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彭
■1989年科罗拉多大学戏剧舞蹈系首演的英文版《阎惜姣》
与阎惜姣这个角色结缘,算来已有六十几年了。初中时捧读《水浒传》,记得的角色仅有武松、林冲、李逵、鲁智深等英雄人物,连宋江这位“大哥大”也只存模糊印象。年纪略长再读《水浒》,开始记得一些次要人物,也留意到武松、潘金莲、武大郎、西门庆之间的“四角关系”。至于阎惜姣、宋江、张文远的“三角关系”,却要等进了台湾大学开始学戏票戏,才在京剧舞台上注意到。
第一次看京剧《乌龙院》,大约在大学二年级,由大鹏剧团的当家老生哈元章饰演宋江,名丑周金福饰演张文远,阎惜姣由哪位担纲我已记不起来,只记得那位演员当晚嗓音失调,简直是沙哑着唱的,但演技极为出色,与哈周两位旗鼓相当,表现震撼全场。自此我对这段剧情这三位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
1970年我在科罗拉多大学戏剧系英译了《乌龙院》这个剧本,训练了一批美国学生演员乐手“原汁原味”地搬演这出长达两个半小时的京剧,用英文演以中文唱,虽然辛苦万状,却也大受好评,两年间三度搬演,1972年在夏威夷大学戏剧舞蹈系的那次演出居然赢得“全美大专剧赛”(American College Theatre Festival)首奖,远征华府新建的肯尼迪演艺中心公演,还经公共电视网PBS全美联播,美国之音播放全剧的现场录音,居然还让梅兰芳先生的长公子绍武兄在北京听到。总之,这出英文京剧在20世纪70年代颇风光了一阵,但我没有财团补助,也没京昆内行支援,赤手空拳前后台兼顾地搞,觉得比执导三出莎剧还累,自此转搞莎剧,十几年来倒也在美国混出些小名气。
1985年5月,我参加“上海昆剧精英大汇演”,票了《奇双会· 写状》《长生殿 · 小宴》两出戏,女主角居然是昆剧名旦华文漪及王英姿。汇演中看了不少精彩的演出,其中印象最深的,乃是之前禁了二十五年首次公演的《活捉张三郎》(禁演是因为此剧有鬼魂出现牵涉迷信),还有同场加演的昆曲冷门折子戏《借茶》。《活捉》这出戏我早在台北看过,走的只是接近京剧的“吹腔”路子,远不及昆曲精彩;《借茶》则是首次欣赏,陈述阎惜姣初次遇见张文远,张以借饮一杯香茶之名挑逗惜姣,为他二人日后生情成奸埋下伏笔。这两折昆曲在名旦梁谷音及名丑刘异龙的表演下精彩纷呈,令我目眩神驰。
■英文版中“遇判申冤”一场
■英文版中阎惜姣与张文远初会一场
■英文版中“杀惜”一场
四年之后,1989年的秋冬,我当时已接香港话剧团的五年聘约,准备二度担任他们的艺术总监,也决定自执教22年的科罗拉多大学戏剧舞蹈系提早退休。临别之即,想为校方执导一出性质特别的话剧,同时也作新剧场落成的首演剧目。考虑再三,我决定将阎惜姣故事改写,把京剧《乌龙院》及昆曲《借茶》《活捉》中的精华部分保留,另外加写一些《水浒》中约略提及或根本没有的场景,把这位传奇女性的故事讲全了。同时,我也打算以现代眼光重新诠释宋江、阎惜姣、张文远之间的三角关系。
这个英文话剧的剧名是:, 也可译作《阎氏复仇记:一出以中国戏曲程序搬演的话剧》。1989年秋剧本定稿,选拔了15位美国学生演员、乐手排练六周,在科大新剧场公演了八场再赴邻州巡演,反响相当好。1994年3月香港首演的中文版《阎惜姣》,是我事后的加写与改写,与英文版本有很多地方是相似的。
我的《阎惜姣》,与《水浒》及京昆版本最大不同之处,是以同情女性的立场落笔的。在章回小说与传统戏曲中,阎惜姣被刻画成一个不守妇道的淫妇与泼妇,为了与张文远做长久夫妻,不惜陷害对她母女恩重如山的宋江;为了阴间孤寂,不惜勒死心爱的三郎共赴泉台;她的行为可谓相当自私。但在我的剧本里,她这些极端行为至少有了相当程度的凭据。在我撰写的“卖身葬父”一场里,我们知道她出身贫寒,自幼在酒楼妓馆卖唱。她也有少女的梦想,想嫁给一个玉树临风的穷书生,为他吃尽千辛万苦,挣钱供他苦读,最后他得中状元荣归故里,与惜姣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死后葬在一起,来世再做夫妻,完全是小说戏曲里的浪漫情节。结果为了葬父还债,惜姣委身做了比他父亲年纪还大的宋江的外室,这份梦想破灭的苦楚,相信很多中外少女都能共情。
宋江在戏曲舞台上是“须生”行当,三髯黑须一袭青衫,在马连良、周信芳等名角的表演下相当潇洒,似乎并不令女人讨厌。反之,京昆舞台上的张文远以“文丑”当行,缩肩谄笑丑态百出,鼻子上还画了一块小丑的粉白“豆腐干”,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爱之处。阎惜姣的爱张三弃宋三,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在我的《阎惜姣》里,宋江已被塑造成一个年过半百、面目黝黑、身材矮胖、兼带口臭的糟老头子,带着花白的髯口,穿着员外的服饰,形象上与原著小说接近而不令女性中意(《水浒》中描述宋江“面黑身矮”,人称“孝义黑三郎”)。同时我将张文远鼻子上的白色“豆腐干”去掉,改在眉间鼻端画上一只小小的彩蝶,象征他那“博采群芳”的花丛浪子本色。
■中文版《阎惜姣》国语组五位主角
■作者(左)指导粤语组饰演阎惜姣与张文远的演员京昆表演
阎惜姣另一弃宋爱张的原因是极端的寂寞。宋江性喜结交江湖弟兄,又爱排难解纷,在我剧中另有“荆妻孟氏”(《水浒》曾提及),留在乌龙院里陪伴惜姣的时间就很少了。相反的,尚未娶妻的张文远风流倜傥,年纪与惜姣相近,又有大把时间殷勤陪伴,相信绝大多数的女子都会对他动心而厌恶宋江的。
《水浒》与戏曲中对张文远着墨不多,在我剧中却添加了不少“劣迹”。他的“定场诗”是“蝶攘蜂扰,平素爱沾闲花草;莺飞燕舞,偷情哪怕粉墙高”,即已充分表达他的个性行为。张文远在剧中数次向观众“背躬”,申明阎惜姣既非闺秀又无嫁妆,贞操又给了宋江,不是他成婚的对象;他与惜姣来往,不过是贪图她“床笫之间妙不可言”,希望多沾些便宜而已。我撰写的“遇判申冤”一场,阎惜姣的阴魂巧遇阴曹判官,哭求勾取宋江魂魄抵命。判官一查“生死簿”,发觉宋江阳寿未尽,且是星宿下凡,他日在梁山还有许多英雄事迹;同时一查张文远的“记录”,才发现他贪淫好色,早已勾引众多女性,其中还有两个黄花闺女遭他先奸后弃,两女之一还被父母逼迫自尽等等,判官认为如此登徒浪子,才该勾魂受审。惜姣当然不肯下此毒手,对张文远的劣迹也半信半疑。判官乃送她还阳,去到张文远书斋假扮另一美女勾引他。张文远果然色心大动,虽知惜姣为他而死尸骨未寒,居然照旧开门接纳。惜姣至此方信判官之言,恨妒之下将张文远用“勾魂索”勒死,同归阴司受审。
早年在京昆舞台上看《活捉张三郎》,虽然激赏演员的身段做表,但总觉得阎惜姣勒死心上人、带返阴间再做夫妻的情节不合理,我因此杜撰了一些加添片段,总算有了较合情理的交代。再加上惜姣卖身葬父的无奈与闺中寂寞的苦衷,也让这个苦命女子的短暂一生,有了比较全面的陈述。
但我的《阎惜姣》与传统戏曲最大的不同,乃是经由两个“解说者”的角色,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对剧中人物及某些情节给出一些批判性、讨论性的旁白。这两位解说者一男一女,女的分明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为阎惜姣抱不平,对中国古代女性受礼教束缚受男性欺凌的现象大加指责;男的则以和事佬的姿态息事宁人,让这出戏能够顺利演下去。这两位解说者兼任戏曲舞台上的“捡场”,搬动台上的一桌二椅,也以“对口相声”的形式讲述一些与剧情有关但省略不演的片段,有时还与角色对话,为角色出主意等等。这些偶尔中断剧情、点出剧中妙谛的手法,颇与布莱希特“史诗剧场”的精神相似,也近似日本能剧“吟唱班”及歌舞伎“叙述者”“吟唱者”的身份。这种混合西方近代剧场、东方传统戏剧、中国古典戏曲与说唱文学的做法也是本剧的一种大胆尝试。
■饰演阴司判官的美国学生自己画脸谱
■美国师生也掌握了化妆着装等程序,图为作者正在指点包头诀窍
《阎惜姣》虽有来自戏曲的片段,但不加唱,剧情角色的表达主靠台词,用京昆身段做表与锣鼓伴奏,服装砌末与化妆,也都遵循戏曲传统。空旷的舞台上不用布景,但有十足中国风味的简单装置。现代灯光技巧的运用,也使演出更符合专业剧场的标准,又不失传统戏曲精简写意的原则。全剧大小角色15人,中文版本由香港话剧团的全职演员通力出演。这些演员不熟悉京昆表演技艺,一切身段做表及锣鼓敲打都需随我从头学起,其中的辛劳可想而知。1989年英文版本的首演,这群演员乐手都是美国学生,饰演宋江的更是戏剧系的博士候选人。他们连京昆演出都没见过,仅花六周时间随我苦练,居然也能演出这两小时半的戏,其中繁复的京昆身段大致都能照做,锣鼓伴奏也都有板有眼,而后台的化妆着装也都能够自己料理,这份辛苦及这种投入的精神,也真令人敬佩!
要提及的是,中文版本首演时,并无京昆内行助排。英文版首演时,我曾邀请名伶童芷苓来校,为饰演阎惜姣的演员身段加工,但并没有教导其他角色。童女士来校是在彩排前的一周。那时整出戏早就排好,等她一到,我们就依次彩排让她检阅,包括化妆及全部服装。她看了之后大吃一惊,惊异这群美国学生居然在五个星期内取得如此成效,还包括锣鼓的敲击及掌握后台全部工序。她说,纽约的华人票房若以“身段边式”这一环节来论,恐怕也难找出一位与我们的“宋江”相比,而我们那位阴司判官居然也会喷火绝技,这些都是华人票友中少见的。听到京昆名伶的这番讲评,我们的士气当然大振。
《阎惜姣》中文版本在1994年3月首演,分粤语国语两组轮换演出,假借香港文化中心剧场公演二十场,各方反应颇佳。1995年6月国语版本重演,在文化中心公演后赴新加坡亚洲表演艺术节巡演,在当地最大的维多利亚剧院公演三场,也颇受观众及演艺界同行的欢迎。作为剧作家,我的第一个剧本能有如此规模的英文中文双语公演,也算相当幸运的了。
这里需要一提的是上海昆剧团,在时任团长蔡正仁的领导之下对《阎惜姣》英文制作的大力支援。我有幸在1981年正式拜师,成为京昆大师俞振飞先生的及门弟子,上海昆剧团的顶尖演员因此成了我的师兄师姐,对我当然多方照顾。我在1988年冬花了三个星期时间在上海,一面订制全剧所需的服装鞋靴锣鼓砌末,一面跟三位上昆演员学习身段:名旦梁谷音传授阎惜姣的做表,名丑刘异龙指点张文远的身段,名净陈治平负责阴司判官,从昆剧《钟馗嫁妹》中提取我这杜撰角色的做表。至于宋江在《乌龙院》里的身段,我在1969年就从台湾大鹏剧团名老生哈元章先生处习得,在《阎惜姣》里足可使用。上昆的服装管理吴广枢兄负责此剧服装砌末及化妆用品的置办,上海京剧院的胡冠时兄为此剧设计了美观实用而且深具戏曲神髓的布景,也是此剧演出亮点之一。对这些上海演艺精英的襄助,我在此表达谢意,对台湾“教育部”“文建会”及太平洋基金会在制作经费方面的补助,也该深深致谢。
本文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