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奕然 邓雨洁 胡雯雯
“剧本杀就这?太无聊了吧”“好尴尬啊,哪有你们吹的那么好玩?”“也太多错别字了吧!”“DM(主持人)带得一点都不沉浸,毫无体验!”……
在剧本杀消费者的评论中,常常会看到这样的吐槽。即使是大受好评的热门剧本,往往也会牵扯出一群感觉受了骗的消费者。而他们的不良体验,往往不是“剧本杀”本身的问题,而是因为他们成了盗版“剧本杀”的受害者。
剧本杀苦盗版已久,而今,终于有人打响了痛击盗版剧本的第一枪。
2022年1月,由马栏山视听节目国际版权交易中心、湖南鸿鼎马栏山知识产权服务中心推动发起的“剧本杀”维权第一案成功立案并开庭,引发了业内的强烈关注与讨论,饱受盗版侵害已久的“剧本杀人”纷纷转发案件相关资讯,密切关注着案件的最新进展。
当这则消息传出两小时后,从业多年的监制柯南在朋友圈中发了一句话:“盗版店会接到通知的,咱们一步一步来。”
没有感嘆号和情绪用词、看似风平浪静的短短一句,背后却是柯南与盗版剧本长达数年的艰难拉锯战。
“我们直接拿着盗版店发出的剧本截图,冲进他们店里时,他们都愣住了。”
这是柯南第一次与盗版门店的正面冲突。所谓的剧本杀盗版店,指的是不从正版发行处购买剧本,而是从1:1剧本复刻的盗版商那里购买剧本并进行线下开本盈利的剧本杀门店。
柯南他们掌握了盗版店家在闲鱼上展示剧本的聊天记录,因为该被盗剧本是长沙市某发行的独家本,只对小部分登记在册的门店开放售卖,因此很容易就认定了该店铺存在侵权的事实。
根据截图显示的店铺地址,柯南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六个发行人员一道,驱车前往盐城,与店铺负责人当场对峙。“虽然人生地不熟的差点迷路,但没想到在店里还有意外收获。”柯南一行人冲进店铺一抬眼,就发现除了原定目标外,另一盗版剧本也明晃晃地摆在展示柜上。
然而,即使发行们将多张截图证据一一摆出,店铺人员仍然试图抵赖,双方从下午一直周旋到晚上,才勉强达成一致——由发行方将被发现的两个盗版剧本带走并进行销毁。
“这种事儿其实挺危险的,毕竟是别人家地盘,说不好会发生什么。”回想这一场“疯狂”的维权之行,柯南承认,“其实他们算是盗版做得不太‘聪明’的商户了”。
这种激烈交锋在柯南的经历里并不常见,能凭借公开信息找到实体店的情况实属难得。更多时候,盗版从业者就像看不见的黑影。许多店家会利用“空壳”骗取剧本,比如在偏远县城注册公司,登记虚假的公司相关信息,即使有发行在交易完成后发觉被骗,想要上门讨说法,也会发现买家早已不知所终。
在所有类型的剧本杀里,盒装本的盗版情况最为严重。早期盒装本还可通过印刷质量、做工优劣来辨别真伪,但随着技术的迭代,如今盗版剧本的做工甚至比正品还要精美。
也曾有发行通过“隐形防伪水印”(给每盒剧本的内容设计留下细微差别)来判断盗版渠道,但随着产业的不断扩张,这种高成本的防伪方式也逐渐被淘汰。
“现在取证越来越难,大概只有印刷厂工作人员才能看出一点盗版与正版之间的细微区别,但我们不可能光猜测它是盗版店,就特地派印厂的人去店里玩一次。”柯南无奈地表示。
在柯南看来,“这个社会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娱乐方式了。”麻将、电影、KTV都不是这个世纪的产物,唯一还算新鲜的桌游,却因其复杂的机制和多变不一的种类,呈现出对新手玩家相对不友好的倾向。
2016年左右,玩腻了狼人杀三国杀的玩家,从国外论坛上发现了一种文字游戏。“早期的剧本杀没有专门场地,玩家们随意围坐在一起,把剧本打印出来就可以玩”。柯南回忆,在那个时期,店家和玩家都没有什么“版权”概念:“你不知道哪里有正规渠道,仅有的几个本子大都来自留学生自发翻译的海外作品。”
随着剧本杀的逐渐普及,市面上流传的几个剧本已经不能满足需求,部分初代剧本杀玩家开始自己创作剧本。作品完成后,需要寻找发行渠道进行推广,而2018年底诞生的剧本杀展会,则在创作者、发行商与店家之间搭起了桥梁。
“以前很多店家不知道从哪买正版剧本,展会就相当于这个渠道,一开始很多作者是自己上展来宣传剧本的。”一些人在货源渠道打通后,开始变成正式从业人员,帮助作者审核、发行并销售剧本,柯南本人就是在那个时期成为全职剧本监制的。
他表示,在展会出现以后,一些较大的剧本杀工作室已经有了版权意识。而另一些人看到由于缺乏监管而产生的市场漏洞,也发现了赚取暴利的商机。
一个正版剧本的价格需要覆盖作者稿费、美工、会展宣发等所有环节的成本,其余的才是发行利润。盒装剧本发行量最大,通常价格在300-500元之间,城限本一般是2000元起,独家本则要卖到五位数。
而盗版店铺完全不用考虑创作成本。“即使是很精美的印刷,花费成本也不会很高。盗版剧本一套只卖100-200元,还不到正版价格的一半,肯定会吸引很多人购买。”
盗版商与盗版店铺之间,逐渐架构起一条完整的黑色产业链,且收益颇丰。根据柯南和同行的粗略统计,在某宝平台,一家盗版商从上线至今,总营业额已达千万元。
猖獗的盗版除了给正版发行商带来经济损失外,还会影响作品口碑甚至是整个行业的发展。因为剧本杀的体验不仅在于本子质量,也在于DM(主持人)的技术。而购买盗版剧本的店家多半会采用“薄利多销”策略,一味通过低价格吸引玩家,却忽视了服务质量。
“盗版店家往往不会深入研究剧本,因为成本低,DM(主持人)一单挣不了太多钱,也就不会好好开本(带客人玩)。新玩家第一次游戏体验不好的话,就会觉得剧本杀没什么好玩的,不仅这个剧本口碑下降、销路下滑,很多正版店也流失掉了潜在客源。”
这不是柯南一个人的担心,更是所有坚持正版的从业者共同的忧虑,“劣币驱逐良币”的乱象,已经开始腐蚀这个刚开始蓄力发展的产业。
除了与盗版商家面对面对峙之外,不少正版店家也曾通过线上攀谈、发律师函警告等多种方式来维权,但取证难和孤立无援的境地,总是难以产生实质性的改变
因此,在2022年新年伊始这一维权案的打响,在剧本杀行业内意义重大。
2021年6月,由长沙鑫梦出品的盒装剧本《病娇男孩的精分日记》(简称为《病娇》)正式上线,推出后好评如潮。而就在同月,长沙鑫梦发现《病娇》被大量盗版,最低售价仅为正版的五分之一,盗版与正版的销量粗略统计已经达到五五开。
“一个剧本从灵感到形成作品,需要很多时间去修改、打磨。为了保证故事的逻辑合理、玩家的体验精彩,我们需要一次次请人来试玩,再一次次反复修改完善,花费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最终呈现一个好的剧本杀作品。“長沙鑫梦这样描述剧本杀创作背后的不容易。
这次维权的契机,源于湖南广播电视协会成立的首家“沉浸式剧本专业委员会”。在委员会初创阶段,作为本地相关行业头部企业的长沙鑫梦就加入了。维权团队决定将《病娇》这部口碑好、知名度高但被盗版严重的剧本作为“中国沉浸式剧本维权第一案”的对象。
作为“剧本杀行业维权第一案”,维权团队所取得的阶段性胜利绝非偶然。盗版取证困难,除了需要掌握售卖证据,还需要鉴定剧本是否为盗版。通过维权平台,长沙鑫梦联系到了专业的律师团队,帮助搜证与鉴别盗版产品,在正式立案前就已搜集到全国80余家店铺的侵权证据。
除去专业人士支援物证搜集外,取证的及时性也是立案成功重要因素。《病娇》是2021年长沙鑫梦的爆款本,取证周期从2021年9月一直持续到12月,所幸赶上了盗版《病娇》的市场流通爆发期。
通常情况下,剧本的迭代速度很快,半年到一年就会换一批新的,超过一定时限,市面上的盗版剧本就会销声匿迹,很难追溯。湖南立博律师事务所的姚律师强调,在剧本正流行的周期内如不及时取证,会为后续维权带来很大困难。
据《著作权法》,剧本杀盗版维权相关事件主要涉及对剧本的复制权、信息网络传播权以及发行权等。除此之外,湖南立博律师事务所的吕律师还谈道,剧本杀有着普通文字产品不具备的演绎、音频等衍生物,需要多人共同“在场”对剧本进行还原。但从现行的《著作权法》中,无法找到完全合适的权利进行定义,暂将其归为文字作品的“使用权”定义之下。
文字作品的盗版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剧本杀行业也不例外。姚律师提醒:“作品完成的第一时间,创作人就需要到相应的版权中心进行版权登记。只要你的作品具有原创性,就应当进行备案,后期才能证明作品的著作权属于你。确认权利是维权的第一步,如果无法证明作品归属于你,后面的工作也很难开展。”他肯定《病娇》之所以能够最终成功立案,与长沙鑫梦有意识地对原创剧本进行了版权登记有着密切联系。
“第一案”成功立案的关键要点,离不开“维权联盟”这一关键词。
长沙鑫梦作为众多被侵害版权的发行与作者们中的一员,与地方广电、专业的律师团队联合,集各方之力共同抗击盗版。姚律师称“用法律武器成功帮助这次立案开庭,比起以往的律师函等通告形式来说,是更有威慑力的一种维权手段。”
马栏山视听节目国际版权交易中心作为维权平台方同样表示,此次“《病娇》盗版维权案”的成功只是起点,目前已有1400余家店铺、近百家发行基于版权保护的需要在平台上进行了登记,平台希望以一些个体案例为契机,自下而上地逐步推进法律的完善,规范行业的成长。
一些省市也陆续推出剧本杀等行业的管理规定,而其中部分条例有助于剧本杀版权问题。2021年11月9日,上海率先出台了《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备案管理规定(征求意见稿)》,规定第八条指出:密室剧本杀行业经营单位应将自审通过的剧本交市文化旅游局或所在区文化旅游局备案登记。申请备案时,应提交剧本备案登记表、营业执照、剧本、版权合法性声明,而这一规定间接限制了店家使用盗版剧本。
而此次“剧本杀”维权第一案,让柯南等众多业内人士看到了“让专业人员做专业维权”的可能性,越来越多平台、法律与政策上的支持措施,也让他们感受到剧本杀行业规范化发展的曙光。“其实我们行业真正想要好好做剧本的,早已做好迎接种种转变的准备了”。柯南相信,在平稳度过野蛮生长所带来的行业阵痛期之后,剧本杀在未来一定会迎来更大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