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 斗

◇汪建波

赖三自诩，要说摔跟斗这事儿，摔的次数多，摔的时间长，摔的有个性，摔的有前程，在阳城救火队，无人能与他争锋。

清楚记得，头回摔跟斗，是师父念情，未予追究。

师父姓蒋，是救火队小队长。赖三能进救火队，是沾了蒋队长的光。蒋队长好酒，且能品酒。赖三酿酒，能酿好酒。蒋队长初到酒坊，取勺舀之，慢尝细品，抿嘴呼气，连叫三声好。一来二去，成为莫逆之交。

后来，阳城沦陷。日本兵也好酒，也认定赖三的酒“大大的好”，常来“米西米西”，“米西”之后扬长而去。长此以往，酒坊入不敷出，生意难以为继。蒋队长说，来救火队吧，跟着我干。赖三机灵，作揖拜谢，认下师父。

救火队灭火救人，虽说没扛枪上战场容易丢命，危险性却也不容小觑。那次，边业丝绸厂车间突发火情，赖三紧跟蒋队长身后。蒋队长指挥救火实属好手，一组铺水龙救火，二组进屋救人，三组寻水供应，一番部署，蒋队长站在原地大手一挥：上，给老子上。

毕竟初出茅庐，眼瞅着大火熊熊，赖三双腿瑟瑟，随着二组队友极不情愿地往里冲，至半途，脑中灵光一现，一个跟斗摔倒在地，竟晕了过去。等他“醒”来，队友已在收拾装备。

蒋队长没有作声，队友熟知他俩的关系，不敢多言。赖三闪现的灵光，是好久以前蒋队长醉酒后吐出的真言，说这么多年穿行火海，善摔跟斗，乃万全之秘诀。

赖三这一摔，决定了他以后的习惯性摔跟斗，小火不摔、大火必摔，安全不摔、遇险必摔，以至于入职十多年，全须全尾毫发未损。

进了救火队，赖三也酿酒，只为蒋队长一人酿。时间充裕，需求量少，酿出的酒更为醇厚。赖三屡摔跟斗，蒋队长不但不计较，还提携他做了内攻组长。

赖三也有雄起之时，但仅有一次。城东怡香院大火，伴随蒋队长的“都给老子上”，内攻途中原本漂亮的一摔，没成想绊在蜿蜒的水龙上，右脚侧崴，生疼，佝身察看，淤青一团。正抱怨，二楼一群女子挥衫呼救，抬头一看，女子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寻觅五年未见的她。赖三忘了伤情，跳进太平缸浸湿衣服，捂住口鼻飞身冲入，在烈焰中左躲右闪穿梭上楼，抱起熟悉的身影，迅雷般冲出火海。

怡香院是所妓院，日本兵在此寻欢。蒋队长率队误打误撞，日本军官跷指称道：营救皇军，大大的良民。

蒋队长成了大队长，管着九个救火队。赖三救人有功，蒋队长顺水推舟，赖三升至小队长。

后来，日本投降，民国政府接管救火队。有蒋队长罩着，赖三依旧干得风生水起。怡香院救出的那个女子，为他生下龙凤胎，儿女绕膝，日子美滋滋的。

她叫蔡芹，赖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蔡芹父亲欠下巨额赌债，债主将她卖去怡香院抵债，因能拉会弹、能歌善舞，深得老鸨子喜欢，只做了歌舞妓。赖三救下蔡芹，并未嫌弃，爱若往昔。

转眼，到了1948年冬。辽沈战役结束，阳城解放，军管会接收了救火队。队里作恶多端罪大恶极之徒，皆被法办，其余人员留用。

阳城万象更新，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频频作乱，到处实施破坏活动，制造出阳城史上最大一场火灾。

大火系爆炸所致，花旗银行的五层洋楼瞬间被吞噬。留用降回内攻组长的赖三，吓得战战兢兢。新来的苏卫华队长，听人说是个战斗英雄，救火如打仗，周密部署之后，大手一挥：人命大于天，内攻组听令，跟我上。

火场嘈杂，赖三把苏队长的“跟我上”，听成了“给我上”，贴近火场之际，又一摔，抱腿“呻吟”，其状至极。

接下来的一幕，赖三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冲到最前头的苏队长，似是踢到了什么，“扑通”一声，也摔倒在地。

赖三心头“咯噔”，原来……可还没等“咯噔”完，苏队长鱼跃而起，在太平龙内喷出的高压水掩护下，迅捷攀爬云梯，飞身进屋，寻找被困群众，一一往外转移。一个，两个，三个……苏队长支撑不住，倒在了火海中。

赖三顿悟，苏队长没说“给我上”，人家说的是“跟我上”。

赖三的眼眶有些湿润，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带头冲锋的队长。他敏捷起身，大手一挥：内攻组，跟我上，快救苏队长。

冲锋路上，赖三暗暗发誓。

1948年冬，赖三最后一次摔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