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尔泰生命哲学视角下的《阿黑小史》

2022-07-15 06:37邱蕾中国海洋大学山东青岛266000
名作欣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湘西沈从文诗意

⊙邱蕾[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000]

在西方传统哲学向现代哲学转变的过程中,狄尔泰起着过渡与衔接的作用。狄尔泰将生命的视角转向了“人”,反对自然科学的各种量化研究入侵人文科学领域,但他并不排斥理性思维的存在,他将理智、感性、文化同时纳入生命哲学中。狄尔泰的哲学思想有了理性的参与,由此提出的体验、表达、理解等方式对于认识生命就更有理论指导性。以狄尔泰的生命哲学理论为辅助,有利于读者理解沈从文《阿黑小史》的生命意识。

一、体验——生命之美

“体验”一词是狄尔泰最先使用的,他认为“体验”是为了“找到能够直达生命的原始经验,能够抓住具体、特殊的东西的当下经验,能够克服近代认识论哲学主客体二分的存在经验”。所以在狄尔泰看来,“体验”与经验有关,个体生命应该与社会、历史、环境相联系,“体验”具备个体性、社会性的特点。以此理论可以得出,要分析《阿黑小史》的生命观,必须结合沈从文自身的社会经历。

在写小说之前,沈从文在“以官军为名、土匪为实”的土军阀部队里做司书生,部队打着“除暴安良”的口号,却私下贩卖烟土,打杀善良百姓。沈从文是在淳朴美好的湘西文化的孕育下长大的,这种个体经历的特殊性,使得他对这种丧失生命力的社会环境极其失望,于是转而投身于小说中,找寻儿时的向美求善的理想生命,塑造唯美又纯真的湘西世界。

狄尔泰认为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事情都会成为我们“体验”的一部分,这些经历一旦进入我们的记忆深处,对自身的影响就超越了时间与生命本身,潜移默化地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如写作、交流等产生影响。沈从文离开故乡,面对着时代的灰暗,不自觉地唤醒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桃花源”——湘西世界。他在残破、衰败的环境中生活得越久,心中对于诗意向往的栖居地——湘西世界就描摹、润色得越美好。

《阿黑小史》中赤着胳膊强劲有力地挥动着油槌的打油人形象代表着蓬勃的朝气与阳刚之力。沈从文试图将生命最自然健康的形式展现出来,以唤起异化下的麻木人性,为骨子里还对生命的美好与本真存有向往的人们构建民族希望。沈从文受到五四运动有关生命意识的影响,将现实中的“体验”转变为思考融入小说中。狄尔泰认为“体验”是一种把握实在与客体的方式与方法,他认为客体是独立的、客观的,并不是为了被主体认识、感知才存在。主体与客体通过“体验”而联系在一起,而产生“体验”的途径就是主体对与客体接触后产生的经历进行“内省”。因为如果主体将与客体相处、融会的经历遗忘,或者在接触客体过程中是被动、无意识的,那么“体验”将不会存在。只有那些对主体有刺激性的事情才会使主体记忆深刻,并且在内心反复勾勒,进而对其进行反思重构。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姐妹缠坏后生家。”文中健康的性描写与方言民歌交相辉映,增添了许多趣味与诗意。这种生命原始的欲望并不带有任何放纵的官能享受,更加不受假道学与封建道德的约束,在健康的情感释放中展现了人类原始的未受世俗侵染的健全人性。在这个纯美的世界中,没有物质与利欲的禁锢,没有扭曲病态的性心理,没有性的放纵与欲望的折磨。原始的情欲与性爱随着爱情的发展而自由舒展,以歌以情以爱,豁达而洒脱。这种健康的不掺杂虚伪与杂质的描写符合湘西世界的整体风格,侧面表现出阿黑与五明纯净、自然的人性。沈从文以发现的眼光写作《阿黑小史》,展现未受都市文明与封建道学污染的健全人性,发现生命与美。

沈从文对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荒淫无度的“假清高”人士厌恶至极。在他眼中,相较于“乡野粗夫”,城市中受过教育的人们在对待“性”这种原始、本能的欲望时更能合理对待。但是,事实却相反。面对这种现象,沈从文自然而然与他心目中的湘西世界中健康、纯洁的人性做对比,这刺激、推动着沈从文对该现象以及出现的原因进行“内省”。在《阿黑小史》中呈现出的自然的人性欲望就是他在真实“体验”之后,发自内心的“内省”而产出的健康、自然欲望的真实面目。沈从文将在记忆中反复勾勒润色的淳朴、原始又健康、自然的“性”展现出来,以此警醒那些陷入迷途的人们。

二、表达——生命的诗意与真实

狄尔泰所提出的“表达”概念相对于“体验”概念来说较晚一些,他认为单有“体验”是不够的,不能真正达到体悟生命的本质这个目的,只有通过“表达”这一途径,才能将个人内心的生命“体验”传达给外界。“体验”只有通过“表达”这一途径才能真正与外界相联系,架起与外界沟通的桥梁。“表达”可以利用的方式是多样的,不同的形式、语言、动作最后所传达出来的表达效果是不同的。狄尔泰认为声调虽然是乐曲的一部分,但是并没有完全丧失独立性而成为乐曲的附属品,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狄尔泰将“表达”与“生命”之间的关系比喻成声调与乐曲的关系。他认为与声调、乐曲一样,“表达”与“生命”之间也属于部分与整体的关系,生命、乐曲都是由多种因素融合而成的统一体,想要达到整体优化的原则,必须使各部分之间达到和谐统一、共同提高。这就需要作家在实际生活中选择对自己影响最深刻的“体验”,并且选择合理的表达方式将其传达给外界。

在《阿黑小史》中,沈从文采取抒情小说的情节结构模式作为“表达”的方式,各个章节之间的衔接并不紧密,每一章都像独立的抒情小散文。这与沈从文独特的生命“体验”相关,创作时周围的大环境使得他急切地寻找回忆中的湘西世界作为心灵的慰藉。沈从文想要“表达”充满着诗意与饱满生命力的主题,正需要类似于抒情小说的情节结构模式,简单的人物关系、田园牧歌般的慢节奏乡村生活与“诗小说”的结构模式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沈从文不注重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一切都是淡淡地写去,展现生活的本来面目。这种叙事结构与情节模式不仅营构了一种诗意境界,还向人们“表达”出“沈从文式”的悠然自由的生命意识与人生观念。生命中不需要多过的惊险刺激与波澜起伏,而是按照生命原始的脉络去自然发展,去掉外在事物的加持,去掉伪饰,追求生命本真的纯与美。

沈从文创作《阿黑小史》的实际写作时间跨度为五年,他并没有按照时间线索去写作,也没有按照传统小说事件发展的过程去编排小说章节,这正体现出了沈从文不想在章法内取得成功的意识。他的小说不是靠情节与逻辑关系取胜,而是贵在“造境”,使读者将目光由情节凝聚到小说中蕴含的诗意环境与情感上。“平平地写去”而形成的叙事结构淡漠了时间观念,使生命回归原本的自然面貌,不加约束与限制。沈从文在小说中隐藏了时间、地点,油坊不知何时出现,又于何时消失,这就像是真实自然的生命过程一般。

“他的小说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开始,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结束,一章一节都是一幅画,以画面的方式叙事。”整部小说采用诗意横断面的写法,每个章节都像是一幅幅恬静淡远的田园水墨画,其展现出的生命意识如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般悠然淡远,虽然浅显,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是留给读者无限的遐想空间,加深了小说的文化内涵。借助这种舒缓的情节结构,沈从文将内心的明净澄澈的生命意识与人生观“表达”出来,这种历经万水千山后的波澜不惊与包容开阔,是心中海纳着云湖烟雨、岁月山河的“厚积薄发”,看似闲云野鹤,看“淡”了一切,实则内心已包含万物。

三、理解——生命之忧

“理解是对个体生命体验表现出的情感、价值等的再体验,从而寻找到生命本质的共同意义。”狄尔泰认为“体验”是产生“理解”的基础,因为只有与客观事物发生了某种关系或者产生了某些联系以后才会具备产生“理解”的前提条件。狄尔泰认为生命是复杂因素的融合体,其意义与价值具有无限的纵向延伸性,所以“理解”虽以自身为主,但是想要获得多样的生命体验需要去尝试“理解”他人或者其他现象,这样就获得了多样的生命体验。

沈从文书写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并且选取恰当的“表达”方式,最终呈现在《阿黑小史》中。沈从文的艺术道路是独具特色的,他构建的那个美轮美奂的湘西世界超越了世俗的观念与意识,代表了作家以及大众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以及生存的净土。湘西世界以敞开澄明的状态进入沈从文的生命意识,那种诗意、健康又具有活力的生命力是沈从文精神性的理想存在。沈从文的一生都在执着地歌唱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以主体性融入的姿态去观照、叙述这个理想中的“桃花源”,向人们展示健康、诗意并且具有活力的生命。

但在现实中,沈从文这个来自淳朴乡村的知识分子,成长并工作于都市之中,他“体会到面前这个社会许多部分都正在发霉腐烂,许多事情都极不合理,远比狄更司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英国社会还野蛮恶劣”。沈从文极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社会是不相容的,虽投身于文学中找寻心灵的慰藉,但是他所营造的湘西世界毕竟是虚构的理想世界。沈从文洞察出现代文明的力量几乎已经蔓延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原始纯净的宗法制乡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引发了沈从文的生命之忧。读者如果没有深入地“理解”该文本,那么只能看到浅层的诗意,不能领悟到更深层次的生命意蕴与内涵,更不能体会到沈从文借此发出的对生命之忧的呐喊。

《阿黑小史》的悲剧结局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阿黑与五明的悲剧结局、油坊的没落等种种悲剧使读者在惊悸的同时又激起了探索的欲望,沈从文将导致悲剧的种种“隐痛”巧妙地埋藏在阿黑与五明的爱情及湘西健康唯美的颂歌之中。如五年前的散兵入侵事件,沈从文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地方平静,人人各安其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然而在五年前,曾经为另一个大县分上散兵骚扰过一次,给了地方人教训,因此若说村落是城池,这油坊,已似乎关隘模样的东西了。”将散兵入侵的事件夹杂在地方的平静安详与油坊之间,既不影响整篇小说唯美浪漫的格调,又在小说中反映了现实的隐患。阿黑的消失在小说中也是有迹可循的,阿黑生病时采取的封建疗法“打鬼”既耽误了阿黑的病情,又暴露了落后乡村的愚昧与封闭。五明“我非疯不可”的话看似玩闹,实则作为伏笔暗暗揭示了二人的结局。沈从文并没有具体指出造成悲剧的具体原因,而是以如此留白给了读者更多的思考与理解空间,读者必须要结合小说的前后文以及创作背景,才能理解到美好的湘西世界下的矛盾与现实。

如果读者只是停留在小说表面的“体验”与“表达”层面上,则看不到作者的实际用意。诗画般的湘西世界消失于现实世界之中,我们如今只能用文字来重新构筑那如梦般的美丽世界。经过对小说的“理解”与“再体验”,我们可以看出在种种生命之“病象”的背后是沈从文对“湘西世界”衰落的深深忧虑。“湘西世界”的大门第一次敞开,应该是积极地学习科技、医疗等文明事物,而不应该是被恶势力打开。

四、结语

在认识生命的过程中,体验、表达、理解这三个概念层层递进,以生命个体为出发点,用生命去认识生命。这种层层递进的结构框架实际上是一种洞悉生命的方式,它们的出发点是生命,以生命为研究对象,目的是指向更深广的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生命有机体。用狄尔泰体验、表达的理论观点可以帮助探析《阿黑小史》中生命意识的成因与表达形式,从而以体验、表达为基础,进一步对作品的内容、主题进行理解,洞悉沈从文创作的深层目的。

①张汝伦:《二十世纪德国哲学》,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

②沈从文:《阿黑小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周海波:《〈阿黑小史〉与沈从文小说的叙事艺术》,《东岳丛刊》2020年第2期,第93页。

④齐新雨:《狄尔泰生命美学观研究》,西北民族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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