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明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云冈石窟是北魏王朝的艺术精品,也是当今世界的文化遗产。其规模宏大、气势雄伟,如同天降。《魏书》曰:“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1](卷114《释老志》,P3037)这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昙曜五窟”。随着石窟的不断开凿,雕像者们同时也要许愿祈祷,于是留下了大量的发愿文字,我们将其称作“造像题记”。云冈石窟现存北魏造像题记共35处①1938-1944年,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前身为东方文化研究所)对云冈石窟进行了7次调查,获取了大量的一手资料。1951-1956年,日本学者水野清一、长广敏雄根据调查资料著《云冈石窟》一书,共16卷,32册,今由科学出版社2016年1月整理出版。其中,第二卷《第五窟·附录·云冈金石录》,收录北魏造像记28条。之后,北魏造像题记屡有发现。2014年5月,员小中先生出版《云冈石窟铭文楹联》一书,收录北魏造像题记、铭记共35条。,有的已残缺不全,有的依然清晰可辨。这些题记记述了1600年前的神祇信仰与伦理情怀,是北魏时期历史与文化的真实写照。
神祇信仰,是对天地之神的崇拜。这是鲜卑拓跋氏的习俗,由来已久。如道武帝拓跋珪说:“惟神祇其丕祚于魏室,永绥四方。”[1](卷108之一《礼志一》,P2734)太武帝拓跋焘又言:“蹈履锋刃,与朕均劳,赖神祇之助。”[1](卷4上《世祖纪上》,P80)而北魏帝王选择祈愿的场所,多属高山大川。如《中岳嵩高灵庙碑》所言:“父天母地,仰宗三辰,俯宗山川。”[2](P65)君王巡视各地,必然会祭拜山神,企望得到它的护佑。如拓跋嗣“东巡,遣使祭恒岳……筑宫于白登山”;[1](卷3《太宗纪》,P59)拓跋焘“岨山北行而归”,[3](P4)留《皇帝东巡之碑》;拓跋濬拉射于灵丘南山,作《皇帝南巡之颂》②本碑录文见张庆捷、李彪:《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碑阳题头为《皇帝南巡之颂》。此碑时间、内容皆与《魏书·高宗纪》“灵丘南有山,高四百余丈。乃诏群官仰射山峰,无能逾者。帝弯弧发矢,出山三十余丈,过山南二百二十步,遂刊石勒铭”相合。由此可推定,文成帝拓跋濬与群臣竞射之山,即是《魏书》所提到的灵丘南山。,等等,皆属此类。云冈石窟,位于武州山上,自然也具备了这种神性特征。正如学者所言:“(北魏帝王)之所以巡幸武州山,大概有这样几层目的:其一,视作神山。在有大喜、大难、大灾时,每每来此祈祷,并屡有成效;其二,当作灵庙。在云冈石窟一期工程完工后,有两次巡幸是和皇子出生相关,表明了北魏诸帝有祈求祖先保佑后辈儿孙幸福、健康的意愿。”[4]由此可知,云冈石窟实有两重身份,一为神山,一为灵庙,乃神祇信仰的标志与象征。而刻在石窟佛龛座下的北魏造像题记,同样也具有这种文化表达功效。
首先,佛化天下,神祇感应。北魏佛教极其盛行,自拓跋珪立法果为道人统后,佛教即被鲜卑民族认同。之后,拓跋嗣在“平城及周边大量修建佛寺,雕造佛像。同时,制定了令沙门敷导民俗的政策,佛教和儒学一样担负起了社会教化的功能。”[5](P11)虽然拓跋焘一度灭佛,但等到文成复法后,佛教事业竟比之前更加昌盛。开窟、建寺、铸像、译经,崇尚佛法成为一时风尚。此由中国石窟现存最早的北魏造像题记——《邑义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庙形像九十五区及诸菩萨记》,即可窥得一斑。
此题记(图1)位于云冈石窟第11窟东壁上层,宽78cm,高37cm,于北魏太和七年,由邑义信士女等54人共同出资镌刻。可见,其时佛教信仰团体,已然出现。他们认为诸佛有灵、佛法有益,故而才会在此发愿祈福。信者认为,世间种种皆是缘定,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铭文所言:“自惟往因不积,生在末代,甘寝昏境,靡由自觉”,[7](P3)“弟子等得蒙法润,信心开敷,意欲仰酬洪泽,莫能从遂。”[7](P3)往因,是往世因缘;仰酬洪泽,是报答佛恩。也正是因为这种福报观念的存在,北魏民众才会不断地营建窟寺、造像题记。《魏书》曰:“凡为善恶,必有报应。渐积胜业,陶冶粗鄙,经无数形,藻练神明,乃致无生而得佛道。其间阶次心行,等级非一,皆缘浅以至深,藉微而为著。”[1](卷114《释老志》,P3026)善恶有报,随缘而行,在北魏民间成了一种常态。除此,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还有许多灵应的记录。如《吴氏造像造窟记》“世荫灵征”、《为亡夫侍中造像记》“灵姿”“灵相”、《景明四年比丘尼昙媚碑》“光灵镜觉”“感垂应物”“灵虑巍凝”等,皆属此类。这种对佛法灵验的信仰,直接照应着北魏的国事。《魏书》曰:“化之所感,其征必至,善恶之来,报应如响。斯盖神祇眷顾,告示祸福,人主所以仰瞻俯察,戒德慎行,弭谴咎,致休祯,圆首之类,咸纳于仁寿。”[1](卷112上《灵征志上》,P2893)故地震,则贼人谋反;山崩,则君道败坏;泉涌,则百姓迁移;雨雹,则臣意不合;佛像流汗,则国事有变矣。北魏延兴二年,献文帝拓跋弘就经历了一桩怪异之事:
图1 太和七年造像龛龛基铭文[6](第9卷第11窟,P206-207)
夫信诚则应远,行笃则感深,历观先世灵瑞,乃有禽兽易色,草木移性。济州东平郡灵像发辉,变成金铜之色。殊常之事,绝于往古,熙隆妙法,理在当今。有司与沙门统昙曜令州送像达都,使道俗咸睹实相之容,普告天下,皆使闻知。[1](卷114《释老志》,P3038)
因熙隆妙法,灵像变成金铜之色,故令道俗之人皆来平城瞻仰其真容。可见,神祇感应已得到北魏帝王的认可。云冈石窟第27窟东壁的《佛弟子惠奴造像记》有“所求如愿”的文字、第11窟西壁《佛弟子造像记》有“善愿从心”的字样,皆是神祇感应的明证。由佛法普施,到民众信仰,再到所求如愿,都是云冈石窟造像题记呈现出来的北魏真相。它永远地刻在武州山的石壁之上,成为历史的定格。
其次,崇拜弥勒,关照未来。弥勒,梵名Maitreya,又称梅达丽菩萨。因其多生累劫以来修行“慈心三昧”,故又名慈氏。他既是现世兜率天内院的一生补处菩萨,又是继释迦牟尼之后的未来佛。纵观云冈石窟诸佛造像,可以看出太多关于弥勒的信仰。如第1窟、第3窟、第6窟、第7窟、第8窟、第10窟、第11窟、第12窟、第13窟等,都有弥勒的造像。即便是最早开凿的“昙曜五窟”,在第17窟主像正中也坐着高约15.6m的交脚弥勒佛。再回到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之中,我们也会经常见到“弥勒二躯”“弥勒七佛”的字样。这种信仰,与北魏社会风尚不无关联。《魏书》曰:“释迦前有六佛,释迦继六佛而成道,处今贤劫。文言将来有弥勒佛,方继释迦而降世。”[1](卷114《释老志》,P3027)因此,北魏民众的弥勒崇拜,一是他现居兜率天,是一生补处菩萨。而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将来会下界人间,成就无上正觉,圆成佛道。”[8](P22)这,便是弥勒菩萨的未来指向特征。云冈石窟第11窟明窗东壁有《妻周氏为亡夫造释迦文佛弥勒二躯记》一文,其中明确写道:“为亡夫、亡息、亡女,生生□值,庆遭三宝,弥勒下生。”[7](P3)可见,弥勒下生信仰在当时已然流行开来。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曰:“弥勒佛于华林园中龙华树下成道,开三番法会,度尽上中下三根之众生。”[9](P2722)北魏世人认为弥勒将来会下生到此世界,成为新的法王,来救拔众生、度脱人天,而自己也能在龙华树下闻法证悟、得成佛果。“一如《弥勒菩萨所问本愿经》所说的,只要众生无有垢秽,于淫怒痴不大,殷勤奉行十善,弥勒的时代以及弥勒的世界就可以到来;甚至也可以是即刻状态下的将来,心如莲花定见弥勒。在目标上,那个被竭力描绘的佛境丰乐的未来世界,无疑是生在恶世、秽土的众生所向往的。未来的终极目标当然是能值遇弥勒闻法解脱,希冀参与龙华三会。”[10](P206)于是,云冈石窟造像题记中便出现了许多关照后世、托生西土、祈福子孙的未来指向性词汇,兹不赘述。然而,再往深层次地挖掘,我们会发现一种特定宗教的存在,即净土教。汤用彤先生说:“我国净土之教,大别有二。一弥勒净土,二阿弥陀净土”[11](P656)“净土崇拜者,以礼佛建功德为主。凡北朝造像之所表现,或礼弥勒,或礼弥陀,以至崇拜接引诸佛如观世音等。造像建塔,为父母等发愿往生乐土。此世俗一般人之所行,其性质与西洋所谓宗教信仰相同。”[11](P658)而云冈石窟造像题记,正有此净土崇拜的身影,如第4窟南壁的《为亡夫侍中造像记》有“亡者托生净土”[7](P3)之言;第38窟外壁上部的《吴氏造像造窟记》,有“长辞□□,腾神净土”①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云冈石窟·第二卷·云冈金石录》录文为“长辞□□,腾神净土”,第6页。阎文儒先生作“长辞苦海,腾神净土”,见其《云冈石窟研究》一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18页。之句,等等。陈义孝编《佛学常见词汇·弥勒净土》条曰:“欲界六天中之第四天名兜率天,此天有内外两院,其内院是补处菩萨的住处,因弥勒菩萨现在住在那里,所以称为弥勒净土。”[12](P222)由此可推,造像题记中的净土向往,也是弥勒信仰的真实写照。总之,崇拜弥勒、关照未来、涤除污垢、腾神净土,乃造像题记神祇信仰的一大表现,毋庸置疑。
最后,三极建构,儒释合流。《说文》言:“三,天、地、人之道也。”[13](P3)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仁义,此之谓“三才”。《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4](P117)万物等乎宇宙,故“三”为成数、极数、终数。不同一,不对立,而是三位一体,即可称之为三极建构。当代学者杜贵晨先生说:“‘三极建构’由三方‘鼎立’而成,三方互动又互为制衡。”[15](P53)在中国的儒家经典中,处处体现着三极观念的建构。如《尚书·洪范》有正直、刚克、柔克三德,《礼记·王制》有司徒、司马、司空三官,《左传·哀公二年》有文王、康叔、襄公三祖。除此之外,三代、三皇、三坟、三纲、三品、三光等,简直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历史学家庞朴先生认为:“承认对立而又尚中,很自然地,世界便被分成左中右或上中下,分成过去现在和未来。以三分观点观察一切和处理一切,构成儒学的基本方法——三分法”[16](P101)“三分法不是一个数学分割方法,它是辩证的逻辑。见对立而尚中,因对立、尚中而有三分法,这大概便是儒家辩证法的体系。”[16](P117)其将对立、尚中的三分现象,看作儒家辩证之法,确有创见。然而,弘扬北魏佛教的云冈石窟,却也处处凸显着三极建构的特点。如《比丘尼惠定造释迦多宝弥勒像记》(图2)。
图2 明窗东壁第1层单元龛基“比丘尼惠定”造像题铭[6](第14卷第17窟,P172)
此造像题记位于云冈石窟第17窟明窗东壁,宽60cm,高27cm。文中“比丘尼惠定身遇重患,发愿造释加、多宝、弥勒像三区。”[7](P5)这里的释加、多宝、弥勒,分别代表着现在、过去、未来,是三世佛的象征。而释迦、多宝,被称作法华二圣。其与上层的弥勒,共同构成此窟的主体(图3)。
图3 明窗东壁北侧第1层二龛造像单元[6](第14卷第17窟,P163)
实则“云冈早期窟,就雕造了所谓西方三圣的形象。”[17](P14)这种敬“三”情结,似乎正是北魏佛教信徒的心理写照。翻开《魏书》,处处都是关于三极建构的描述。如:
过去、当今、未来,历三世,识神常不 灭 。[1](卷114《释老志》,P3026)
修心则依佛、法、僧,谓之三归,若君子之三畏也。[1](卷114《释老志》,P3026)
心去贪、忿、痴,身除杀、淫、盗,口断妄、杂、诸非正言,总谓之十善道。能具此,谓之三业清净。[1](卷114《释老志》,P3027)
初阶圣者,有三种人,共根业太差,谓之三乘,声闻乘、缘觉乘、大乘。[1](卷114《释老志》,P3027)
今常住寺,犹有遗地,钦悦修踪,情深遐远,可于旧堂所,为建三级 浮 图 。[1](卷114《释老志》,P3040)
外国僧尼来归化者,求精检有德行合三藏者听住,若无德行,遣还本国,若其不去,依此僧制治罪。[1](卷114《释老志》,P3041)
三世、三归、三业、三乘、三级、三藏等,均是对两维空间的突破。在北魏的神祇信仰中,不要对立、不要排斥,要的是崭新的思维模式。《邑义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庙形像九十五区及诸菩萨记》曰:“绍隆三宝,慈被十方”,[7](P3)“光扬三宝,亿劫不隧”,[7](P4)《妻周氏为亡夫造释迦文佛弥勒二躯记》亦曰:“庆遭三宝,弥勒下生。”[7](P3)所谓三宝,“系指为佛教徒所尊敬供养之佛宝、法宝、僧宝等三宝。又作三尊。佛,乃指觉悟人生之真象,而能教导他人之佛教教主,或泛指一切诸佛;法,为根据佛陀所悟而向人宣说之教法;僧,指修学教法之佛弟子集团。以上三者,威德至高无上,永不变移,如世间之宝,故称三宝。”[18](P701)佛者觉悟,《吴氏造像造窟记》“正觉之悟”[7](P6)是也;法者宣教,《景明四年比丘尼昙媚碑》“庆钟播末 ”[19](P51)是也;僧者修学,《□僧造像记等》“道人僧阁”[7](P5)是也。除三宝外,造像题记还有大量关于三途、三法、普三的记载,在此就不一一陈述了。总之,三极建构既是儒家的辩证方法,又是北魏佛教的普遍观念。拓跋帝王借其教化民众、维护统治,下层百姓也依此祭祀神祇、祈福未来。这充分体现了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儒释合流的趋势,当然也是其神祇信仰的一大特点,显而易见。
除神祇信仰之外,云冈石窟造像题记还体现了北魏王朝的道德伦理情怀。对此,我们可从以下三点进行分析。
其一,仁者爱民,慈悲系亲。“樊迟问仁。子曰:‘爱人’”。[20](P129)关爱他人,处处为别人着想,谓之“仁”。这种爱,向外扩展,可以延及到每一位百姓身上。道武帝拓跋珪曾下《修建佛寺诏》,其言曰:“夫法佛之兴,其来远矣。济益之功,冥及存没,神踪遗轨,信可依凭。”[1](卷114《释老志》,P3030)修建佛寺,功济天下。有益生民,可以被称作“仁道”。而此仁道在拓跋濬修复佛法时,就被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魏书》言:“高宗践极,下诏曰:‘夫为帝王者,必祗奉明灵,显彰仁道,其能惠著生民,济益群品者,虽在古昔,犹序其风烈。是以《春秋》嘉崇明之礼,祭典载功施之族。况释迦如来功济大千,惠流尘境,等生死者叹其达观,览文义者贵其妙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排斥群邪,开演正觉。’”[1](卷114《释老志》,P3035)奉明灵,彰仁道,爱生民,益群品。佛法功济大千,排斥群邪,真是仁德无量。此种现象,在云冈石窟第20窟附近的《景明四年比丘尼昙媚碑》中便有反映。碑文曰:“夫光灵镜觉,凝寂迭代。照周群邦,感垂应物。利润当时,泽潭机季。”[19](P50)“照周群邦”“利润当时”,即佛法普照神州,对天下百姓有利之证。仁之为仁,还有同情怜悯之义,柳宗元“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21](P443)即指此。《邑义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庙形像九十五区及诸菩萨记》曰:“若有宿殃,堕洛三途,长辞八难,永与苦别”,[7](P4)“常行大士,八万诸行,化度一切,同善正觉。”[7](P4)又《吴氏造像造窟记》曰:“藉此微福,愿亡儿生生遇佛,长辞苦海,腾神净土,□化弥隆,三法□敷,万累消融。”[17](P218-219)愿佛法救度众生,愿百姓脱离苦海,这是发愿者慈悲的意念。慈悲发愿,希望摆脱烦恼,也渴望消灾延寿。在云冈石窟众多的造像题记中,就有一处这样的文字,即位于第11窟西壁七立佛之间的《佛弟子造像记》。其刻字云:“佛弟子祁□□,发心造药师留离光像一躯,愿愿从心。”[7](P4)这是在向药师佛祈祷,“云冈题记中发愿造此像者仅此一处,但造像无药师佛造型”,[19](P44)确实比较特殊。药师佛助人消灾、治病、延命,慈悲之心不言自明。对照同一时期的北魏历史,这种慈心其实也处处可见。如拓跋嗣令宫女配鳏民,元恪以棺埋暴骨。一为生者,一为死者,皆不忍人之心也。然而,慈悲之心并不特指人类,还可推及到自然万物身上。如:
(延兴)三年十二月,显祖因田鹰获鸳鸯一,其偶悲鸣,上下不去。帝乃惕然,问左右曰:“此飞鸣者,为雌为雄?”左右对曰:“臣以为雌。”帝曰:“何以知?”对曰:“阳性刚,阴性柔,以刚柔推之,必是雌矣。”帝乃慨然而叹曰:“虽人鸟事别,至于资识性情,竟何异哉!”于是下诏,禁断鸷鸟,不得畜焉。[1](卷114《释老志》,P3038-3039)
朕顺时畋猎,而从官杀获过度,既殚禽兽,乖不合围之义。其敕从官及典围将校,自今已后,不听滥杀。其畋获皮肉,别自颁赍。[1](卷5《高宗纪》,P121)
拓跋弘不许养鸷鸟,拓跋濬畋猎不滥杀,均是仁者的表现。而云冈石窟造像题记对于“仁”的解读,仿佛还有一层“系亲”的意味。《说文》言:“仁,亲也。”[13](P159)段注释曰:“亲者,密至也。”[22](P365)发愿祷告,本与祭祀、垂祐关联。因此,为亲人祈福,便成了造像题记中最常见的事项。如“妻周,为亡夫故常山太守田文虎、亡息思须、亡女阿觉释迦文佛、弥勒二躯。又为亡夫、亡息、亡女,生生□值”,[7](P3)“此犹使亡妻敬造”,[7](P6)“为亡弟安凤翰造弥勒并七佛立侍菩萨”[7](P6)等,皆属此类。《魏书》记载贺夫人为保护拓跋珪,先是希图“神灵扶助”,[1](卷13《献明皇后贺氏传》,P324)再而撒谎诓骗刘显,最后又骂退其弟染干。也正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护佑亲子,才有了后来的北魏江山,也才有了今天的云冈石窟。这是血脉因由,不可否认。仁者爱民、慈悲怜悯、系念亲人,是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所蕴含的伦理情怀,广博而深厚。
其二,祈福祖先,孝敬父母。山西本有根祖文化,即一种以“孝”为核心的落叶归根、认祖归宗的情怀。《吴氏造像造窟记》云:“寻吴氏家先,忠和著□,□孝并举。至子孙兴茂,绍隆家嗣,□□□助,彫零而立,惟孤惟念,□微□□,□□单志,书颂于玄石。”[7](P6)此造像记乃吴忠伟为亡儿吴天恩所作,但却先寻吴氏家先,使其灵魂有所依归。云冈石窟的这则题记,反映了北魏时期民众对祖宗的追寻与认同。太和十五年四月乙卯,孝文帝曾下诏云:
祖有功,宗有德,自非功德厚者,不得擅祖宗之名,居二祧之庙。仰惟先朝旧事,舛驳不同,难以取准。今将述遵先志,具详礼典,宜制祖宗之号,定将来之法。烈祖有创基之功,世祖有开拓之德,宜为祖宗,百世不迁。而远祖平文,功未多于昭成,然庙号为太祖;道武建业之勋,高于平文,庙号为烈祖。比功校德,以为未允。朕今奉尊道武为太祖,与显祖为二祧,余者以次而迁。[1](卷108之一《礼志一》,P2747-2748)
拓跋珪有创基之功,拓跋焘有开拓之德,故称祖宗,百世不迁。拓跋宏将道武尊为太祖,与父亲显祖共为二祧,由远及近、从古至今,正是在维系着祖先的生命。因为这是情感的依怀,是血统的延续,所以他们特别重视为逝去的祖先祈福。如拓跋焘“遣中书侍郎李敞诣石室,告祭天地,以皇祖先妣配。祝曰:‘天子焘谨遣敞等用骏足、一元大武敢昭告于皇天之灵。自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惟祖惟父,光宅中原。’”①《魏书》卷108之一《礼志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2738页。1980年7月30日,米文平先生率领呼伦贝尔盟文物管理站,于大兴安岭嘎仙洞内的石壁上发现了该祝文的石刻真迹,证实了《魏书》相关材料的真实性与大鲜卑山的明确方位。考古调查,见《鲜卑石室的发现与初步研究》,《文物》1981年第2期,第1-8页;碑文考释,《嘎仙洞北魏石刻祝文考释》,见《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成立大会曁首届学术讨论会论文集》,1984年6月30日,第352-364页。上行之,下效之,天下百姓皆如是。纵观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到处都是对祖先的祈福。如:
愿义诸人、命过诸师、七世父母、内外亲族,神栖高境,安养光接……逮及累劫,先师七世父。[7](P4)
以此造像功德,逮及七世父母、累劫诸师、无边众生,咸同斯庆。[7](P5)佛弟子善师为七世父母、所生父母。[7](P5)下及七世父母、所生父母,愿托生西方,妙乐国土,莲花化生。[7](P5)
由上可知,他们对祖先的祈祷,已追溯至七世父母的身上。信徒们崇奉佛法,故而希望自己的先人可以托生西土、永生乐国。除此之外,题记表现伦理情怀最深者,实为“孝敬父母”四字。《孝经·三才》章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23](P28)人的生命来源于父母,对其依偎、牵挂、思念,是子女的良心与本分。拓跋嗣听闻刘贵人被赐死,“日夜号泣”;[1](卷3《太宗纪》,P49)拓跋宏知显祖患痈疾,“亲自吮脓”。[1](卷7下《高祖纪下》,P186)生则尽孝,死则哀戚,正是炎黄子孙共有的伦理情感。走进云冈,看见那雕刻在石壁上的造像题记,不也是北魏孝文化的真实写照么?《尼道法□造像记》曰:“尼道法□所造像二区,为父母”,[7](P5)《佛弟子惠奴造像记》曰:“愿弟子惠奴、将父平安到京,愿愿从心,所求如愿”,[7](P6)《清信女造释迦像记》曰:“清信女为亡父母,造释迦牟尼佛。身□安康,□□觉□。”[7](P3)希望父亲
平安到京,愿亡父母身体安康,这是对长辈的祝福,也是对亲人的关爱。孝文帝言:“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1](卷111《刑罚志》,P2878)若获不孝之人,“比起门,以刻其柱。”[24](P573)可见,孝敬父母,不仅是北魏王朝的一种伦理情怀,更是鲜卑民族的集体意识,甚至成为拓跋帝王修齐治平的手段与基石,根深蒂固。
其三,关注现实,忠于大代。云冈石窟的北魏造像题记,有许多处都在关注现实社会。其所记内容或与国家关联、或与人民相系,是彼时留存下来的最真实的历史印迹。如“往因不积,生在末代,甘寝昏境,靡由自觉”,[7](P3)“利润当时,泽潭机季。慨不邀昌辰,庆钟播末”。[19](P50-51)一为昏暗境遇,一为末世时机,都在折射着北魏王朝的兴衰。随着对现实的观照,平城地区的信众们又开始为皇室祈福,希望国家长治久安、永远昌盛。如《邑义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庙形像九十五区及诸菩萨记》曰:“愿以此福,上为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子,德合乾坤,威踰转轮,神被四天,国祚永康。”[7](P3-4)又如《吴氏造像造窟记》曰:“皇上□历□宇①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云冈石窟》第二卷《云冈金石录》作“□历□宇”,阎文儒:《云冈石窟研究》作“圣历宽宁”,员小中:《云冈石窟铭文楹联》作“圣历穹宇”。,化超唐虞。况乃世荫灵征,津沐玄□者。”[7](P6)又如《清信士造像记》曰:“上为皇帝陛下、太皇太后,下及七世父母、所生父母,愿托生西方,妙乐国土,莲花化生,□愿己身。”[7](P5)题记祈福的对象,从皇帝陛下到太皇太后,甚至于皇子本身,都是百姓忠于朝廷、忠于国家的表现。忠正之道,无疑是我国历史上必不可少的一种伦理情怀。《魏书》曰:“在家必孝,处朝必忠”;[1](卷4上《世祖纪上》,P76)又曰:“士处家必以孝敬为本,在朝则以忠节为先。”[1](卷34《王洛儿传》,P799)尤其是孝文帝拓跋宏,其“五岁受禅,悲泣不能自胜。显祖问帝,帝曰:‘代亲之感,内切于心’”。[1](卷7下《世祖纪下》,P186)真忠孝两全之帝王也。他看重忠义,对忠臣比干无比推崇,故作《吊殷比干墓文》。其文言:“睹殷比干之墓,怅然悼怀焉……慨狂后之猖秽,伤贞臣之婞节。”[25](P467-468)渴求贤臣,远离小人,是孝文帝的心愿,也是儒家伦理体系中重要的一面。“夫子之道,忠恕而已。”[20](P38)不忠,何以为臣?从仁到孝,由孝而忠,最后推至对北魏王朝的无比崇拜。正如题记所云“大代太和十三年”,[7](P5)“大代太和十九年”,[7](P3)“大代延昌三年”,[7](P6)“大代延昌四年”[7](P6)等,均称“北魏”为“大代”。这是对鲜卑政权的国家认同,也是对自我王朝的景仰膜拜。1998年,在山西大同城东的平城遗迹中,便出土过一块瓦当,上写“大代万岁”四字(图4)。
图4 山西大同东关云中商城工地采集“大代万岁”瓦当拓片[26](P81)
圣主治国,百姓安宁。大代万岁,天下太平。在云冈石窟的北魏造像题记中,亦有“□宁熟世,兴由帝王”,[7](P6)“十方归伏,光扬三宝”[7](P4)等字样。可见,帝王担当作为,世道必然兴盛。除此,云冈石窟另有一处独特题记,名曰《大茹茹造像记》。该题记位于云冈石窟第18窟窟门西壁,乃柔然可汗阿那瓌入平城时所作。柔然君主前来平城祈福,不过是万国臣服的一个缩影。是时,龟兹、高丽、鄯善、波斯、西天竺等频频朝贡者,真不计其数也。总之,关注现实,忠于大代,为国祈福,十方来贺,乃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的又一特点。它是中华民族忠义文化的体现与扩展,真实可信。
综上,便是云冈石窟北魏造像题记所展现出来的神祇信仰与伦理情怀。信仰为精神支柱,情怀是心灵家园。无论修德、积福,还是恤民、从政,最终都导人向善。北魏平城的儿女们,通过造像来为众生化度、为祖先消难、为君王祈福、为天下求太平。这些题记,蕴藏着民族交流的史实与文化认同的进程。而拓跋鲜卑,最终也融入到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之中,成为历史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