高度近似“失了”,“有失”因此蕴含否定义;2.“有失 AP指摘义”并非误用,而是构式演化的必然结果;3.“有失”的词汇化和否定义都是“有失X”构式化的结果;4.“有失X”构式家族的构式义分别为“确认”“谦辞”“指摘”和“轻量指摘”;5.“有失 AP积极义”中的“有失”(评注副词),语法化程度高于“有失 AP指摘义”中的“有失”(程度副词)。
杨永龙(2017)②杨永龙:《结构式的语法化与构式演变》,《古汉语研究》2016年第4期,第46页。认为汉语研究应该进一步加强结构式的语法化研究,关注相关的构式化及构式变化。陈红燕、陈昌来(2019a,2019b)③陈红燕、陈昌来:《“客气”类谦辞构式的构式化与功能演化》,《当代修辞学》2019年第4期;陈红燕、陈昌来:《范围标记还是持续体标记——空间构式“X中”内“中”的性质、语义与功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认为,所属构式的演化是词汇化和语法化的重要机制;基于认知与交互视角,对构式演化特别是当代汉语构式演化做深入的研究和探索,可以对相关语言现象做出更为合理的解释。本文的尝试是以上述观点为基础进行的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