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靖
自法国大革命时期所建立的历史上第一家“疯人院”以来,精神疾病治疗机构从早期以收容、羁押为主的“疯人院”发展至今日以预防、回归社会为理念的专业“精神病院”,已经历了300余年。但精神病院相对于其他医疗设施而言发展历史尚短,社会对于精神疾病及其治疗环境的关注度也不及其他医疗领域那么高,在各国间也同样存在巨大的差异。
2019年医学杂志《柳叶刀·精神病学》发表的关于中国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研究的结果显示,除去阿尔茨海默症,中国约有2.3亿人一生中会患心境障碍、焦虑障碍、酒精和药物使用障碍、精神分裂等六大类精神疾病,患病率为16.6%。其中高达1.58亿(约92%)患者未能接受专门的精神卫生服务。而根据国家卫计委公布的《国家卫生计生委2016年度部门决算》显示,公立医院财政拨款支出287079.13万元中关于精神病院的拨款为6004.29万元,只占总额的2.09%。全国精神科执业医师共2.77万人,全民平均每10万人1.7名精神科医师,远低于国际每10万人4.15名精神科医师的平均值,而精神病护理人员的缺口更是惊人。精神卫生领域的支出仍低于全国医疗领域总投入的1%。精神卫生设施的床患比悬殊巨大,大部分精神科病床在远超负荷运营[12]。2013年我国第一部精神卫生领域的法律——《精神卫生法》颁布,精神卫生事业在近七年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由于人口基数大,区域发展不平衡,认知度不高等原因,尚有一半以上区县没有设置专门精神卫生机构。
根据各方数据,我国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工作还面临着诸多问题与挑战。从笔者在日本所从事的精神病院建筑与设施方面的研究来看,精神疾病作为心理类疾病,与其他类型疾病的治疗设施相比,其与建筑空间与设施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精神病患者在治疗过程中受到来自建筑空间环境与设施环境的影响也更大[6]。因此从医疗建筑的角度对我国精神卫生建筑设施进行研究,将有助于我国在病床比与医患比严重失衡的现状下,更高效地改善治疗环境,提高医护人员的工作效率,保证治理效果的稳定性。在现代精神卫生设施的发展尚处于起步阶段的我国,对于精神卫生的设施建设来说存在着巨大的机遇,如何利用好这些机遇为将来我国精神卫生设施的策划与设计提供更有效的参考与依据,从制度建设到整体规划,再到设计与建设都应该进行系统化的统筹与布局。
根据2017年英国《经济学人》的简报《精神健康和社会融入》中将亚太15国与地区分为“领先”“高收入”“中高等收入”与“中低收入”四个层次。我国与马来西亚、泰国被列为“中高等收入国家”,与“高收入地区及国家”的日本、新加坡等相比,对于精神卫生的重视相对较弱,在精神卫生服务的性质与范围仅有有限的发展(图1)。从文中所列举各项数据可知日本的社会环境与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历程同我国的情况较为相近[13]。而目前我国所面临的精神卫生设施与病床数,精神卫生从业人数严重不足的困境,在日本经济腾飞前也曾经出现过。日本精神卫生设施的发展,目前从设施建设到制度建设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体系,且精神病床数常年位列世界第一。鉴于我国的精神卫生事业尚处于发展的初步阶段,详细了解人口结构、历史传承与我国接近的邻国日本,能为我国精神卫生事业的发展提供可靠、有效的参照。本文将从精神卫生法律、精神卫生设施的规划、设计、研究,以及治疗理念等方面对日本精神卫生设施建设的发展历程进行梳理,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对今后我国精神卫生设施建设的研究提供参考依据[4]。
图1 主要发达国家精神病床数对照表
从中日精神卫生设施的历史沿革来看,两国精神卫生设施的雏形都始于19世纪时宗教场所专门开设的精神病患强制收容设施。在日本有史可查的此类设施有高尾山药王院、正中山法华经寺、原木山妙行寺、穗积神社、大岩山日石寺、定义温泉等六处专门的精神病患收容设施。江户时代末期①出现了官办精神卫生设施的雏形——狂病治疗所,1846年在小松川建成,这也是有史可查的日本最早的专业精神病治疗设施[1]。尽管如此,当时精神病治疗与收容主要还是以家庭为主。
明治维新后的1875年,日本政府在京都东山东禅寺设立了“京都癫狂院”,由此日本有了第一家按照现代精神病院模式建设的精神病院。1882年因经营不善,京都癫狂院关闭,其中一部分患者与治疗设施搬迁至东京,于1879年在现东京上野的位置上设立了东京府癫狂院,1886年该院迁址至当时小石川区驾笼町。三年后迁至巢鸭,成立了日本历史上第一家大规模型精神病院——东京府立巢鸭病院,该院也是日本现存历史最悠久的精神病院(图2)。1901年时任巢鸭病院院长的东京大学教授吴秀三作为日本近代史上最早研究精神卫生设施的学者,提出了“将患者从禁锢中解放”,并主持了医院的规划与建筑设计大规模的改造,为今后日本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与研究打下了基础(图3)。1919年巢鸭病院迁至当时的松泽村,成立东京府松泽病院,名称沿用至今。此后随着日本经济与医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各类精神卫生设施也得到了快速的发展。
图2 东京府巢鸭病院总平面图(大正时期)
图3 吴秀三教授
与日本相同,我国的精神卫生设施的发展也起步于宗教或官办场所设置的精神病患收容设施,在多数典籍中被称为“养济院或普济堂”。在近代,也有由美国传教士约翰·克尔(John.Kerr)在广州设立的惠爱癫狂院②,民族企业家陆伯鸿设立的上海陆家浜普济堂,以及奥地利医生韩菲(F·Halpern)在中国红十字会第一医院里设立神经精神科等早期近代精神卫生设施[5]。但由于19世纪至20世纪中叶我国一直处于历史动荡之中。在国力衰败的环境下,社会无意关注精神卫生等被认为不影响生存的疾病。因此这一时期我国的精神卫生设施的发展是极其滞后的。
精神卫生事业是关乎社会结构、法律制度、医疗技术、设施建设等各方面的系统性事业。对于精神卫生领域的立法直接体现出国家、社会对于精神卫生事业的重视程度,也关乎精神卫生事业的健康发展的前景。相对于精神病院设施的建设,日本在精神卫生立法方面要远早于我国,这也为日本精神卫生设施建设的高度发展提供了有效的制度保障。根据日本精神病院协会资料记载,1897年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历史事件——“相马事件”③促成了日本第一部关于精神卫生设施立法,即1900年颁布的《精神病者监护法》。此后在1911年提出了《关于精神病院设置的意见案》,进一步促成了历史上第一部规范精神病院设施建设的法案——《精神病院法》(1919年)的颁布。在此期间日本精神病院的建设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东京都立松泽病院、东京武藏野医院、松山纪念医院、浅井医院、青森精神病院等一大批公办为主的著名精神卫生设施就是在1919年至1949年间所设立的。
在《精神病院法》的基础上,关于精神疾病的治疗与精神卫生设施建设的法律制度逐步细化,于1950年颁布了《精神卫生法》,以进一步规范精神病症的认定、精神病患的收治、精神卫生管理与设施建设等同精神卫生发展息息相关的制度。1954年在原有《精神病院法》的基础之上出台了《精神病院建筑基准》,第一次在精神卫生设施的分类管理与精神卫生设施及相关设施的建设标准做出了专业的规范。伴随着战后日本经济建设的迅速发展,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迎来了大发展时期,尤其是民营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得到了迅猛的发展,成就了平成病院、惠爱病院、爱光病院、双叶病院、浅香病院等一大批著名的民营精神卫生设施,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日本精神卫生设施与精神病患设置比例严重失调的困境[2-3]。
在1964年发生的“赖肖尔事件”④后,针对精神病患者犯罪与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社会中的影响等内容也为纳入法律当中,提出了“异常者设施增强方针”。《精神卫生法》于1965年又进行一次修正,在1987年形成了现行的《精神保健法》,在政策保障、保险制度、收治标准等方面进一步规范了精神疾病治疗的体系。而《精神病院建筑标准》在经过1995年实施的《关于精神保健及精神障碍者法律》的基础上,于1999年形成了现行的《精神保健福祉法》。
从日本精神卫生立法的时间节点与精神卫生设施建设数量的数据(图4)来看,1919年与1954年两个明显的建设高峰期与20世纪日本历史上社会高度开放、社会较稳定的大正时期⑤,以及战后日本经济腾飞的两个重要时期有显著的关系。1990年后,随着经济泡沫时代的结束,以公立精神病院为引导,民营精神病院为主要力量的精神卫生设施的格局得到了稳定。在此阶段精神疾病的治疗理念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以重症患者短期住院治疗取代过去长期乃至终生住院治疗逐渐成为精神病治疗领域的共识;另外,关于精神卫生设施内的相关设施环境对于患者治疗效果的影响也被重视起来,多种与环境相结合的疗法甚至成为主流精神疾病的疗法⑦得到推广。可以看出1990年后日本精神卫生设施数量的发展虽然减缓,但是其治疗环境条件与医疗手段并非止步不前,而是在原基础之上得到了很大的发展[6-11]。
图4 日本精神卫生立法与新建精神卫生设施⑥
1902年从德国留学归国的吴秀三教授在第一届日本联合医学会的组织构架上创办了《神经学杂志》,开创了精神病学的系统研究,并组织了“精神病患者慈善救治会”,两年后的1904年在“精神病科恳谈会”的基础之上设立了“东京精神病学会”。1919年《精神病院法》颁布之际,吴秀三带领东京府巢鸭病院移至松泽村改名“东京府立松泽病院”的次年,成立了第一个精神病专科协会—日本精神病医协会,该协会于1935年改称日本精神神经学会并发行了其学术杂志《精神神经学杂志》,将精神病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进行发展,此时吴秀三教授开创了日本精神卫生设施的研究。他在1912年发表的《关于我国近年来的精神病设施》,以及1918年与㭴田五郎合著的《精神病者私宅看护的实态及其统计观察》,两书是日本最早利用科学调研方法对精神卫生设施进行研究的论著,科学、系统地针对精神卫生设施及其与精神疾病治疗方法进行了相关研究。直至1949年日本精神病院协会(简称“日精协”,于2001年改称“日本精神科病院协会”)设立,在此基础之上于1952年设立了国立精神卫生研究所,是最早在中央政府层面上成立的独立精神卫生研究机构,也是目前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精神卫生管理与研究组织。同年与精神病院协会配合厚生劳动省进行了日本史上第一次全面的精神卫生调查,为此后的日本精神卫生的建设与管理研究奠定了大数据基础。
对于精神卫生设施的研究不仅仅局限于精神病治疗与护理领域,日本的建筑学界对于精神卫生设施的研究也很早地开始了系统化、科学化的研究。目前以日本建筑学会下设医疗设施小委员会和福祉设施小委员、日本医疗医院管理学会,及日本医疗福祉建筑协会、日本医疗福祉设备协会等四个全国性医疗福祉设施学会与协会组织为主导,正在积极地从事精神卫生设施与建筑设计与理论的学科交叉研究。利用日本建筑学会论文库进行追溯,最早开始精神卫生设施建筑学研究的建筑学者是东北大学的建筑策划学笕和夫教授于1965年在日本建筑学会东北支部研究报告集所发表的《精神病院的区域规划:病床的区域利用状况》一文,从精神卫生设施住院部的病床利用状况开创了建筑学界对于精神卫生设施的研究。同年,建筑策划学泰斗东京大学吉武泰水教授在日本建筑协会的《建筑与社会》出版了《大阪府立中宫精神病院(医疗设施特集)》,系统地总结了当时精神卫生设施建筑设计的经验。1967年千叶大学伊藤诚教授对东京及周边的精神卫生设施建筑情况与城市规划关系进行了分析与总结。从精神卫生设施的设计研究到心理学层面上的设施与患者的关系,运用诸多心理学、统计学、建筑学、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对精神卫生设施进行实地调研与分析。
此后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日本国内对精神卫生逐渐重视。建筑学界也涌现出众多优秀学者对精神卫生设施进行深入系统化研究。长泽泰、田崎佑生、河口 、野村东太、中山茂树、宫城干城、竹宫健司、冈本和彦、严爽、铃木弘树等建筑策划学者从建筑功能、流线、设施、建筑物理环境、患者行为、治疗方法、医护管理等与建筑相关的方向,对精神卫生设施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研究。建筑学的理论研究与精神卫生设施,甚至是精神病治疗方向的学科交叉研究逐步深入。当下的日本建筑学界对于精神卫生设施的研究已不仅局限于设施与患者或医护人员行为流线上。例如,中山茂树、山田理纱等利用建筑学的研究方法印证回想法对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治疗影响,深入探讨了医疗设施相关病症的缓解作用,将医院设施与空间以治疗手段的角度置入治疗过程中,对于设施与空间如何结合精神疾病治疗展开了探究。而从近年来域的趋势不难看出,建筑学者与精神病学者之间的共同研究不断出现,跨越建筑学与精神病学两个学科的交叉研究逐渐成为本领域的主流之一。精神卫生研究领域,以国立精神·神经医疗研究中心(图5)神经保健研究所为代表的机构也在与从事医疗福祉设施研究的建筑学者积极的展开各项合作。精神卫生设施的功能、平面与空间的设计方法也随之在不断进步。当然,精神卫生设施的功能、平面与空间的发展是医疗建筑研究最重要的部分,由于篇幅所限,将在后续研究中继续展开,探寻我国与日本等相关国家的精神卫生设施在不同时期的法规制度与治疗理念下的发展过程(图6)。
图5 日本精神·神经医疗研究中心
图6 依托海景而建的福冈不知火病院海之病区(长谷川逸子设计)
通过对日本精神卫生设施的历史发展、法律制度沿革、设施研究等方面的探索,结合我国目前的社会、经济发展阶段,不难看出我国的精神卫生事业正处在一个历史发展的十字路口。尤其是随着201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的颁布,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得到了法律制度的支持,步入崭新的发展阶段。基于日本精神卫生设施的研究发展经验,可以为今后我国精神卫生设施的发展提供更多可靠的理论与建设依据。
①以精神卫生相关的协会与学术机构为基础,协同医院建筑研究机构建立专门进行精神卫生设施研究、策划、设计、建设的学术研究组织,在理论层面上为精神卫生设施的管理、建设、治疗与设施研究等多方搭建沟通协作的平台。推动科研成果在从实践论证到推广实施中能够积极地转化,为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起到领航作用。
②根据社会经济指标,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期的70年代(人均GDP一万美元)是日本精神卫生设施快速发展的时期。而目前我国人均GDP与日本高速发展期同水平,是否也预示着我国精神卫生设施的发展也将迎来相同时代。且新冠疫情后,国家在卫生领域的投入也进入了飞速发展,将精神卫生设施的建设纳入健康城市的体系中必将成为趋势。
③结合当前国情与精神卫生的发展水平,制定一套针对精神卫生设施管理与建设的专项法规,有效明确精神卫生设施未来的发展方向,并为政策管理提供必要的法律支持。
④建立一套由精神医疗、病院管理、医院建筑研究方面组成的学科交叉研究架构,最大限度地发挥各领域的特长,为建设高效舒适的精神卫生设施提供理论与技术服务。
⑤精神疾病在我国社会中的认知度尚且不高,在提倡预防医学的理念指导下,提高社会对于精神疾病的认知,展开以家庭、社区为单位的精神疾病基层预防体系,就显得尤为重要。在未来,以社区为基础的精神卫生设施建设可以为精神疾病的早期预防、发现、诊断、治疗,及愈后患者回归社会等阶段提供有
效的环境支持与保障。
资料来源:
图1:作者根据OECD发布的数据绘制;
图2:《关于我国近年的精神病设施》,作者:吴秀三;
图3: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LBR675XLBRPLZU00L.htm;
文中其余图片均为作者自绘自摄。
注释
① 江户时代以日本末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康在江户地区(先称东京)所建立的时代为名,是日本从封建社会转向明治维新后的君主立宪制的历史过渡期。期间随着美国海军马休·佩里准将登陆横滨制造的“黑船事件”,美日签订了两国间第一个条约《美日亲善条约》,大量的西方文明正式进入日本列岛。
② 广州惠爱癫狂院,也称广州惠爱医癫院,我国历史最悠久的近代精神卫生设施,广州市惠爱医院前身。
③ 相马事件,也称为「相马骚动」,是发生在明治时期的大丑闻。旧相马藩(现福岛县相马市)最后的藩主相马诚胤(相马子爵)因统合失调证的恶化发展,在自家遭到软禁,但家臣锦织刚清却认为这是一起篡夺爵位的阴谋,故而将之公诸于世,最后闹上法庭,发展成全国知名的大案件。
④ 埃德温·赖肖尔(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曾任哈佛大学燕京研究所与日本研究所所长,东洋史学者,1961年~1966年任美国驻日本国大使。1964年3月,在美国驻日大使馆门前发生了19岁精神分裂症患者刺伤赖肖尔,导其重伤的严重外交事件。该事件直接促成了日本《精神卫生法》的重大修改。
⑤ 大正时代,大正天皇在位时期(1912~1926年),短暂而相对稳定。在大正民主主义浪潮席卷各学科领域。大正前期为自明治维新后前所未有的盛世。并于当时一战结束,民族自决浪潮十分兴盛,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来称之为“大正民主”。
⑥ 该表来自历年来日本建筑资料研究社、日本建筑协会、日本精神病院协会等学术与出版机构出版的《日本的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的社会史》、《精神科医院建筑图集》,以及《新建筑》、《近代建筑》等期刊出版物中登载的有关精神病院建设的资料整理得出。
⑦ 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的新手段,近年来出现了森林疗法、音乐疗法、作业疗法、回想唤起等各种与建筑设施空间相关的治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